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留人睡,好夢也總是易醒的。


    玉嬌龍早已從沉迷中清醒過來,又迴複了她那嫻靜中總是帶有的幾分矜持;羅小虎仍然精神抖擻,不時向林外張望,察看著周圍的動靜;春雪瓶亦已醒了多時,正一麵收拾著地上的東西,一麵不時偷眼向她母親和羅大伯望去。


    林外日已西斜。玉嬌龍和羅小虎誰也沒有說話。他二人心裏也都明白:繞過這片山崗,離烏蘇便已不遠,分道的時刻已快到來,後會已難有期。因此,誰也不催促起程,都想把這難得的相聚多留片刻。盡管各自都充滿依依之情,各自都懷著惜別之意,但由於立命安身之所各自不同,心性誌趣所求各異,前途未卜,休戚難料,尚難共宿一林,也不容同棲一枝。


    春雪瓶不耐沉悶,試探問道:“時已不早,今晚到何處宿去?”


    羅小虎:“我把你母女送到烏蘇城外,你母女可到城裏舒舒適適住上一夜再走。”


    玉嬌龍:“我是不想再進烏蘇的了。”


    春雪瓶:“你呢,羅大伯?你是直奔塔城,還是先迴烏倫古湖去?”


    羅小虎:“我今夜再趕去看看布達旺老爹,明日便起程去塔城,然後再迴烏倫古湖。”


    玉嬌龍:“布達旺老爹!他現在何處?”


    春雪瓶:“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一片草原上。那兒可僻靜,他那小小的帳篷也安謐,住著令人舒服極了!”


    玉驕龍詫訝地:“你見過布達旺老爹?!”


    春雪瓶:“見過,就是在我誤射了羅大伯的那天,我還在他那小帳篷裏住過一夜呢!”她略一沉思,又說:“布達旺老爺爺把他那小帳篷稱做‘破窩’,說我又迴到那‘破窩’裏去了。羅大伯也說你曾在那帳篷裏安過身,你真帶著我在那小帳篷裏住過嗎?”


    玉嬌龍點了點頭。


    春雪瓶:“那麽,布達旺老爺爺果然也算是母親和我的親人了!”


    玉嬌龍又被春雪瓶這期切的話語,引起了她對那小帳蓬和布達旺老爹的戀念,她的心又唿喚著。她不禁一往深情地說道:“是的。他確是母親和你的親人!啊,還有那小帳篷,那也算是母親的家,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母親的家了。”


    春雪瓶從母親那迷惘的神情裏,感到她有些異常,有些失態。


    她這種異態和失態的神情,這幾天在她身上已經出現過好幾次了。


    春雪瓶隻是因惑不解,不知道母親心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其實,這不儀春雪瓶感到困惑不解,甚至連她母親自己也是難以弄個明白的。春雪瓶舉眼向羅大伯望去,見羅大伯已經站起身作好了起程的準備。她心裏一動,忙又對母親說道:“那小帳篷既然也算是母親的家,何不趁此迴家去看看!”隨即她又補了一句,“反正你也不願去烏蘇。”


    玉嬌龍略一猶豫,隨即說道:“也好,看看布達旺老爹去!我已有多年沒見過他了。”


    羅小虎顯得分外高興,立即牽過馬來,興衝衝地說道:“我們立即起程,天黑就可趕到那裏了。”


    三人上馬出林,穿過澗穀,插過驛道,一直向北馳去。


    太陽剛剛落土,三人便已來到布達旺老爹的小帳篷前。羅小虎見老爹不在,知他牧羊尚未歸來,便撥轉馬頭尋找老爹去了。玉嬌龍下馬來到帳篷前站立,舉目細審,見帳篷已舊破,四壁補滿釘疤,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十九年前她和羅小虎曾經住過的小帳篷,也是十六年前她帶著小雪瓶曾經棲居過的窩!觸景生情,往事曆曆又不斷在她眼前閃現:神秘,驚奇,魂魄,心搖,神傷……十九年前發生在這小帳篷裏的一切,至今想來,猶令她感到迷惘、沉醉,感到羞怯、驚心!正是在這小帳篷裏度過的一夜,注定了她一生的命運!可是在她的迴憶中是那麽充滿溫暖與新奇的小帳篷,而今卻已變得這般破舊,這般潦落!玉嬌龍睹物生悲,不覺泛起陣陣難禁的哀思。她手撫篷帳不由得暗暗念了一句:“猶物如此。人何以堪!”隨即又轉過身來對春雪瓶說道:“那目你說母親未老,定是討我歡心,母親已不知變成什麽樣了!”


    春雪瓶詫訝地:“母親怎又問起這事來了?!”


    玉嬌龍指著帳篷說道:“這帳篷才經十九年風風雨雨,便已變得如此破舊,何況母親還是血肉之軀,當已是老態龍鍾的了。”


    春雪瓶:“人怎和物比!說母親未變就是未變,母親再不相信,還可問問布達旺老爺爺去!”


    母女二人正說著,羅小虎跟在布達旺老爹後麵向帳篷走來。


    春雪瓶忙跑上前去,親親熱熱地叫了聲:“老爺爺!”又說道,“我母親看望老爹來了。”


    玉嬌龍也忙走到老爹麵前,躬身施禮,說道:“給老爹請安!我來看老爹來了。”


    一布達旺老爹隻凝神注目打量著玉嬌龍,久久沒有開口。、玉嬌龍略感疑訝地:“怎麽,老爹認不出來我啦?我是春龍呀!”


    布達旺老爹這才爽朗地一笑,說道:“怎會認不出來!我還在老遠就已認出你來了。使我驚奇的是:十多年不見,競絲毫未變,還是從前那個模樣,那般神情,我也明知你是,一見卻又迷惑起來,心裏直發愣,一時竟不敢相認了。”,


    玉嬌龍被老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隻抿嘴直笑,竟不知該如何說了。布達旺老爹仍注視著她,顯得有些為難地說道:“叫我如何稱唿你才好呢?按說你女兒都已這麽大,不該再稱你姑娘了,可你卻還是姑娘般的模樣,我就還是稱姑娘吧!”


    布達旺老爹這幾句話,引得羅小虎和春雪瓶都笑了起來。


    大家又敘談了幾句,布達旺老爹才忙將他三人請進帳篷,讓他們坐定以後,他又忙著張羅晚飯去了。


    春雪瓶趁布達旺老爹剛轉身走出帳門之際,伸手拉了拉她母親衣袖,輕輕在她耳邊說道:“如何?女兒該沒騙你!該不是在討你歡心!”


    玉嬌龍不禁燦然一笑,嗔了一聲:“你這丫頭!”


    春雪瓶掩住口哧哧地笑個不停。


    羅小虎雖不知她母女在說些什麽,也不解春雪瓶為何發笑,但她也被和諧的氣氛所感染,也咧開大嘴跟著笑了起來。


    玉嬌龍被他二人笑得滿麵春輝,羞紅了臉。


    小帳篷裏蕩漾起歡波,充滿了和美。春雪瓶不覺輕輕進出了一句:“啊,這興許就是天倫之樂!”


    一會兒,布達旺老爹端著一木盤飯菜進帳來了,盤裏盛有馬臘腸、烤山芋,還有糯米飯團,都是熱騰騰香噴噴的。老爹將飯菜擺好,說道:“這些食物都是烏都奈送來的,你們一路辛苦,就好好地屹一頓吧!”


    玉嬌龍:“烏都奈也住在這兒?”


    布達旺老爹:“他不放心小虎,還一直等著他呢。”


    羅小虎:“他這時可在那邊林裏?”


    布達旺老爹:“昨晚半夜動身到梁巢父鋪裏取藥去了,白天不便行動,要今晚半夜才能迴來。”


    玉嬌龍隱感憂慮地:“烏蘇軍營官兵是否常出巡邏?”


    布達旺老爹:、“若在平時也不常出,偶爾出外巡邏,也隻形同過場一般,自十天前他們在車排子附近發現了小虎行蹤,隨後又在烏蘇城郊的野地上被小虎和雪瓶打傷幾人,軍營裏就如臨大敵一般,巡騎四出,盤查也緊了。特別是在通向塔城和烏倫古湖的路上,更是哨卡重重,戒備森嚴。烏都奈昨夜去梁巢父處,一來是為取藥,二來也是去探風聲。那姚遊擊手下官兵多是他駐塔城時的舊部,認得你的相貌,你務須小心才是。”


    羅小虎:“姚遊擊和他的那些官兵,過去不在我的眼裏,現在我又有了寶馬寶刀,就更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了!”


    玉嬌龍:“關羽大意失荊州,你應以為戒,還是小心謹慎一些好。”


    羅小虎不再吭聲了。


    帳篷裏適才那種歡樂和美的氣氛忽然被打破,一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又在隱隱地滋長起來。春雪瓶感到有些掃興,說道:“任他巡得那般緊,查得如何嚴,既然二十餘騎外寇都從他們眼皮下竄過來了,我就不信羅大伯從他們麵前闖不過去!”


    春雪瓶這幾句話好像一陣風,吹散了愁雲,吹來了爽意。布達旺老爹隨即一拍手,說道:“說得有道理!大家還是快吃飯吧,休要為幾個巡邏敗了我們的胃el!”’


    帳篷裏又浸滿了歡快,大家也各取所好,津津有味地吃著;各隨所喜,情意切切地談著。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布達旺老爹起身點亮油燈,隨即又送一壺茶來。那茶壺是一隻綠色陶瓷茶壺,壺肚上繪著一朵白色的雪蓮,這更加使茶壺顯得精美雅致。玉嬌龍剛一人目,便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急忙將茶壺握在手中,撫摸著,把玩著。這是一隻她多麽熟悉的壺啊!十九年前她寄宿在達美的小木屋裏時,達美就是用這隻壺裝著最好的奶茶款待她,十六年前她帶著雪瓶和達美住在這個小帳篷裏的那些好日子,每日三餐,她喝的奶茶都是從這隻壺裏倒出來的。許多年來,已經淡忘了的而本來又是十分熟悉的舊物,驀然映入眼簾,使她感到分外欣喜,眷眷之情也不禁油然而生,睹物思人,也更加勾起了她對達美的戀念,玉嬌龍放下茶壺,抬頭向布達旺老爹問道:“老爹,達美現在何處?她一向可好?”


    布達旺老爹的臉色一下變得陰沉起來,他沉默片刻,才淒然說道:“她走了!已經離開我們了!”


    玉嬌龍已看出老爹神情有異,心裏往下沉,忙又迴頭向羅小虎探望去,見羅小虎低下頭,眼裏的光突然黯淡,神色也變得淒楚起來。玉嬌龍更是吃了一驚,忙又向羅小虎問道:“達美究竟怎樣啦?


    莫非她已遭到什麽不幸?”


    羅小虎:“達美已經不在人世,死去已經三年了!”他那已變得沙啞的聲音裏嗆著眼淚。


    玉嬌龍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發冷,眼裏迷糊起來。她強抑住哽咽,問道:“她是怎麽死的?”


    羅小虎抬起頭來,睜著一雙噙滿淚水的眼睛望著她,說道:“達美她全是為我而死的!死得真慘,也真冤!”他擺擺頭,甩掉已經湧出眼來的淚水.,又繼續說道:“那已是三年前的事啦:敵寇四百餘騎.入境來犯,在烏爾禾一帶大肆擄掠,我聞報後便率領二百餘騎弟兄前往迎擊,在白堿灘把他們截住,經過兩個時辰的浴血奮戰,殺死殺傷他們八十餘騎,奪迴了被他們搶去的牛羊馬匹,他們剩下的三百餘騎已是潰不成隊,狼狽逃去。弟兄們都以為他們退迴自己的境內去了,不料他們卻穿過沙漠,又竄到昌吉附近一帶去了。他們在那裏圍場劫部,奸淫燒殺無所不作。受害的牧民百姓到昌吉軍營報警求救,軍營裏的統兵官兒不但按兵不出,聽其荼毒,反而將那股入侵的寇騎說成馬賊,要各部自行聯防剿捕。牧民百姓無奈,隻好派人前來向我求援。我又率領著弟兄們馳去迎擊,在米泉東郊又將他們截住。寇騎一見我們便亂成一團,在弟兄們一陣衝殺下,又丟下幾十具屍體,隻剩下二百餘騎殘兵傷馬向沙漠逃去。我們還生擒了他兩名頭目,並從他二人身上搜出綬帶銅章和一些公文諜報,證明他們的確是犯境入侵的敵寇,決非鄰部竄人的遊騎。


    我將兩名敵俘交與當地千戶,要給他昌吉營軍營送去,一來洗雪我弟兄蒙受的汙辱,二來也讓他們知戒省醒。不想軍營那些官兒對我竟比對敵寇還更加切齒!他趁著由此而得知了我的行蹤之機,連夜傾營出動,伏在米泉北麵的一片樹林裏,乘我弟兄返迴鳥倫古湖打從那裏經過時,突然向我們襲來,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那片樹林樹大林密,我們在馬上施展不開,官兵們卻躲在樹後,又是槍挑,又是放箭,使我們顧此失彼四麵受敵。我一麵奮力拚殺,一麵喝令弟兄們向林外退去。官兵們認出我了,便集中兵力向我抄圍過來。我正在和兩名撲上前來的千總拚殺,那個一直躲在一株大樹後麵的統兵兒,偷偷一一箭向我背後射來。不料已被一直跟隨在我身旁的達美瞥見,她見危勢已迫,為了求我,使迅即縱身離鞍向我撲來。我得救了,那隻向我後心飛來的利箭卻插進了達美的後背,又從後背直透前胸。我心裏_一急,奮力砍翻了那兩名千總,跳下馬來扶起達美,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望著我笑了笑便閉上了眼睛!…我算是得救了,達美那雙眼睛卻永遠閉上了!''''羅小虎的話音斷了。他沒有哭泣,也沒有哽咽,隻聽從他喉嚨裏發出陣陣奇怪的音響,似喘息,又似唿魯聲,聽來不是笑聲,也不是飲泣,是帶血的悲和恨!


    玉嬌龍聽得已是悲痛難禁,又如置身夢裏。她想起達美過去對她的情和義,她深為自己過去未能更好的珍視那些情和義而傷痛,而惋惜,而憾疚萬分。她追憶著達美過去的音容笑貌,特別是她那純晶得使人難忘的心性,對她的死更感哀悼傷神。她黯然祈禱,願達美魂歸天上,永享安寧。同時,達美的死也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心裏受到極大的震撼!那就是,朝廷的官兵、她父親曾經統領過的將士,竟會縱寇為虐,甚至做出這等違情悖理,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她對此,心裏真比達美之死還更感到痛心。猛然間,玉嬌龍似乎感到她隱埋心裏的那塊安身之命之地在下沉,在崩潰。


    她不覺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隨即便無聲地抽泣起來,她是在哭達美,也是在哭那些官兵。


    春雪瓶邊抹眼淚邊對羅小虎說道:“當時我若在你身邊,我準不會讓那一箭得逞!不會讓它傷了你,也不容它射到我身上來。”


    春雪瓶說的話雖無人應聲,但卻也使正陷入深深哀痛的其餘三人稍稍緩過一口氣來。布達旺老爹趁機說道:“好啦,大家都為達美流了淚,這情意達美已領受,她也會含笑九泉。我們還是來談點別的吧!”


    玉嬌龍與羅小虎這才拭去淚水,又和老爹談起一些西疆各部最近發生的事情來。帳篷裏又慢慢地升起團聚時應有的那種歡欣的氣氛。


    四人談著談著,忽見帳上懸燈燈花大結,帳外碧空鬥轉星移,夜已經深了。布達旺老爹這才站起身來,對玉嬌龍和春雪瓶說道:


    “這帳篷雖已破舊,可也是你母女曾經住過的窩,今晚就將就著住一夜吧!”他又轉身對羅小虎說道:“灌木叢中那個秘密窩就讓給你和烏都奈了。”


    羅小虎:“你呢,老爹?”


    布達旺老爹:“我到草原上去和羊群一塊過,凍不了我的。”


    羅小虎:“今夜有霜,哪能讓老爹去露宿。我體壯,就在這帳旁搭過布幔就行了,老爹還是住到那個秘密窩裏去了吧。一會兒烏都奈兄弟迴來時,還請老爹告訴他,要準備好行裝,明晨天不亮,便隨我起程去塔城。”


    布達旺老爹猶豫了下,隨即說了聲:“也好。”便退出帳篷去了。


    羅小虎走到內壁處抱起一包卷好的布幔和皮毯,迴頭啾著玉嬌龍說道:“我仍像十九年前在東邊草原上那樣,也在這旁扯個幔,給你防狼。”


    玉嬌龍深情地一笑:“果真有狼來,我也會出來助助你的。”


    羅小虎:“你可別再去摔破老爹的水罐!”他隨即朗聲一笑便向帳外走去,剛走到帳門前,忽又迴過頭來,雙目炯炯有神地凝視著玉嬌龍,說道:“我等你迴來,你別再自誤!”然後才一掀門跨出帳外去了。


    春雪瓶在一旁聽得沒頭沒腦,一點也弄不清她母親和羅大伯說的究竟是什麽一迴事。她一嘟嘴,暗暗嘀咕道:“他二人興許是在打啞謎。”


    春雪瓶這十多天來一直在奔馳,她已有好多天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一倒上毯,很快就沉沉睡過去。半夜裏,她被帳篷外刮起的一陣風驚醒過來,驀然掠過心頭的一個感覺便是母親已不在她的身旁。她心裏一詫,忙坐起來身來,正凝神聽間,忽從帳門隙裏吹來一縷寒風,頓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她伸手去枕邊一摸,發覺貂氅已經不見,她這才突然明白過來,不由暗暗一笑,心想,母親定是擔心羅大伯露宿受涼,給他送貂氅去了。她才重又睡下,靜靜等待著母親歸來。黑夜漫漫,等待總是難耐的。帳內一片漆黑,帳外是萬籟俱寂,隻有偶爾吹來陣陣寒風。把篷幔吹得撲撲作響。


    春雪瓶已轉側多番,仍不見帳門掀動,漸漸地她又蒙蒙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她忽又被一絲輕微的響聲驚醒,她睜眼凝神:似覺有一身影已來到身旁,她知道,這是母親迴帳來了。春雪瓶一動不動,似仍在熟睡一般。母親輕輕掀開被毯,緊挨著她睡了下來,隨即伸過臂來輕輕地將她摟住,就像往日在天山夜眠遇到寒風襲來一般。那一偎一摟,包含了母親那無限的溫存與慈愛。春雪瓶正默默承受著母親送來的柔情,突然感到有些異樣:母親剛從帳外來,體膚竟是那麽灼熱,母親偎著過來的臉也燒得滾滾發燙。她不禁心裏一驚:母親該不是病了?!她正想啟口相問,忽覺母親胸前微微一抖,她感到這不是寒戰,也不是氣喘,是強抑下的傷悲在抽咽。春雪瓶將已被母親額鬢偎貼著的臉頰向母親腮邊移去,頓感濕潤潤地,這是淚水!母親在無聲地哭泣。她心裏已經明白,也伸出雙臂緊緊摟住母親。帳外依然靜靜悄悄,母女二人默默相偎著等待天明。


    第二天清早,玉嬌龍母女剛剛起來不久,布達旺老爹便已將早飯送來。母女二人匆匆過吃過,便辭了老爹,準備登程。臨行時,玉嬌龍見係在帳旁的一匹牧馬又老又瘦,便將春雪瓶平時所騎的那匹黃驃馬送給了老爹。老爹也不稱謝,隻舉手撫胸,對玉嬌龍虔誠祝願道:“草地一年一綠,人一生隻有一春,望大姑娘勿作繭自縛,苦了自己,也誤了他人!”


    母女二人別過布達旺老爹,縱馬繞過烏蘇,來到西關路口,麵前是兩條道路:一條向北,經車排子通向塔城;一-一條向西,經古爾圖通向艾比湖。玉嬌龍立馬岔路口前,北望凝思,神馳片刻,忽對春雪瓶說道:“不知何故,我老覺心裏忡忡,為你羅大伯此行感到不安。”


    春雪瓶:“我量烏蘇官兵也奈何他不得!此時他定已馳過車排子了。”


    玉嬌龍:“我擔心的不是烏蘇,是塔城。德秀峰既然到了那裏,軍營偵騎,各衙耳目都將雲集塔城,察探動靜,境外奸寇亦定混跡其中,你羅大伯乃是眾矢之的,認得他的人也多,他勢單力孤,我為此深懷憂慮,惟恐他有失。”


    春雪瓶:“不是還有烏都奈叔叔也在他身邊!?”


    玉嬌龍:“烏都奈有多大能耐,能保得你羅大伯平安!”她瞅著春雪瓶沉吟片刻,才又說道:“要是烏都奈也能有你這般本領,我就放心了。”


    春雪瓶聽母親這樣一說,心裏才猛然明白過來,忙說道:“讓我趕去如何?我定能保得羅大伯平安離開塔城。”


    玉嬌龍:“這樣也好,母親也就放心了。”她又凝思一會,說道:


    “你去隻能暗中助他,切勿讓人知你和他相識;在那德秀峰等人麵前,切勿談出我來,你要切記,切記!”


    春雪瓶:“母親的話我都記下。隻是還想讓我把母親送到艾比湖後我再趕去,不然,我也是不放心的。”


    春雪瓶笑了笑:“母親單人獨刀也曾縱橫萬_裏,那時哪有你來!


    你隻管放心去吧!這兒離艾比湖也隻一晝夜路,我隻需明晨便可到達,你無須再為此延誤。”


    春雪瓶見母親顯得這般急切,也就不冉多說,隨即告別母親,撥轉馬頭,縱馬絕塵而去。


    春雪瓶身邊沒有母親,感到無拘無束,似覺更加悠遊自得起來。她一路馳來,不斷舉目四顧,一景一色,一新一異,都使她感到新奇,感到開心。她不過幾個時辰,便過了車排子,直奔廟兒驛,在行進小草湖的大道上,已是日正當空,路上本已稀少的行人販夫,都已尋個陰涼處打尖歇腳去了,大道更是顯得靜悄悄的。這時,春雪瓶也有些渴了,也想尋個有井的地方下馬歇息。她舉目望去,見前麵不遠處有三五戶人家的村莊,正在大道旁邊。春雪瓶拍馬來到一戶人家門前,見一中年婦人敞胸露懷正坐在門前打盹。春雪瓶見她那模樣,不禁羞得滿麵通紅,心頭湧起一陣厭惡。她欲撥馬離去,口裏又渴得有些發急,隻好忍住性子,下馬走到那婦人身旁,將她叫醒,說明來意。那婦人睡眼朦朧地眯她一眼,也不說話,隻懶洋洋地站起身來,進入屋去,過了許久才端起一碗水來遞給了她,用嘴一喝,不料那水剛一入口,便使她感到又鹹又澀難以下咽,她忙將水吐在地上,不禁說道:“這水這麽難咽?”


    那婦人自她一眼:“這一帶的水都是這個味,你嫌不好喝,自到別處討去!”說完話便從她手裏奪過水碗,將水往地上一·潑,便轉身迴屋去了。


    春雪瓶也不便發作,悶了一肚子的氣惱跨上馬鞍,正要撥馬離去時,忽聽前麵屋角旁傳來一陣笑聲,她抬頭循聲望去,這才發現在那屋角旁的一叢檉柳林中,坐著兒個也似行路的漢子正在向她張望。檉柳叢後麵隱隱還看到拴有駱駝馬匹。春雪瓶隻從鼻裏哼了一聲,一橫眉,翻上馬鞍自顧向前趕路去了。她渴也未解,又惹來這般煩惱,心裏正不痛快,忽聽後麵響起一陣蹄聲,那蹄聲來得很疾,隻一會兒功夫便已靠近她的馬後。她隻暗暗提防著,也不屑迴過頭去向後望探望。又過一瞬,那蹄聲已來到她的身旁,她這才瞟眼望去,見馬上騎著一位少年男子正縱馬飛奔;在她身旁÷閃而過。;那少年馳到前麵離她大約二十步遠之處,忽然勒馬停蹄,帶轉馬頭揮向她喝道:“停下馬來!我有話說。”


    ?春雪瓶不由一詫,隨即帶住坐馬,舉目向他望去。這下她才看清楚了:勒馬道上擋住她去路的那少年男子,看去雖然長得十分魁梧雄壯,豐姿也頗俊爽,但從他那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神態來看,年齡也不過十五六歲。他正愣頭愣腦地坐在馬上,張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對著她和她的馬上下打量,亮亮的眼珠也在不停地閃來閃去。i春雪瓶見他攔住自己又久不發話,便含怒帶惱地問道:“你有甚話就快講,我還在趕路!”


    那少年反而有些靦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想問問……


    你這馬,你這馬,你這馬是……是從哪裏來的?”


    春雪瓶立即警覺起來,一邊打量著他,一邊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在瑪納斯河畔發生的那場事來。心想,那番為了那大紅馬卻惹出個馬千總來,雖然沒吃什麽虧,可也添了不少麻煩,今天又跑出來了這愣小子,卻衝著我的這匹白馬來了!春雪瓶想到這裏,不禁冷冷一笑,問道:“我這馬與你何幹?”.


    那少年被春雪瓶這一問,臉也不禁紅了起來,又結巴地說道:,“我隻是……隻是問問。 ”


    春雪瓶有些惱了:“你休想在此胡纏,快快閃開,讓我過去!”她話音剛落便忙將馬一帶,準備直闖過去。


    那少年有些急了,也忙撥過馬頭攔住她的去路,同時急切地說道:“你如不肯相告,我便不讓你過去。”


    春雪瓶正要發怒,忽又覺這少年來得有點蹊蹺,看去似無惡意。她為了探探他是否軍營中人,便瞅著忽然問道:“你可認識馬驤?”


    那少年茫然地擺了擺頭。


    春雪瓶又一閃念:他莫非是羅大伯的部下?!便又問道:“那你一定認識馬強!”


    那少年還是茫然地將頭擺了一擺。


    春雪瓶緊瞅著他:“既然這兩個人你都不認識,你問這馬為了何故?”


    那少年:“我問的隻是你這坐騎,與那兩個姓馬的何幹!”


    春雪瓶對他更感疑詫起來,將手中竹鞭一舉,指著他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那少年眼裏也閃起了警惕的神情,說道:“你得先說出你是什麽人來。”


    春雪瓶:“你不敢說出姓名,我看你定不是好人!”


    那少年不知是惱是羞,臉一下漲得通紅,也舉起馬鞭指著春雪瓶說道:“我看你才不是好人!”


    春雪瓶哪裏被人罵過,一下惱了起來,突然揚起竹鞭向那少年馬頭揮去。那馬吃了一驚,發出一聲嘶嗚,倏將雙蹄躍立起來。那少年一著未防,一仰聲,竟被掀翻在地,不僅弄了滿身塵土,頭上的束巾也被跌落,頭發散個滿肩。春雪瓶見他那狼狽情景,不但怒意全消,甚至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直笑得她在馬上前仰後合,有如響起一串清脆的銀鈴。那少年爬起身來,又羞又惱,握緊拳頭怒視著春雪瓶愣了一會,恨恨地說了半句:“我不看你是女的……”他把後半句又咽了迴去。


    春雪瓶強抑住笑聲音,啾著他:“說下去!不然你又將怎樣呢?”


    那少年也不再講話,一躍上馬,勒轉馬頭,用力揮起一鞭,向前飛馳而去。


    春雪瓶衝著他的背影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等那少年已經去遠,她才收住笑聲,又催馬前行。春雪瓶邊走邊又把剛才那發生的那段情景想了想。她越想越覺得這事來得甚是蹊蹺:那少年既非軍營中人,又不是羅大伯手下的弟兄,他來詢問這馬則甚?若說那少年是浪蕩輕薄之徒借此前來調笑取樂,看他那副認真追問、又愣又窘的神情模樣卻也不像。那少年究竟是什麽人?他打探這馬究竟為啥?春雪瓶越想越感不解,越不解越想弄個明白!她心裏驀然閃起一個念頭:追上前去將他截住,把事情弄個清楚!於是,她忙揮起一鞭,縱馬追趕上去。那白馬也神駿非凡,放開四蹄有如風馳電掣,春雪瓶隻見道旁景物一閃而過,隻聽耳邊風聲唿唿作響,不消片刻,便已能看到那少年的背影,並在向他步步靠近。那少年似乎已聽到後麵蹄聲,隻見他迴頭看了一看,隨又迴過頭用力加鞭催馬,不甘讓春雪瓶將他趕上。兩騎相離一箭之地,一個想拚力擺脫,一個又奮力飛追,畢竟春雪瓶馬快,兩騎仍在漸漸縮近。


    跑著,追著,春雪瓶終於靠近他的身旁並已與他兩馬相並。春雪瓶在馬上轉過臉來瞅著他說道:“隻怪你那馬偏不給你爭氣!要不要我來給你加它一鞭?!”那少年的臉又漲紅起來,隻氣衝衝地瞪了她一眼。春雪瓶又將馬一催,白馬奮蹄一躍,一瞬間,便把那少年拋到身後去。她一直馳到前麵數十步遠之處才忽地將馬勒住,隨即撥馬轉身截住去路,高聲對那少年說道:“你也快快停馬,我有話說。”


    那少年被迫迅即勒住韁繩,他的馬一贏衝到春雪瓶麵前才算停住。他又羞又惱地睜眼望著春雪瓶,卻一言不發。


    春雪瓶瞅著他說道:“剛才你來問我,現在該我來問你了!你必須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問我這馬的來曆則甚?”


    那少年:“我不告訴你又將怎樣?”


    春雪瓶:“你不說休想過去!”


    那少年氣急:“我沒想到在西疆竟會遇上你這樣的女子!”


    春雪瓶聽了又是氣又是好笑,不由將眉一揚,挑釁似地說道:


    “我在西疆也沒有見到過像你這麽冒失的人!你有本領就放馬闖來,看你能否闖得過去!”


    那少年哼了一聲,說道:“男不和女鬥!”他猶豫了下,忽又衝著她說了句,“算我晦氣!”隨即撥馬轉身向來的路上馳去。


    春雪瓶不禁想笑,可不知為什麽她卻笑不出來。她望著那少年返身馳去的背影,心裏突然感到一陣悵然若失。她也在這勒馬凝神的一瞬間才又突然想起,他那一張還帶著稚氣的麵孔,那一雙愣得圓圓的眼睛,她覺得好生熟悉,似曾在哪裏見到過。春雪瓶又細細想了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她帶著一種微感不安的心緒又策馬上路了。她已無心再去觀賞四周景色,隻揚鞭催馬向前趕去。行行走走,不覺已來到額敏河畔,前麵離塔城已經不遠,大道的行人已漸漸多了起來,她才舉目望去,隻見河岸兩旁片片綠草如茵,處處碧湖似鏡,遠遠望去,草地上帳篷朵朵有如盛開的山花,羊群簇簇好似飄動的浮雲,把這四野的景色點綴得有如一幅畫卷。


    春雪瓶頓感精神一振,心情又變得舒朗起來。她一邊攬轡行去,一邊舉目四顧,對這到處都有炊煙升起,到處都可看到牧騎馳騁的情景,不禁感到神往、驚奇。她越往前走,大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趕駱駝的、推車的,還有三三兩兩的挑夫、小販,都從各岔口向大道上擁來。春雪瓶不覺有些詫異,便向路旁行人打聽,才知那些人都是到塔城趕集去的。她才猛然想起,塔城一年一度大趕集的日期已到,八年前她和母親也是這個時候去的塔城,在路上見到的也是這般情景。她不由暗暗想道:那番我在塔城所幹的錯事,我一定要在這次來好好的彌補。春雪瓶正暗暗思忖著,忽見前麵沙灘上出現一隊官兵,一個個精神抖擻,衣甲鮮明,過沙灘向西馳去。一會兒,又見另有一隊官兵從西馳來,橫過沙灘又向北馳去。春雪瓶沒想到塔城官兵竟會如此整肅,竟有這般氣概!她心裏既感到驚奇,也不禁為羅大伯的安危感到擔心。行過大沙粱,塔城已遠遠在望。


    在路上雖未見設卡盤查,但不時都能看到一隊隊官兵在四野巡邏,隱隱中使人感到一種非同尋常的景象。三三五五穿著各族服裝來自各部的牧民、騎手,跨騎駿馬,揮起馬鞭,從左右的原野上唿嘯而來,不時從她身旁、馬前一掠而過。騎在馬上的多是一些粗獷而慓悍的漢子,他們在馳過春雪瓶的身旁時,都轉過頭向她投來驚奇的一瞥,有的甚至下馬來,打量她和她的馬,麵上露出疑詫和探究的神色。春雪瓶毫不理睬他們,仍自悠然策馬,顧盼從容。她來到東關,見天色雖然尚早,但她卻不便立即進城,想先弄清一下城裏情況,並暗暗尋訪羅大伯的蹤跡,便在關口近旁覓了一家來往人多的客店停下馬來,決定在此暫宿一夜。


    那家客店名叫“安居”,店主姓鄭,雖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腿有些跛,可身板卻仍十分壯實,動作起來也顯得極為敏捷,一望而知是個曾經練過拳腳功夫的人。因他為人通達隨和,文頗重信義,遇上有的在旅途中突遭不幸的過客,他不僅留在店裏不收房錢飯費,還盡心代為排憂解難,多方給以幫助。因此,許多過往旅客都知他的為人,也樂於在此落腳,客店也顯得格外興旺熱鬧。


    再說春雪瓶在店門前剛一下馬,鄭店主在店裏早已瞥見,便立即迎了出來,笑吟吟地上前說道:“姑娘是打尖還是住店!”他說活的同時還同時瞟過去將白馬打量了下。


    春雪瓶:“住店。可有上房?”


    鄭店主一麵連聲說“有”,一麵忙叫夥計前來將馬牽去馬廄,當春雪瓶將馬韁交給前來牽馬的夥計時,鄭店主忙對那夥計關照道:


    “這是一匹難得的上等的好馬,你要好好照料,給它刷刷,看它已是奔馳多天未曾歇腳的了。”


    春雪瓶雖對他有如此的眼力感到微微吃驚,但卻認為他說的那些話也不過是為了討好顧客,並未多在意。隨即便跟他進入店內。


    客店店房共有三進,店門前是間很大的店堂,堂內擺有六七張桌子,一些人正圍坐桌前喝酒閑聊。那些人見春雪瓶進來,都抬起頭來打量著她,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春雪瓶也不管他,隻一邊走一邊留意察看周圍的動靜。她跟隨著鄭店主來到二進院內的一間上房裏,將手裏的皮囊放到床頭,迴頭''見鄭店主仍站在門前注視著她,臉上露出驚疑的神情。春雪瓶也不由心裏疑怪起來,說道:“你忙去吧,我有事自會去找你的。”


    鄭店主:“請問姑娘尊姓芳名?從哪裏來?到何處去?”接著他又抱歉補了一了句,“休怪我多嘴,這是要上簿的,也是住店的規矩。”


    春雪瓶坦然地:“我叫春雪瓶。從天山來,來塔城看望……看望一個姑姑的。”


    鄭店主這才說道:“姑娘請歇歇,我去叫夥計打水來。”他剛轉身退出房門,忽又迴過頭來問道:“請問姑娘可曾去過烏倫古湖?”


    春雪瓶不覺一怔,注視著他反問道:“去過怎樣?沒去過又怎樣?”


    鄭店主忙賠下笑臉說道:“姑娘別介意!隻因我有親戚住在那邊,想打聽一下那邊近況。”說完便忙轉身走出院外去了。


    春雪瓶聽他說得近情,也未多加在意。她洗過臉,也不叫店夥計送飯進房,便徑直走到外店裏去,選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坐定,要來飯菜,邊吃邊聽旁邊飯桌那些旅客閑談。她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肖準已從伊梨率領著一隊精騎來到塔城。至於他率兵來到塔城的原因,幾位閑談的旅客卻各說不一:一個旅客說是由於今年塔城大趕集特別熱鬧,他怕境外那邊哈族有人過來尋釁生事,才帶了人馬前往坐鎮,為的還是地方安寧;一個旅客又說他多是在伊梨住悶了,出來抖抖威風,說他對鄰邦幾次大部人犯都按兵不動,哪會為鄰部幾個哈族前來生事動眾興師。春雪瓶對肖準為人雖然所知甚少,但一聽說他已率兵來到塔城,總想到會不會與羅大伯有關,心裏總不免有些憂慮。至於那幾位旅客所猜測的那些原因,確與不確,她也弄不清楚,也就懶去多費心思。她吃過飯,便又獨自迴到房裏去了。


    天色已黑,春雪瓶獨自坐在燈前沉思:塔城人這麽多,自己地又不熟,到哪兒找羅大伯去!她又一想:羅大伯是為看望羅燕姑姑而來,盡管眼下塔城官兵巡邏甚緊,羅大伯一定還會冒險去相探的。因此,要找到羅大伯,還是隻有到羅燕姑姑那兒去。春雪瓶主意已定,便決定安下心來,好好睡上一覺把精神養足,以便應急。


    她正要吹燈上床,門外忽傳來鄭店主低聲的話音:“姑娘開門來!”春雪瓶不由得一詫,心想:已是夜深,他來則甚?!便走到門前,也不忙將門打開,隻隔門問道:“你有何事?!’門外又傳來鄭店主小聲迴話:“有人要見姑娘。”


    春雪瓶更覺詫異起來,忙輕輕將門拉丌,往外一看,見鄭店主站立門前,他背後站著一個人影,隻是因在暗處,麵孔看不真切。


    她正疑詫間,那人影出聲音了:“春姑娘,是我。”


    春雪瓶不由得低聲唿叫起來:“啊!原米是烏都奈叔叔!”她隨即將二人讓進屋內,掩上門,才又說道:“我正愁尋羅大伯不著,你卻來了!你怎知我在這裏?”


    烏者奈望著店主笑了笑:“是鄭哥派人來告知我們的。”


    春雪瓶驚奇不解地望著鄭店主,問道:“你怎會知道我和他們有關?”


    鄭店主:“我原也不知,隻是見了你那白馬才犯了疑的。”他見春雪瓶似仍未解,便又說道:“我雖不認識姑娘,卻識得你那匹白馬,它原是邊境那邊一個部族的頭人所養,四年前曾在這塔城大趕集的賽馬會上奪得第一,後來聽說落到羅大哥手裏了。姑娘來住店時,我一眼就把它認出來了,隻是不知它為何又到了姑娘手裏,心裏犯疑,便派人去告知,這才引得烏都奈兄弟來到店裏。”


    春雪瓶這下心裏才算明白過來,她深責自己粗心,也不由使她想起母親常常對她提起的要“謹小慎微”、“審時度勢”的那些教誨,也使她對世事的難測更加惕然起來。


    鄭店主見春雪瓶凝神不語,便又說道:“你二人放下心來好好談談,如有什麽動靜,我會來告知你們。”他隨即便退出房外去了。


    春雪瓶這才問烏都奈道:“這鄭店主究竟是個什麽樣人?”


    烏都奈道:“是個有血性、重信義的好人。他本不姓鄭,是關內人,十五年前來塔城,開了這家客店,我們的一些弟兄曾得到過他不少幫助,都稱道他的為人。他對咱羅大哥十分敬佩,八年前,咱羅大哥在塔城落馬,多虧他在八方打點,送飯送酒,才少受許多活罪。昨日半夜,我和羅大哥趕到額敏,便打聽到肖準已來到塔城的消息。為防意外,我勸羅大哥月.到山裏礦,一上去避避,我先來城裏探探虛實,然後再從長計議。我今滅早晨曾來過店裏,將羅大哥行止告知了鄭哥,也請他幫忙留意肖準的動靜。不料我剛迴到羅大哥處不久,鄭哥便派人來談了馬的事情,並說了姑娘的形態相貌,問我們與姑娘是否認識,羅大哥一聽便知是你來了,他高興得直笑,立即牽過他的那大紅馬,便要不顧死活地趕到這店裏來。我和礦廠裏的弟兄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他,不然,他真來,興許又會,惹出一場禍事來的。”


    春雪瓶聽了烏都奈這番話後,心裏不禁為羅大伯知她來後那種急欲見她的情景感動萬分,她甚至還不由得浮起一個念頭:這興許就是母親常說的“天性”!她又關切地問道:“你和羅大伯住的那個地方離此多遠?那裏是否真的安全?”


    烏者奈:“就在東北山中,快馬隻需半個時辰。那裏住有許多開采金礦的蒙古弟兄,他們多是早年軍營裏的半甲騎伍,解甲後無家可歸,便到這山中采礦來了。那些蒙古弟兄是二些流浪漢,窮苦人,都把羅大哥當作他們自己的骨肉兄弟,為了保護羅大哥,必要時他們是可以舍命的。再說那些蒙古弟兄都是騎伍出身,也極慓猛,這裏軍營官兵也不敢輕易進山去的。因此,那裏確也安全,姑娘盡可放心。”


    春雪瓶聽了這才放下心來,沉吟片刻,又說道:“隻是這肖準現在塔城,我來時見到到處都布滿邏騎,目前羅大伯可千萬來此露麵不得!”


    烏都奈:“我擔心的也正是在此!怕的是他見妹心切,不聽勸阻前來塔城,那就等於自投羅網了。”


    春雪瓶又凝神沉思一會,說道:“請烏都奈叔叔迴去告訴羅大伯,說我明日就去會見羅燕姑姑,和她商量一個妥善的相會辦法,隻等時機一到,會設法前去通知他的。烏都奈叔叔一定勸他千萬不要輕易闖來!”


    烏都奈:“好,我一定告訴羅大伯。姑娘如有了消息,隻需告訴店主,他自會立即通知我們的。”


    春雪瓶:“你可知道鄭店主過去在關內曾幹過些什麽嗎?”


    烏都奈:“我也不甚清楚。隻聽說他在壯年時也是被迫在黑道。上走過來的。十六年前在祁連山中,因他不願同流合汙去幹傷天害理的不義之事,與同行的兄弟反目成仇,彼此拚殺起來,他也因此才流落到塔城來的。聽說他那隻跛腳也是在那次拚鬥中受傷殘廢的。”


    春雪瓶:“原來如此”。她對鄭店主心裏也不由暗暗欽佩起來。


    烏都奈:“我還要趕迴山裏去,你羅大伯想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隨即又向春雪瓶說了聲,“我和你羅大伯等你的消息。”便退出房門,一會兒,店外隱隱傳來一陣清脆的蹄聲,烏都奈趕迴山裏去了。


    第二天早晨,春雪瓶剛吃過店夥計送來的早點,鄭店主便進房來了。春雪瓶趕忙站起身來,對著他親切地叫了聲!“鄭大伯!”鄭店主樂得眼裏都閃起了淚光,連連說道:“姑娘,別這麽叫,這真是太不敢當了!”


    春雪瓶還是笑吟吟地說道:“論年紀你已是父輩,更何況為人又那麽好,我也不輕易這麽稱唿誰的!”二人高高興興地談了幾句之後,春雪瓶轉過話題,向他問道:“鄭大伯知不知道有個從京城來的名叫德秀峰的官兒?”


    鄭店主:“知道。他兩天前還帶著他的公子到我這店裏來喝過酒呢。”


    春雪瓶:“鄭大伯可知他住在何處?”


    鄭店主:“當官的來都住在驛館。驛館就在這東城道台衙門斜對麵。”


    春雪瓶:“我一會兒便準備到驛館去見見他。”


    鄭店主驚異地:“姑娘和他有親?”


    春雪瓶遲疑了下,含糊應道:“我和他也是不久前在他來塔城的路上才認識的。與他同來的還有他兒媳,我和他兒媳相處不錯,我既來塔城,便想看看她去。”


    鄭店主好似忽有所悟地:“我那羅兄弟冒險前來探望的妹妹,是不是就是那德秀峰的兒媳?”


    春雪瓶點了點頭。


    鄭店主十分高興地:“正好姑娘也和她相似,這就太好了!”


    他停了停,又放低聲音輕聲說道:“聽說那德秀峰來塔城,是奉聖命專為查房邊境軍務而來的。這番肖準趕來塔城,也定與他有關。隻是聽人傳說肖準與他不和,對他十分忌恨。這肖準雖是朝廷封賜的將軍,我看他的心並不向著朝廷,也不向著西疆百姓,此人難測。姑娘見到那德秀峰時,不妨將你所知道的有關西疆的實情,告知那德秀峰,以便他迴京後好好如實奉聞朝廷;還望姑娘提醒提醒那德秀峰,要他對肖準多加留意。”


    春雪瓶聽得十分認真,也聽得十分仔細。直等他把話說完,才懇切地說道:“鄭大伯的話我都已記下,我一定照辦就是。”


    春雪瓶正要叫人備馬,鄭店主忙攔住她,對她說道:“這裏去驛館不遠,姑娘還是走著去吧!這白馬在塔城興許還有人認得,不如就留在店裏,我一定給你好好照料,等你走時再來牽去。”


    本來對此並不十分在意的春雪瓶,經過昨夜烏都奈的突然到來,又經鄭店主這麽遠憂近慮地小心提醒,她不禁忽然不安和惕然起來。她謝過鄭店主的好心關照,邁步向關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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