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挾著雪花,寒瑟瑟,涼淒淒,撲人頭發、臉麵、衣襟。


    如此大寒天候,隻要環境差強人意的姑娘家,會穿著保暖的毛裏大褂、棉褲、棉靴禦寒。若是出遠門,少不得要坐頂小轎,隨身拿件帶帽披風,否則風大雪飄,不凍僵才怪。


    寒天黑得特別早,剛交申時,天空已經陰晦昏暗,好一副向晚景象。就在廣平府永年縣李知縣的宅院外,踽踽行著一個姑娘家。


    看年齡不過十六、七歲,她既不坐轎,渾身穿著也不見得厚暖。灰暗雪地裏,隻見她穿著深藍及腰襖子,深藍棉褲。襖子和棉褲都已被雪花漬濕,腳下一雙棉靴已經破綻裂縫。看來她是經過長途跋涉的,隻是她渾身上下太單薄了,不但連件擋風遮雪的披風都沒有,連頂上的雪帽也無一頂,隻是紮了一條灰暗布巾,整個人好不落魄狼狽。


    當她走近李知縣宅院,一張臉已凍得青紫,一雙大眼睛紅腫又遲滯。她靠著宅院的院牆喘著氣,等覺得好過了點,人挪身到門畔,抓起門上銅環扣門。


    過了半晌,才有一個約莫十四歲的小丫頭,哈著氣出來開門。滿懷疑惑打量她一會,問:“姑娘有什麽事嗎?”


    “這裏可是李知縣府邸?”


    小丫頭狐疑點點頭。


    “勞煩通報一聲,就說郭文通的女兒郭雪兒求見。”


    小丫頭訝異再打量她,說:“你等一下。”便進去了。


    隔了大半晌,一四十來歲的奶奶走出來,嘴裏說:“找誰啊?”一邊睜大亮灼灼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她瞧夠了,眼裏立刻有了不屑,說“唷,這是誰家姑娘?天寒地凍,既不坐轎,衣衫也單薄,不怕凍僵嗎?”


    “奶奶。”郭雪兒既凍、又餓、又累,但仍強打精神:“煩您通報一聲,我是郭文通的女兒郭雪兒,想見李家老爺。”


    奶奶長長“哦”了一聲,斜眼睨她:“找老爺?老爺不在。”


    “那……”郭雪兒臉色一凝,囁嚅道:“李家大娘她在嗎?”


    “李家大娘,哦,你說我們夫人?”緩緩搖頭,冷冷道:“不在!”


    “他們……都不在?”


    “吃壽酒去了。”


    “那……請問李家少爺,他在嗎?”


    奶奶仍然搖頭,表情不悅而冷然。


    “奶奶想必知道,我從小與李少爺訂親……”她聲音壓得極低,帶幾分羞怯傷感:“月前大盜仇良洗劫,家母被殺害,剩下我與弟弟二人,家母臨終囑我來投親,這一路上……”


    “好了!”奶奶突然揚高聲音,百般不耐道:“八百年前訂的親,以為人家當真啊!跟你說句實話,我家老爺夫人已經給少爺另訂一門親,你難道沒風聞?不知道?”


    郭雪兒睜圓眼睛,惶惑盯住奶奶,隔了半響,才艱難舔舔下唇,不敢置信問:“奶奶,你說的都是真話嗎?”


    “怎麽不真?郭家大小姐,自從你父親發配邊疆後,你們郭家跟李家已不能匹配,你如今來投親,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你……”


    “不過,”奶奶斜著眼,似笑非笑打量她:“你也不要難過,看你這狼狽樣子,我可以進去稟明老爺夫人。賞你一口飯吃”


    “奶奶,”郭雪兒一皺眉,緊緊瞅住奶奶,道:“你剛才不是說,老爺和大娘吃壽酒去了,怎麽現在……”一咬牙,怒氣霎那間湧上胸臆,她強自抑製了,說:“我明白了,他們不願見我,是不是?”


    奶奶微微一笑,眼睛似利刃,冷冷、銳利注視她:“你倒是機伶,不錯,老爺夫人不想見你,郭家大小姐,人嘛,要能屈能伸,這麽著吧,你要肯吃苦,我替你在老爺夫人麵前說個情,看能不能安置你在哪一房做丫頭,好歹也有個吃飯的地方。”


    郭雪兒驀然昂起頭,紅腫遲滯的大眼睛突然閃現芒光,她似笑非笑盯住奶奶,一字一頓說:“謝謝你的好意,奶奶!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是李家的什麽嗎?”


    奶奶一愕,繼而笑吟吟道:“李家上下喚我張奶奶,我是少爺的奶娘。怎麽樣!你問這個做什麽?”


    “張奶奶,我記住你的姓,記住你的人,記住你說的每一句話,有一天,當我再出現李家,我第一個找你!”


    張奶奶笑意凝住了。


    “還有,迴去告訴你們老爺夫人,李家當年受郭家大恩,這樁兒女婚約還是李老爺自己提出的,不想因我父秉公查案,得罪朝中權貴,發配邊疆,李家不但不曾稍盡綿薄,還自行毀了兒女婚約。郭雪兒若非家母遺言,斷不會厚顏前來投親。如今郭雪兒總算識得李家真麵目,如此實勢利小人,為人不恥,我郭雪兒謹記!”


    就在這瞬間,半掩的門扉有人影閃過,隱約見得六、七人,郭雪兒驀然一推門,原來是女眷和仆婦丫頭們。


    她們見門扉倏然推開,俱都一驚。其中一名女眷,約莫三十來歲,華衣美服,滿頭珠翠,又淺淺施脂粉,容貌甚是嬌豔,神情卻格外冷傲,隻見她昂著頭,眼角迅速瞄了郭雪兒。


    郭雪兒原是大家閨秀,哪裏瞧得別人趾高氣揚的冷臉冷眼?便不客氣道:“這位想必李家那位如夫人?”


    嬌豔女眷先是一愕,繼則冷冷斜瞅好,傲然哼了一聲道:“張奶奶,告訴她,我是誰?”


    張奶奶道:“她是少爺的親娘,李老爺的正夫人,崔夫人。”


    郭雪兒愣了愣,立刻堅決道:“不!李家正夫人李家大娘我見過,她不是!”


    張奶奶倏然脫口而出:“你說的那位夫人,這會兒在觀音山下……”


    “張奶奶!”崔夫人狠狠盯了張奶奶一眼,張奶奶慌忙禁住口。


    崔夫人前行一步,冷冷對郭雪兒道:“郭家大小姐,你如今既不是李家什麽人,想來不配過問李家的事。”


    郭雪兒一怔,黯然道:“說得好,郭雪兒不配。”


    “你明白就好。”崔夫人似笑非笑:“剛剛我在裏邊,看你甚是狼狽,本盤算留你做個粗使丫頭,賞你一口飯吃,不想你這丫頭不懂禮數,就此罷了吧!”


    “你……”郭雪兒嘴唇哆嗦,忿忿道:“你家毀了婚約也就罷了,你冷嘲熱諷是何居心?居然說留郭雪兒做個粗使丫頭,賞我一口飯吃?哼!諒你李家也沒有這麽大的福份!”


    “好個丫頭片子!”崔夫人忿忿道:“真真不懂禮數,張奶奶,掩上門,這樣的大客人,李家留不起!”


    “等等。”郭雪兒狠狠盯住崔夫人,沉聲道:“看你們毫無誠意,郭雪兒也沒打算留下來。隻是今日天寒地凍,李家如此待客,郭雪兒寒天飲水,點滴在心頭!”


    “這麽說——”崔夫人輕篾笑笑,斜眼瞄她:“你又當如何?”


    “今日郭雪兒若不被凍死,三年五載之後,必上李家——”轉臉看張奶奶,一字一頓:“張奶奶,我再說一遍,我記住你的姓、記住你的你說的每一句話,當我再出現李家,我第一個找你!”


    淩亂的眸光驟然暴射,張奶奶不禁打個寒噤。


    “還有,崔夫人,郭雪兒自幼嬌生慣養,從沒遭受過如此屈辱,當我再出現李家,我第二個找你!”


    狠狠、狠狠的眸光,凝聚崔夫人臉上,崔夫人一驚,但她迅即鎮定下來,嘴邊泛起冷笑:“郭大小姐,省點力吧!免得元氣耗盡,可凍死餓死的喲!”


    “多謝提醒!郭雪兒就此別過!”


    雪無止無盡飄著,天似乎更暗了,郭雪兒盡管舉步艱難,卻仍咬緊牙關,邁開步子,決然地,堅定地,一步一頓往外艱難行去……


    距離李知縣宅院約一華裏的破庵,郭雪兒扶著頹牆斷壁,一陣虛脫,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恍惚間,郭雪兒聽馬蹄聲的達的達由遠而近,就在人虛幻飄渺的時候,一股溫熱湊近嘴唇,有人說:“郭大小姐,喝點紅糖水,吃點包子吧!”


    眼前是個和氣、滿麵厚道的中年男人。她隻看一眼,沒有力氣看第二眼。紅糖水暖熱她的身體,包子填飽轆轆饑腸。她精神振作許多,抬眼再看,原來是個四十來歲,身材中等,皮色黝黑,一臉慈眉善目的樣子,郭雪兒訝道:“這位大叔……”


    “我是李知縣的管事……”


    她-愕,恨意湧上來,她好惱自己,既是李家的人,剛才寧願餓死,也不要喝李家一口水,吃李家一口食物。


    “他們做得太絕了。”


    “你……”她一訝:“你說什麽?”


    “李家忘恩負義,竟毀了兒女婚約,夫人為了這件事,哭傷了眼睛,幾天前迴到觀音山下陳家莊。郭大小姐的事,我剛才聽說了,一氣之下就頂撞了崔夫人幾句,崔夫人要我滾,橫豎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家,不做也罷,郭大小姐,你現在覺得好過些嗎?”


    郭雪兒點點頭,心中感激莫名。


    “等郭大小姐歇過了,我想送您到觀音山下陳家莊,那是夫人的娘家,雖比不得李知縣府,吃口飯,維持個溫飽是不問題的。”


    “不!這位大叔,謝謝您,郭雪兒今日能活命,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李家大娘哭傷了雙眼,我理當去看看她,隻是郭雪兒如今狼狽落魄,怕要徒增她困擾。天若不絕我,必有我一條生路,請大叔不必耽心。”


    “郭大小姐……”


    “大叔,您上姓大名,能告訴我嗎?”


    “我叫劉登財。”


    “劉大叔,多謝您。郭雪兒無以為報,給您磕頭。”說罷,跪了下去。


    劉登財想拉她起來,她卻不顧地上冰涼,雙手趴地一遍又一遍磕下頭去。


    五年後。


    直隸廣平府出現一名女俠,沒有人知道她真名真姓,隻因她獨來獨往,飛來竄去,故而人稱“燕單飛”。


    近一個月來,“燕單飛”的出現已引得人人矚目。在此之前,沒有人聽過“燕單飛”的名字。江湖中人,人人訝異,不知“燕單飛”從何而來?師承何人?唯一清楚的是,“燕單飛”是個身手了得的女中強者,因為這一個月內,她已經做下了三件案子。


    上旬,她手刃“江湖白煞”陳振名。


    中旬,“江湖黑煞”墨雲生死在她手中。


    下旬,“關山女巫”也隨之送命。


    死者均非善類,死不足惜,但三個死者已橫行江湖十餘載,薑是老的辣,不想三鬼老薑居然栽在初出江湖的女娃手裏,這就不得不叫人側目。


    三次出現,“燕單飛”均著一身雪白,做過案後,據目睹的人形容:“就像嫦娥一般,飄然而去。”


    說她飄然而去,一點不假。她一振袖,就淩空而起,若有風助,飛竄得更高更遠。看來身手甚是了得,直隸廣平府從未見如此上乘輕功。


    她作案的理由,隻有七個字:“殺手,殺該殺的人。”


    這是廣平府境內的一條小河,河麵寬三丈餘。


    風徐徐吹著,太舒適了,擺渡的老丈鬥笠一拉,不覺悠然人夢。小小的渡船就在河畔隨水波搖搖蕩蕩。


    岸上有人叫:“打擾老丈了。”


    老丈挪了一下鬥笠,不防叫聲又起:“打擾老丈了。”


    原來不知何時岸上來了個姑娘,雪白衣裳,寬大飄逸,擺渡的老丈緩緩睜開眼,說:“姑娘莫非要到對岸?”竹笠仍遮住臉。


    “是!”


    “如此說來,姑娘要乘小舟渡河?”


    “不!”那姑娘道:“有事請教老丈。”


    “姑娘請講。”


    “從前永年縣李福生,可還在永年縣?”


    “姑娘大約不是本地人吧?”那老丈已坐起身子,鬥笠一戴,一張臉仍看不見:“李福生官場得意,如今已是廣平府知府大人了。”


    那姑娘微微冷笑:“好個狗官!他倒是好官運!”


    “姑娘,你……”


    “再請教老丈,大盜仇良,可還橫行江湖?”


    老丈道:“姑娘問的仇良,已被廣平府總捕頭白雲飛逮捕歸案,近日就要行刑,那仇良被捕之後,廣平府鞭炮響澈雲霄,人人拍手稱幸。”


    “太好了。”那姑娘忽然眼睛灼灼發光,一拱手道:“多謝老丈。”


    “慢點!姑娘真不要渡河麽?”


    “不要……”


    “姑娘還有什麽要問,盡管問我。”


    “那就打擾了,請問老丈,可認識一位劉登財劉大叔?”


    “姑娘要尋劉登財?姑娘和劉登財是?”


    “劉大叔乃救命恩人。”


    “哦。”老丈拈發而笑:“姑娘要找劉登財倒是容易,夜深人靜,細聽那更鼓便可。”


    那姑娘一訝:“老太尋更鼓?老丈的意思是——?”


    “劉登財乃是個更夫。”


    “那姑娘愣了愣,才說:“原來如此。”


    老丈從鬥笠下打量姑娘好一會,看姑娘手握一劍,不禁微笑道:“看姑娘乃江湖中人,有一筆銀子,姑娘可願賺?”


    “什麽銀子?”


    老太嘴角牽動,露齒一笑:“一筆五千兩的銀子。”


    “如何賺法?”


    “去殺一個人。”


    “誰?”


    老丈四周張望,壓低嗓音:“廣平知府李福生。”


    那姑娘忽然揚聲而笑,笑聲甚是清脆:“太好了!這筆生意我接下了,隻是我想知道,誰出這五千兩銀子?”


    “觀音山下陳家莊陳莊主。”


    姑娘一愕,隨即輕笑道:“很好,陳莊主和李福生什麽關係?”


    “陳莊主的姐姐李家大娘,乃李福生原配。”


    “李家大娘?五年前聽說她哭傷眼睛,如今呢?”


    “雙目俱瞎。”


    那姑娘罵道:“該死的李福生!”


    “姑娘是否接下這筆生意?”


    “接定了。”


    “姑娘哪裏落腳?老朽好通知陳莊主送銀票去。”


    “老丈不知我落腳何處,卻貿然要我去殺人,老丈不嫌唐突嗎?”


    老丈嗬嗬而笑:“老朽相信自己老眼不花,姑娘外號“燕單飛”,老朽沒說錯吧?”


    那姑娘愕然盯住對方:“老丈何以知道?”


    老丈嗬嗬笑道:“這條河寬三丈餘,姑娘要到對岸,卻不需小舟渡河,除了“燕單飛”,還有誰能?”


    那姑娘一驚。


    “老朽想見識劍俠飛行術。”


    姑娘更驚:“老丈知道劍俠飛行術?老丈您是……”


    “風婆婆的劍俠飛行術江湖上獨一無二,老朽慕名已久,今日想見識一下,姑娘吝惜嗎?”


    “好。”那姑娘說:“老丈注意了。”話未說完,一振雙袖,人便騰空而起。


    老丈眼眸灼亮,翹首天際,那姑娘竟如一雙鵬鳥振翅掠過,頃刻間,她已踏向彼岸。


    那老丈讚歎:“好個劍俠飛行術!”


    午時,座落城東的廣平知府府邸賀客盈門。這一天正是李福生的長孫滿月之喜。李家少奶奶吳氏三年前產下一女,上月產下一男,李福生盼孫已盼望眼欲穿,如今心願得遂,豈能不喜?今日正好滿月,自然大肆慶祝。


    喜宴設在午時,李福生和他嬌豔不減當年的崔夫人周旋在賓客間,正喜氣洋洋著,忽有一仆婦發現門扉上插了一支鏢和一封信。


    鏢深插門扉,頗費勁力才得以拔出,那封信龍飛鳳舞寫道:“今日未時,赴府衙大牢;今夜戌時,赴知府府邸”!


    底下署名郭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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