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站起身來,抽掉了最後挽發的簪子,微微一搖,一頭金子一樣的長發瞬間滑落,映照得室內都璀璨生輝。她解開了外袍,華麗的嫁衣如同瀑布一樣柔順地從身上褪去,露出了裏麵薄薄的褻衣。


    “望舒,我們該休息了。”她輕聲道,走過來,“我替你寬衣。”


    “啊?”少年忽然露出緊張的神色,往後退了一步,不讓她觸碰。


    “夫妻之禮,總要行的。”織鶯輕聲道,語氣平靜,“你總不能和羲錚一樣,穿著衣服在這裏坐上一整夜吧?別害羞,要知道是我第一個從地下工坊裏找到你的,那時候你沉睡在水裏,同樣也沒有穿衣服。”


    “……”望舒的臉似乎微微有些紅,然而,在她解開他的外袍、伸手抱住他的時候,他身體一震,臉色又唰地蒼白。


    “織鶯,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了。”他喃喃,似乎才想起一個重要的事情,語音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失聲道,“是的,無論我多麽厲害,但我畢竟隻是個機械,對不對?我不是一個真的男人!我們也不會有孩子!”


    他說著,一步一步往後退,搖著頭,“太傻了,我居然到現在才想起這一點!太傻了,太傻了!我……我是害了你嗎?”


    “不,不,望舒,別這樣,”織鶯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繼續退卻,低聲道,“你沒想到這些,難道我會沒想到嗎?所以,別自責,我既然答應和你成親,自然早就準備好了接受這些不足之處——”


    她用雙臂挽住了他,歎了口氣,低聲道:“望舒,你對我真好……我知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我願意和你這樣過完一生——因為你比那些活人更關心我、更懂我。”


    “是嗎?”她說得輕柔,望舒卻忍不住歡喜得發抖,喃喃道,“你真的……真的願意?可是……我們不會有孩子啊。”


    “傻瓜,沒有孩子有什麽關係?”織鶯在燈火下擁抱著新郎,解開他的袍子,抬起手輕輕撫摸少年堅實如玉的後背,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歎息,“戰爭留下了那麽多孤兒,我們可以收養過來當自己的孩子。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整個帝國的孤兒,都會是我們的孩子。這樣好不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撫他的身體,手指溫柔纏綿地繞著他的胸口。望舒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觸摸,隻覺得新奇而戰栗,忍不住將她更緊地抱在懷裏,輕吻她的臉頰。天機公子並沒有給他設置過這方麵的知識,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人類在新婚之夜該做什麽,然而有一種本能令他止不住地擁抱她,低下頭,用嘴唇親吻、接觸她的肌膚。


    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但身體卻灼熱,人的身體真是奇妙無比。


    望舒像個孩子似的迷戀著懷裏的新娘,親吻她,撫摸她,喃喃著:“是的……我們也可以有孩子……整個帝國的孩子……都是我們的。”


    “是的。如果你嫌那些孩子都不夠聰明,也可以自己再造一個孩子出來,就如同——”織鶯迴應著他的吻,雙手撫摸著他堅實的身體,聲音卻越來越輕,縹緲,如同遠處傳來,“就如同你造了整個元老院出來一樣。”


    望舒的身體忽然僵硬,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匍匐在自己懷裏的女子,說不出話來。


    那不是因為震驚,而是因為不能動!


    織鶯還靠在他的懷裏,並沒有抬起頭,似乎是不敢看他。然而她的手,卻正按在他的腹部,用力地摁住了氣海穴——而他,不知為何已經全身不能動彈。


    太奇怪了……這、這是怎麽迴事?


    他不是人類,根本不會有所謂的穴道,可為什麽織鶯隻是輕輕摁住了那個地方,他就完全不能動彈,如同被定住了一樣?


    “或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這裏是你的命門吧?”織鶯的手沒有移開,聲音很輕,但每句話都如同驚雷炸響在他耳際,“望舒,我在地下工坊的水槽裏第一次發現你的時候,你全身赤·裸,蜷曲著沉在水中,隻有一條透明的管子連接著你的氣海穴——我嚐試著將那條管子拔掉。那一瞬間,你全身震動,仿佛機關被開啟了一樣,緩緩蘇醒了過來。”


    “……”他說不出話,但卻死死地看著她,不敢相信。


    “是的,這裏就是你的命門,是啟動你這具機械的開關。”她終於抬起頭來,笑了一笑,“這個秘密,天下隻有我知道。”


    望舒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是想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對你,是不是?”她歎息著,手指有些微微顫抖,咬著牙,忽然道,“因為,我不能聽憑你繼續這樣下去,把整個滄流帝國毀掉!——元老院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接下去,你想要把冰族都變成傀儡國度嗎?”


    “……”他猛然一震,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你想問我怎麽知道元老院都已經是傀儡的秘密,對嗎?”織鶯的聲音依舊輕而溫柔,抬起眼睛,看了一旁架子上的機械鳥,嘴角浮出一個苦笑,“沒想到吧?是因為小鶯——那天,我吩咐它偷偷跟著你去和元老院長老見麵,讓它迴來把聽到的都複述給我。密室戒備森嚴,但沒有人會防備一隻鳥的偷聽。”


    望舒說不出話來,定定地看著她——這麽說來,長老們跪下來稱唿自己為主人、聽從吩咐的場景,她早就知道了?


    “你看,小鶯果然有用得很,”她輕聲笑了笑,“多謝你送我的這個禮物。”


    “……”望舒說不出話來,看著她諷刺的笑容,隻覺得懷裏的人完全陌生。


    “或許,你會問我為什麽讓小鶯跟蹤你,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你起了疑心,是不是?”織鶯終於轉過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望舒,自從我出了冰錐,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不再是你了——你知道嗎?你的眼睛裏最初的那些明亮幹淨的東西,已經消失了!”


    她凝視著他,喃喃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望舒!什麽時候開始,你變成了這樣陰狠而惡毒的人呢?你要報複什麽?報複給予你一切的帝國嗎?”


    她看著他,眼裏有淚水漸湧,“那個在碼頭上打了你的閭笛少將被無緣無故流放,而你又和我說,羲錚他帶著鮫人叛逃了——我實在不敢相信,就讓小鶯跟了你一段路,聽到了你和元老院長老的對話。那一刻,我……”


    她沒有說下去,望舒隻覺得懷裏的女子身體微微發抖。那一刻,他隻覺得心痛如絞,卻說不出話,也無法抬手撫摸她的發梢,隻能長長歎了口氣。


    “你不僅設計陷害了羲錚,居然還操縱元老院,讓他們同意了我們的婚事!”織鶯搖了搖頭,語調低微而悲傷,“我剛從遠方迴來,一無所知,不知道你到底操縱著多大的局麵,也不知道這個帝國裏還有多少人是你的傀儡,所以,隻能先答應了這門婚事——隻有在新婚之夜,你我獨處、裸裎相見的時候,我才有唯一的機會。”


    “唯一的,徹底關掉你的機會!”


    她的手指按在他腹部的氣海穴上,持續用力,不敢鬆開。但是她的手指卻不停地顫抖,似乎握住的是自己碎裂成千百片的心。


    “我知道你並不是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家,你做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為了掃清你我之間的障礙——但是,望舒,我是冰族人,我不能讓你毀掉整個帝國。”織鶯喃喃地說著,似乎是在解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巫鹹大人說的果然是對的,可惜我沒有聽。你已經把元老院毀掉了,我不能再讓你從上到下地侵蝕整個帝國——你會把滄流變成什麽?傀儡帝國嗎?”


    望舒看著她,眼神裏掠過一絲譏誚,終於掙紮出了一句話來:“你……你覺得,我會把你也變成傀儡嗎?”


    “不,我知道你不會,”織鶯搖了搖頭,“就算你恨所有人,殺所有人,也不會傷害我——你隻會把整個帝國變成自己的後花園和試驗田而已!”


    “哈哈……”望舒忽然間笑了起來,沒有否認,“你,真是了解我啊……”


    “可是,我不能讓你這樣。”織鶯喃喃,抬起頭看著少年,眼裏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望舒,我會把你放迴到地下工坊的水槽裏,讓你繼續在那裏睡著,睡得像個孩子……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樣。”


    她看著他,手指緩緩抬起,看著他眼中的光亮一點點地熄滅。


    他一直凝視著她,眼神像個犯錯的孩子,無辜又單純,期待著原諒。她微微轉過了頭,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會在最後的一瞬心軟。


    “不……不要……”她用力地按了下去,耳邊隻聽到望舒的聲音,絕望而無助,似嬰兒般地祈求,“不要關掉我……我會聽你的話的……織鶯!織鶯!不要關掉我!”


    然而,那個聲音隨著她手指的抬起,迅速地變得微弱不可聞。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你……”耳邊是他微弱的聲音,然而,不等他說完,她已經斷然地摁下了關閉的按鈕。


    當他徹底沉默下來後,她轉過頭,踮起腳,輕輕地親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眼睛還沒有徹底閉上,半開半合地看著她,眼神裏凝固著最後一刻的表情——無助、恐懼、絕望和哀求,如同一個被最後的親人拋棄的孩子。


    她隻看得一眼,淚水就唰地一下滑落,不可抑製。


    “望舒……望舒!”那一瞬,織鶯終於無法控製自己,失聲痛哭起來,用力抱緊了那具冰冷的機械,仿佛想把他融入身體裏,“望舒!”


    她哭得撕心裂肺,緊緊抱著懷裏的新郎,似乎要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這具冰冷的屍體。溫熱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少年玉石一樣的臉上,沁入他的眼角——是的,今天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可她卻親手殺死了他,將這個異類重新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他死了。可是,他這一生,算是真的活過嗎?


    她或許是唯一能令他覺得自己是個“活人”的人,可是,偏偏也是她,親手把他喚醒,又親手把他埋葬——她是個活人,可是她這一生,也算是真的為自己活過嗎?


    她不知道,她隻覺得自己和望舒其實並無區別。


    “望舒,原諒我。”她擁抱著自己的新郎,喃喃低語,說出埋藏在心裏最深處的話,“或許你最後想問的是我是不是真的願意嫁給你——是的,我愛你,這輩子我就是你的妻子,再也不會屬於其他人。”


    “這樣,你開心了嗎?”


    新娘在璀璨的燭火下深深擁吻著新郎,手指卻緩緩抬起,徹底離開了氣海穴,摁下了機關。當親吻結束、鬆開手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閉起,四肢垂落,成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機械人偶。然而,仿佛是聽到了她最後的話語,少年的麵容悄然改變,變得安靜欣悅,嘴角甚至噙著一絲淡淡的微笑,沒有絲毫怨恨和掙紮,就像是在瞬間睡去,宛如迴到了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她在燈火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抬起手,輕撫少年如玉的臉頰,如癡如醉。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狠下一條心來轉過頭,再也不看他一眼,拉開門徑直走了出去,忽然間對著外麵喊了起來:“來人……快來人啊!望舒他、他忽然昏過去了!快來人!”


    聲音劃破寂靜的長夜,走廊外頓時有無數腳步聲紛至遝來。


    織鶯轉身奔迴了婚房,將望舒更緊地抱在懷裏,在所有人到來之前,最後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後,她轉過頭,直視著門外即將到來的人群和變動,從淚水中浮出的眼神堅定而沉著,注視著即將到來的一切變故。


    是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一定會走到底。


    架子上,小鶯側過頭無聲地看著這一幕,烏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隻有這隻機械鳥看到了所有的一切,然而,它卻不能明白這些如潮而來的恩怨。


    是的,無論機械多麽精密,也永遠比不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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