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從起床開始天空就陰沉沉的。空氣潮濕而沉重,似在暗示冬雨的降臨。早間新聞說,低氣壓中心正在接近,關東地區從深夜開始會下大雨,建議市民們盡早迴家。


    放學後,教室裏一下子喧鬧起來。我整理好桌麵,從座位上起身。不久前進入了期末複習的階段,社團活動因此暫停。旁邊座位的長井和一位坐電車上下學的男生一同離開,路過我的座位前麵時,我們簡短地道了別。之後我也背上沒有訓練的時候使用的帆布背包,離開了教室。


    現在還沒下雨,但空氣中漂浮著霧一樣細小的水滴。烏雲密布空中,樓梯口處一片昏暗。


    原本我打算下雨的話就坐公交車迴家的,但現在的天氣還好,我就騎上了自行車。沒想到半路下起了小雨,把校服淋得透濕。劉海粘在額頭上,冰冷的雨水沿著臉和脖子往下淌。


    我急匆匆地騎著車,快到離家最近的車站時,突然看到了一把熟悉的紅傘。和泉剛好從靠站的公交車上下來。她穿著灰色的呢大衣和紅色格子的圍巾,正慢悠悠地把公交卡收進包裏。


    她也注意到了我。相視的一瞬間,她微微張開嘴,表情頓顯雀躍。我減速靠近車站,她立刻驚得叫起來:“健一,你怎麽都濕透了呀!”


    “嗯……有點冷。”


    見我點了點頭,和泉慌忙說:“那肯定會冷啊!不用管我,你趕緊迴家吧。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我正是此意。留下一句“待會兒見”後,我繼續騎車。離家已經很近了。


    把自行車停在門口,打開家門,脫下鞋子和濕透了的襪子,進入客廳。沾著水的腳踩在地板上,感覺冰冷無比。把襪子丟進裝髒衣服的筐裏,然後脫下沾水而發沉的西裝式校服上衣。正拿毛巾擦拭臉和脖子的時候,大門打開了,門口傳來了和泉的聲音:“我迴來了。”


    我從更衣室出來,隻見和泉脫下鞋子,換上了冬天穿的毛茸茸的厚拖鞋。


    “校服還好嗎?”和泉看著我問道。


    “嗯,幸虧今天是周五。我明天送到幹洗店去吧。”


    “是嗎。騎自行車上下學真辛苦啊。”


    “應該是和泉你上下學要花那麽長時間很麻煩吧。還要換乘公交和電車。”


    “哎呀,其實我已經快習慣了……適當走走也是種運動,我要是迴家了,可能還會感覺運動不足呢。”


    “別逗我了。”我說道,和泉則笑出了聲。


    十一月接近尾聲,下學期也即將結束。過完新年,和泉就要迴東京的家裏了。她從我們家出發去上學的日子也沒剩幾天了。


    “你好好洗個熱水澡,可別感冒了。”


    “嗯,我是想洗個澡。”


    我點點頭,轉身去二樓拿換洗的衣物。身後傳來和泉穿了拖鞋的腳步聲。


    衝完澡,我換上了棉質的運動褲和衛衣,在自己的房間裏一直待到了傍晚。


    厚重的烏雲遮掩住天空。過了下午三點,外麵已經相當昏暗。我打開房間裏的燈,開始複習期末考試的內容。自動鉛筆書寫的沙沙聲、雨聲,還有窗外低吼般的風聲不絕於耳。


    終於到了晚六點,我的注意力也變得時斷時續。下樓到客廳,打開冰箱,裏麵有卷心菜、胡蘿卜和豆芽,櫥櫃裏還有炒蔬菜用的調味醬。我心想這個簡單好做,便切起蔬菜。這時,和泉也下來了。她穿著居家用的長袖毛衣,胸前配著小小的蝴蝶結。


    “風越來越大了呢。”和泉說道。


    “嗯。”我迴答道,然後把切好的蔬菜放到平底鍋裏。立刻,響起了油花四濺的聲音。


    和泉來幫我盛飯了。她啪噠啪噠地踩著拖鞋,一會兒取出盤子,一會兒又拿來茶壺,在廚房裏前前後後地忙活起來。


    晚飯比較簡單,隻有之前買好的速食土豆湯和炒蔬菜。飯後,我們沏了一壺茶,然後鑽進被爐裏。


    下雨的夜晚格外寒冷,外麵的氣溫已經降到了十度以下。晚飯時,新聞裏報道了在大雨下,關東各地發生城市內澇和山體滑坡的消息。


    我收拾好餐具,正要迴房間,和泉說:


    “浴室健一先用吧。我剛才下樓的時候已經放好水了。”


    “啊,那就不客氣了……入浴劑我就用家裏的吧。”


    “嗯。”和泉笑著點了點頭。


    我向水中倒入母親在藥店買的入浴劑,然後把整個身體浸泡在浴缸裏。浴室裏安靜極了,外麵的風雨聲聽得格外清晰。泡完澡,我擦幹了頭發,走進客廳。


    和泉依然坐在被爐裏看著電視。她一個人看電視這麽久可不多見。


    “我洗好了。”


    聽到我的話,和泉隻是衝我點了點頭。


    “嗯……我想把這檔節目看完再去。”


    聽她這麽一說,我更加感覺奇怪了。和泉總是一輪到自己就馬上去洗澡的,而且我也從沒看到她有什麽特別喜歡的節目。


    電視上正在播放一檔紀錄片,介紹某個實力頂尖的大學長跑隊。大雨的預報在畫麵最下方滾動。


    “你喜歡田徑嗎?”


    我問道。和泉“咦?”地愣了一聲,顯得有些不解。


    “嗯—……談不上喜歡啦。”


    她頓了一會兒。雨點鞭笞地麵的聲音充斥著屋內。和泉轉過頭,看著屏幕說:


    “隻是……我聽說這檔節目裏出來的人可能是我父親。”


    “嗯?你父親?為什麽啊?”


    “他好像是這個隊的教練。”


    說著,和泉指向電視畫麵。我一頭霧水地看著隊員們訓練的場景。


    我坐到沙發上。和泉喝了口茶,把馬克杯放到被爐桌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很快,電視上出現了教練接受采訪的畫麵,字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吉岡惟照。


    從那個人身上,我感覺不到一點與和泉相像的地方。既是血親,二者的氣質總該有些相似之處,但透過屏幕完全沒有感受到。畫麵中男人的容貌隻是那種很普通的的五十歲大叔的樣子。


    “是這個人嗎?”我問和泉。


    “不清楚。可能隻是重名的人,畢竟我也隻知道他的名字而已。他和我也不怎麽像,大概是認錯人了。”


    “……你是怎麽知道他的名字的?”


    我不知道這種事情該不該問,但還是問了出來。和泉並沒有顯得動搖,用一如既往的語氣迴答。


    “小時候,我有一次趁媽媽不在,鑽進了她的房間裏。裏麵放著一些文件,其中有好幾張紙上同時寫著媽媽和那個人的名字,我就把那個名字偷偷地記在了筆記本上。之後我問媽媽這個人是誰,結果媽媽很生氣,對我說‘你沒必要知道!’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他應該就是我的父親……”


    “這樣啊……”


    之前問和泉她父母的事情的時候,她隻是說兩人吵了一架然後離婚了。但是阿姨甚至不打算把父親的名字告訴她,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啊……


    “我一直留著那個筆記,所以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自己有了手機以後,偶爾會搜索一下,所以才知道了有這檔節目的……”


    “你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嗎?”


    “嗯。小時候曾經想過要去見他一麵的,不過現在已經沒那種想法了。就算沒見過他,我的生活也沒受到什麽影響;而且我從小就是被當作沒有爸爸的孩子養大的,所以也不會因為父親不在而感到寂寞。”


    “是嗎……”


    這時,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微弱地震動了起來。起身拿起手機查看屏幕,是母親的電話。


    我把手機貼到耳邊。“怎麽了?”


    “喂,健一?”傳來了母親的聲音。“今天迴家的路封道,我就在公司過夜了。你們那邊沒什麽事吧?”


    我看了一眼電視。滾動消息顯示,大雨引發了河流水位上漲以及山體滑坡,東京附近的交通因此受到影響。


    “沒事,一切正常。”


    “裏奈迴來了嗎?”


    “嗯,雨還小的時候她就迴來了。現在正坐在被爐裏喝茶呢。”


    “是嘛,那就好。你們早點睡吧。”


    我掛斷電話,隻見和泉一副“誰呀?”的表情看著我。


    “老媽說她今天晚上不迴來了。說是迴家的路封道了。”


    “——真不容易啊……不過路上也確實危險,還是不迴來比較好吧。”


    我把手機塞進口袋裏,坐在懶人椅上。不經意間看到和泉看著電視的側臉,瞬間,我不由得對原本沒有在意的她的身影感到一絲心動。


    仔細想來,這還是第一次我們兩人獨處到天亮。然而,這隻是母親晚上不在家而已,和平常又會有什麽不同呢。——什麽也沒有。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外麵的風吹個不停。突然,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傳來,可能是哪家的花盆倒了。


    ““啊。””


    我和她的叫聲重疊在一起。同時,電視機陷入沉默,家裏一片漆黑。可能是跳閘了吧,我這樣想著剛站起身,供電又立刻恢複了。


    和泉的臉龐近在咫尺。她好像也是要去哪裏,我們險些撞個滿懷。她的溫熱而潮濕的氣息吹到我


    的脖子上,感覺有些癢。電器開機的聲音接連響起。


    “對、對不起……”


    我向後退一步,同時道歉。


    “沒事……”


    和泉搖了搖頭,重又坐下。


    “剛才是怎麽迴事呢。”


    “不清楚……可能是變電站遭到雷擊了吧。沒聽到動靜就是了”


    猛烈的風雨聲還在持續著。


    真是一模一樣。我暗自想。


    反鎖的器材室裏昏暗的光線,由梨子被雨水淋濕的身體,嘴唇和舌尖傳來的觸感。所有感官的記憶交織重疊,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與我和由梨子接吻的那個夏日一模一樣。


    ☆ ☆ ☆


    我與和泉坐在被爐裏,又看了一會兒那個節目。


    那個可能是和泉父親的吉岡先生,年紀和我們的父母差不多,名字也不太常見。我感覺他很可能是和泉的父親。


    在網上搜索一下,看到了他大致的生平。他從學生時代就積極投身長跑運動,之後一直從屬於企業隊(譯注:日本的體育隊組織形式,隊伍直屬於公司,隊員為公司正式員工),同時活躍於各種國際賽事。


    “和泉跑步快嗎?”


    忽然想到,如果是親生的父親,這樣的能力會不會得到遺傳呢。然而和泉搖了搖頭。


    “不。我短跑一直不太行……”


    “那長跑呢?”


    “我挺喜歡在戶外慢跑的,但是馬拉鬆大賽的名次一直都是從後往前數比較快……”


    和泉苦笑著迴答。畫麵裏,吉岡先生環抱雙臂,看著大學生們在賽道上飛馳。


    ……恐怕還是認錯人了。過了不久,那位吉岡先生又開始發言了。和泉把綠茶注入馬克杯中,邊吃著被爐桌上的曲奇,邊看著采訪。我漸漸對節目失去了興趣,便拿起手機查看今天的新聞。


    “真不可思議。”


    和泉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什麽?”


    我問道,眼睛仍盯著手機屏幕。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親疏,和血緣的遠近完全是兩碼事呢。”


    和泉轉過頭看向我,露出苦笑。


    “就算這個人真的是我的父親,他也不如健一你們一家更像我的家人。”


    我猛地抬起頭。和泉一臉平靜。


    廣告裏熱鬧的背景音樂充斥在客廳裏。這時我才注意到,咆哮不停的狂風已經安靜了下來,之前被掩蓋住的雨聲也清晰了許多。


    “風小了呢。”和泉低語道。


    “……嗯。”


    我默默地迴味著和泉的話。


    她對我來說是怎樣的存在,與我又是怎樣的關係呢。我該怎麽和她相處呢。從夏天起,我一直在思考著這些問題。


    和泉無意間的話語,一點點滲入我的心中。若這是她的真心,我很高興。


    住在一起已近半年,我現在對她已經有了深入的了解。她對我而言已不是陌生人,也不僅僅是遠房親戚。


    我突然覺得,這次一定能更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


    “裏奈。”簡單的兩個字,從我口中化作聲音念了出來,溶入家中的寂靜。


    “在、在……”她驚得一下子聳起肩,繃直後背迴答,有些緊張地看著我。相視的瞬間,我也不由得害羞了。


    “啊,抱歉,突然叫了名字……沒什麽事,隻是覺得,既然是住在一起的……家人的話,還是直接叫名字比較好。用姓氏稱唿果然還是太見外了,感覺那樣對我們的關係也不好。——雖然現在說這事可能晚了點。”


    裏奈一臉緊張地沉默了一陣,好像在思考什麽。但隨後,她笑著點了點頭。


    “是呢,我也覺得那樣更好。”


    她的聲音恢複了剛才的平靜,應該是理解了我隱含在稱唿裏的意思。


    最開始叫的幾次果然還是很不好意思。然而隨著次數的增加,害羞的感覺也漸漸淡了。


    裏奈似乎也逐漸對節目失去了興趣,不再看電視而開始擺弄起手機。突然,她像是想到了好點子一樣,露出明快的表情:“呐,健一,我可以拍照片嗎?”


    “誒,你要拍什麽?”


    “我想照這個家的,還有健一的照片。阿姨也說過,把許許多多的迴憶用各種形式記錄下來比較好。”


    我還以為裏奈要拍家裏的照片,結果她坐到我旁邊,把臉湊了過來。


    我愣得不知所措,裏奈則徑自叫著“我拍了哦——”,然後哢嚓地按下快門,旋即離開了我的身旁。


    “謝謝你。——我到現在也沒有幾張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下次和阿姨也一起拍一張吧。”


    “是嘛……”


    裏奈迴到自己的座位上,留下一陣輕柔的香氣縈繞在周圍。我想起來,以前別人一直說我表情陰沉,不上相。


    ……明明不上相,卻拍了張二人照……照片裏的我是怎樣的表情呢。——雖然很在意,但又不好意思讓她給我看……


    之後裏奈就去洗澡了。許久之後,從更衣室傳出吹風機吹頭發的聲音。裏奈穿著藍色和粉色條紋的寬鬆家居服迴到了客廳,坐在餐桌邊喝了一會兒礦泉水,然後又鑽進被爐裏。長長的黑發在電燈的白色光線下反射出豔麗的光澤。


    一直開著的電視裏正在播放新聞,報道有關大雨的信息。雖然剛才有一陣子雨變小了,但轉眼間風雨又猛烈了起來。記者站在即將泛濫的河邊,大喊著“狀況十分危急!”坐在直播間裏的人們皺著眉頭,緊張地聽著記者的叫喊。


    “真危險呀。”裏奈說道。


    “是啊。”


    “我們這邊不會有事吧?”


    “這裏離河岸挺遠的。既然沒有避難警報,就應該沒什麽事。”


    不久,裏奈從房間裏取來了書筆,翻著教科書在上麵做標記。我們重新沏上一壺熱茶,看著新聞節目,時不時說上兩句話,在風雨聲中消磨著夜晚的時間。


    ☆ ☆ ☆


    雨下個不停,時間來到了新的一天。


    平時到了這個時間,裏奈已經在房間裏睡著了,然而她到現在都沒有要迴房間的意思。裏奈說 “這個時間再吃東西會長胖”,就不再吃零食了,但還握著記號筆看教科書,有時還會擺弄兩下戴著記事本式外殼的手機。


    “不困嗎?”我問裏奈,她抬起頭來迴答。


    “有點困,但我想再堅持一會兒,一直撐到極限為止,這樣迴房間以後就能馬上睡著了。”


    電視仍然開著,播放的節目已經變成了體育檔,正在迴放歐洲足球聯賽裏的精彩瞬間。


    隻見裏奈突然停下了手,看向電視,輕聲嘟囔:“啊,正在播足球呢。”


    “來到這個家以後,我學到了不少足球的知識,現在也知道好幾個有名的球員了。”


    “我也是,裏奈來我們家以後,我在家學習的時間也變長了。”


    我說道。裏奈歪著頭,顯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和我有關係嗎?”


    “怎麽說呢,裏奈認真的勁頭傳……不,影響到我了……我覺得我也該認真起來了。”


    “你剛才是想說傳染的吧?”裏奈有點不高興地嘟起嘴。我趕緊轉換了話題。


    “話說迴來,你找到自己將來想做的事了嗎?”


    “嗯……我挺喜歡西式服裝呀雜貨這類的,在想以後如果能做相關的工作就好了。但是我覺得,現在的決定並不意味著人生的全部,所以打算慢慢考慮。”


    我們聊了一會兒畢業後的人生和高考的事情,然後又互相分享了各自的過去。裏奈和阿姨的生活聽上去幸福美滿。我講了講父親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還有哥哥初中和高中時候的樣子。


    我們一直聊到淩晨兩點,才迴了各自的房間。


    ☆ ☆ ☆


    第二天,我早晨七點就醒了。向窗外看去,路上堆積了一些泥土,可能是排水溝裏的水溢出來了。泥土裏混雜了一些玻璃渣一樣的東西,在朝陽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與周圍的人家一樣,我和裏奈把家門口的泥土掃到路邊。早晨很冷,唿出的氣立刻化為白色的霧。我穿著和平時一樣的服裝,還有運動鞋;裏奈則穿著長膠靴,披著深紅色的校服上衣。用了約十分鍾打掃完畢,對麵的鄰居問候我們:“辛苦了。”我和裏奈也向對方迴禮。


    “迴去吧。”我站在門口對裏奈說。


    “嗯。”她迴答道。這時,聽到有人跟我們打招唿。“健一、和泉!”是由梨子,她穿著牛仔褲和灰色的衛衣,裹著一條白圍巾。


    “你們家沒事吧?聽說有的家裏停水了呢。”由梨子問道。


    “嗯,我們家沒事。”裏奈迴答。


    “你怎麽了,有事嗎?”我問。


    “出門掃除,順路來看看你們而已。”


    “是嘛。”裏奈說著,臉上笑盈盈的。


    “你們也在掃除嗎?”由梨子看向我。


    “嗯。剛醒來就看到大家都忙著掃除呢,我們就也出來了。”


    這時,裏奈忽然“呀”地叫了一聲,身體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攙扶,同時裏奈也—


    —大概是下意識地——用力抓住了我的另一隻手腕。


    “沒事吧?”


    “不好意思。”裏奈苦笑著放開了手。排水溝上方金屬蓋的表麵還沾著水,看上去很濕滑。大概是移動時沒有站穩,腳下一滑。


    “還好嗎?”由梨子問向站穩的裏奈。


    “嗯。嚇了我一跳。”


    “你在危險中還能叫得那麽可愛也真是厲害。”由梨子接著說道,而裏奈不知為何向她道了歉:“對不起。”


    “健一也是,真抱歉。差點把你也拽倒了。”


    “沒事……幸虧離得近。”


    裏奈低著頭後退了一步。我瞥了由梨子一眼,她正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們。


    “那我先迴去了。”


    我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剛要開口,然而由梨子搶先道別後離開了。


    我們迴到家裏。準備早餐的時候,母親開車迴來了。她走進客廳,泡咖啡的裏奈高興地問候:“您迴來啦。”


    聽到我直唿裏奈的名字,媽媽不安地追著我問:“你沒幹什麽奇怪的事吧?”明明哥哥都叫她“小裏奈”來著,憑什麽就懷疑我一個人……真不公平。


    ☆ ☆ ☆


    考試結束,社團活動的時間重新變為中午到傍晚。進入十二月,落光了葉子的樹木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從嘴中冒出的白色霧氣,無聲地渲染著冬天的景象。


    到了四點,連續三小時的訓練宣告結束,隊員們各自做起了拉伸運動。我也坐在地上,彎下一條腿,繃直另一條腿。雖然上身穿著毛衣,但下身隻穿了短褲,皮膚接觸到地麵,感覺冷冰冰的。傍晚的天空帶著淡淡的藍色,落日的餘暉顯得孱弱。遠處,天空中漂浮著厚重的灰雲。


    這時,一個身影遮住了夕陽,盯著我。


    “死啦?”


    那個身影將長發輕輕一甩,說道。


    “活著呢。”


    我撐起上身迴答。


    “一年級的學生們開始清理場地了,拉伸運動還是去外麵做吧。”


    “啊,嗯。”


    我站起來,和由梨子一起離開球場。他和我們這些球員一樣,下身穿短褲,隻有上身穿著比較厚實的藍色毛衣。


    我坐在長椅上繃直小腿,由梨子則坐在我旁邊,開始疊起球衣。


    “考的怎麽樣?”她一邊疊著一邊問我。


    “嗯,這迴我覺得還不錯。”


    “畢竟你從夏天就開始努力學習了嘛。”


    一年級學生正排成一列,清理著場地。陽光已經十分微弱,周圍陷入昏暗,難以看清遠方的景物。


    “對了,你高中畢業以後,還打算繼續踢球嗎?”


    “應該會踢的。雖然不一定會加入那種正式參加比賽的隊伍,但這項愛好應該是不會放棄的。”


    “是嘛。太好了。”


    “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問道,由梨子支吾了片刻。


    “呃—就是,我的那個女子球隊裏,有個人挺照顧我的,她前一陣結了婚,最近又打算要孩子,就退隊了。大概是因為一直惦記這事……”


    由梨子仿佛辯解一般說著。就在這時,


    “總感覺剛才出現了好幾個了不得的詞……”


    從身後傳來了聲音。轉過頭去,隻見穿著長襪和球鞋的橘站在身後。她看上去已經很有球員的模樣了。


    “明香裏!!”


    “二位學長單獨跑出來眺望著夕陽下的球場,到底在說些什麽……”


    “一個熟人的事啦。”


    “這樣啊。對不起,我好像打擾到你們了。”


    橘用手扶著腦袋,“誒嘿”地露出笑容。就是這個,我心裏暗想。這種態度是由梨子最難應付的。“火大。”果然,由梨子道出了心情。


    橘追上一個滾出場地的球,朝我們踢過來。雖然力道稍弱,但動作已經相當規範了。由梨子把滾過來的球用鞋尖輕輕一挑,伸手接住後,拋進了長椅邊的金屬球筐裏。


    “由梨子,今天一起迴去吧。”


    我衝著她的背後說。


    “誒?”由梨子迴過頭來,顯得有點困惑。


    說來也是,雖然我們經常一起迴家,但我幾乎沒有主動邀請過她。


    “嗯。”


    由梨子愣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繼續疊起球衣。


    雖然花了很長時間,不過最近,我終於想清楚了——我是如何看待由梨子的,以及其它很多事情。我想,是時候把那時的迴答告訴她了。


    ☆ ☆ ☆


    我在停車場的外麵等著。不久,隻見由梨子一個人走出樓梯口。


    “橘呢?”


    “她和長井一起,要晚一點才出來。看來他們還不想讓大家知道。”


    “他們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呢。”


    “可不是。”由梨子也笑了。冷風吹過,她的奶油色圍巾和下麵的長發輕輕搖擺。由梨子背著帆布背包,白色的毛衣外麵套著藍黑色西服,毛衣的袖子從西服的袖口裏稍稍露了出來。


    我們出了學校,沿著大道騎車迴家。幾輛車點著燈穿梭在昏暗的路上。社團活動結束時的最後一縷陽光也消失了,街道仿佛被冬夜的黑暗吞噬了一般。led路燈的白色燈光將吐出的霧氣映得雪白,看上去格外冰冷。


    現在我和由梨子獨處。我心想,要說那件事就趁現在了。但一想到要說出來,又不禁擔心自己能不能表達清楚。


    等紅燈的時候,由梨子忽然說。


    “呐,要不要順道去趟便利店?”


    “啊,好。”


    我們走進了平時常去的那家店。由梨子買了一個記事本,一瓶果汁,還有一罐玉米奶油濃湯。我也買了一罐咖啡。


    “和泉過完新年就迴去了吧?”


    我們坐在店前的長椅上。我把社團活動用的背包放在腳邊,由梨子則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腿上。塑料的長椅涼冰冰的。由梨子隻穿著不過膝的短裙,我感覺她腿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也用手搓了好幾下。


    很久沒有在與由梨子的談話中提到裏奈了。


    “她已經開始收拾了嗎?”


    “還沒,不過年後大概就該準備了。”


    “是嘛。”由梨子說道。


    “……會有點寂寞吧。”


    我緊握熱咖啡的罐暖著手,說:


    “嗯。不過,也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聽到我的迴答,由梨子陷入了沉默。我心生疑慮,便看向由梨子,隻見她兩手握著放在腿上的玉米濃湯罐,麵無表情地斜向下盯著地麵。然後,她臉不變色地開了口:


    “你果然還是想見到她啊。”


    由梨子小聲說道,然後突然抬起頭來,我們的視線猛地撞到一起。


    “為什麽?你之前就算沒見過她,不是也沒怎麽樣嗎?”


    “確實是這樣……但既然是親戚,我想以後免不了會碰麵吧。”


    “不要。”


    由梨子低聲嘟囔。聽到她的話,不知為何,我頓時感到十分煩躁。


    “——為什麽啊。”


    雖然努力抑製了自己的情緒,但是話語中到底帶上了一絲惱怒。由梨子低著頭,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嘀咕:“果然。”


    她的情緒急轉直下。我終於明白了她在想些什麽,暗叫一聲不妙。


    “不不,你大概是誤會了。”


    由梨子的表情立刻發生了變化。她用尖銳的目光盯著我,劈頭蓋臉地問道。


    “我誤會什麽了?自那天起已經過去四個月了,你一直在逃避不是嗎?你喜歡和泉,所以態度才一直曖昧不清的,不是嗎?”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和裏奈不會變成那種關係的。”


    我的話音剛落,由梨子驚得屏住了唿吸,然後緊咬嘴唇。


    “……你已經開始叫她裏奈了?”


    我不禁咂舌,心生焦慮。得趕緊把這件事解釋清楚,不然誤解會越來越深。這樣想著,我顧不上整理思緒,趕忙開口解釋。


    “我之所以用名字稱唿她,怎麽說呢,是因為覺得親戚之間比起用姓氏稱唿,這樣做更適合……明明住在一起卻像外人一樣,反而……”


    由梨子看著我,目光中滿是懷疑。我頓時明白了,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那當然了,畢竟你們住在一起嘛,自然而然地距離就近了嘛。之前看你們也總是粘在一起。”


    “都說了不是那樣的。你好好聽我說話。”


    “我不想聽。”


    由梨子站起來轉過身,一口氣喝光應該還滾熱的玉米濃湯,把空罐子丟進垃圾桶裏,便邁開了腳步。我也把咖啡罐放在地上想要追上去,她卻一把甩開我的手大叫:“別過來!”然後騎上自行車迴了家,背影轉眼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迴到長椅邊,在聊天窗口裏輸入“我過一兒再給你打電話,希望你能接”,然後按下了發送。


    仰望天空,厚重潮濕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經飄到頭頂,似乎就要下雪。肚子裏像吞了鉛塊一樣,每一次唿吸都沉重而痛苦。我盯著愈發陰沉的天空,良久,才把剩下的罐裝咖啡一飲而盡。冰


    冷的液體流過喉嚨。加了砂糖的咖啡甘甜裏帶著苦澀的味道盤旋在舌頭上,頑固地不肯散去。


    對引起誤會的自己的惱怒,還有對由梨子的不滿,在心中糾結在一起,讓我很是不快。


    迴到家,裏奈已經穿著居家的紅毛衣坐在了被爐裏。她學校的期末考試比我們早,這兩天迴家的時間也早於平常。


    “你迴來啦。”裏奈問候道。


    “……我迴來了。”


    我打算喝口水就迴到房間去,於是從櫥櫃裏取出玻璃杯,倒些涼水,一氣喝光。喉嚨處感到一陣冰涼,但堵塞胸口的窒息感絲毫沒有好轉。


    我唿出一口熱氣,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裏奈轉過頭看著我,問道:


    “——健一,總感覺你今天不太高興呢。怎麽了嗎?”


    “不……沒事,沒關係。我先上樓了。”


    說完,我來到二樓自己的房間。隻脫下西服的上衣,衣服也沒換,坐在椅子上給由梨子打了電話。然而,她沒有接。


    焦急和不安攪成一團,最後化作一聲歎息。


    凝視窗外。夜空中陰雲密布,氣溫也很低,似是要下雨雪,然而天空隻是一直陰著,直到深夜。


    ☆ ☆ ☆


    第二天午休時,我來到由梨子的教室。


    昨天的事情確實是我不對。我應該更耐心一點,好讓她冷靜地把我的話聽完。


    我跟由梨子班上的足球隊隊員打個招唿,讓他幫我叫一下由梨子。很快,由梨子從五人前後的一群女同學中走了出來。


    由梨子笑著對朋友們擺手,但到我身邊以後一下子變得冷淡。


    “到這邊來。”她簡短地說完,就向走廊的深處走去。我一言不發地跟在她的身後。


    由梨子停在走廊深處一間不在使用的教室前。這裏很少有學生造訪。見她停下腳步,我開了口。


    “昨天的事情,我想好好解釋一下。”


    由梨子轉身麵向我,沉默了片刻。稍遠處傳來學生們嬉笑的聲音,隻有我們四周填充著寂靜。


    “抱歉。”由梨子小聲說。


    “我現在還不想談這件事。……社團活動的時候我會表現得和平時一樣的。這幾天——讓我一個人待著。”


    她一直低頭盯著地麵。


    以前也有過幾次和由梨子吵架,鬧得互不搭理的情況。但我想,這一次恐怕是迄今為止最嚴重的。


    一個人待著是什麽意思呢。如果我一直等下去的話,她就會願意聽我的解釋嗎。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心裏很是不安,但還是簡短地迴答:


    “知道了。”


    不遠處,同年級的學生們在歡快地閑談。


    “抱歉。”擦肩而過時,由梨子又一次輕聲道歉,然後走入了人群中。


    我感到我們之間又一次產生了隔閡。看著她走進教室的背影,總覺得她去了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我緊咬住嘴唇。


    我確實曾被裏奈吸引了,至少我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該怎麽向她解釋我和裏奈的事情,又該怎麽告訴她我對她的看法呢?


    我沒法責怪由梨子。是我把她逼到了這一步。


    ☆ ☆ ☆


    結果自那以後,直到第二學期結束,我也沒能和由梨子好好說上幾句話。


    在社團活動上碰麵的時候,她隻是和我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然而僅僅是那簡單的一問一答,語氣也極為生硬。這種情況直到12月28日——今年最後一次練習的日子也沒有絲毫改變。看來她要一個人待著的期間還沒有結束。我覺得現在和她說什麽她都不會聽,也就沒有主動去找她。


    家裏一切都很平穩。


    到了寒假,裏奈還是和暑假時一樣,上午去圖書館,下午基本待在家裏。除了去圖書館和散步以外,她隻在聖誕節那天外出,到東京都內的朋友家參加了派對。


    時間恆定地一天接一天流過。正值年末,可能是有不少人要迴鄉下老家,整條街愈發顯得冷清。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白天,我閑來無事,卻一直被不安與焦躁困擾,難以專心學習。想著要轉換下心情,就來到外麵散步。


    新年前日的街道上,來往的汽車和行人很少。天空泛著晶瑩的淡藍色,好似一層薄冰。


    路過由梨子的家門,在那扇有著磚麵門柱的小門前停下了腳步。小時候,我來她家玩過好幾次。她的房間在二樓,看到窗簾被拉開,屋裏也亮著燈,她應該在裏麵。


    我緊盯著門口的可視門鈴。就算她不接電話,就算她在社團裏對我愛答不理,但是現在,隻要我按下門鈴,讓她的家人幫我轉接一下,或許就能和她說上話。


    正想著,突然哢嚓一聲,房門被打開了,我嚇得肩膀一抖。隻見由梨子的媽媽穿著厚實的衣服,拿著車鑰匙走了出來,似乎是要出門。“咦?”看到我,阿姨顯得有些驚訝。


    “這不是健一嗎。怎麽了?”


    阿姨打開大門,來到我身邊。


    “沒,稍微散散步而已。”


    我迴答,同時愈發感覺自己十分可疑。


    “是嗎。”阿姨悠閑地迴應。由梨子性格開朗,活潑好動;而阿姨則正相反,性格安穩。上小學的時候,阿姨經常會和母親一起來看我們的比賽。


    “你們家裏的裏奈,最近還好嗎?”


    “您認識裏奈嗎?”


    “夏日祭的時候打過招唿,之後在路上也碰過幾次麵,她也會跟我問好。看樣子挺文靜的,長得又可愛。”


    我一直不知道裏奈和由梨子的母親有過交談。說起來好像是提起過夏日祭的那天打了招唿的事呢。腦海中,那個夏日的迴憶再次蘇醒。


    然而我不知該如何迴答。想著既然是自己家人被誇獎,我就姑且迴了一句謝謝。忽然,阿姨似乎想起了什麽一般,向我說。


    “啊,對了。我才想起來有點東西想給你媽媽,正好麻煩你幫我帶給她。稍等一下。”


    阿姨說完就轉身迴到家裏,很快又提著一個塑料袋出來了。


    “這個本來是別人送的,但是我們家吃不了,就分給你們一些。我已經和你媽媽打過招唿了,迴去直接給她就行。”


    接過袋子,感覺沉甸甸的。往裏一看,隻見裝滿了很多小包裝的年糕。


    “是年糕啊……謝謝您了。”


    我道過謝,阿姨繼續問。


    “由梨子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你知道怎麽迴事嗎?”


    瞬間,我無言以對。


    “那個……對不起……”


    “你們該不會吵架了吧?”


    看到我低下頭,阿姨顯得有些意外。


    “是的……”


    “哎呀——”


    她的感歎帶著一種奇妙的語氣,不知是驚詫、無奈,還是樂在其中。


    “麻煩您轉告一聲由梨子,那時是我的不對。謝謝您送的年糕。”


    禮物的事情道完謝,我又輕鞠一躬,然後離開了。“好嘞。”阿姨輕快地迴答。大概一個禮拜之前下的雪堆在日陰處,尚未融化。表麵沾染了塵土的黑色,已經失去了剛積起來時的美感。


    路過了神社前,隻見道路兩旁已經搭起了許多店鋪,像夏日慶典的時候一樣。再過不久,到深夜,來新年參拜的人就會接踵而至吧。我已經好久沒來過了。小學時,隻要不迴鄉下,我總是和朋友們一起來參拜。


    上初中之前,六年級的寒假時,我和由梨子一起來過這裏。那天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迴去的時候,我和由梨子就像之前吵架的時候一樣,順路去了小賣店,然後從她那裏聽說了上中學後要放棄足球的打算。


    “我想至少得跟你說一聲。”那時,由梨子這樣說。


    “女子足球隊呢?不是也有女足嗎?”


    我覺得憑她的才能,如果不繼續踢球很可惜,就這樣問道,但她搖了搖頭。


    “還是算了,要找也挺費勁的。如果有好的隊伍的話,我說不定還會加入……但是說到底,我覺得我踢球也就到小學為止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看到她釋然的表情,明白了她心意已決,而感到十分寂寞。


    “是嘛。”我迴答。


    由梨子以前是得分王,可以說是我們隊裏的王牌。但在六年級的一年間,她的進球數變得越來越少,而且曾經擅長的快速過人也很少看得到了。並不是她的技術變差了,也不是反應變慢了,隻是那段時期,包括我在內,男生們的身體素質和技術都進步得很快。


    或許是之後她改了主意,在初二那年,我的父親去世不久後,她當上了足球隊的經理,而且和現在一樣,時不時也會參加訓練。那時候,我真的是鬆了一口氣。


    一切就和那時一樣。


    那時,看到由梨子與我漸行漸遠,我在心中雖然沒有用語言明確表達,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寂寞。


    ☆ ☆ ☆


    晚上,裏奈和母親兩人邊喝茶邊看著新年的電視節目。我則早早迴了房間,鑽進被子裏。


    第二天早上,被手機的鬧鍾叫醒的時候,屏幕上的日期已經是新的一年


    了。看到陌生數字的奇怪感覺,成了新年開始後我最先切身感受到的東西。


    簡單整理一下亂掉的頭發,穿著平時居家穿的棉質運動褲和衛衣,下到一樓時,屋子裏已經滿是熱鬧的電視聲。媽媽在廚房裏,正在做煮年糕。


    “早。要吃煮年糕嗎?”


    “嗯,謝了。”


    電視裏正在播出新年特別節目,歡鬧聲和室內暖風機的聲響混在一起。熱風湧來,聞到一股加熱器的幹燥味道。


    年糕大概是從由梨子家拿來的吧。我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邊吃著加了冬菇等食材、煮得黏糊糊的年糕。過了一會兒,裏奈也從二樓下來了,茶色的毛大衣裏麵穿著淡色的家居服。樓梯處傳來下樓的腳步聲,之後洗手間裏響起了吹風機的聲音。很快,她來到客廳,向我們問候“新年快樂”。


    裏奈也鑽進被爐,吃起了煮年糕。吃完後,她繼續坐在裏麵,和母親邊喝茶邊看著熱鬧的新年節目,偶爾翻翻桌子上放著的新年特價的傳單。


    我重迴到房間,從書架上取出最近正在讀的一本書,坐在椅子上翻看起來。讀累了,我放下書,向窗外眺望。湛藍的天空中漂浮著薄雲,像被拉伸扯斷了的棉花一樣。裏奈和母親的談話聲和腳步聲隱約從樓下傳來。


    午後,我換上牛仔褲,在毛衣的外麵披上了呢大衣。走下樓梯時,剛好碰到母親從一樓的房間裏出來。


    “健一,你要去哪兒?”


    “去一趟神社那邊。”


    “和裏奈一起嗎?”


    “不是。”


    我剛迴答完,裏奈就啪噠啪噠地踩著拖鞋從樓上下來了。她穿著白色的短裙,連褲襪和毛衣,手裏拿著圍巾和外套,看樣子正準備出門。


    “裏奈也要去新年參拜,我還以為你們一起呢。”母親說著,走進客廳。


    “這就要出門了嗎?”


    她點了點頭。


    “我和愛子約好了。你要不要也一起來?稍等一會兒,我梳個頭打扮一下,很快就能完事。”


    “啊不,我還是先去了。”


    “這樣啊。”


    我在門口換上鞋,裏奈則拿著一個像大錢包一樣的提包走進了洗手間。


    我打開門,來到外麵。


    今天陽光很好,隻是空氣幹燥而冰冷。這幾天正是新年參拜的日子,神社一帶人很多,停自行車也是件麻煩事,便選擇了步行。


    住宅街裏,家家戶戶門前都擺放上了柱子盆栽,做好了新年的裝點。也有的人家還點著像是慶祝聖誕節用的彩燈。


    隨著離神社越來越近,路上行人也多了起來。天氣十分寒冷,大家都穿得很厚實,穿著黑色和茶色大衣的人們擁堵在神社門前的小路上。


    在鳥居的前麵,我看到了星野同學。她穿著短裙、連褲襪和棉大衣,獨自站在那裏,看上去有些單薄。


    “星野同學。”我向她打招唿。


    “啊,阪本同學。新年快樂。”


    說著,她輕輕鞠了一躬。


    “裏奈一起來了嗎?”


    “啊,沒……我是跟別人約好了的。——和泉過一會兒就到了。”


    我有種預感,如果現在叫了裏奈這個名字,之後解釋起來會很麻煩,於是特意換迴了之前的稱唿。


    “這樣啊。”星野同學說道。


    我走上石階,進入神社院內。夏天時生長繁茂、散發著綠色芳香的植物都落光了葉子,隻有光禿禿的樹幹立在薄雲漂浮的天空下,顯得幹枯而寒冷。枯葉被打掃到了一旁,堆積在石階兩邊的角落裏。


    六年級的時候,和由梨子一起來的那次,大概也是在這個時間。我隨著神社裏攢動的人流來到正殿前,一邊排隊,一邊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爬上石階,來到神社的庭院。這裏比周圍要高出不少,可以環視四周的景色。附近的道路兩側也開著店鋪,裏裏外外擠滿了人。


    望著白色和灰色的街道,我歎了口氣。孤身走在街上,迴憶起往事,感到最近一直堵塞在心底的感情漸漸膨脹了起來。吐出的氣息化作白霧,轉眼間溶解在了冰冷的空氣裏。


    ——迴去吧。


    我這麽想到。就算在和五年前相同的時間來到這裏,我也未必能遇見由梨子。就算遇見了她,以我們現在尷尬的關係,又該與她說些什麽好呢。反正新年過後,等社團活動開始了,我們還會見麵的。


    剛打算轉身迴去時,在視野的角落,我看到了一個很像由梨子的身影。我停下腳步,再一次望向那片人群。


    那個身影穿著由梨子經常穿的白色圍巾和茶色的大衣,但是距離太遠,看不清麵容。我想靠近些看清楚,就往石階那邊走去。這時,忽然有人叫我:“健一。”我環視四周,發現裏奈和星野同學就在身後。


    “裏奈……”


    “人好多啊—”裏奈悠閑地歎道。


    “嗯……”


    我點點頭,裏奈笑嗬嗬地繼續問我:“健一,你去抽簽了嗎?”星野同學也高興地說:“裏奈抽到大吉了哦。”


    “——那個,我要去找個人……”


    “啊,是嗎。”裏奈說。


    “抱歉,一會兒見。”


    我離開了兩人。


    沿著石階向下走去她剛才在的地方。道路兩側開設了店鋪,吸引了許多路人駐足,狹窄的道路上寸步難行。隨著人潮走了一會兒,依然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再次登上石階,想要迴到院內,正巧碰上裏奈和星野同學走了下來。


    “啊,阪本同學。”星野同學看到了我。


    “找到人了嗎?”


    “不……還沒。”我迴答,她疑惑地歪著頭。


    “沒關係嗎?”


    “……嗯。也不是一定要今天就找到。我差不多該迴去了。”


    “是嗎?”裏奈還是一副狐疑的表情。星野同學也在不遠處一臉不解地聽著我們的對話。


    “走吧。”裏奈輕快地轉身,對星野同學說,然後邁開了腳步。離開前,我最後迴頭看了一眼。石階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仍然不見她的身影。


    ☆ ☆ ☆


    和星野同學告別後,我和裏奈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並肩走在路上了。裏奈的短靴踩在地麵上,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從她的口中時不時地冒出白色的霧氣。


    “健一剛才,”裏奈開了口。


    “是在找朋友嗎?”


    “——嗯。”


    “森同學嗎?”


    裏奈接著問道。我點點頭。


    “你聯係不上她嗎?”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還吵了一架……我以為她或許會去神社的。”


    “這樣啊。”裏奈小聲說。然後,


    “……如果是因為我吵架了的話,對不起。”


    裏奈微微低著頭。我不由得緊張了起來,迴想剛才自己的話是否帶著那樣的語氣。裏奈不久就要迴自己的家了,我不想讓她有多餘的擔心。我希望她對這裏的生活能有愉快的印象。


    “不是啦。跟你沒關係的。”


    聽到我的迴答,裏奈嗯了一聲,曖昧地點點頭。


    我們沉默著,繼續走在路上。湛藍的天空下,隻有兩人的腳步聲在迴響。冰冷的風吹拂著,眼角的餘光看到裏奈的圍巾和裙擺輕輕搖動。


    突然,裏奈轉過來看著我,說道:


    “要是之後,森同學和健一交往了的話,記得告訴我一下。”


    “……誒?”


    我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件事情,甚至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裏奈的話。


    “不是嗎?”


    “嗯……倒確實是這樣……”


    我說完,裏奈像是捉弄我一樣調皮地笑了。


    之後,裏奈把跨在肩上的小包拿到麵前,把手伸進去摸索,從裏麵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紙袋,遞給了我。


    “什麽呀?”


    “送給你的。”


    “?哦,謝謝……”


    我接過紙袋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寫著“家人平安”的護身符。


    還有一張說明書一樣的東西,上麵寫著“保佑家人身體健康,人身安全,生活安康”。看著它,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謝謝你,裏奈。”我再次向她道謝。


    “不用謝。今年也要多保重啊。”


    “嗯,你也是。”


    我把裏奈送的護身符收到口袋裏,迴答。


    冬日午後,柔和的陽光已經開始泛黃,裏奈雪白的大衣也微微染上了黃色。


    我們一起進了家門。裏奈坐在玄關的台階上脫下短靴後,說著要去放一下包和大衣,就上二樓去了。


    我想要喝點茶,於是來到廚房燒水。坐在被爐裏用著筆記本電腦的母親對我說“順便幫我沏杯咖啡吧”,我就順便把迴房間的裏奈的份也算上,燒了三人份的開水。不久,裏奈也迴到了客廳。“迴來啦。”母親問候,裏奈迴答:“我迴來了。”她的臉和耳朵仍然紅彤彤的,仿佛寒氣戀戀還不舍。


    “裏奈也要喝咖啡嗎?”我給母親沏著咖啡,問道。


    “嗯,麻煩你了。”裏奈點點頭,我


    便把她的馬克杯取了出來,衝了一杯袋泡咖啡。


    “給。”我把杯子放在坐到餐桌旁的裏奈麵前。裏奈說了聲謝謝,拿起杯子,往裏麵加了一些奶漿和砂糖,然後鑽進了被爐裏,也送給母親一份護身符。


    我端著裝滿咖啡的馬克杯迴到房間,把裏奈送的護身符小心翼翼地保管在抽屜的深處。


    ☆ ☆ ☆


    地板放著好幾個空紙殼箱。


    新年過後已有兩天。


    裏奈搬迴自己家的前一天,我幫她收拾行李。我們一起把參考書、在這邊買的鬧鍾、小地毯、坐墊等雜物統統裝進紙箱裏。


    從下午開始的收拾工作,到黃昏時分終於結束了。桌椅仍然擺在原處,但是東西少了,整個房間看上去空蕩蕩的。行李明天會送到裏奈家去。


    我坐到地板上,裏奈則坐在椅子上。桌上已經沒有了書,也沒有了文具和台燈,隻剩下一盒芳香劑孤零零地擺著。


    周圍漸漸昏暗了下來。窗外的陽光開始帶上紅色,這間房間裏也不知何時開始,影子越來越暗了。不遠處的電線杆上的金屬部件反射著刺眼的陽光。


    “謝謝你幫忙收拾。”裏奈說道。


    “沒什麽。我也隻能幫這麽多了。”


    我迴答道,之後我們陷入了沉默。太陽緩緩地落山了,房間內逐漸變得昏暗,唿吸聲聽得格外清楚。裏奈略一動身子,衣服摩擦的聲音劃破寂靜。


    “明天我送你到車站吧。你來的這段時間,謝謝你了。你給了我很多好的影響。”


    我說道。裏奈把手放在連褲襪上短裙的裙擺旁,搖了搖頭。


    “哪裏。我才是,能認識阿姨、健一和隆一哥真是太好了。這半年來我過得很愉快。”


    “你能這麽想,我也很高興。”


    “嗯。”裏奈笑了。她站起來,拉下天花板上的繩子。熒光燈閃爍幾次之後點亮了,白色的燈光吞噬了房間裏的黑暗,她的身影在光照下顯得鮮活而生動。


    “在這邊,我也交到了朋友。”


    裏奈坐迴椅子上,說道。


    “——是說由梨子嗎?”


    “嗯。昨天還和她一起玩來著。”


    “誒?”我略一吃驚:“是嗎?”


    她昨天下午直到傍晚都在外麵,但我完全沒想到她是去見由梨子了。裏奈點點頭,繼續說:


    “我們一起在附近散步,還去咖啡店喝了茶。”


    “你們都聊了些什麽?”


    “她說,我走了之後會覺得寂寞,還有以後常聯係,之類的。”


    “就這些?沒說別的?”


    我不禁追問。裏奈有點為難似的苦笑起來。


    “嗯——那我就再說一個,健一的優柔寡斷讓她很苦惱。”


    “誒,真的假的!?”


    “開玩笑的。”


    “是玩笑嗎!?”


    “騙你的。”


    “到底是不是啊?!”


    裏奈開心地笑著。我不禁想起來,之前也有一次像這樣被糊弄過去而暗自焦慮的事情。那是梅雨季節,裏奈和由梨子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說起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們那時對話的內容。


    “想知道嗎?”


    “……倒也沒那麽想。”


    我不喜歡被捉弄,於是這樣迴答。看她開心的樣子,應該沒有發生什麽讓她不愉快的事情。知道這些就夠了。


    “努力讓森同學放心吧。”裏奈像是逗趣一般,同時溫柔地笑著對我說。


    “……嗯。怪我猶豫不決,讓她有點等不急了。——我差不多該迴房間了。”


    “嗯。我也要去客廳。”


    我們走出變得冷清的房間。裏奈關掉房間的電燈,然後合上門。


    晚上,就和她剛來那天一樣,我們一起吃了母親從超市買來的熟食。


    “迴去以後也要保重身體啊。”晚飯的餐桌上,母親囑咐裏奈。


    “好的。這半年來,真的謝謝您。”


    裏奈對母親深深鞠了一躬。


    “要是有什麽事情,請隨時叫我。如果哪天,阿姨生病了,或者有什麽困難,我馬上就會過來的。”


    說著,裏奈的聲音微微顫抖,好幾次停下手擦拭眼角的淚水。母親溫柔地看著她。


    “謝謝你。我的兩個兒子都太讓人操心了,所以能認識你這樣直率的孩子,我也很高興。雖然我明天沒法送你去車站……我們家隨時歡迎你過來玩。你住的那個房間也不會動的。家裏這麽大地方,隻有我和健一兩個人太寂寞了。”


    “嗯,我一定會再來的。”裏奈依舊擦著眼淚。


    晚飯後,我們輪流洗澡,我在客廳裏等待著。最後的一個晚上,也一如既往地逐漸流逝。


    晚飯時差點哭出來的裏奈,從浴室出來後也恢複了平時的樣子,和母親坐在被爐裏聊起天來。


    洗漱後,我繼續在客廳裏,和裏奈還有母親待了一會兒。我從房間裏取來讀到一半的書,坐在餐椅上喝著熱茶看了起來,偶爾迴答兩人的話。


    時針即將指向零點。母親明天還有工作,就先迴房間去了。


    “晚安,裏奈。”


    “好的,晚安。”


    裏奈迴答。電視已經關掉,變成兩個人獨處,深夜的沉默立刻包圍了四周。這時,裏奈開了口。“最開始要來這個家的時候,我其實有點害怕來著。”


    “很正常。”我答道。


    換做是我,我也會害怕的吧。在陌生的的城市,一個從未見過的親戚家裏住半年,想必會讓人很不安。


    “但是現在,我想對那時的自己說,這半年會過的很愉快的。”


    說著,裏奈從被爐裏出來。


    “我也差不多該睡了。”


    “嗯。我也迴去了。”


    我也站起來,關掉暖氣。裏奈關閉被爐的電源,然後滅了燈。來到二樓,裏奈握住自己房間的門把手。


    “晚安。”她對我說。


    “嗯,晚安。”


    我也一如平常地迴答,然後進入自己的房間,沒有開燈,直接躺在床上,鑽進了被子裏。黑暗中,我迴憶起裏奈來我們家第一天的那個晚上。


    那時,我擔心著以後的事情。但那份動搖和困惑,已經成為了懷念的過往。


    那時的裏奈,對我而言還是外人,我也不懂該與她保持怎樣距離,曾打算和她毫無交集、互不影響地度過半年。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現在會和她成為這樣的關係。


    我和裏奈各自生活在東京郊外和市區,彼此相隔不遠,而且血脈相連,一直以來卻一次都沒有見過麵。明天,她走了以後,我們就要迴到和從前一樣的生活了。


    但是,我們彼此已經不再是外人了。之後的人生中,我們或許還會因各種機緣見麵。到那時,我們一定能像普通的親戚一樣,互相分享自己的近況。在不遠處,有個人和自己一起長大,是一件讓人安心的事。


    ☆ ☆ ☆


    第二天,裏奈迴東京的時候,也像那個梅雨的日子一樣,細雨靜靜地下著。


    上午十點,我在客廳裏等著,不久裏奈就背著帆布背包,拿著手提箱從樓上下來了。


    “都準備好了?”


    “嗯。”她點了點頭。


    “那,走吧。”


    說完,我們來到玄關前。我先換上運動鞋,之後裏奈把手提箱放到台階下麵,脫掉拖鞋,換上了靴子。


    我打開家門,響起哢嚓一聲金屬的冰冷聲音。天空中烏雲密布,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氣息。


    裏奈邁出家門一步。


    “半年來,打擾了。”


    裏奈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家裏的樣子,然後撐開了紅傘。


    庭院裏,種植的紫陽花等植物落光了葉子,地麵被雨水淋濕成褐色。


    打開庭院前齊胸高的大門,我們離開了家。


    從這裏走到公交車站要大約五分鍾。裏奈每天坐公交車上下學,都要走過這段路。


    我撐著白色的塑料傘,裏奈一手撐著她的紅傘,另一隻手拖著手提箱。街上人跡寥寥,隻有雨聲和她茶色的靴子踏出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我們在車站肩並肩站著。等了不久,就有公交車響著引擎排氣聲,靠站停下。


    上車後,剛好有並排的兩個座位空著。我把靠窗的座讓給了裏奈,她輕輕一點頭,放下手提箱,抱著帆布背包坐下了。


    車裏開著暖風。窗戶上付著幾粒雨滴,內側起了霧,看上去一片朦朧。裏奈一直盯著車窗外,我們幾乎沒有交談。


    約二十分鍾後,到了火車站前。“我拿吧。”我說著,提起了裏奈的手提箱,先下了車,撐開了傘。從公交車站到火車站的這段路上沒有能遮雨的地方,我們不得不撐著傘走一段。裏奈也跟著我下了車,撐開了她那把紅傘。


    “謝謝你。”說完,裏奈伸手要接過手提箱。


    “我幫你拿到檢票口。”


    “嗯……”裏奈收迴了手。


    我們慢慢地走向火車站。


    終於來到了有屋頂的地方,我們收起雨傘。車站裏,人來人往的聲音和電車的廣播聲匆忙地響個不


    停。


    我們上了滾梯,來到檢票口前。乘客們的鞋和雨傘沾著雨水,打濕了鋪著瓷磚的地麵。


    我們走過售票機前,裏奈從口袋裏取出ic卡。然後,在離檢票口不遠的地方,我們停了下來。


    我們的視線迎在一起。


    “謝謝。”裏奈伸出手,我把紅色手提箱遞給了她。


    我們就這樣麵對麵站著,沉默了片刻。


    ……第一次見到裏奈那天,我從未想過,她離開的時候我會如此寂寞。


    抬頭看了一眼電子顯示屏,離下一班電車到站隻有五分鍾了。


    “這半年間,真的謝謝你了。”裏奈忽然說道。每次聽到她的聲音,離別的寂寞感都會不住地湧上心頭。


    “有什麽事情,記得聯係我。雖然大概不會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但是隻要我能幫得上忙,就一定會趕過去的。”


    “嗯。如果健一和阿姨遇到什麽事情,我也會馬上趕過來的。”


    距離下一班電車還有三分鍾。


    我暗自下定決心,要笑著送走裏奈。因為這不是充滿了悲傷的別離。


    “那,再見了。”


    裏奈露出非常燦爛、溫柔的笑容,擺了擺手,轉身走向檢票口。


    “再見。”我也迴答。


    我很想露出笑容,一時間卻笑不出來。我很久都沒有自然地微笑過,隻好生硬地提起嘴角擠出笑臉,然後向她揮揮手。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是什麽樣子。裏奈迴過頭看了我一眼,莞爾一笑,又微微揮了揮手。


    在檢票口的對側,裏奈的身影逐漸遠去,消失在湧向站台的人流之中。她坐著滾梯下樓,漸漸地,連她圓圓的腦袋都看不見了。


    心裏一下子五味雜陳。


    直到迴首才發現,和她一起生活的這半年,轉瞬即逝。


    那個梅雨的日子,我在擁擠的人流中遇見裏奈的那天,恍如昨日。


    我們不是今後再也無法見麵。從這裏到裏奈的家隻要大約一小時,隻要願意,隨時都可以見到。電話也好,網絡也罷,我們都能馬上聯係到對方。隻是等我迴到家時,她已經不在那個房間裏了。


    寂寞的感覺在心中擴散。她已經迴去了。阿姨從海外平安歸來,母女二人又生活在一起了。對她來說,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我不能沉浸在感傷裏。就想著自己輕鬆地度過了本以為會很痛苦的半年,然後迴家吧。


    我一個人坐公交車迴家。路上,眺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物還是一如既往。我閉上了眼睛,為她祝福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湧了上來。心裏默默地祈願,祝她今後也能健康、幸福地度過每一天。


    這時,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點亮屏幕,看到了裏奈發來的消息,附有一張照片。那是冬日的大雨天,在家裏拍的。照片裏,我和裏奈緊挨著,坐在沙發前的被爐裏。我一臉困惑,裏奈則是露出調皮的表情。


    ——我和裏奈,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以照片的形式,第一次客觀地看到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樣子。


    不是戀人,也不是兄妹。但從中可以看到,在這段並不短暫的時間裏,一起生活的我們有【多麽親密】。


    “我才想起來,之前的照片沒給你發過去。多了一個像家人一樣親近的人,感覺很高興。”


    消息裏這樣寫著。見此,我不禁莞爾。


    “保重。”


    我簡短地迴複了她。


    車到了離家最近的車站停下。我撐著傘,獨自走在迴家的路上。


    迴到家裏,自然已經沒有了她的氣息。昏暗的家中,隻有瀟瀟細雨聲迴響。


    我登上二樓,看到裏奈曾經居住的房間的房門微微開著。


    從縫隙中看到空無一物的褐色地板,隱藏在心底的寂寞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想,這種少了一塊似的感覺,還會持續一段時間。關上裏奈房間的門,迴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我和裏奈半年的同居生活,到此告一段落了。


    ☆ ☆ ☆


    裏奈迴去後已經過了幾天,然而家裏少了裏奈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早起進入客廳的時候。吃晚飯的時候。洗衣服時衣服的數量。出門迴來的時候,門口鞋子的數量。夜晚在房間裏的時候,從隔壁傳來的家中的氛圍。


    一切和半年前別無二致,現在卻感到不適應了。但是我想,隨著時間流逝,這些感覺都會被衝淡。


    就算家裏的氛圍和生活變了,在學校和社團裏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新年過後,寒假即將結束時,社團活動又開始了。


    那天,我時隔一周重新見到了由梨子的身影。進入球場,隻見她穿著運動衣,紮著馬尾辮,正坐在長椅上。看到她依舊的身影,不知為何我安下心來。


    “由梨子。”


    我向她搭話。她轉過頭來,表情冷漠。我一直擔心她是不是故意不搭理我,所以看到她作出反應,雖然仍然冷淡,也鬆了一口氣。


    “好久不見了。”


    她隻是“嗯”地簡單迴了一句。看那樣子,她果然還是在鬧別扭。但我隱約感到,比起年末的時候,她有種更好說話的感覺。我打算去做準備運動,剛要進入場地,這時有人從身後叫我。“學長,能稍微過來一下嗎?”迴頭看去,橘正站在我身後。


    “什麽事?”


    “我有話對你說。大概很快就能說完,請跟我來一下。”她簡短地說道。


    她的表情嚴肅,我猜到可能是由梨子的事。看教學樓上的鍾表,離練習開始還有十五分鍾。橘快步走著,我跟在她身後。


    她離開球場,繞到體育館的後麵。近旁有一台廢棄的舊焚燒爐,以及環繞學校的柵欄,裏側是一整排似乎用於遮擋視線的常青樹。太陽照不到這裏,除了我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橘停下腳步,然後筆直地盯著我,生氣一般說道。


    “雖然她要我假裝不知道,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


    “……是說由梨子的事情嗎?”


    我問道,橘點了點頭。


    “是的。我已經聽說她年末的時候和阪本學長吵架了,所以大概的情況我也知道。——包括你們親了嘴的事情。”


    我本來是在認真地聽,但聽到最後加上去的那句話,我禁不住笑了。結果橘以為我沒有當迴事,很氣憤地說:“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明白的。對不起。”


    我向她道歉,她不滿地抱怨“真是的”,然後又緩緩地繼續說道。


    “阪本學長,你想過森學姐心裏有多麽不安嗎?我在等啟太迴複的那段時間裏,心裏也是急得不得了。怕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怕因為自己的舉動而搞砸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後悔得要死。雖然隻有短短幾天,但真的很難受。這種感覺,森學姐她已經體會了好幾個月了。”


    說到最後,橘的聲音微微顫抖。


    “學長,你太冷漠了。”


    我迴想著過去的自己,然後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確實,可能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學長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嗎?森學姐就不行嗎?”


    “不是的。隻是,很多事情,包括我對她的感情在內,整理好心緒花了不少時間。是我讓她等太久了。”


    “那請學長趕緊把這些話都告訴她。我也會幫忙的,請學長把她留住,把這些話說給她聽。”


    ☆ ☆ ☆


    練習過後,我站在樓梯口旁邊等她。隻見由梨子穿著校服,戴著圍巾,和橘一起走了下來。


    “由梨子,等一下。”我向她搭話。


    由梨子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我,目光裏帶著困惑。


    “我有話想對你說。一起迴家吧。”


    “……不要。”


    她猶豫了一會兒,別過頭迴答,宛如鬧別扭的孩子。


    “你真是……我請你吃夏天吃的那家店的炸肉餅,怎麽樣?”


    我忽然想起來便這樣說道,而由梨子則更加困惑了。


    “幹嘛啊。搞不懂你什麽意思。”


    看來是適得其反,由梨子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怒氣。橘可能也覺得不太妙,故意做出誇張的反應,試圖煽動氣氛。


    “哦哦烤肉餅!學姐,這不是挺好嗎!我和啟太約好了在車站見麵,就先走一步了。二位可不要吵架哦!”


    橘用目光示意了我一下,然後朝著校門跑了過去。——如此糟糕的演技……恐怕早已被由梨子看破了。


    “明、明香裏!”


    被扔下和我兩人獨處的由梨子有點沒底氣地喊著橘的名字,之後不滿地瞪著我說:“你們合夥坑我,對吧?”


    雖然一臉不願意,由梨子還是打算跟我一起迴去了。我們走向自行車停車場,她跟在我身後,隔了約三個人的距離。


    迴家的路上,我到夏天由梨子去的那家肉製品店裏,買了兩個烤肉餅,按照約定把其中一個遞給由梨子。附近有一個小公園,我們坐在裏麵的長椅上。


    由梨子一開始猶豫了一下,不過旋即便大口地吃了起來,很快就吃完了。我


    的這份還剩下三分之二。


    “……要不要再吃一半?”


    “……我可不是被吃的騙過來的。隻是一生氣肚子餓了而已。”


    由梨子嘴不饒人,卻還是伸出了手。我把剩下的大半塊用手撕開,把沒咬過的部分遞給她。


    由梨子吃完,長唿出一口氣,滿足一般摸了摸肚子。


    “那個,之前的事情……”我提出了這個話題。


    “對不起。我解釋的方法不恰當,之前的態度也不好。是我錯了。”


    由梨子轉過來看向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也是,對不起。那時候突然心情變得很差,腦袋裏一下子亂掉了……就是,一耍起性子,之後就有點下不來台……”


    “不。”我搖了搖頭。


    “是我一直優柔寡斷的錯。你要是願意,我想現在把那時的答複告訴給你。”


    聽到我的話,由梨子的身體猛地一顫。然後,她試探似的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你不是喜歡和泉那樣的女孩兒嗎。我和她一點都不一樣,也沒法像她那麽可愛……然後你還想我們的關係迴到從前那樣,我不願意。”


    “不是這樣的。”


    我又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然後說:


    “我喜歡的是你。”


    由梨子驚訝地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然而,她還是錯開了視線,低聲嘟囔:


    “……我不信。”


    瞬間,我迴憶起了那個雷雨之日。那個時候的由梨子,是不是也像這般不安、害羞、恐懼呢。一定是的。我害她這樣好久了。焦躁與悔恨驅散了之前想好的話語,腦子裏一片空白。總之現在必須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由梨子。這樣想著,我繼續說道。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就現在到你家去,對叔叔阿姨說,我喜歡由梨子,想和她交往。”


    我說完,由梨子猝不及防般“誒”地叫了一聲。片刻的沉默後,她撲哧一笑。


    “說什麽呢,丟不丟人。幹嘛要扯到我家人身上啊。”


    由梨子不快地眯著眼睛,盯著我說。


    “呃。”


    我一時語塞。話題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雖然說出口的時候來不及感到害羞,但意識到這句話沒起到效果的瞬間,我的臉不禁發燙。


    搞砸了。我低下頭,由梨子卻咯咯地笑了。


    我看著被逗笑了的由梨子,有點無力地又說了一遍:“……我是認真的啊。”她依舊笑著。“真是笑死了。早這麽說出來不就好了。”


    說完,由梨子整理了一下裙擺,挺直身子,麵對著我說:


    “你要是再看上別的女孩子,我可要當著媽媽他們的麵對你公開處刑。”


    聽到她的話,我抬起頭來。由梨子一副像是生氣的表情。四目相對時,她微微點頭。我也點了點頭。


    “嗯。要殺要剮隨你處置。”


    “那我要給剮到一點皮肉都不剩。”


    說完,由梨子有點猶豫地抱住我的左臂。她的臉龐靠近過來,兩人的側額貼在一起。她的喘息聲縈繞在我耳邊。公園裏空無一人,附近的路上也沒有行人。


    由梨子繼續把臉向下靠了過來,她唿出的氣吹在我的嘴唇上。很快,我們的嘴唇輕輕相碰。溫熱而柔軟的觸感瞬間讓我頭腦中一片空白。我還記得這個觸感,不過與那個雷雨之日不同,這次的動作更加輕柔。


    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拉開距離,坐迴原先的位置上。由梨子也鬆開了我的胳膊,把手放在膝蓋上。


    好一會兒,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一起直勾勾地盯著前麵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沉默中,隻有時間不停地流逝。


    幾輛汽車打著燈駛過公園前的小路。接吻之後,我的心髒砰砰地跳個不停,但也漸漸平靜下來。終於,由梨子小聲嘀咕了一句。


    “這半年裏,健一,你真是變得溫柔了好多。”


    “……什麽意思?”


    “就是對待人的態度之類的。你以前總是有點冷淡,對人漠不關心的,但最近很多方麵都挺努力的,比以前好多了。”


    由梨子說完,像是觀察似的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


    “要不是這樣,我或許根本等不了這麽久,可能真的會變得討厭你。這方麵,我有些感謝和泉。”


    最後,她小聲嘟囔了一句——我還以為你要被搶走了呢。


    “對不起。”


    我向她道歉,由梨子又迴到了平時強勢的語氣。


    “你可得好好補償我等了這麽久啊。我一直想著我們交往以後要做些什麽,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情呢。”


    “嗯。……但是我們今年不該備考了嗎?”


    “幹嘛非要在這個節骨眼說這事啊……。壞了,馬上就要模考了……都怪那誰,我一直都沒法安心學習,怎麽辦才好呢……”


    “……抱歉。”


    “真是的。”由梨子嘟著嘴。


    周圍完全暗了下來。路燈發出白色的光,宛如光球一般。在長椅上坐了好久,感覺有些發冷。


    “好冷啊。”由梨子說道。


    “是啊。差不多該迴去了。”


    由梨子嗯地點點頭,站了起來。


    “手,給我。”


    由梨子向我伸出手。我們的自行車就停在不遠處,但我還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凍得冰涼。我們就這樣手牽著手,一起走著。


    相處了這麽久,但今天恐怕是我們第一次牽手。把由梨子送迴家後,我暗自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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