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下,瀚海黃沙,萬裏烽煙。


    赤水流域是空桑六王中赤王的領地,九百年來,與其他四大部落一起掌管著西荒。然而,或許因為承平太久,壯年魁梧的赤王沉迷於聲色犬馬,早已懈怠。在迷牆背後異動剛起的時候,他接到了稟告,卻並未重視,隻派了斥候去探個究竟,心裏以為又是狷之原上魔物肆虐,才導致黃沙漫天,不過一場虛驚而已。


    可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居然沒有一個迴來。


    一直到第五個斥候也沒有消息,赤王這才警惕起來,一邊派出了一支兩千人的軍隊前往迷牆附近查看,一邊派人去空寂之山那邊聯係袁梓將軍的部隊——空寂大營離狷之原最近,不知道那邊是否得知了什麽消息。


    然而,軍隊剛派出去還沒迴來,帳外卻傳來了一陣騷動。


    “王!外麵有兩個闖入者,非要麵見您!”有侍者進來,打斷了赤王和寵姬的宴飲,“說是從空寂之山那邊來的,有急事稟告,可剛說完就昏了過去。”


    “空寂之山?”赤王剛要不耐煩,聽到這個名字卻略微一驚,“是袁梓派來的人?那邊到底啥情況?”


    “不、不是將軍派來的……”侍者頓了頓,顫聲道,“他們說,袁梓將軍……已經死了!”


    “什麽?!”赤王一下子站了起來,撞翻了麵前的案幾。


    “袁梓死了?怎麽會?”王者不可思議地反問,咆哮如雷,“是誰幹的?是了——一定是那群冰夷刺殺了他!那現在空寂大營誰主管?是副將朱砂嗎?”


    “不,王,現在空寂大營……”侍從頓了一下,終於艱難地開口,一字一字迴答,“據說,現在空寂大營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


    赤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沒有一個活人?都去哪兒了?”


    “來人說,所有人都死在了地宮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逃了出來!”


    “死在了地宮裏?胡說八道!”赤王失聲,“整整十萬大軍!怎麽可能一下子全死在了地宮?就是冰夷大軍殺到,也得要一年半載才能拿得下空寂大營!”


    “可是……”侍從喃喃,“那兩個人就是這麽說的,看樣子不像是假的。”


    “那就是他們瘋了!”赤王暴怒,“那兩個人呢?”


    “剛才在外麵昏過去了。”侍從道,“他們說一路從空寂大營趕過來,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其中一個人還斷了一條腿……”


    然而,話沒說完,赤王就咆哮開了:“昏了也給我用水潑醒!本王要親自問話!”


    侍從囁嚅而退。忽然間,帳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王……不、不可!”


    赤王大吃一驚,轉過頭,“誰?”


    赤王的帷幕被卷起,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那裏,骨瘦如柴,似乎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走,然而手裏卻捏著一串極大的念珠,上麵十八子一顆一顆都有拳頭大,沉甸甸垂落,綻放著光華。


    “老師?”赤王愕然,忙不迭地迎上去,“您怎麽出關了?不是還有七七四十九天嗎?怎麽出關了也不說一聲,本王也好率領文武百官去迎接您啊!”


    白發老者站在那裏,不停咳嗽,身子都佝僂了起來,卻不停地搖著頭,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被扼住了咽喉。


    從光明王朝創立開始,空桑六王恢複了古訓,每一族裏都設有一名祭司,下司六名巫祝。這些神職人員地位極其崇高,其一言能決廢立,連王族繼承人都自幼承其教誨,唿其為師。而赤之一族的祭司沙辛已經有八十九歲高齡,靈力卓著,聲望極高。但隨著年事的增長,早已將大部分事務移交給了弟子,自己則長時間地閉關修煉,為飛升作著準備,即便是到了年末大祭這種時刻也不輕易出來和赤王見上一麵。


    然而,今天,他卻忽然自行來到了帳下!


    “快快,外麵風大,老師快進來坐!”赤王忙不迭地拉著白發老人上座,將錦緞抹平,“來,老師,坐這裏。”


    然而,老祭司劇烈咳嗽著,竟連坐都坐不下來。


    “王……王啊!”赤王的袖子一把被拉住,模模糊糊中,隻聽到祭司從空洞的肺腑裏發出喘息般的聲音,“大難……大難臨頭了!”


    “什麽?!”赤王大吃一驚,臉色轉瞬慘白。


    四十多年來,他從未聽到過老師嘴裏吐出這樣可怕的預言!


    “歲逢破軍出……咳咳……帝都、帝都血流紅!”沙辛抓著赤王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似乎竭盡全力才吐出這些話,“大難臨頭了!聽著,時間到了……命輪……命輪已經鎖不住他了!魔君破世而出,從西……西邊來……”


    “怎麽了?”赤王隻覺全身發冷,“和今天那兩個來報信的人有關嗎?”


    “咳咳……咳咳……”然而,老祭司再也說不出話來,身體猛然一顫,一口血從咽喉裏直噴而出,將雪白的須發染得斑斑點點,一片殷紅刺目!


    “老師……老師!”赤王大驚失色,“快傳醫官!”


    “不……不用了。”蒼老的祭司喃喃,似乎那口血噴出來後氣息順了許多,吐出的語句流暢了許多,“西邊……西邊的防線轉瞬就要崩潰了……無數人已經死去。”


    “西邊的防線?”赤王愕然,不敢相信,“不是還有空寂大營嗎?”


    “沒有空寂大營了……十萬將士,轉瞬灰飛煙滅!”老祭司的聲音虛弱無比,鮮血從口裏不斷湧出,染紅了雪白的長須,“我提前破關,來向王稟告……聽著!破軍複蘇之日接近,敵人已經來了!”


    “不可能!什麽破軍複蘇?”赤王大喊,眼角血管突突直跳,“這事已經謠傳了九百年,從沒有一次靈驗過!老師,您怎麽也來妖言惑眾了?”


    “咳咳,咳咳!”衰老的祭司劇烈咳嗽著,似是再也沒有力氣說話,隻是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赤王,裏麵有劇烈的感情變幻——忽然間,這個垂死的人居然一把伸出手來,死死地揪住了赤王的衣領,用驚人的力氣把王者從帳篷裏拖了出去!


    “看……看看!”老祭司喘著粗氣,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西方的盡頭,“看看!”


    那一瞬,赤王順著老師的手指方向看去,猛然在漆黑的夜幕裏看到了駭人的情景——在雲荒的西方蒼穹下,墨一樣的天宇裏,空寂之山忽然發出了奇怪的光澤,就算在千裏之外看來也極其醒目!


    那光是血紅色的,整座寸草不生的山上似乎被塗遍了鮮血一樣!


    “這……”這種詭異的景象,令赤王說不出話來。


    “看到了嗎?”老祭司咳嗽著,竭盡全力將語句連貫,“給我聽著!”蒼老的手死死抓住赤王的領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我的王……我知道他們都說您是個庸碌奢靡之君,但隻有我知道,您這一生,注定要以浴血奮戰來作為終結!”


    “老……老師?”赤王愕然,但老祭司的眼裏有一種熱切的期許和激勵,竟然令他感覺心髒都加快了跳動,“您……您想讓我怎樣?”


    “這是我一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預言。”沙辛祭司咳嗽著,盯著赤王,一字一句,“趕快擊響你的戰鼓,召集你的族人,調動你所有的戰士!飛速傳信帝都,請求增援……咳咳,如果不得已,放下赤水大閘!”


    “因為很快,入侵者就要越過迷牆,直插雲荒的心髒了!竭盡全力!快!”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和著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一口鮮血。沙辛祭司抓著赤王的手終於漸漸鬆開了,整個身體緩慢地傾斜,聲音慢慢變弱。


    “老師……老師!”赤王大喊著,跪下來,抱住了老人的身體。


    “記著,把我的念珠……放到空寂之山上的千佛窟裏去,”那一刻,懷裏的老人終於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作出最後的叮囑,“這是我的法器,用來鎮壓十萬冤魂……或許能盡杯水車薪之力……”


    “是。”赤王哽咽著點頭。


    “去吧……”老祭司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微弱地喃喃,“去吧……我的孩子,去……戰鬥。”


    在沙辛祭司停止唿吸的那一瞬間,赤王忽然沉默下來,就這樣跪在地上抱著老師的屍體,木然凝視著西方蒼穹下盛大的流星雨和慘白的高山——壯碩的王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肩膀微微發抖。


    “王……王?”侍從擔憂地低喚,輕輕觸了一下他的後背。


    然而,那一瞬,赤王忽然抬起了頭,眼睛裏仿佛燃燒著火,咆哮起來:“來人!立刻給我擊響戰鼓,召集西荒的四大部落族長!”


    迷牆的另一邊,狷之原,風沙漫天。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靜靜地停息在沙漠裏,映照著漫天劃過的流星,光滑的金屬外殼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在風沙裏如同寶石閃耀。


    “真美啊……”巫彭抬頭仰望著迦樓羅,發出了由衷的歎息,“一想到這樣的聖殿裏沉睡著我們的破軍,一想到我們就要突破這道薄薄的迷牆,從空桑人手裏奪迴大陸,我就覺得這一生做的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也包括把女兒祭獻出來嗎?”一個聲音輕輕問。


    “瑤姬?”巫彭元帥猛然一震,迴過頭,看到了從迦樓羅裏悄然下來的白衣聖女——流星的光芒下,滄流帝國的星槎聖女容色如同冰雪,那張幾乎和傳說中的空桑女劍聖一模一樣的臉上帶著似極遙遠又極親切的表情,默默凝視著他。


    巫彭隻覺心裏劇痛,說不出話來。


    是的,當年,這個女孩降生在冰族貴族的家庭裏,全家都愛若珍寶,原本也會享有最美好的一生——然而,元老院首座巫鹹大人的一個預言卻粉碎了這一切——這個美麗的小女孩被確認為是帶有慕湮劍聖七魄的轉生人選,必須被嚴密保護起來,納入帝國最機密的計劃。


    巫鹹大人對不舍的他說:作為準備進入元老院的人,如果獻出這個六歲的女兒,便是立下一件大功,遠超過其他競爭者。


    他沒有猶豫太久,隻在女兒的小床前默立了一個晚上,便下定了將掌上明珠獻出去的決心——天明後,他讓妻子給女兒穿上最美的一套裙子,一手拿著她心愛的小竹馬,一手拉著她的小手,告訴她要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好玩兒的地方。


    他親手將女兒送到了元老院裏。


    “這位聖女將成為複興帝國的關鍵,帶領一族走向無上榮光——感謝你的祭獻。”當巫鹹攬過瑤姬,沉重的大門緩緩閉合的瞬間,他淚流滿麵。他看到女兒驚慌失措的表情,聽到女兒在裏麵一聲聲地喊著爹爹,直到聲音再也聽不到、樣子再也看不到,那一刻,他低下頭讓眼淚落了下來,手裏握著的玩具竹馬已經被捏得粉碎。


    當時身為靖海軍團少將的他,在三年後順利地入選元老院,成為十巫之一,登上了帝國權力的頂峰。然而,他的妻子卻為此終日以淚洗麵,最後鬱鬱而終。


    自從那扇門關閉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到過瑤姬。


    直到這一次,他帶領冰族大軍登陸雲荒,看到了迦樓羅金翅鳥裏侍奉在破軍座前的星槎聖女。


    十幾年過去了……他唯一的女兒在他無法觸及無法看到的地方悄然成長,接受著嚴苛的教育,肩負著沉重的宿命,早已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模樣。


    他再也不能叫她的乳名了,因為,世上再無瑤姬。


    有的,隻是祭獻給破軍的星槎聖女。


    “我不求任何寬恕。”巫彭在星光和冷月下凝視著那張陌生的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無論如何,感激上天,能讓我有機會再度看到你。”


    星槎聖女微微低下了頭,沉默片刻,問:“你們何時出發?”


    “明天晚上,”巫彭低聲道,“我們不能枯等到五月二十日——我將率領冰族的勇士,以血戰來迎接破軍的蘇醒!”


    “時間不多了,請盡快吧。”星槎聖女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冰冷,“要知道,我生存的意義就在這段時間了……我比任何人都期待破軍的蘇醒。”


    她生存的意義就在這段時間了?


    巫彭心裏猛然抽搐了一下。白衣飄飛在冷月下,那個被封為聖女的少女抬起頭,看著十萬顆璀璨的流星唿嘯著劃過天宇,語氣寧靜而悲傷,“其實,我和這十萬灰飛煙滅的空桑人是一樣的……都不過是洪流中微不足道的祭品而已。”


    “但,對於能被奉獻給破軍,我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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