春雪瓶循著街上行人的指點,來到驛館門前,舉頭望去,見驛館高牆深院,牆內古柏森森,牆外老柳蔽日,牆上嵌有一排均勻相間的拴馬石環,門前是一列高高的青石石級,把驛館襯托得十分氣派。石級上麵站立幾名帶刀校衛,一個個左手握刀柄,右手叉撫腰間,傲立於門前,俯視階下顯得一番凜凜威嚴的氣象。春雪瓶站在階上,將驛館上下左右打量片刻,然後才邁步拾級直至門前,一名校衛正上前攔她,春雪瓶還不等那校衛開口便忙說道:“煩你進去稟告德大人,就說外麵有個姓春的特來看他。”


    校衛將春雪瓶全身上下打量一眼,說:道:“德大人正在會客,你改日再來。”


    春雪瓶:“你去告知他家裏人也行。”


    校衛不耐煩地“德大人末帶家眷,隻有隨從。”


    春臀瓶:“你就去告知他的隨從。”


    校衛沉下臉來,啾著她:“你足德大人的什麽人?”


    春雪瓶也有些惱了:“這不用你管!你隻去告知,見與不見還在德大人。”


    旁邊另一名校衛也來幫腔:“德大人在西疆無親無戚,除了公事一律不見外人!”


    春雪瓶不由怔了一怔:“這可是德大人的旨意?”


    過來幫腔的那名校衛突然惱怒起來,瞪著春雪瓶氣勢洶洶地說道:“你管是誰的旨意!就是不能見!”,


    春雪瓶也被他激怒起來,一揚眉:“我偏要見!”說完就邁步向門內走去。


    兩名校衛閃身堵在門口,張開四臂,攔住她的去路。春雪瓶一抬手,擋開四臂,跨進大門直向內院闖去。兩名校衛忙搶步上前,分抄左右,伸手前去拉她。春雪瓶還不等他手到,猛然往後一縮,趁他二人撲空之際,隨即兩掌齊發,端端擊在二人背上。隻見那兩名校衛一個踉蹌,立腳不住,隨即跌倒在地。門外幾名校衛見狀,也吆喝著擁了上來,一齊向春雪瓶撲去。春雪瓶雖然十分怒惱,開始也還存在些顧忌,隻想擺脫兩名校衛的阻攔得以入內就算了,並未想和他們打架,今見眾人橫眉暴眼一齊向她撲來,便覺陡然興起,亮開架式,一陣拳打腳踢,隻幾眨眼問,便將幾名校衛打得或滾或翻,再也不敢向她靠近。春雪瓶這才拍拍手,瞅著他們說道:“看你等還敢欺負人不?”


    最先被她打倒的那兩名校衛,鐵青著臉,猛然拔出腰刀,指著她說道:“我看你定是行刺的!”其餘幾名校衛也紛紛拔刀出鞘,喝嚷道:“拿刺客!”向春雪瓶圍了上來。


    春雪瓶不禁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說道:“來來來,我已久未和人爭?正悶得慌哩!”她也弓樁舒臂擺開了架式。


    眼看一場搏鬥即將展開,恰在這時,羅燕與德幼銘已聞聲提刀趕來,二人一見是春雪瓶便急忙喝住校衛,來到春雪瓶身前,一麵和她招唿,一麵對校衛們說:“這位春姑娘是我家的熟人,她是為看望我們而來,請諸位不要誤會。”羅燕趁德幼銘去好言安撫眾校衛之機,忙拉著春雪瓶向院內走去。


    庭院十分幽靜,一條長廊通向大廳,大廳兩旁是廂房;中間是一片種滿花草的園庭,四麵廊寬階潔,雕欄映趣,頗有情致。春雪瓶跟隨羅燕在經過大廳門前時,見德秀峰正站立門外,臉上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當他看到緊隨羅燕進來的是春雪瓶時,這才欣然一笑說:“原來是春姑娘來了!”羅燕也隻匆匆應了一句:“爹,你陪客去。隻是一場誤會,沒事!”春雪瓶隻含笑著向德秀峰點點頭,便跟著羅燕進入西廂房裏去了。她在經過大廳窗前時,曾透過窗花匆匆向廳裏瞥了一瞥,見一身著官袍的胖胖人影,躲在門後,縮成一團。她想:這人定是被“拿刺客”的唿聲驚呆,才顯得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又不禁想道:若在平常時刻,他那莊嚴麵孔與威風神氣則是夠你瞧的了!她想到這裏,不禁突然掩口笑了起來。這時,正好羅燕轉身取茶去了,才沒問起她來。


    “你是幾時到的塔城?”羅燕一邊給她倒茶一邊問道。


    “昨晚到的。”春雪瓶應道。


    “你昨夜住在何處?”


    “東關居安客店o”


    羅燕聽了不禁埋怨她道:“你昨晚怎不到這裏來,卻去住客店!”


    春雪瓶笑著說道:“昨晚我要真來找姑姑,你門前那些校衛更要把我當作刺客來抓了。”


    羅燕:“你也休再生氣,無怪他們刁難你,其實這都是衝著我們來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這是為什麽?”


    羅燕:“既有人在背後放蠱,也有人在暗中作祟。總之,一言難盡。”


    春雪瓶還想再問,德幼銘進房來了。他和春雪瓶打過招唿,又向她對剛才在驛館門前發生的事情表示歉意,然後才又對羅燕說道:“我費了許多唇舌才把那幾名校衛安撫下去,他們興許還會來尋岔的!”他搖搖頭,又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春雪瓶:“何不將他們撤去?”


    羅燕含譏帶諷地說道:“那些校衛奉命前來保衛德大人平安無事的呀!”


    春雪瓶冷冷一笑:“憑他幾人那點本領能保得什麽平安!”


    德幼銘忙勸說道:“好啦,咱們自己心裏有數就是了,春姑娘剛到,何必說出這些話來讓她掃興!”


    羅燕這才慢慢平靜下來,又對德幼銘說道:“你還是迴到廳裏侍候爹和客人去,這兒有我陪著春姑娘就行了。”等德幼銘退出廂房去了之後,她才俯身過來拉著春雪瓶的手,問道:“那天你為追尋大紅馬,匆匆離開了我們,我們一直在惦掛著你:不知大紅馬後來被你找到沒有?”


    春雪瓶:“找到了。隻要下決心,哪有找不到的!隻是請姑姑猜一猜,那大紅馬是誰偷去的?又落到誰的手裏了?”


    羅燕搖搖頭:“猜不著。還是請你自己說出來吧!”


    春雪瓶笑吟吟地瞅著她:“猜猜看,我一定要你猜!”


    羅燕勉為其難地:“是不是被過路的牧民偷去,又落到官兵手啦了!”


    春雪瓶搖搖頭,說道:“算了,姑姑是猜不著的,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大紅馬是被烏都奈叔叔偷走的。”她又把話打住了。


    羅燕困惑地:“烏郡奈叔叔?烏都奈叔叔是誰?”


    春富瓶:“就是姑姑當時所懷疑的,在沙灣驛站門前翻看大紅馬馬掌那人。”’


    春雪瓶愈加困惑起來:“那人你原不認識,怎的忽又稱他‘叔叔’來了?”.‘


    春雪瓶也不答她問話,卻笑吟吟地瞅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大紅馬——又落到——半一天一雲羅大伯手裏了!”


    羅燕又驚又喜,隻大張著眼睛競久久說不出話來。漸漸地,她眼裏閃起一道喜悅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悲傷的神情又浮上眼來,過了許久,她才帶著央求的口氣低聲音對春雪瓶說道.“你把詳情說我聽聽。”她的聲音也因哽咽而變得不清。


    春雪瓶一瞬間頓覺樂意全消,不禁也為羅燕的悲傷而愀然起來。隨即便將她尋刀的經過一一告訴羅燕,甚至連她如何誤傷羅小虎的事也毫不保留的講了出來,隻是隱去了他去到天山和她母親相會的那段情況。最後,她還告知羅燕,說羅小虎為了看她已來塔城,隱匿在城外山中的礦廠裏,隻等機會和她相見。


    羅燕坐在一旁一字不漏地聽著,時而驚歎不已,時而欣喜若迷,時而又哀痛不勝。當她聽說哥哥為了看她已冒險來到塔城時,更是手足情深,又憂又慮,悲喜交集。羅燕想見哥哥一麵,是她多年來朝思暮想的心願。她孤苦在心,哥哥就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而今卻近在咫尺,她當然渴望能立即見他一麵,可這塔城目前是偵哨遍布,巡騎四出,西營北營又各駐有精騎數百,他是萬萬不能在塔城露麵的。但如錯過這一機會,她今生今世恐就再也無法和哥哥相見。羅燕想到此處,真是情不自禁,悲痛欲絕,她抬起淚眼望著春雪瓶說道:“若能把一切艱危3uww險惡都加於我身,隻要我能見他一麵,我死也甘心,而今卻是他處於危難處,若因我而落人官兵手裏,我就是萬死也無法減輕我的憾痛了!”


    春雪瓶見了羅燕那般焦急悲痛的情景,也不禁傷感萬分,有如自己身曆其境心受其苦…·般。隻是她對目前的處境看得並不如羅燕那般危3uww險,也不似她感到那般可懼。春雪瓶在聽了羅燕說出那般令人揪心的話之後,好似安慰又好似不以為然地說道:“姑姑不要難過,辦法總是有的。羅大伯既然來了,哪有不見見之理!他來驛館不便,我就陪姑姑到山裏去,聽說那兒倒是很平安的。”


    羅燕歎息一聲,說道:“這不行啊!我和我爹隻要出了驛館門,身後不但有校衛相隨,說不定還有暗哨尾跟,我如去山裏,會給他帶去危3uww險的。”她停了停,又說道:“再說,我如去山裏,又如何對我爹和幼銘說去!”


    春雪瓶:“我常聽我母親說起過‘天無絕人之路’和‘天下無難事,隻要有心人’這樣兩句話,姑姑不用愁,隻要有心,終是難不住的。我來就是為的這件事,一定要讓姑姑和羅大伯平安相見後,我才離開塔城o”.


    羅燕被春雪瓶的豪氣和膽量感動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說道:“好,我也隻好耐心地等一等了。願老天開眼,賜我兄妹一個相見之機吧!”說完這話,忽又兩眼注視著春雪瓶,問道:¨姑娘剛才提到你母親,你母親是誰?她現在住在哪裏?”


    春雪瓶默然片刻,才低聲說道:“姑姑見諒,我母親性僻,她不願我向人談起她來。”


    羅燕謙然一笑,說:“我原也不該問的”不知怎的卻又問起你來。”她望著春雪瓶沉凝片刻,忽又說道:“那口別後,我爹在路上亦曾多番談念起你,他就曾對我說過,要我在外切忌去探詢別人身世。他說各有所隱,各有所諱,能說時,別人自然會說,不能說時,問亦無益,反遭怨惡。我爹是個通達人,他這番話是很在情理的。”


    春雪瓶從羅燕的話語中,聽出她有些閃爍,明明在談自己,忽又把話拉開,變成牛頭馬嘴去了。她也想弄個明白,便又問道:“不知德老前輩談了我一些什麽?他又是怎麽對姑姑談起那番話來的?”


    羅燕:“我爹對你的性情武功都是十分稱歎,他實感驚奇不解的是,在西疆怎會出了你這樣的人物!幼銘在未能探知你的身世而深感惋惜時,我爹才說出那番話來的。”羅燕將春雪瓶打量了下,又說道:“我爹還說,姑娘決非出身尋常人家,若非將門之女,便是書香之後,說你家埋名西疆,隱跡山林.,若不是出於憤世嫉俗,便是另有隱情。我爹還說,自古以來,歸隱山林的忠臣義士也是很多的。”.


    春雪瓶聽了,覺得她爹說的那些話,好像與自己有關,又好像與自己無關。因她對自己的身世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對羅燕轉述她爹的那番話就更覺得糊塗起來。春雪瓶俯首沉思一會,才悵然說道:“我沒有家,我隻有個母親,母親在哪兒,哪兒便是我的家。”


    羅燕深感驚異而又不禁惻然地:“啊,姑娘原是這樣?”


    房裏突然沉靜下來。


    一會兒,庭院裏傳來步履聲和談話聲。羅燕這才輕輕嘀咕了一句:“爹在送客了。”


    春雪瓶起身走到窗前,舉目向外望去,見一位白臉微須、身材胖胖的官兒,在德秀峰的陪同下,穿過長廊向外麵走去。春雪瓶忽又想起他適才躲在門後那般情景,忍不住又輕輕笑了起來。


    羅燕不解地:“你笑什麽?”


    春雪瓶:“我笑那官兒身胖如牛,卻膽小如鼠,真叫人好笑o”接著便將適才見他躲在門後縮成一團的情景講了出來。不料歲燕聽了臉上不但毫無笑容,卻反而變得陰沉起來,眼裏也露出鄙夷和仇恨的神色。春雪瓶暗覺詫異,使又問道:“那人是淮?是個什麽樣的官兒?”


    羅燕冷冷說道:“他名孫禮賢;乃是孫人仲的侄子,是個四品道春雪瓶:、“孫人仲又是什麽人?”


    羅燕:“我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春雪瓶:“他現在何處?”


    羅燕:“十八年前他已被我哥哥親手殺死了!”


    春雪瓶心裏已經明白,也就不再問下去了。_一會,德秀峰已送客迴廳,便忙叫德幼進房來請春雪瓶到廳裏去敘話。春雪瓶、羅燕便立即跟隨德幼銘去到廳裏,德秀峰見了春雪瓶,顯得十分高興,便問這問那的和她暢談起來。當他問清剛才在門口發生那樁事情的原委之後,以手拈須,沉吟片刻,隨又指著擺放在桌上的一大籃菜肴,對德幼銘說道:“這是適才孫大人來訪時給我送來的一席酒菜,你給那些護校衛送去,就說是我犒賞他們的。”


    德幼銘很不情願地:“爹,這又何必……”


    德秀峰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忙將手一揮,打斷他的話頭,說道:


    “你就照著去辦吧!這些校衛也是身不由己,並非有意和我作梗,給他們一點恩惠,以示我寬宏不計,這也是有好處的。”


    德幼銘這才提著藍子出廳去了。


    德秀峰又向春雪瓶問了一些有關西疆的民情風俗,以及她的所見所聞。春雪瓶雖然知道不多,但她卻也能將她看到的一鱗半爪,娓娓講來,而且許多還能觸及時弊,道出精微。她講得十分爽直,爽直中尉有迴旋;講得極為大膽,大膽中卻有精細。德秀峰聽得連連點頭,不住地誇她靈秀。春雪瓶見德秀峰心情高興,便乘機將話一轉,說道:“外麵一些老百姓都知道老前輩到了塔城,也有人在為老前輩的處境擔心呢?”


    德秀峰不覺一怔,忙問道:“姑娘聽到他們說了些啥米?”


    春雪瓶:“你們說肖準與老前輩不和,對你十分忌恨,恐對你不利;還說肖準雖是朝廷封贈的將軍,可他的心並不向著朝廷,也不向著西疆百姓,其心難測,要老前輩多加小心。”


    德秀峰驚詫得不禁站起身來,注視著春雪瓶肅然問道:“姑娘是從哪裏聽來?是誰這樣對姑娘說的?”


    春雪瓶:“東關‘居安’客店的鄭店主。他也出於對老前輩的一片好心!”


    德秀峰在廳裏來迴踱步,沉吟片刻,說道:“此人我亦曾見過,看去也是個很有閱曆的人,卻未料到他竟有這等見識!”他停了停,又說道:“我與道台衙門孫大人以及伊犁將軍肖大人之間,在對目前西疆軍務的看法上是有些分歧,但還談不上不和,更談不上‘忌恨’二字。這些話幹係非輕,豈是能輕易出口的!”


    春雪瓶:“就從剛才在門口發生的事情來看,也看出他們沒懷好意,對那肖準,老前輩還是防著點好。”


    德秀峰以手拈須,寬慰地笑了笑:“我有兵部公文,又是奉王爺所差,他們也不無顧忌,我量肖準也不敢公然對我做m什麽舉動來的。”


    談著談著已是中午,吃過午飯,德秀峰迴房休息去了,春雪瓶又隨羅燕迴到兩廂房裏,二人親親熱熱地談了起來。春雪瓶從羅燕的口裏才知道,德秀峰這番來疆,是奉王爺之命專為查虜各地軍營的員額士氣和外寇人犯的情況以及邊防、綏靖的得失利弊而來。德秀峰說,王爺這樣做,是丫防微杜漸,也是便於未雨綢繆。


    他來到西疆以後,各地衙署官員,各營統兵校尉,對他明示尊迎,實存戒忌,惟恐他查出弊端,訪得實情,對他們前程不利。因此對他們防範甚嚴,百計‘千方不讓和外人接近。德秀峰來到塔城後,曾遵照王爺的旨意,和道台大人孫禮賢商議提出招撫羅小虎的事宜。


    關於這事的提出,原是德秀峰在離京時,就曾向王爺提請,並將羅小虎在烏倫古湖一帶率隊抗擊外寇來犯很得民心的傳聞稟告了王爺,王爺授權德秀峰,要他人疆後酌情處理,見機行事。德秀峰入疆後,在去各地的路途中,一路留心查訪,得知許多關於羅小虎的率部抗擊外寇的爭鬥中激昂壯烈的事情。德秀峰一到塔城,便向孫禮賢提出招撫羅小虎,奏請皇上赦其前罪,不計舊惡,封他一個副將軍之職,要他率部駐塔城,以防擊來犯的外寇。不料孫禮賢對羅殺叔之仇,一直切齒未忘,懷恨在心,強詞以辯,奪理相爭,隻是不從。他為了阻撓對羅招撫,甚至置朝廷的綏靖大計於不顧,派人趕去伊梨,對肖準進行挑撥離間,說德秀峰提出招撫羅小虎,是意在對肖準進行牽製,以便進一步取而代之。還說,德秀峰縱無此意,若羅小虎一旦歸順朝廷本就心存疑慮,以他之勇武,必會功顯朝廷,於肖準亦將不利。肖準對朝廷本就心存疑戒,與羅小虎又是多年仇敵,聽了孫禮賢那番話後,便親率精騎數百趕來塔城,對招撫之事橫加阻攔,竟還說出“西疆各部對此不服,若一意孤行,恐激起叛亂”等話來,以相威脅。德秀峰無奈隻好強怒為笑,與他們委婉周旋,將這事暫時擱置起來,等迴京後,稟告王爺,再行定奪。


    春雪瓶在聽了這些情況後,不禁暗暗驚心,她本來十分單純的天性,哪曾想到人世上竟有這麽複雜的事情。有些事她聽得似懂非懂,有些事她雖然聽懂了,但卻又弄不很清。不過,有一點她倒是十分清楚明白的,那就是:她一心向著和最關切的是她羅大伯;憎恨的還是孫禮賢和肖準;把德秀峰也視作可敬的好人之列。


    春雪瓶將羅燕講的那些情況再細細迴味一番後,問羅燕道:“姑姑,你說說,什麽是招撫?”


    羅燕:“招撫就是在朝廷派人勸勉下歸順朝廷,為朝廷效力。”


    春雪瓶:“歸順是否就是投降?”


    羅燕:“招撫、投降雖都是歸順朝廷,但還是不同。究竟怎樣不同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招撫要體麵一些,投降多是走頭無路被迫而行的o”


    春雪瓶沉吟片刻,又問道:“姑姑,你看羅大伯他可願受這招撫?”


    羅燕默默不語了。


    春雪瓶又問道:“你呢,姑姑?你可願羅大伯受這招撫?”


    羅燕還是默不作聲。


    春雪瓶見羅燕久久不語,便又說道:“要是我呀,得講好兩點才行:一不受誰節製調遣;二不受誰的窩囊氣。”


    羅燕不禁忽地一笑:“哪有這種事來!”


    春雪瓶:“朝廷若不應允,我就不幹!”


    羅燕喟歎道:“有時由不得朝廷,有時也由不得你了。”


    春雪瓶凝思片刻,忽又說道:“適才我要德老前輩留心肖準,他卻不以為然,難道他對肖準真就那麽放心?”


    羅燕笑了笑:“我爹雖然心直口快,但每遇大事也是十分小心穩重的人。他私下也多次對幼銘和我談起,囑我們對他要多加戒備小心。爹說肖準為人好勇鬥狠,桀驁難馴,若玉帥尚在,他感玉帥提拔之恩,懾玉帥舊有威嚴,尚不敢輕懷二心。今玉帥已死,他已目中無人,朝廷對他亦是遷就懷柔,我們哪能對他不防!不過,我爹也說,目前西疆各營,多是朝廷舊伍,量那肖準也還不敢輕舉妄動。”


    春雪瓶聽羅燕話中提到“若玉帥尚在”和“今玉帥已死”的話語,不禁大吃一驚。她也不知為何,玉帥在她心裏竟印得那麽深刻,隻要一提起玉帥二字,她便不由感到一種威嚴,--一種尊榮,同時也不禁感到一種神秘,一陣親切。而今突然從羅燕口裏聽到玉帥已死,她簡直驚詫得連羅燕最後那幾話都未聽入耳裏。春雪瓶呆了一會兒,才帳然若失地問道:“姑姑,那玉帥是幾時死的?”


    羅燕似已看出她神情有異,望著她疑詫地問道:“你見過玉帥?”


    春雪瓶仍是充滿悵然的神色:“見過。隻匆匆見過他一麵,可他卻並不認識我。”


    “玉帥是去年冬天去世的。我們出京前幾天才下葬,墓地就在西郊他女兒玉嬌龍墓側。”


    玉嬌龍!這又是個使她感到迷惘和神秘的名字!春雪瓶陷入沉思。


    羅燕以為她有了倦意,便要她歇息,自己便退出房外去了。


    春雪瓶地驛館裏住了下來,差不多整天都和羅燕呆在一起,二人有時竊竊私語,有時默默偎坐,顯得十分親切。兩天已經過去,春雪瓶仍然想不出一個讓羅燕兄妹相會的辦法。羅燕急得暗自背人垂淚,春雪瓶也不覺微鎖眉頭。德幼銘幾次來約她二人出城趕集,二人都無心前去。又過了一日,雪瓶想打聽一下羅大伯的近況,便獨自出了驛館,去到“居安”客店。鄭店主見她來了,忙將她請進房間,問了一些她在驛館裏的情況,告訴她說,她羅大伯又派烏都奈到店裏來過兩趟,都是打聽春雪瓶的消息。春雪瓶聽了也很著急,便把護衛驛館的官兵受肖準等人的指使,對德秀峰進行暗中監視的這一情況也告訴了鄭店主,要他轉告羅小虎,驛館已成險地,尤應小心在意,千萬擅自不得。鄭店主又談了一些關於德秀峰那天到店裏來的情況,說德大人向他問起許多有關塔城軍營的事情,諸如官兵擾不擾民?軍營統領與哪些頭人往來密切?鄰境哈族是否常來滋事?等等。鄭店主還告訴春雪瓶說,德大人曾向他探聽過駝鈴公主的去向,還向他打聽拉欽,問他認不認識拉欽這人b春雪瓶聽了不由一驚,忙問鄭店主道:“德大人認識駝鈴公主?”


    鄭店主:我沒探問,看樣子他好像也並不認識。”


    春雪瓶:“他可認識拉欽?


    鄭店主:“這我也問過他來。德大人說他也不曾見過,他隻知拉欽是蒙古人,身材極粗壯,曾是鐵貝勒王爺府裏當過管馬的官兒。”


    春雪瓶記起不久前她去烏蘇時,梁巢父也曾對她談起過這事,沒料到現在又從鄭店主口中談起這件事來。德秀峰打聽駝鈴公主為什麽?他與駝鈴公主有何關聯?母親又是不是德秀峰要打聽的那個駝鈴公主?這一切在春雪瓶心裏都是一團霧,一個解不開的謎。也使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德秀峰還向鄭店主打聽了拉欽。


    這個曾在王府裏當過管馬官的拉欽是誰?是否就是已經在三年前死去的那個拉欽?又是否與母親或羅大伯有所關聯?這對春雪瓶同樣是個解不開的謎。


    春雪瓶帶著驚奇、不解和,團迷霧迴到驛館,剛進到驛館大門,便看見院內門前的石樁上拴著七八匹沒備馬鞍的大宛良馬。


    德秀峰和德幼銘,還有羅燕,正站在那兒圍著馬打量著,品評著。


    羅燕一見春雪瓶迴來了,便忙將她叫住,對她說道:“姑娘,快來看看這些馬!你眼力好,也幫我們選選看。”


    春雪瓶來到羅燕身旁道:“姑姑,你們要買馬?”


    羅燕:“不是我們買,是我爹準備給貝勒王爺買的。”


    正在一旁凝神相馬的德秀峰,迴過頭來對春雪瓶說道:“我出京時,王爺曾吩咐過我,要我給他選購幾匹上等宛兒馬帶迴京去。”


    他打量了那幾匹馬一下,才又說道:“王爺生平最愛的就是馬,他王莊裏已經養了許多匹上等好馬了,可就缺幾匹上等大宛馬。隻是我不善相馬,軍營裏已經送來過幾批了,我看了總是拿不定主意,至今一匹都還未挑選下來。姑娘如識得,不妨幫我決斷決斷。”


    春雪瓶聽了德秀峰那番話,聯想起適才鄭店主所說的話語,心裏突然閃起一個念頭,便若不在意地說道:“我也不會相馬,要是拉欽大伯在這裏就好了!他才真是位相馬的好手!”


    德秀峰不覺一驚:“姑娘認識拉欽?”


    春雪瓶仍漫不經心地:“認識。”


    德秀峰:“姑娘認識的那位拉欽是怎樣一個人?”


    春雪瓶:“蒙古人,身子極壯實。聽說他早年也在京城養過馬的。”


    德秀峰迫不及待地:“那位拉欽現在何處?”


    春雪瓶:“聽說就在這塔城東北的山中,和那些淘金的蒙古人住在一起,平時很少出來。”


    德秀峰猶豫片刻,又問道:“此去山裏有多少路程?要怎樣能找到拉欽?”


    春雪瓶:“老前輩想找他來幫助你相馬?!”


    德秀峰:“馬也要請他相的。我要找他卻還有比馬更重要的事情。”他停了停,又說道:“我來西疆後,曾向多人打聽過他,都說不知,不想今天竟從姑娘口裏得知他的下落,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米全不讚功大’。隻足不知如何才能找得他米?”


    春雪瓶:“老前輩必欲見他,我可給你找他去。”


    德秀峰十分高興地:“這就太好了!不知姑娘去來需費多少時問?有無什麽不便之處?”


    春雪瓶:“此去東北山裏,黃昏時即可歸來,隻須將老前輩和姑姑的馬匹借我一用,還請老前輩給守門校衛關照一下,免我請得拉欽到時他們又來刁難。”


    德秀峰連連說道:“好辦,好辦。幼銘可去備好馬匹,姑娘早去早迴o”..


    ‘不消片刻功夫,德幼銘便將準備好的兩匹坐馬牽來。羅燕將春雪瓶送至驛館門,外,春雪瓶臨上馬時才附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姑姑耐心等著,傍晚時我便可把羅大伯接來和你相見了!”她說完這話,也不等羅燕問話,隻瞅著她燦然一笑,隨即騰身上馬徑向東關馳去。


    羅燕一時摸頭不著,又驚又訝,又喜又凝,呆呆地站在階前,久久迴不過神來。


    黃昏已深,夜色已濃。街上早已關門閉店,路上已是人稀。驛館門前架立著的兩個紅紗燈籠,已經點燃蠟燭,燭光把門前兩旁古柳照得綠影婆娑。幾名校衛在燈前木然而立,顯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驛館在夜色裏顯得十分平靜。


    羅燕早已走出驛館,等候在離驛館大門約百步遠的街邊。她懷著一種悲喜難分、憂樂莫辨的心情,站在那兒盼候著,不時向黑沉沉的東關張望過去,十分焦急中還帶有幾分不安。她等著,盼著,忽聽見從東關傳來一陣蹄聲。那蹄聲不甚響,也不甚急,不像慣於奔馳的坐騎,倒像載貨的馱馬一般。她心裏正感到失望間,忽見有兩個人影牽著馬已向她走來。她迎著已走近她麵前的那人注目一望,見一頂覆得低低的氈帽下,閃著一雙她熟悉的眼睛。她驚異得不禁把身子微微往後一縮,也就在這一瞬間,忽又在那閃閃發亮的眼睛下響起一聲沙啞而熟悉的聲音:“妹妹,是我!是你虎哥!”她隻覺得耳裏嗡地一響,她立即撲人來人的懷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低聲啜泣。


    羅小虎:“別哭,妹妹,這兒當街,離館門又近。”他那哽咽的語音裏也蘸飽了眼淚。


    羅燕這才抬起臉來:“哥,這兒太險!。我隻想看看你。讓我再看看,你仍迴到山裏去!”


    ’.羅小虎迴頭看看春雪瓶。春雪瓶站在他身後也正在抹眼淚。


    羅小虎又迴過頭來,伸手為羅燕抹去掛滿臉上的淚水。他邊抹邊又說道:“別怕,妹妹。別為我擔心。我既來得,也就去得。我要和你聚上幾日。春姑娘已為我想好了安身之計。”


    春雪瓶忙走上前來,說道:“這兒不是談話之地,我們還是快進館去吧!”她隨即挨到羅燕身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姑娘,別在臉上留下淚水!”


    羅小虎向春雪瓶耳邊遞來一句:“你把自己的淚臉也擦抹幹淨。”


    三人一道走進驛館大門,來到院內。德幼銘聽到三人腳步聲。;忙從房裏迎了出來,和羅小虎打過照麵,道了聲:“一路辛苦”;便說道:“我爹已在廳裏等候你多時了!”隨著便將羅小虎領進廳裏去了。


    春雪瓶將羅燕的衣袖一拉:“讓他們談他們的馬經去,我和姑姑休管他!”邊說邊拉著羅燕迴到西廂房裏。進房後,羅燕還是顯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對春雪瓶說道,你也不先和我商量二下,卻突然讓他假冒拉欽把他帶來,他能應付得過去嗎?”


    ‘春雪瓶成竹在胸地:“姑姑盡管放心,拉欽的事情羅大伯都知道,他也猜到德老前輩要向他打聽什麽事情。羅大伯.準能應付裕如,不會露出半點破綻來的o”


    羅燕困惑而又不安地:“莫非我哥竟會知道駝鈴公主的去向和下落?!我爹要向拉欽打聽的是有關駝鈴公主的情況啊!?”


    春雪瓶不再作聲了。過了一會,才又淡淡地說道:“他興許也是知道一些的。不然,他就不會來。”


    羅燕不再說話了,隻不時走到窗前向大廳那邊望望,仍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


    直至深夜,德幼銘才陪著羅小虎從廳裏走出來,穿過庭院,把他領到西廂後麵的一間耳房裏去了。


    春雪瓶忙對羅燕說道:“我先去問問羅大伯,看看他們談話的情況如何,姑姑等有了抽身機會再來。”她隨即跨出西廂,來到耳房。羅小虎見她來了,隻向她露出會心的一笑,春雪瓶便早已明白他是闖過這一關了。


    德幼銘在房裏又陪著羅小虎閑聊幾句,才道聲“早些歇息”,退出耳旁,迴到西廂去了。春雪瓶這才對羅小虎說遭:“姑姑為你擔心,怕出破綻,急得什麽似的?”


    羅小虎傷感地一笑:“她這些年來過的都是擔驚受怕的日子,也真太可憐了!”


    春雪瓶趕忙把話拉開:“德老前輩是不是向你打聽駝鈴公主的下落?”


    羅小虎直了點頭。


    春雪瓶:“他與駝鈴公主何關?”


    羅小虎:“他與駝鈴公主並無瓜葛,是受王妃之托而打聽的。”


    羅小虎已準備把話打住,但當他看到春雪瓶那雙驚奇的眼裏正充滿期待的神情時,便又說道:“駝鈴公主原是王妃的妹妹,大約三十年前,姐妹倆在一次蒙古內部發生的叛亂中失散了。姐姐後來嫁給了鐵貝勒王爺,就是現在的王妃,她派拉欽去四處找尋她的妹妹駝鈴公主。拉欽後來在哈珠把駝鈴公主找到r,他遵循王妃的旨意,把駝鈴公主接來西疆,準備就在西疆定居下來。”羅小虎說到這裏不覺又停了一停,才又說道,“王妃因久久得不到駝鈴公主和拉欽的消息,趁德秀峰此番人疆之便,便托他代為打聽來了。”


    春雪瓶心裏感到驚奇極了!似乎已從羅小虎的這番話裏窺視到了母親身世的一絲線索,但這一絲線索卻又是時隱時現,若斷若續,她沉吟了會,忽又問道:“八年前我母親住在艾比湖時,別人叫她駝鈴公主,那時,拉欽大伯也住在那兒,不知我母親是否就是王妃要找的那個駝鈴公主?”


    羅小虎猶豫了會說道:“也是,也不是。”


    春雪瓶更是惑然不解了,忙又問道:“羅大伯,這究竟是怎麽迴事,你一定告訴我才是。”.


    羅小虎無奈地:“他們要尋訪的那個駝鈴公主,從哈珠到西疆,在去艾比湖的路上被格桑頭人殺害了。你母親當時正懷抱著你找不到安身之所,才冒了駝鈴公主這名兒去到艾比湖定居下來,又在那裏整整住了近八年,才又帶著你到天山去的。”


    春雪瓶這才算明白了一半,但她更想知道的卻是那一半的情況,便又傷心地問道:“我母親那時怎會抱著我連個安身之所都找不到?也難道沒有個家?我母親的父親又是誰呢?”


    羅小虎慈詳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說道:“雪瓶,你就別再往下問了!這些事,你母親將來自會告訴你的。”


    春雪瓶知道問他也無用,隻好強忍滿心迷惑,不再吭聲了n一會兒,忽聽窗外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羅小虎不覺一怔。


    春雪瓶忙低聲說道:“定是羅燕姑姑來了。”說話問,門已推開,果見是羅燕身影,她閃身進入房裏,說道:“幼銘和爹已迴房安寢,我借口巡夜便到這裏來了。”接著,她便問起了羅小虎一些別後情況,也談了一些她在德家的情景,兄妹兩人時而淚眼相看,唏噓歎息,時而破涕為笑,鬃額相慶。春雪瓶在旁也是不由一一陣辛酸一陣甜,也陪嚐了種種不同滋味。她怕自己久留房中會妨礙他兄妹盡情談話,便借口到院內各處巡巡,退出房來,站立在西廂階前注視著院羅燕在羅小虎房中,一直談到午夜方才離去,和春雪瓶一道迴西廂房就寢。


    羅小虎被德秀峰留了下來,每遇軍營送馬來時,他便幫著去挑挑選選,無事便獨自在房裏很少出來。羅燕也隻有乘德秀峰和德幼銘出外拜客或遊玩之機,才去耳房和他聚敘。春雪瓶一天到晚總是靜不下來,一會兒出城去集市逛逛,一會兒又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看去顯得十分逍遙自在。


    這天下午,軍營裏又派人牽來一匹棗紅宛馬,送馬來的軍校對德秀峰說,這是一匹馬群中帶頭馬,因它性子暴烈異常,沒有人能馴服住它,所以一直不敢送來,又因連連送來幾批德大人都挑選不上,這才將它送來,請德大人看是否中意?德秀峰已從送馬來的那軍校那番話裏,聽出了軍營是心懷不滿有意前來作難之意。他仔細打量著那匹棗紅宛馬,見它全身一片棗紅,胸寬腰細,後腿彎曲如滿弓,項上鬃須分拂,臀後尾長近地,豎耳怒目,見人即鬃奮蹄刨,側目而視,狀態兇暴,確是難犯,常人近它不得。德秀峰迴頭看看羅小虎,說道:“他們明知此馬難製,卻偏送來,不知是何意!”


    羅小虎滿不在乎地:“隻有製不服的人,哪有製不服的馬!就讓我來製它一製!”他說完此話,一卷袖,又將帶一緊,兩步邁至軍校身邊,將他手中的鞭子接過手來,便向棗紅宛馬身旁走去,那馬見他走過來,立即昂起頭來,對著他轉來旋去,忽而突然躍起雙蹄向他麵門踢來,忽而騰身直立向他頭上猛撲,隻不讓他靠近。羅小虎左閃有躲,瞅著機會便向它狠狠抽去一鞭,每一鞭落,都在它身上留下一條深深的痕印。那馬被激怒得發出聲聲嘶鳴,蹶蹄刨起的泥塵騰飛四進,好似飛沙走石。羅小虎趁那馬躍起雙蹄剛一落地之際,猛然貼攏它的腰身,隨即騰身而起跨上馬背。那馬怒極,奮力猛然一躍,競四蹄騰空足足竄了十餘尺高,把德秀峰和那軍校驚得往後直退。那馬就在這一躍時將拴在樁上的韁繩掙斷,它立即便如受傷野馬,不顧死活地直向壩旁圍牆衝去。羅小虎也不管它,隻緊緊抓住它的鬃須,讓它的頭直端端地對準牆壁。那馬在快觸到圍牆的一刹那間,又猛然向上一竄,隻聽一聲巨響,它的四蹄和整個肚子都碰撞在牆上,隨即便被彈了迴來,翻仰在地。羅小虎就在它剛快落地的那一瞬間,一個橫躍閃離了馬背,站在它身旁,又狠狠地向它揮起幾鞭,那馬在地上翻了幾翻才重又站起身來,羅小虎還不等它轉身,一躍又跳到它的背上,緊抓鬃須,揮鞭直落,將馬頭對準牆壁,催趕它再向壁前奔去。那馬隻縱了兩縱,在快近圍牆時竟然停步下來,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羅小虎抓住鬃須往後一帶,它居然也順著他意轉過身來。從此,羅小虎帶它向左它便向左,帶它向右便向右。羅小虎這才跳下馬,拍拍它的項脖,迴頭對德秀峰說道:“德大人,你看,這不還是被製住了嗎!”


    德秀峰連忙走上前來,不勝驚歎地說道:“真是好手段!實實令人佩服!有你這樣的手段,休說製馬,就是降龍伏虎也有餘了。”


    他又望著羅小虎出神片刻,說道:“我曾聽王爺說過,他在王莊裏過去也有個馴馬手,十分了得!那人我想你也認識;隻不知他現在何處!王爺每提起他,還有些念念不舍呢?”


    羅小虎笑了笑:“認識,當然認識。他離開王莊後便杏無消息了”


    德秀峰把馬留下,送馬來的軍校怏怏網到軍營去了。


    晚上,德秀峰叫德幼銘去將羅小虎請來廳裏,還特意命人給他端了一杯茶來,對他說道:“平日我對你多有簡慢,望勿介意。今天我從你馴馬的手段來看,才知你原是個很有功夫的人,我隻把你當相馬人看,這太委屈你了o”、’


    羅小虎不禁暗吃一驚,說道:“我少年時是曾學過一些拳腳,談不上功夫,大人休要過獎o”


    德秀峰:“你休瞞我,我這雙老眼還是識辨得出來。我德秀峰雖是官場中人,但亦結識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我和他們都是以弟兄相稱,你如知道我德某的為人,敘談起來就可以少些拘束,用不著挑言挑語了。”接著他便向羅小虎問了一些西疆的民情風俗,物產地理,羅小虎均一一作答,說的也極詳盡。說著說著,德秀峰將話題一轉,忽然問道:“你可認識馬賊半天雲?”


    羅小虎略略一怔,隨即坦然答道:“認識。”


    德秀峰:“你認為半天雲這人如何?”


    羅小虎:“也算是個好人。”


    德秀峰:“聽說他幾年來率領著他那幫馬賊,一直在烏倫古湖一帶抗擊入侵的外寇,是否果有此事?”


    羅小虎:“德大人隻需親自去烏倫古湖看看湖畔那一片墳墓,便自會明白。”


    德秀峰:“一片什麽墳墓?”


    羅小虎:“幾年來為了抗擊入侵外寇而戰死沙場的那兩百個馬賊弟兄的墳墓!”


    德秀峰:“馬賊弟兄?!”他略感驚訝地看了羅小虎一眼,忙又說道:“當然,你這樣稱唿他們也是合情合理的。”


    羅小虎不動聲色地端坐那兒,等他後話。


    德秀峰沉吟片刻,才又說道:“如若一旦朝廷恩準半天雲招撫,你看他會不會順從?”


    羅小虎猶豫了會,說道:“隻要肖準兵權在手,孫禮賢尚在西疆,就難談招撫二字。”


    德秀峰一詫:“這是何故?”


    羅小虎:“他二人是隻計私仇,不以國家社稷為重的!”


    德秀峰不覺站起身來,滿目驚訝地將羅小虎熟視片刻;說道:


    “我真沒想到你竟有這等見識,我德某對你不僅簡漫,而是太失敬了。”


    羅小虎也站起身,說道.“我隻信口說說,大人可勿介意。”說罷,便告退出廳,迴到耳房去了。


    德秀峰在廳裏來迴踱步,拈須沉吟,直至深夜方才迴房就寢。


    過了兩天,肖準隨帶一名千總和十餘騎校衛到驛館來了。那十餘騎校衛在館門下馬,緊隨肖準一直走到內院門前方才停步,隨即分列兩旁,向院內張目凝神,惕然而立。肖準進得院來,右手緊緊握住腰間刀柄,一邊邁步向著大廳走去,一邊舉目四顧,眼裏閃露出疑戒的神色。千總隨後~步一趨,兩眼閃爍不定,顯得惶惶不安。


    春雪瓶正在西廂房裏和羅燕敘話,聽到庭外傳來腳步聲,忙到窗前向外望去,一見肖準神情有異,立即警覺起來。再看看緊跟他身後的那名千總,…下就認出是馬驤來了。春雪瓶忙來到羅小虎身旁對他低聲說道:“這肖準來得蹊蹺,看他那張發青的麵孑l,就知他不懷好意!”


    羅燕亦看出一些可疑的苗頭來了,也不由低聲說道:“肖準往來時身邊從不帶刀,今天不僅帶刀進館,臉上還隱隱露出殺氣!”


    她說著,身上忽地哆嚓一下,接著又從牙縫裏進出一聲:“我看他是衝著我哥來的!”


    春雪瓶當即將她一拉,說道:“走,我們且到廳側看看去!”


    羅燕轉身去到床頭取刀,春雪瓶忙止住她,說:“先看看動靜再說。事急時,對付他二人也無須用刀!”


    二人隨即走出房門,繞過大廳,躲到廳側屏風後麵,暗暗注視著廳裏的動靜。。


    這時,德秀峰已聞聲來至大廳,和肖準寒暄幾句之後,德幼銘也將茶送到廳裏來了。他獻過茶,便退立德秀峰身旁,腰上也掛上了單刀。德秀峰肅然端坐,臉上微露怒容;肖準雙目炯炯,時而鷹視廳外,時而狼顧身後,德幼銘雙手叉腰,昂首冷眼。馬千總站立肖準身後,垂手茫然,顯得心神不定。大廳裏隻沉默片刻,卻更增濃了緊張氣氛。


    德秀峰見肖準久不說話,便先啟口問道:“肖將軍突然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肖準隻擺手以示謙遜,隨即說道:“我已調換塔城軍營統領,特來告知你一聲,並將新統領馬驤帶來見你一下。老先生迴到京城,請代為王爺和兵部稟陳一下。”隨即又迴頭吩咐馬千總道:“快上前來參見德大人!”


    德秀峰在馬驤上前與他見禮時,忙站起身來一手將他拉著,說道:“不必多禮,我們已是老相識,不想又在這兒見麵了。”


    肖準又說道:“馬驤是我舊部,他的馬術刀法均有過人之處,也很勇敢善戰。十日前,他在從昌吉去烏蘇途中,突然和一幫從外界部落流竄來擾的遊騎相遇,他上前盤詰,對方動起手來,馬驤人少不敵,落到了他們手裏,在被綁去的途中,他乘看押著他的兩騎漢子不備,將他兩人打落下馬,奪過馬匹逃迴了烏蘇。我喜他沉著機敏,正好這塔城軍營也須一個這樣的人來統領,所以就把他從昌吉調來,還望老先生迴後,在兵部尚書大人麵前多多替他美言幾句,也讓朝廷知我調他本意。”


    春雪瓶聽了肖準這番話,隻是忍不住掩口而笑。羅燕卻茫然不解地望著她,不知她為何如此忍俊不禁。


    德秀峰聽了肖準這番話後,說道:“伊犁將軍衙署所轄各營,調動之權全在將軍,呈報兵部,亦隻例行公文。德某迴京自當向兵部如實稟聞o”


    肖準點了點頭,向大廳四圍環顧一遍,忽又迴過頭來雙目炯炯地注視著德秀峰猛然問道:“聽說幾天前你從外麵找迴一個相馬的漢子,可有此事?”


    德秀峰略略一詫:“確有此事。”


    肖準冷冷地:“他是個什麽人?叫什麽名字?”


    德秀峰也冷冷相對:“蒙古人,名叫拉欽,早年原是鐵貝勒王爺府裏的一名馬館。”


    肖準稍稍遲疑了下,又冷中帶厲地問道:“你過去可曾在王爺府裏見到過他?”[更多精彩,更多好書,盡在[3uww]


    德秀峰斬釘截鐵地般答道:“見過,當然見過。而且不隻一次!”


    肖準被德秀峰這毫不含糊的錚錚話語所挫,神色也不禁變得猶豫起來。他遲疑了會,才又說道:“實不相瞞,我已得偵騎密報,說你被招到驛館的那人,相貌與馬賊半天雲極為相似。我為你的安全計,特來查查這事。”


    德秀峰仍然毫不含糊也毫不遲疑地:“肖將軍若還不信,我可將拉欽叫來讓你當麵認認。”肖準尚在猶豫遲疑,德秀峰也不等開口,立即對他身旁的德幼銘吩咐道:“你去把拉欽叫來。”


    德幼銘應了聲音:“是”,隨即走出大廳去了。


    躲在屏風後麵的羅燕已驚得麵色慘白,隻見她將嘴唇咬得緊緊,眼裏閃起仇恨的光芒,大有不顧一切死活相拚之勢。春雪瓶忙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姑姑別急,讓我去對付他!”她話音剛落,便飛快地繞過大廳,在庭院的長廊上截住德幼銘,故意提高嗓門對他說道:“拉欽到園林中馴馬去了,我去叫他,讓他換換衣服隨後就來。”她隨即又放低聲音對他說道:“我看那個肖準沒懷好心,你快迴廳去,我偏讓那肖準多等一會,急他一急!”說完便穿過長廊向耳房那邊走去。


    德幼銘迴到大廳,隻向他爹迴稟了聲“拉欽一會便來”,便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大廳裏誰也不說話,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德秀峰以手拈須,抬頭凝視著內廳上懸掛的一幅古畫;肖準不時地警惕注目廳外,焦燥中顯得有些緊張;馬千總惴惴惶惶,不時向廳外張望;德幼銘隻冷冷地注視著他二人,眼裏隱隱露出敵意。


    大廳裏靜得好似空無一人,肅穆中充滿緊張的氣氛。沉悶已經到了耐難的時刻,忽然從廳外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廳內四雙神情各自不同的眼睛幾乎是同時投向大廳門外,隨著腳步聲出現在門口卻是春雪瓶!


    肖準隻微微一詫,隨即移過目光向德秀峰探視過去。


    馬千總則是猛然一震,臉色也微微發白起來,他隻動了動嘴唇,卻又把聲音強壓迴去,同時迅速地瞟了眼肖準。


    春雪瓶站在門前向四人瞬了一眼,最後卻把目光停留在馬千總身上,截住他投來的目光,隨即說道:“拉欽馬上就到!”


    春雪瓶話落不過幾眨眼問,廳外又響起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一個巨大的身影穿過庭院埋頭向大廳走來。那身影一邁進大廳,麵對四人站定,抬起頭來直視肖準,說道:“我是拉欽,不知肖準將軍找我何事?”


    肖準忽地站起身來,不覺伸手緊握刀柄,張大眼注視著羅小虎。他那雙虎視眈眈的眼光裏,充滿驚詫、警惕和狐疑不定的神情。他似乎認出而又似未認準,正在猶豫遲疑的一瞬間,他身旁的馬千總突然跨前一步,對羅小虎說道:“你原來名叫拉欽!”.羅小虎隻淡然地:“馬千總也到塔城來了!”


    肖準這才迴過頭來十分驚異地注視著馬驤,問道:“你認識他?”


    馬千總:“多年來他常在昌吉販馬,人們都叫他胡子大叔,卻不知他叫拉欽。”


    肖準又將羅小虎仔細打量著,眼裏仍閃著狐疑不定的神色。


    德秀峰見了這般情景,心裏不禁更加忿然起來,也不等肖準開口,便對羅小虎說道:“肖將軍聽說你馴了烈馬,隻想見你一見,別無他事。你去吧,我和肖將軍還有事相商。”


    羅小虎趁機退出大廳,徑自迴到耳房去了。


    肖準雖然心猶未甘,也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


    德秀峰等羅小虎離廳已遠,才又對肖準含譏說道:“我雖已有十八年不曾見過拉欽,但他一進驛館我便認出他來,將軍十八年前還押解過半天雲,怎的顯得這般猶豫!難道竟把他和拉欽都分辨不出來了!?”


    肖準雖然顯得有些尷尬,但仍滿臉狐疑地說道:“這人與羅小虎怎會這麽相似!隻是我幾次見到羅小虎時,他都是滿臉胡須,他若一旦剃去胡須,我~一時也難以認出。這位拉欽除了唇上留下一大撇胡子外,偏偏其餘髯須都已刮去。我也就認不準了,德秀峰笑笑:“拉欽仍在驛館,肖將軍如需複勘,還嗬親臨館裏傳報他來見。”


    肖準無話可說,便告辭出館,帶著馬千總和十餘騎校衛迴營去了。


    羅燕這才放下心來,帶著一身濕涔涔的冷汗迴到西廂。她看春雪瓶那仍顯得興致勃勃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禁又羨又怨地說道:“你真是身在險中不知險啊!我沒料到你竟敢帶著我哥哥闖到廳裏來了!”


    春雪瓶:“不來行嗎?”


    羅燕:“你就不怕我哥哥被他認出來?”


    春雪瓶:“我已和羅大伯商量過了。羅大伯也是估量肖準已難辨認才冒險闖來的。”


    羅燕:“萬一被他認出,豈不壞事!”


    春雪瓶:“萬一被他認出,我就奪了他的腰刀,逼他將我和羅大伯送出城去!”


    羅燕不勝驚歎地說道:“姑娘,你這一招才真真算是藝高人膽大了!”


    第二天黃昏時候,馬千總匆匆來到驛館,叫春雪瓶,悄聲對她說:“肖將軍疑心未死,已向城外派出巡騎。請姑娘轉告羅小虎,暫時就在館裏安身,千萬出城不得!”他又向春雪瓶道了一聲:“姑娘珍重”,便匆匆上馬迴營去了。


    春雪瓶站在那兒,心裏默默念道:“母親,我一定要保得羅大伯平安離開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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