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雋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他睜著空洞的雙眸,腦海裏迅速掠過最近一段時間經曆的一切:帝都大火;叛離;北越郡那個小村子裏的刺殺;漫天大雪;密令上驚心動魄的血腥計劃……當迴憶起空寂地宮打開的瞬間時,他陡然坐起。


    天!他犯下了多麽深重的罪孽!


    但剛一動,周身便劇烈地疼痛,似乎每根骨骼都是被折斷後再續上的。嚐試了兩次後,他停止了坐起身的努力,頹然躺下,伸手摩挲著周圍,想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


    冰冷的石頭、堅固的牆壁、幽深微涼的氣息……他,難道還在那座古墓裏?


    這座古墓很黑,什麽都看不到。他從懷裏摸索出了火折子,啪的一聲點燃。然而,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那一瞬,他心裏大驚,手一抖,火折子落在了身上,灼熱的痛從膝蓋上傳來。然而,他眼前卻還是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想起了恍惚中不知是否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那個純白色的影子曾經告訴過自己,他身體裏住了十萬的亡靈,眼睛已經再也看不見。


    ——他伸出手,在眼前用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


    看來,那是真的了!那一刹那,地宮裏伏屍千萬的慘象閃過了腦海:黑暗的地底,那些年輕的空桑戰士在瞬間死去,恐懼和絕望凝結在臉上——那樣的人間地獄,居然是他在這個塵世裏看到的最後景象!


    慕容雋頹然放下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記得那十萬亡靈化成的閃電是怎樣穿入他的雙眼,那一瞬,他身體裏所有的痛苦都驚動了,十萬隻惡靈洶湧地撕咬著他體內的血肉。


    然而,他坐在黑暗裏,任憑灼熱的火在膝蓋上熄滅,將血肉燒焦。


    “對不起……對不起。”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全身微微發抖——是的,他無顏麵對所有人。那些被他利用、犧牲的熟悉的人,那些為他而戰、而死的同伴,還有他的長兄,如今成為女帝夫婿的慕容逸。


    他,已經沒法完成兄弟之間最後的誓約了。


    他從懷裏摸出那張金色的帛書,咬著牙,用盡全力將其撕得粉碎!


    是的,什麽十巫,什麽血誓,都不過是爾虞我詐的謊言。那些冰族人用血立下誓言,卻從未想過要真的兌現諾言,和中州人共享雲荒——他們,隻是想利用完一切能利用的之後,再把中州人從雲荒版圖上除去!


    他一貫自負絕頂聰明、洞徹人心,其實卻是多麽天真和愚蠢啊……居然孤注一擲,和這樣的狼虎之徒做交易!


    慕容雋撕裂了帛書,在黑暗裏靜靜坐著,心亂如麻,隻有熱淚無聲從臉頰邊滑落,落在衣襟上——自從在大火中眼睜睜看著堇然被燒死後,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是的,他已經竭盡全力,卻還是在這裏跌倒。


    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手段,他帶領族人投奔滄流帝國,為異族人而戰,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然而,如今的他卻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不僅無法完成和慕容逸各助一方、帶領中州人獲得平等自由的約定,反而弄髒了自己的手,葬送了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心裏升起了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棄,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刻撞在石牆上死去。


    “吱——”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鳴叫,有溫熱的氣息絲絲縷縷觸碰到他的肌膚,湊過來舔著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野獸?!慕容雋一驚,雖然看不見,卻下意識地揮舞著手,試圖把靠過來的野獸驅趕開。然而很快,那個溫熱的唿吸更加湊近,一條濕漉漉的舌頭舔上了他的臉頰,親熱地舔去了他頰邊的淚水,似是安慰般地嗚嗚叫了幾聲,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了掃他的臉,然後把一個東西叼過來,放在了他的胸口,撓了撓他的手心。


    慕容雋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發現放在胸口的居然是一個柔軟的果子。


    這是……給自己吃的嗎?他愕然。西荒風沙萬裏,空寂之山草木不生,這是從哪裏來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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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從長久的昏迷中蘇醒,胃裏的饑餓感迅速升起,讓他情不自禁地抓起那個果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沁滿了嘴角。那居然是一個成熟的大水蜜桃!


    他有些迷惘,隻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如同夢幻。


    吃完了桃子,他覺得體力恢複了一些,試著微微動了一下手腳。然而剛一動,周圍唿啦一聲響,似乎有很多動物倏地移動,將他團團圍住,似是不讓他走開。慕容雋怔了怔:難道自己在這座古墓裏,被一群野獸包圍著?


    危機感令他忍住疼痛倏地坐了起來,試圖摩挲著下地。然而衣服卻是一緊,似乎有一頭野獸咬住了他的衣帶,拚命地拉扯,不讓他離開石床。


    他奮力掙紮,但隻是那麽微微一動,身體裏劇烈的痛苦又發作了,似乎有無數螞蟻在身體裏撕咬,密密麻麻,鑽入了每一根骨頭的縫隙,令他痛得一瞬間低低叫了起來。


    “唉,你還不能動,”忽然間,他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那些惡靈的力量還留在你的血脈裏,沒有完全蟄伏,你隻要一動,就會刺激到它們。”


    誰?這個聲音是如此耳熟,似乎是昏迷前在耳畔低語過。


    “堇然!”那一刻,慕容雋失聲驚唿,不顧一切地踉蹌向前,“堇然!”


    “我說過了,我不是堇然。”然而剛跑了一兩步,一股力量就迎麵而來,按住了他的雙肩。一瞬間,他整個人朝後飄起,落迴了石床。


    那一刻,他漆黑一片的視野裏,終於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純白色的女子,看不清麵目,似是逆光下的剪影,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了古墓的最深處。她不知從何而來,坐在石床邊低頭看著他,抬起手搭在他的腕脈上。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慕容雋心裏卻忽然一陣安定和清涼,似乎是有一股清泉注入了四肢百骸。


    “那……那你是誰?”他虛弱地喃喃,“為什麽救我?”


    “因為你是慕容修的後裔,而且得到過我的族人的幫助,和我有著太深的緣分。”那個女子微笑,繼續按住他的手腕,“不過,就算你是一個路人,我也不能讓你死在這裏——在這座古墓裏,我不曾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在我麵前死去。”


    “你的古墓……”仿佛有一道閃電掠過心靈,慕容雋脫口驚唿,“天……難道你、你是……”那一刻,他被自己的大膽想法震驚了,不敢說出來。


    難道,麵前這個影子,居然是空桑女劍聖慕湮?


    仿佛知道他想什麽,那個純白色的剪影微笑起來。


    那一刻,如同水墨暈染開來,一片白色漸漸化開,手足清晰,美麗淡雅的五官悄然浮現。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凝視著石床上的他,鬆開了按著他腕脈的手指,關切地問:“怎麽樣,感覺好點兒了嗎?”


    身體裏的那種撕咬感果然已經平息了許多,慕容雋完全說不出話,隻是怔怔地抬著頭看著她,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又會倏地消失。


    “你很奇怪能看到我,卻看不到其他一切,是嗎?”白衣女子微笑,“那是因為你的雙眼已經在那場血祭裏被怨靈毀掉了——從此後,你再也看不到陽世的一切,你的視線將永遠隻能留在冥界裏。這是懲罰。”


    “那麽……”他終於能說出話來了,有些遲疑,“你難道是……”


    “我不是活人,隻是一縷魂魄而已。”她仿佛知道他的疑惑,點了點頭,又道,“不,確切地說,我隻有三魂,還沒有七魄,還是一個不完整的、無法進入輪迴的靈魂。”


    “……”慕容雋無法接上她的話,茫然。


    眼前的女子不過三十歲的光景,清麗無雙,氣質恬淡,臉色有些蒼白消瘦。她坐在輪椅上,長長的頭發和衣角垂落下來,無風自動,纖細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橫著的一把劍——那把劍沒有劍鞘,沒有劍身,隻有一個銀白色的圓筒劍柄,上麵吞吐著凜然寒芒。


    是的,這個女子,他早就已經見過。


    在那本落滿了灰塵的空桑古籍《六合書·往世書》裏,她作為一個平民女子,被收入了隻有帝王才能列入的《本紀》一卷,並不與其他劍聖並列——因為她不僅是空桑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劍聖,同時也是遏製了破軍、令空桑複國的元勳之一。這個病弱纖細的女子,以畢生之力為弱者拔劍、為家國戰鬥,足以和其他君主一樣名垂青史、光耀千秋。


    慕容雋看著眼前這個幻影,終於問出了口:“您……難道是劍聖,慕湮?”


    她微笑起來,那笑容雖然淡淡,卻滿含溫暖和力量,“是。”


    “……”慕容雋說不出話來,那一刻,他隻能極力控製住內心驚濤駭浪一樣的衝擊,定定地看著她,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那一瞬,千載時光在這座古墓交錯,就像是墜入夢境。


    “中州人,你背叛了空桑?”忽然,他聽到她開口。


    “是。”他斷然迴答,毫不畏懼那把光劍會割斷自己的咽喉,“可是,是空桑人先拋棄了曾經並肩作戰的同盟者、幫助他們取得天下的中州人!”


    “於是,你就反過來幫助冰族毀滅雲荒嗎?你又怎能知道冰族一定會善待你們?”慕湮淡淡地問,“你的先祖慕容修,以一介商賈之身幫助真嵐皇帝開創王明王朝,從而封侯裂土——中州人是善良堅忍的民族,並不是來往於兩強之間、販賣利益的騎牆者。”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慕容雋苦笑,喃喃,“所有罪孽,我都已經做下了,我的餘生還能有什麽出路呢?”


    “眼睛瞎了,還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犯下的罪孽,也並不是沒有洗刷的一天。”慕湮淡淡道,拍著他的肩膀,“慕容修的後裔,你的路並沒有走到終點——宿命讓你在這座古墓裏遇到我,是為了給你另一個選擇。”


    慕容雋愕然,“另一個選擇?”


    “是的,你可以選擇幫助我。”那個純白色的女子低聲道,“我要去做完一件千年之前未曾完成的事,而我目前太過於衰微,哪怕是一縷白晝的日光都無法承受,所以,必須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你,願意幫助我嗎?”


    “我?”慕容雋喃喃,“我一個盲人,能幫你什麽呢?”


    她一字一頓地迴答:“帶我去狷之原,去往迦樓羅金翅鳥內,破軍座前!”


    慕容雋吸了一口冷氣——狷之原。那裏是冰族人的大本營,千萬軍中簇擁著的迦樓羅,自己已經是滄流帝國的一枚棄子,如今再去那裏,簡直如同自殺,有死無生。


    然而,他沒有絲毫遲疑,“好!”


    慕湮微笑了起來,“你不怕?”


    “怕什麽?”慕容雋冷然,無所畏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廢人了,如果還能對劍聖有些微的幫助,這具殘軀捐棄在沙漠又有何可惜?就當做是對你救了我的迴報罷了!”


    “果然不愧是慕容修的後裔,”空桑女劍聖看著他,點了點頭,道,“但現在我們暫時不能出發,還要等一等。”


    “等什麽?”慕容雋愕然,“離破軍複蘇的五月二十日已經不遠了。”


    “不,”慕湮的語氣意味深長,“我要等一個‘容器’。”


    “容器?”慕容雋身體微微一震,似是想起了自己身體內的十萬惡靈。


    “是啊……屬於我的容器。”慕湮歎息,“因為目下我還隻是殘缺的靈體,魂魄不全,力量衰微,連離開這座古墓太遠都做不到——我必須等待一個好的時機。”


    她微笑起來,心裏似乎默默推算著什麽,點了點頭。


    “他們,不,她,就快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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