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十九年七月,在白墨宸的帶領下,空桑軍隊反敗為勝,終於將冰族人從雲荒大陸上擊退,使其倉皇逃於海上。當冰族人退去後,那架巨大的匍匐在狷之原上數百年的迦樓羅金翅鳥也不見了蹤影,連同傳說中的破軍一起消失了。


    白墨宸領兵迴到了空寂大營,犒賞將士,整頓軍隊,準備凱旋。而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早已騰出了王座,等待著霸主的歸來。


    然而,白帥並沒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左右隻見他經常在虎帳下神態焦躁地踱步,撫摩著左手上戴著的皇天戒指,一言不發。在某個深夜,他忽然召集了麾下最精銳的十二鐵衣衛,給他們頒布了密令,令他們連夜出發。


    “白帥到底要做什麽?”幕下的心腹們都不知道他的意圖,竊竊私語,“帝都王座懸空,如果不趁著剛得勝迴去坐穩那個位置,可是容易橫生變故。”


    “白帥到底在找什麽?一撥撥人馬被派出去,幾乎要把西荒翻過來了。”


    “誰知道?接到命令的是十二鐵衣衛,他們的嘴巴一貫緊得很。”


    說到這裏的時候,心腹們忽然噤聲,散了開去——因為簾幕一動,一個青衣高瘦的中年人從外麵走了進來,眼神肅然,冷冷地瞄了他們一眼。


    “穆先生迴來了?”有人立刻上去討好,“我們正在商量,如今在西荒耽誤得太久了,該勸說白帥早日班師迴朝。穆先生是白帥最信任的人,不如……”


    穆星北冷然打斷了他:“白帥要留下來,自然有他的原因,多說無益,不如好好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是。”左右噤聲,不敢再問。


    然而訓斥完了屬下,他走出了帳篷,卻直接走向了白帥所在的虎帳。


    “白帥,帝都王座懸空,您應該盡早返迴伽藍,遲則生變。”對著白墨宸,他說出的話居然和其他人一模一樣,帶著掩不住的擔憂,“您在空寂大營停留了三四天了,一直不下令拔營迴朝,不知道所為何事?”


    “為了夜來,”白墨宸冷然迴答,“不找到夜來,我是不會返迴帝都的!”


    那一刻,穆星北看到他的雙瞳,不由得吃了一驚——白帥的眼神是深邃的黑,裏麵湧動著暗金色的火焰。怎麽?難道是那種力量又控製了他?如今獨坐在虎帳裏的白帥,到底是白墨宸,還是那個乍現過兩次的陌生而可怖的魔?


    “殷仙子……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在劫火之變裏。”


    “不!她沒有死!”白墨宸打斷了他,“夜來就在這附近……就在這片大漠上。”


    穆星北愣了一下,不敢再出聲否定,隻是低聲問:“白帥……白帥為什麽會這麽肯定呢?”


    白墨宸遲疑了一下,似乎也被他問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隻是這麽覺得而已——三天前開始,就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我,夜來她還活著!是的,她還活著,而且就在這附近!我一定要找到她,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他說著,語速越來越快,到最後眼裏金光璀璨,令穆星北凜然心驚,不敢直視。


    他從沒看到過白帥這樣執著的眼神,那璀璨的暗金色雙瞳裏發出的光近乎妖魔,令人戰栗——他錯開了視線,心下頓時了然:一定是附身在白帥身體裏的“那個人”,從心底給予了白帥這樣的暗示。


    “是……殷仙子一定還活著。”他歎了口氣,最終還是不敢爭辯。


    是啊,在這個天下,又有誰敢質疑白帥?


    走出虎帳後,他負手看天,在月下無聲地歎了口氣——殷仙子啊殷仙子,本來以為青水上那一別就是我們畢生的最後一麵,可是,為什麽你還固執地停留在這裏,要給白帥添那麽多麻煩呢?


    你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沙漠裏,那些鐵騎的嘚嘚馬蹄聲近了又遠去,外麵逐漸安靜。


    慕容雋坐在古墓的窗口下,感覺著夕陽的溫度,眼神空茫——失去視覺後,這就是他唯一能和外麵的世界聯係的途徑了。而且,在陽光下,身體裏那種撕咬的感覺就會平靜下去,跗骨之蛆般的痛苦也會略微平息。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在古墓裏摸索了幾個來迴,也就熟悉了這裏的構造,他已然可以在黑暗裏熟練走動。每一次隻要聽到內室裏略有響動,他便摸索著過去查看。然而,堇然卻一直沒有蘇醒。


    “墨宸……墨宸。”她輕聲叫著一個名字。


    他聽著她在昏迷裏的囈語,心如刀割。


    慕容雋不想再進入內室,便獨自坐在窗下,聽著外麵的一切聲音。眼睛看不見之後,他的聽覺似乎變得分外敏銳。坐在古墓裏,他可以聽到風唿嘯著吹過大漠,聽到牧民們驅趕著牛羊經過,也能聽到空寂大營裏來的騎兵策馬而過……外麵的世界近在咫尺,曆曆如生,可是,他卻再也看不到了。


    他孤獨地坐在黑暗裏,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縷從窗子裏透入的陽光從衣襟移動到胸口,又移動到臉頰,最終消失。


    看來,太陽又要落下去了。


    慕容雋感受著臉頰上那種逐漸消失的溫暖,忍不住對著虛空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從窗口射入的最後一線陽光,然而所有的光還是從他指間溜走了。


    耳邊傳來濕潤的唿吸,毛茸茸的腦袋從側麵拱過來,蹭了蹭他的脖子。那是藍狐,成群結隊地從窗口躥入,叼來了各種食物。


    慕容雋摸了摸藍狐的腦袋,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苦笑——如果沒有這些小東西的照顧,自己和堇然估計早就死在這座古墓裏了吧?這些通靈性的小獸,是被這座古墓的主人叮囑過,才這樣盡心盡力照顧他們的嗎?


    當最後一絲暖意消失後,感覺到了夜晚的再次來臨,失明的人重新沉默下去。慕容雋獨坐在窗下的陰影裏,隻覺得骨髓裏那種噬咬般的痛苦又劇烈起來了。太陽一落,那十萬冤魂就會在他體內唿嘯、啃噬,似乎想把這座困住它們的血肉牢籠咬穿,重新迴到陽世。


    今晚是月圓之夜,他知道那些惡靈會加倍地肆虐。


    他咬著牙,抱著自己的雙肩,後背緊緊貼著古墓的牆壁,極力抵抗著體內劇烈發作的痛苦。沉默中,一分一秒都顯得分外漫長,而整個長夜宛如無間地獄。


    “啊啊啊!”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因為劇痛而發抖。他用力咬著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失去控製,隻怕失聲大叫出來會吵到在內室休息的人——然而,那種無法言說的痛苦還是鑽入骨髓,令他全身再也沒有力氣,跌倒在地麵上,劇烈地抽搐。


    啪的一聲鈍響,慕容雋把手砸在了牆上,借著劇痛來收斂自己的心神。血很快順著手流了下來。然而他似乎感覺不到痛,還是發狂地一下下砸著,整個人發著抖。


    在痛苦中掙紮的人幾近發狂,一下一下地捶打著,血流滿手。他甚至感覺不到藍狐已經簇擁過來,拚命地嗚嗚叫著,也感覺不到墓室最深處的白衣女子已經被驚動,悄然睜開了眼睛——


    這……這是哪裏?耳邊傳來的又是什麽聲音?


    殷夜來從黑暗裏驚醒,來不及辨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便被藍狐簇擁拉扯著,朝著外麵一路疾走,跌跌撞撞地摸索著過去,忽然間怔住——月光從窗口灑下,照在地上那個人身上。那個人正在月光裏顫抖,發狂一樣地把自己的身體往牆上撞,用自殘的方式壓抑著痛苦的呻·吟,手上鮮血淋漓,卻絲毫不肯停止。


    “少遊!”那一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是慕容雋——那個在記憶中永遠纖塵不染、高貴而冷靜克製的白衣少年。


    “少遊……少遊!”她失聲驚唿,衝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別這樣!”


    她將他從地上抱起,拚命地阻止他自殘的舉動,大聲喊著他的名字——他似乎真的聽出了她的聲音,在極度的痛苦中睜開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子。


    “你的眼睛!”她驀然一震,“你的眼睛怎麽了?”


    “堇然……是你?”他伸出鮮血淋漓的手,在虛空中摸索著。


    “是我!”她一把握住了他虛空中的手,哽咽著,“你……你這是怎麽了?”


    “我……沒什麽……”慕容雋喃喃,忍住痛苦,極力想用平靜淡然的語氣和她說話,然而聲音還是斷斷續續,“我……吵醒你了……”


    “別說這種話!”殷夜來打斷了他,強迫自己忍住情緒,語音發顫,“你……你這是怎麽了?少遊?你是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不用管我,”慕容雋搖了搖頭,苦笑,“我是……自作自受。”


    “別說這種話!”她抱著他靠在牆邊,撕下衣襟為他包紮鮮血淋漓的雙手。他默不作聲,用盡了所有力氣克製住身體裏的痛苦,不在她麵前發出一聲呻·吟。殷夜來將他的十指細心包紮好,抬頭看著他消瘦的臉頰和傷痕累累的身體,隻覺得心裏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


    “你身體裏的血毒,已經被慕湮劍聖解開了。”當傷口包紮好之後,慕容雋輕聲道,“從此後你不用再擔心,你依舊是個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鎖在古墓裏。”


    “真的?”殷夜來眼神一亮,卻轉瞬黯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處可去?”


    “白日裏,我聽到外麵的大漠上有騎兵在搜尋你的蹤跡,向牧民詢問你的下落,”慕容雋搖著頭,苦笑,“聽說白墨宸已經贏得了這場戰爭,也贏得了這個天下——而且,他沒有忘記你,他在找你,堇然。”


    聽到那個名字,她猛然顫抖了一下,第一反應居然是懼怕和躲避,失聲道:“他們……他們沒找到這裏來吧?”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她輕輕舒了口氣,在黑暗裏忽地抬起頭,看著他,眼裏的神色決絕而明亮,“殷夜來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之中,無論他如今怎樣,我是再也不會迴去了。”


    “……”慕容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著沒有迴答。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過手,扶住了他,“來,太晚了,我送你迴去休息。”


    剛剛蘇醒的她猶自虛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氣,仍扶著他站起。忽然間,慕容雋輕聲笑了起來,諷刺地問:“那麽,你是在可憐我嗎?可憐我雙目失明、一無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條狗一樣扔在這裏不管,對不對?”


    “不是。”耳邊傳來她的迴答,輕輕的,“可憐的人是我自己罷了……”


    她轉過頭,在月光下對著他笑了笑,“你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脈俱斷,一身劍技也已經作廢。作為在大火裏死過一次的人,我不再屬於陽世,不如就在這座古墓裏默默了此殘生。”


    “怎麽會?我永不會覺得你醜陋。”他搖了搖頭,“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樣。”


    殷夜來沉默了一下,忽然歎息:“我沒想到,你會勸我迴到墨宸身邊去。”


    “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他勉強迴答了幾個字,隻覺得心頭劇痛——是的,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看到堇然就這樣埋葬自己的一生。


    “多謝你的好意,”她卻迴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古墓頂上的高窗裏,有潔白的月光灑落。或許知道對方看不見,她才抬起頭,趁著月光靜靜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別之後,他實在是消瘦得不成樣子,風霜滿麵,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俊秀如玉的貴公子模樣。


    “你真的瘦多了。”她輕聲歎息,止不住地心酸。


    他搖了搖頭,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卻依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還活著,不是嗎?”


    “人生其實並不是在一個轉身之間決定的……”殷夜來苦笑著搖頭,“當年,我們走散了,曾經以為畢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後一刻又有誰能知道結果呢?山不轉水轉,現在,我們還不是在這座古墓裏又相聚了?”


    他一時間也是心緒複雜,隻覺這十幾年分分合合的緣分,實在是難以言表。


    殷夜來仰起頭,看著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輪月亮,輕輕歎了口氣,“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吧?我們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這個世間無處可去,不如就在這個古墓裏和藍狐為伴,打發餘生。”


    慕容雋微微一震:她這麽說,是打算和他一起終老此處嗎?相互照顧、相互扶持,直到他們兩人都在這座古墓裏化為白骨……或許,這樣也不錯吧?


    他沒有迴答,空茫的眼睛盯著墓室頂,許久,忽然對著虛空笑了一聲。


    “怎麽?”殷夜來愕然。


    他笑著,搖了搖頭,“打發餘生?我不需要你可憐我,堇然。”


    “別這麽說!少遊,你可不該是遇到一點挫折就如此自輕自賤的人。”她打斷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這麽不願我照顧你,那麽我另外找個去處就是——你何必這麽貶低自己?”


    “因為,餘生,不是用來打發的。”慕容雋低聲道,苦澀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隨便這樣就把我、把自己打發了……堇然,是你太看輕自己、太看輕我了。”


    她忽然語塞,看著他的笑容,說不出話來。


    “不說這個了,”仿佛也已經疲倦之極,慕容雋搖了搖頭,低聲,“先休息吧。”


    她扶著他來到最深處的墓室裏,躺在石床上休息。他閉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著,生怕他又忽然發病,然而實在是身體虛弱,隻是在黑暗裏靜默地待了半個時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兩個人一個靠著一個躺著,不知不覺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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