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學期開學典禮當天的早上,我剛下樓來到客廳,隻見和泉身著半袖校服,正吃著早飯。


    我在暑假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也是穿著校服,所以早上起來做上學準備的時候,也沒有什麽開學的感覺。但是一看到穿著校服的和泉,這種感覺便立刻湧現。


    與母親及和泉互道早安後,我也坐下開始吃早飯。餐桌上放著香腸和煎蛋,還有三人份的便當盒。


    我們沒有多交談,匆忙吃著早飯。很快和泉便起身,說了一聲“我出門了”後背起包出門了。之後,母親喝完咖啡,也上班去了。


    我吃完早飯後,洗淨三人的碗筷並整理好,才鎖上門離開了家。登上自行車,沿著早上的住宅街騎行。來到大街上,車輛來來往往,走在上學路上的學生三五成群。平日的早晨,和暑假前一樣,一如既往。


    開學典禮這天沒有課,開了一小時班會後,下午便是社團活動。


    活動開始之前,我和長井把桌子拚到一起吃便當。大多數學生因社團活動或迴家而已經離開了教室,但是還有留下來的女生們在教室後方大聲講話,加上走廊上的喧鬧聲,教室裏有些嘈雜。我們像往常一樣,一邊閑聊一邊吃著午飯,突然長井露出略顯嚴肅的表情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什麽?”


    我好奇地停下筷子。隻聽長井說:


    “我和橘交往了。”


    我大吃一驚,不禁向周圍瞄了一圈。沒有人能聽到我們的談話,教室裏的人也沒有在注意我們。


    “真的假的?什麽時候開始的?”


    “差不多一周之前,我們兩人出去玩,迴來的時候她提出來了。”


    “然後呢,你迴答她了嗎?”


    “嗯。當時我讓她稍微等等,但是前天,我打電話迴答她了。”


    “你終於喜歡上橘了啊。”


    聽到我說,長井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說實話,最開始對她不是很感興趣,但是在跟她在一起的這段期間,就逐漸喜歡上她了。知道她對我抱有好感之後,就覺得她很可愛……”


    “之前還牽了手吧。”


    “——什麽啊,果然你看見了啊。”長井說道。


    “……抱歉。不小心看見了。”


    “也不用道歉啊。我知道你和森想把我們兩個人撮合在一起。”


    被他這麽一說,我不禁一時語塞。


    果然露餡了嗎。不過做得那麽明顯,應該不會有看不出來的家夥吧。


    我不是第一次經曆朋友交上女朋友這種事。但是不知為何,與長井麵對麵坐著,總覺得愈發尷尬。長井也是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行了,去操場吧。這件事隻跟你和森說過,對其他人可要保密。”


    “嗯,我明白。”


    我們收拾好東西,一起離開教室。


    ☆ ☆ ☆


    時至九月,剛過正午,室外仍相當悶熱。在外麵的置物所換上釘鞋,兩人一組做完基礎練習,便已是大汗淋漓。


    在隊員們練習期間,球隊的兩名經理在操場的一角踢著球。因為剛才和長井談過,視線不由得就向橘那裏飄去。看著她踢了幾次球,我注意到她變得很熟練了。以前踢都沒什麽正經姿勢,現在卻已經能正確地用腳內側傳接地滾球了。


    到了休息時間,我去水池那裏,用涼水衝洗脖子,恰逢橘也來清洗水罐。兩人並排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充斥了四周。我把頭伸到水龍頭下,用水澆過從發熱的脖子到後腦勺之後,關緊水龍頭起身。橘用皮筋把頭發紮成兩束,半袖體操服的衣袖卷到肩膀處,在罐子裏接了些水,然後哢嚓哢嚓地晃動清洗。


    “我從長井那裏聽說了。”


    我在她的身後說道。隻見橘停下手,猛地迴頭看向我。在室外練習的吹奏樂部成員正在演奏樂器,穿著短褲的田徑部的男生和女生們一邊說笑著一邊從旁邊走過。橘的表情是猝不及防的吃驚,還夾雜著一點害羞。


    我對她說“恭喜”,她把視線轉迴前方,有些焦躁不安地紅著臉,尖聲迴答:“謝、謝謝。”然後,她一邊“嗬嗬嗬嗬”地發出有些詭異的笑聲,一邊把洗滌劑滴到海綿上。喜不自禁,無論如何都會露出笑容,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全體練習開始之前,我迴到操場,一個人開始練習任意球。在禁區周圍合適的地方停下球,想象著人牆和守門員的位置,把球踢進無人的球門。每次踢起球,幹燥的地麵就會揚起沙塵,然後被微風吹散。


    過了一會兒,由梨子與另外幾名隊員也來到球門前,其中一人守門,我們剩下的人輪流射門。


    “下一個我來踢——”由梨子說著,從球門正麵靠右的地方,用右腳踢出一個弧線球。變化緩慢且柔和的球沿著一道漂亮的弧線,擦過守門員的指尖進入球門。“喔喔——”周圍的男生發出欽佩的叫聲,由梨子則是“哼哼”地笑著得意地挺胸。她也應該知道長井他們的事,神情卻與平常別無二致。


    那天,橘和長井是一起迴去的。


    “我跟她在樓門口碰頭。”長井和我一起在操場上做俯臥撐時對我說。社團活動結束,換完衣服,等隊員們迴去之後,長井和橘在樓門口碰麵了。我和由梨子也在那裏,四人一起走到校門口。兩人之間看上去一如往常,並沒有緊張的氣氛。


    和長井他們告別後,我和由梨子兩人騎車迴家,一路上聊的也是他們倆的事。


    “那兩個人說不定挺合得來呢。應該能談挺久。要是分了的話會破壞掉球隊內的氛圍,希望能至少撐半年吧。”


    騎過車水馬龍的街道,進入我們居住的住宅區時,由梨子說。


    “隻要橘不覺得膩了就好。長井倒是沒問題。他好像從之前開始就考慮到球隊的事了。”


    “是嗎。我想明香裏也應該不會……覺得膩了吧……大概。”


    說著,她有些擔心似地嘟囔。


    “要是單相思的話還好,也有人是開始交往之後逐漸感到厭倦。”


    前方的信號燈變為紅色。我停下車,不經意間仰望天空。在褪去湛藍、開始變暗的天空中,飄浮著沐浴夕陽散發著紅光的卷積雲。看向身旁,隻見由梨子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她“唿”地輕歎了口氣,把長袖襯衫的卷到露出手腕的袖子提到了肘部以上,然後若無其事一般問道:


    “說起來,和泉她什麽時候迴去?”


    話題突然跳到和泉身上,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我想想,一月份吧。大概過了新年之後馬上就會迴去。”


    “是嗎。……還有,四個月左右啊。”


    說完,她頓了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呢。”


    她自言自語一般說著,重新望向前方。


    我也看向前方的信號燈。塗飾成灰色燈架連著電線杆,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發黃。


    一輛打著車燈的轎車從麵前駛過。燈變綠了,我們沉默著蹬起自行車。到了由梨子家門口,她說了句“再見”,下了自行車,輕輕揮了揮手。


    迴到自己家,一進入客廳,就看到和泉正在疊洗好的衣服。她換上了米色的襯衫和緊身的七分牛仔褲,似乎是歸家已久。


    “啊,你迴來啦。”


    “我迴來了。”


    我放下自己的東西,也幫忙疊衣服。


    並沒有多想,開始疊起來才突然想到,如果女性的內衣之類混在裏麵的話該怎麽辦。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還沒疊的衣服,發現衣物一如既往地分好了類,便放下心來。裏麵隻有浴巾和洗臉毛巾還有t恤。


    我拿起一旁的t恤疊了起來。剛曬好的衣服散發著柔軟的清香。和泉正座著,把毛巾在膝蓋上麻利地疊著。傍晚時分,日漸昏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映在她的頭發上,反射著蜜色的光澤。


    ☆ ☆ ☆


    “請陪我一起去買東西。”


    到了九月月中,我也終於習慣了重新開始的校園生活。周五,我正在做晚飯,剛迴到家、仍穿著校服的和泉便突然對我說。


    “啥?”


    正在廚房做大醬湯的我停下手,呆愣地問道。


    我問要買什麽東西,她迴答說之前住院的一位男老師即將康複出院,作為慶祝,班上決定送一件禮物,而挑選禮物的任務便落到了和泉的身上。


    “因為我沒買過男性用的東西,所以根本想不出該送什麽好。所以,如果你有時間,希望能稍微陪我一下。”


    和泉坐在餐桌對麵向我低下頭,誠懇地說道。


    於是第二天的周六,早上十點鍾,我們在客廳碰頭。我下到一樓,隻見和泉穿著長袖素茶色連衣裙,拿著平時外出時背的肩包坐在沙發上,似乎已準備就緒。


    在玄關穿上鞋,走出家門。在院子裏給植物澆水的母親對我們說“路上小心—”,和泉迴答“好—”,同時輕輕揮手。


    目的地是站前的商場。我們打算坐公交去,於是來到最近的公交車站。


    恰好來了一輛公交。車內隻有雙人座是空著的,我們便並排坐了下來。等我們坐定,車門關閉,車輛緩緩啟動,擴音器中傳出女播音


    員告知下一站點的聲音在車內迴響。


    在車上,和泉給我講了許多學校的事,例如要在文化祭上表演朗讀劇啦,出院複職的老師和我身形一樣啦,如此等等。


    她的雙手放在膝上,左手腕戴著和初次見麵時一樣的手表。和泉剛搬來那一天的緊張感頓時在腦中複蘇,同時我深刻感受到,這三個月以來,我們之間的距離極大地改變了。


    和泉聊著學校的話題,臉上是快樂的笑容。之前的生硬已消失不見,我也不必為了尋找話題而絞盡腦汁。


    有一種和泉已經在家裏住了很久的感覺。如今,想要迴憶她搬來之前我和母親究竟是怎麽生活的,反倒成了難事。


    過了二十多分鍾,公交車來到站前。下了車,我們走在鋪裝精致的路上,朝商場進發。附近高樓公寓林立,還開有電影院和時髦的咖啡館等,是市內最繁華的街道。


    步行少許,我們進入商場,乘上電梯,來到銷售男裝的樓層。


    “昨天放學之後也來過一趟,當時姑且看中了幾件……”


    說著,和泉穿過廊道,走進一家賣西裝和夾克的、顯得有些端莊的店裏,然後拿了兩條領帶。


    “麻煩你到這裏站一下。”


    和泉站在領帶貨架旁邊的鏡子前說道。我站到鏡子前,她便依次把領帶貼到我胸前,指背輕輕碰觸到我的喉部。


    “正好你今天穿著白襯衫來。”


    眼前的和泉一邊笑著,一邊嘀咕“哪條比較好呢”,將一條灰色夾雜著青色細紋的領帶和另一條素色藏青色的領帶反複地比到我胸前,陷入沉思。這時,“是選禮物嗎?”一位黑色卷發的年輕店員向我們問道。


    “啊,是的。在猶豫選哪條比較好……”


    店員說“是這樣啊”,想了片刻後迴答:“這款灰色的應該會更適合年輕人。”他取了那條灰色的領帶。和泉有些困惑地笑著緩緩擺手。


    “啊,那個,這是送給學校老師的。四十歲左右的……”


    “哎呀,是這樣啊。”


    店員慌忙地看了我一眼,說“真是抱歉”。不知為何我也覺得很過意不去,也對他說“對不起”。然後,和泉問我:“要是健一的話,會選哪條?”


    “嗯……”


    因為隻有冬季校服上才能係領帶,我也說不上什麽。


    “我的話大概會選這條吧。沉穩一點的顏色應該更容易搭配衣服。”說著,我指了指藏青色的那條。


    “這樣啊—”


    之後和泉又煩惱了一分多鍾,然後說:“那就選這條。”她選了我選擇的那條領帶。


    “咦,真的要選那個嗎?”


    和泉點頭:“嗯,我決定了。”隨後走向收銀台。


    她把包裝好的領帶盒放進背包。也許是事先湊夠錢了,她從信封裏拿出幾張千元紙幣,還要了發票。


    “謝謝你,多虧有你幫忙,選了個好禮物。”出了店,她對我說。


    “哪裏……這點小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稱上幫忙……”


    “不不,真的幫了大忙呢。”和泉說。


    之後我們又去其它樓層,隨意地逛了逛書店和家具店,約三十分鍾後來到了一樓。


    在經過商場出口附近的雜貨店時,和泉好像被什麽吸引了一般放緩步調,同時望向店內。


    “要去看看嗎?”


    看她顯然是很想進去看看的樣子,我問道。她立刻反射一般轉過身來。


    “啊。嗯。不好意思,那我就稍微逛一會兒。”


    她有些難為情地迴答,然後走進店內。


    那家店裏陳列著一些芳香精油和女性房間內的裝飾品之類的東西,貨架和海報等大多被白色或粉色等柔色調覆蓋。店內的客人也多為衣著蓬鬆的年輕女性,門口的加濕器噴出一股股很好聞的蒸氣。


    和泉一邊嘟噥著“好可愛啊”一邊看著一款顏色和外形很像冰淇淋的肥皂(大概是)。那並不是借此來凸顯自己可愛的那種舉動。隻要她不是超乎想象的裝乖腹黑少女,這就是她平常的樣子。


    “從學校迴來的路上,偶爾會進這家店逛一逛。光是這樣看看就會被治愈呢—”和泉用懶洋洋的口吻說道。


    “這樣啊。”


    “嗯。隻要一看到可愛的東西,內心的疲勞就會被消除。”


    “是嗎。”


    和泉看完肥皂和芳香油後,又看了一圈那些輕飄飄軟綿綿的衣服,之後我們便離開了商場。我推開玻璃門,讓和泉先出去,之後我也來到外麵。


    臨近中午,太陽高照,雪白的陽光灑滿街道。金屬杆、路旁的鏡子、信號燈的邊框、樓房的窗戶,還有天橋扶手的角,都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和泉買好了送給老師的禮物,今天的任務本該就此結束。然而外麵的天氣舒適宜人,我不禁覺得就這麽迴去未免有些可惜。而且,與和泉走在一起,還能像剛才的雜貨店那樣發現未知的世界,也別有一番趣味。


    帶著這種心情,前往公交車站的腳步放慢了一些。隻見和泉突然停下腳步,歪著頭“咦”地看向我這邊。


    “怎麽了?”


    我還以為是心事被看穿了,有些動搖地問道。和泉指著我的背後說:“那孩子。”


    順著望過去,看到一隻小型犬被拴在電線杆上。和泉走到那隻狗的旁邊,轉頭對追上來的我說:“好像是斯特拉哦。”


    說著,她蹲了下來。狗忽地站起來,見到和泉就衝她直搖尾巴。也許是看到那個反應而確信了,和泉用手掌輕撫狗的後背。


    我也覺得是那隻狗。它身上茶色的毛,還有那愛答不理的表情,我還有些印象。


    “星野,或者是她家裏的人,來到這附近了嗎。”


    “也許吧。”


    和泉站了起來,向四周張望。我也從斯特拉身上移開視線,向周圍看去。很快,我便看到了一個眼熟的女孩子的身影。她穿著格子花紋的短裙和連帽衛衣。


    “……找到了。”


    商場一樓乘坐電梯的位置是玻璃牆,從外麵也能看到內部。隻見在近處,星野正緊盯著手機在那裏轉悠。


    “咦?在哪兒?”


    和泉朝這邊看來,我用目光示意星野就在裏麵。


    “啊,真的呢。”和泉也低聲嘟囔。


    我們再一次進入商場,來到在電梯搭乘所的星野那裏。低頭看著手機走路的星野沒有注意到我們。


    “哇!”


    也許是想嚇唬她一下,和泉雙手別在身後,從星野的背後突然叫出聲。


    “哇啊!”


    星野吃了一驚,雙肩猛地一顫。我順勢看到了她的手機畫麵,是最近很流行的ar遊戲(校注:利用智能計算及顯示設備擴展周圍現實環境,與之互動而進行的遊戲。ar係augment reality(增強現實)的縮寫)。


    “是裏奈啊。——啊啊嚇死我了……”


    星野長唿一口氣,接著注意到了一旁的我,便“啊……”地僵住了一瞬,但旋即問候道:“阪本也是,好久不見。”


    “你在幹什麽?”我問她。


    “那個,要捕獲一下……本來是在這附近散步的,但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兒……”


    星野扭扭捏捏地迴答,似是在辯解一般。


    “捕獲?”


    和泉疑惑地歪頭。


    ☆ ☆ ☆


    因為有斯特拉在一起,我們決定不坐公交,慢慢走迴我們居住的街區。臨近中午,氣溫逐漸上升,有些冒汗。斯特拉也伸著舌頭,蹣跚地跟著我們。


    “你們兩人今天是什麽事?……話說,我跟你們走在一起真的好嗎?”


    還沒走出幾步,星野就問向和泉。和泉一臉不可思議地反問“為什麽不能?”同時歪了歪頭。


    “我是要去買那個禮物。覺得聽一聽男生的意見會比較好,所以才讓健一來幫忙的。他和老師的身高發型都很相似。”


    “啊啊,是這樣啊。”星野答道。


    “我還以為鐵定是撞上了同居中的親戚在約會這種戀愛輕喜劇一樣的事件……”


    星野一口氣說完好長一句話。和泉隻是麵露苦笑,不知她有沒有聽懂。


    迴家的路上,和泉與星野說要去買午飯,我們就去了麵包店。那是一家私人作坊,兼售咖啡。雖然我沒進去過,不過似乎是這條街上和泉比較中意的一個地方。旅店風格的建築有著綠色的屋頂和紅色的拱廊,看起來的確像是和泉會喜歡的那種氛圍。


    我把買我的麵包的那份錢給了和泉,和斯特拉站到店外拱廊的陰影下等候。我牽著繩子,斯特拉老實地坐在腳邊。


    過了一會兒,兩人拎著裝有麵包的袋子出來了。和泉說趁著今天天氣好,想去公園逛一逛,我們便決定前往住宅街內部一座長有草地的公園。


    途中,星野說“我家就在附近,我迴去拿一下在公園裏玩的東西”,於是順路去了她家。星野家的大小和造型與我們家一樣,與這條住宅街上的人家統一。她把狗繩交給和泉,快步走進家裏,不消片刻便拎著一個運動背包出來了。


    “久等了。”星野說。包裏似乎放著


    塑料坐墊,以及可伸縮的狗繩等。


    進入目的地的公園,我們在自動販賣機處買了飲料,然後找了一片樹蔭,鋪開坐墊坐了下來。斯特拉的繩子係在近處的樹上,它在草坪上懶洋洋地躺下了。


    星野與和泉相對而坐,正在聊著學校的事。我坐在靠近斯特拉的地方,一邊喝著從自動販賣機買的瓶裝礦泉水,一邊摸著它的頭。斯特拉麵無表情地任我擺弄,並沒有顯得多麽高興。


    “你買了什麽樣的禮物?”


    “我買的呀,是這個。”


    和泉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給星野看剛才買的領帶的照片。兩人把頭湊在一起看著屏幕。


    “說起來,為什麽和泉你要負責挑選給老師的禮物啊?”


    我問出心中在意的問題。星野轉向我,笑眯眯地迴答:“因為裏奈是我們班的時尚委員啊。”


    “……什麽意思?”


    我不明就裏地反問,一旁的和泉開心地說:“順便說一下愛子是漫畫委員。”


    “反正我就是個真宅啦……”星野低下頭小聲嘀咕。和泉似乎沒有聽清,不解地歪頭:“宅?”星野慌忙搖頭迴答“沒什麽”。


    “到底是怎樣的擔當啊……”我依舊是一頭霧水。如果說這是她們上的女校裏流行的東西,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喝著水,吃著和泉剛才買來的三明治。雖然隨波逐流到了這裏,但總覺得我不太適合這種場合與氛圍。


    陽光依舊強烈,但在陰涼處感覺相當涼爽。進入九月中旬,知了也少了。偶爾會在某處響起一陣思舊般的蟬鳴聲,然後很快又中斷。伸出手摸了摸塑料坐墊旁邊陰涼處的草坪,竟意外地冰涼。


    “之前的模考考得怎麽樣?”星野問和泉。兩人捧著剛才買來的三明治,一邊吃一邊聊天。


    “老樣子。理科的分數要是再高些就好了。”


    “開始準備填報誌願了嗎?”


    “嗯,看中了幾個想考的學校。”


    “是嗎。我也差不多該開始考慮一下了。”


    兩人一直在聊模考和校園開放日等跟考試有關的事情。重點高中的學生已經是那種狀態了啊。我一邊感歎著,同時焦慮於幾乎沒什麽準備的自己。


    星野帶來的網球從包中掉出來,滾到身旁。我拾起來,然後轉手扔給躺著的斯特拉。它站起來走了幾步,用嘴叼起球,然後“啪嗒”地放到我手邊。我再一次撿起球扔到斯特拉腳下,它又叼來放到我這裏。


    就這樣,和泉與星野聊天的時候,我在旁邊一直和斯特拉懶洋洋地玩著接球遊戲。突然,和泉問我:“健一你考慮過畢業之後的事情嗎?


    “啊,嗯。——目前我打算升學。大概會報考文科的學院,但具體還沒有定。”


    “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暫時沒有很明確的想法,但有一些想繼續學的內容。你呢?”


    “說來慚愧,我沒什麽特別想做的……最近在調查要學什麽,還有哪些工作比較好找之類的。”


    她挪動了一下斜放著的腿。


    “愛子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星野有些扭捏地迴答。


    “嗯——我是考慮要選擇以後容易就業的專業……不過我喜歡畫畫,所以想繼續畫下去。雖然畫得不算好,但畫畫的時候覺得很快樂,也能在活動中交到很多朋友……”


    “聽著不錯呢。”和泉說完,然後向我問:“隆一哥是怎麽選擇現在這個道路的呢?”


    “誰知道呢。”


    我也很納悶。遭到父母那般的反對,又考上了名牌大學,交際能力還那麽強,就職工作對他來說應該也不成問題。


    “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生活呢,還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生活呢。”


    我嘟囔道。“這是永遠的問題呢。” 和泉頗有感慨地說著,“啪嚓”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來,樹葉隨之搖動。有幾片綠葉飄然落下,然而輪廓已染上些微赤黃。天空的藍色也不是夏天那樣厚重逼人的濃鬱,而是一望無垠的輕快。


    忽然,我與和泉四目相對。和泉有時會發呆陷入沉思,現在也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怎麽了?”


    我問道,和泉一下子迴過神來,然後苦笑著說:


    “說起來,來年我就不在這裏了。想著以後的事情,就一下子想起來了。”


    一直在玩手機的星野抬起頭來。


    “一直在這兒不就好了嘛。你迴去的話,我又要一人上學了。”


    “啊哈哈……不過,那兒是健一家,所以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和泉露出困惑的笑容。“啊,是呢。抱歉。”星野看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


    “——你在,我也不介意。”


    我認為這句話姑且可以劃入客套的範圍,然而聲音卻因害羞而微微顫抖,說出口之後感到些微的尷尬。和泉也顯得有些困惑。


    “謝、謝謝……你能那麽說,我很高興。最近好像總是忘記要迴家去,也許我已經習慣這裏的生活了呢。”


    說完,她似是重振精神,歡快地說:“總之,我們為了一舉成功加油吧!”


    “喔——”星野也跟著舉起一隻拳頭。在一旁睡覺的斯特拉也“哇啊~”地打了個哈欠。


    略顯沉重的氣氛立刻變得明快,和泉從紙袋裏又拿出一個牛角包開始吃了起來。星野似乎是一直在玩的遊戲有了新的進展,叫著“這是!”同時重新盯起手機屏幕。


    ……和兩個我行我素的女孩子在一起,總覺得節奏完全被打亂了。


    ☆ ☆ ☆


    進入第二學期後,每有一次台風經過,暑氣就跟著減少一些。


    十月的某個休息日,由梨子要參加一場女足比賽,我和長井還有橘三個人前去觀戰。最初是打算我和長井兩個人去的,但是長井和橘說了之後,她說也想一起來。


    “跟明香裏說了之後,她說也想來,可以嗎?”前天晚上,他給我發了條短信。


    一眼掃過去,立刻感到有些不對勁。


    ——明香裏?


    那是橘的名字(校注:區別於姓)。


    他什麽時候開始用名字稱唿了?迴想起來,我不記得他叫過她的名字。如此不同尋常,哪怕隻是聽過一迴,我也應該會記住的。


    但是特地發短信去問那種事未免太傻了,我隻是迴了句:“知道了。”


    兩人開始交往已有一段時間,不過在社團活動中,他們的樣子一如平常。在我看來,球隊裏還沒有人察覺到他們之間關係的改變。


    第二天,長井和橘一同在約好的公交車站下了車。橘穿著碎花迷你裙,配著白色長袖上衣,頭發也精心打理了一番。中等長度的頭發向內微卷,劉海也用發卡別起,臉頰和嘴唇透著一絲紅色,看來是化了些淡妝。


    我們三人朝著目的地河畔市營運動場走去。從這裏過去要花十分鍾左右。


    一路上聽著長井和橘的對話,果然兩人已經互相以名字相稱了。橘一直叫長井為“啟太”。


    在一旁的我不知為何感到後背發麻一般的害羞。


    “你們已經互相叫名字了啊。”我說。長井迴答:“在學校外麵會這麽叫。”


    “總覺得好厲害。”


    “你不是也管森叫由梨子嗎。”


    “我不是說了好幾次了嗎,我們那個和你們根本不是一個意思。”


    “怎麽不一樣了?不都是關係近才這樣叫的嗎。”


    “不是啦。”


    “你在這種事情上還真講究啊。所以才一直用姓稱唿和泉嗎?”


    “哈?”


    “因為親戚之間一般都叫名字的吧?更何況你們還是住在一塊兒的。”


    這時,橘湊了過來。


    “嗯?一起住?”她訝異地歪著頭問:


    “什麽情況?和泉不是在夏日祭的時候碰到的,學長的親戚嗎?”


    長井一臉苦澀,用目光向我表示歉意。


    “啊……抱歉,我用錯詞了。和泉她那一陣正好住在阪本家裏。”


    “住!?那是怎麽迴事啊!?”


    橘大叫起來,顯得甚是驚訝。


    “她是阪本親戚家的孩子,住一兩天沒什麽大不了的吧。相當於是表親的關係,是吧,阪本?”


    “啊,對對。”


    長井試圖幫我蒙混過去。“真的隻是相當於嗎?”橘還是有點懷疑,但既然是長井這樣說,大概也能接受吧。而且,雖說是親戚,比起說同年紀的男女住在一起這種沒頭沒腦的故事,還是說暫住一兩天比較有說服力。


    關於和泉的稱唿,剛開始的時候,我曾數度想叫她的名字。但因為最開始自然說出口的是姓氏,於是不知不覺地就固定為現在這個稱唿了。


    另外一層考慮是不與她太過接近。不過現在迴想起來,這樣做似乎適得其反。的確如長井所說,親戚之間以名字相稱或許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與和泉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呢。以後,又會變成什麽關係呢。


    與她住在一起的生活,新


    年過後便會結束。但那並不意味著在那之後,我們之間的一切關聯會徹底斷絕。我完全不知道之後該怎麽辦。或許不會常見麵吧。還是說……


    在我左想右想之際,長井與橘之間的話題已從和泉身上移開,到了別的事情上。總之,我與和泉同居的事沒有暴露給橘,也沒造成什麽麻煩,我鬆了一口氣。


    市營運動場就在眼前了。路邊的小花壇裏盛開著淡紫色的大波斯菊。周圍住宅的院子裏種著柿子樹,樹上結著幾顆紅色的果實。身邊偶爾有汽車駛過,尾氣裏夾雜著丹桂的甘甜氣味,乘著涼風飄了過來。


    看著身旁正與橘說話的長井,覺得他很帥氣。既不自作多情,也不輕浮,平常地上學、平常地學習,參加社團活動,和女孩子交往,也很珍視女朋友。


    因為和泉而嫉妒長井的自己簡直就像個笨蛋一樣。一個人焦躁不安,陷入自我厭惡……一想到自己隻是在錯誤的臆想中徒勞地掙紮,便不禁歎了口氣。


    ☆ ☆ ☆


    位於河畔的運動場內,棒球場和足球場用網隔開。足球場雖然凹凸不平,卻也種著草皮,附近的中小學生經常來這裏練習足球。我和由梨子也在小學的時候來這裏踢過幾次球。


    環顧運動場,隻見由梨子穿著我們球隊的藍色運動服,坐在場地中央的位置,正在做伸展運動。今天進行的是短期大學和女子大學球隊之間的練習賽,隊伍裏應該有由梨子認識的人。她身旁的十幾人也都穿著一樣的運動服。


    運動場和車道之間是鋪著混凝土磚的斜坡。我們就在那裏坐了下來。


    附近散布著跑步途中停下觀看的人和專門來看比賽的年輕人。其中有一位四十歲左右、打著太陽傘的女性和一個小女孩。那個女孩是由梨子的表妹美雪,陪同的女子大概是她的母親吧。


    和美雪對上視線。她立刻露出開心的笑容,拽著身旁女子的衣服下擺說了些什麽,然後朝我這邊跑來。


    “健一也來看比賽嗎?”


    “嗯。好久不見。”


    看到我與美雪交談,長井和橘很是驚訝。


    聊了幾句後,美雪小跑著迴到了母親身邊。她說今天母親開車帶她出門,順便來運動場看看。


    “小女孩居然會親近阪本學長!為什麽!”


    美雪迴去後,橘誇張地說道。


    “你到底把我當成是什麽了……她是小學球隊的後輩,由梨子的親戚。”


    “哦——這麽一說,她長得的確挺像森學姐的。”


    橘望著遠處的美雪說道。


    “學長可能有受足球部女孩子歡迎的某種要素呢。”


    我聽到她的小聲嘀咕,迴問:“你說啥?”


    “沒什麽,請別在意。對了,我做便當帶來了!阪本學長也請用!”


    說著,橘從自己的背包裏取出一個布包並鋪開。裏麵是用保鮮膜包著的飯團,以及裝有炸雞和肉丸的便當盒,她將其一一放在自己的腿上。


    ☆ ☆ ☆


    由梨子穿著粉藍色的11號球衣,擔任前鋒。三個前鋒的陣型,她位於中央,是她最擅長的位置。雖然其他球員大概都比她年長,但她卻貢獻了兩粒進球。第一個進球是從左邊接到球、向斜前方突破防守後右腳射門入網;第二個球是反攻時插到前麵與守門員單挑,過人後進球得分。假動作也很正確,控球很穩,遇到防守攔截時也能環視四周,遊刃有餘地比賽。不愧是一直混在男生堆裏的人,那份從容是整個球場裏最顯眼的。


    “踢得真棒啊。”


    比賽結束時,長井說道。


    “雖然她自己一直在謙虛,但在我們球隊裏她完全能成為戰鬥力啊。”


    “嗯。”我也點點頭。


    我本來覺著和長井他們坐在一起不太好,就想離得遠一些,但兩個人堅持說沒關係,於是直到比賽結束,我們三人都坐在一起。


    終場後,由梨子與隊友交談著做了一會兒伸展運動,然後與美雪和她的母親簡短地聊了幾句,然後才朝我們這裏走了過來。她肩上是白色的漆皮包,下身仍穿著球褲,隻在上半身披了件藍色的運動服。她微笑著與美雪揮手道別。


    “您辛苦了。果然踢著球的學姐最帥了。”橘說。


    “謝謝。”由梨子用運動之後一臉清爽的表情說道,吃了一塊橘遞給她的炸雞。咽下去後,她衝我招了招手。


    “健一,來一下。”


    “啊?”


    我站起來,走到由梨子身邊。


    “我口渴了,陪我去那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一下水。”


    由梨子用視線示意了一下路邊的自動販賣機。“嗯。”我點點頭。


    “那我們去買瓶水。橘,謝謝你做的飯團,很好吃。”


    “好的。學長學姐也請慢走。”橘笑著迴答。我們便留下兩人,走向遠處的自動販賣機。


    “他們倆進展不錯嘛。”說著,由梨子投入零錢。“哢噠”一聲後,運動飲料落到取物筐裏,她將其拿出。


    “嗯。”


    “不過你幹嘛跟他們坐一起啊。就不能瞧一下氣氛嘛。”


    “不是,我本來也想坐遠一點的,但是他們說沒關係……”


    “是嗎。——還覺得最近你有點長進了,果然還是老樣子啊。”


    說完,由梨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飲料。


    “在這兒坐下吧。”


    由梨子在斜坡上坐下了。看到我們在遠處坐下,橘和長井顯得有些困惑。由梨子隻是笑著向兩人揮了揮手。


    “不過沒想到居然能那麽順利……話說他們也太黏著了吧。——看著就來氣。真佩服你居然能一塊兒待著。”


    “確實……”


    兩人緊貼在一起坐著,正在吃剩下的便當。橘笑容滿麵,似乎相當開心。她正在將穿在牙簽上的肉丸送到長井嘴邊。


    ““哇……”“我和由梨子異口同聲地發出心情複雜的感歎,半是不忍直視,半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一直在觀察兩人的由梨子側頭看向我。


    “……幹嘛啦。”


    我問道,她隻說了句:“沒什麽。”


    由梨子和我之間隔著約一個人的距離。可以看到她的臉仍然有些發紅,身上仍然出著汗。


    由梨子所在隊伍中的三個人路過我們身邊,其中有一人問由梨子:“那個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嗎?”由梨子一邊露出討好似的笑容一邊答道:“不,是社團裏的朋友。”


    “啊——抱歉。原來是這樣啊。”


    說完,她們偷偷瞄了我一眼。我曖昧地點頭示意,然後垂下視線。三人便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啪”地拍了一下由梨子的肩,然後離開了。身後道路上也不再有車輛行駛,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由梨子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是不是,也喜歡上長井那樣的人比較好啊。”


    “哈?”


    聽到預料之外的話,我一時語塞。雖然明白了其中暗含的意思,我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因為你看嘛……


    由梨子抱起膝蓋,低下頭,拾起身旁的一塊小石頭,向前扔去。石塊在空中畫出一個平滑的曲線,落到瀝青路的斜麵上,發出“啪嚓”的一聲。視線的一角,橘和長井正緊貼著坐在一起。


    “越往後,就會越感到不安啊。”


    她嘀咕著,又拾起一塊石頭,朝前方軟綿綿地丟出去。


    一陣沉默。四周迴蕩著車輛駛過的聲音和電車駛過河上鐵橋發出的聲音,又旋即似是被吸入晴朗的秋日高空一般消失。


    “心裏有點著急了。夏天已經過去了,就這麽等啊等,秋天、冬天,也都會一眨眼就過去。——人的內心,也是會變的。”


    由梨子低著頭說。


    高空的卷積雲下麵,灰色的雲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移動著。我想起新聞裏說,又有一個秋季的台風正在接近。


    ——沒錯。從那次雷雨之日以來,已經過了近三個月,整整一個季節。在那次夏日祭上,我也曾許諾會給出答複。然而現在,我還是沒有迴答。


    “對……”


    我剛說出一半,便被仍然低著頭的由梨子打斷:“停。”


    “我不是想聽你說這個。”


    宛如一個慪氣的孩子。


    對不起。我在心中,再一次道歉。


    ☆ ☆ ☆


    迴去時,我和由梨子沒有與橘他們坐同一班公交。兩人好像要在站前的街上逛一會兒再迴去。


    上了車後,剛好有雙人席空著,我們便坐了上去。很快,由梨子便開始打起瞌睡,頭輕輕搖動著,然後靠在我的肩上。圓圓的頭占據了大半的視野,同時傳來洗發水甜甜的香味,以及和那次接吻時一樣的汗水的味道。她略微扭動身體,她的表情便透過劉海的空隙,映入我的眼簾。


    上下的睫毛疊在一起,胸口隨著唿吸,細微且緩慢地起伏著。


    腦海裏忽然閃過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坐公交去很遠的會場比賽的事。我們從早到晚共踢了三場比賽,筋疲力盡,在迴去的公交上,基本上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在車的震動下,醒來一看,隻見眼前是和我靠在一起睡著


    的由梨子的臉龐。我迴過神來,把她的頭推迴去,然而她沒有醒,繼續把頭“啪嗒”地靠在我的肩上。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把一直以來一起踢球玩耍的由梨子作為異性來看待。


    看著她的臉龐,我不禁想到,她還是那副模樣。比男生的更鬆軟的臉頰,纖細的脖子和發絲,長長的睫毛。就算頭發留長了,表情更加成熟了,眼前由梨子的臉龐,仍然與記憶中的那張麵容重合到了一起。


    迴頭想來,我曾有好幾次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但那份輕微的覺察和異樣,很快便在日常生活中消磨掉了。或許,我對她所抱有的感情,也是如此。


    在那宣告夏天開始的雷雨之日,由梨子向我明確展示了與過去不同的麵貌。她也說過,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可能永遠是現在這個樣子。明明在那時,我們的關係已經有了決定性的變化,我卻沒能接受那個變化,繼續著表麵上似乎毫無變化的、奇妙的時間。


    靠近車站的時候,我叫醒由梨子。


    “——由梨子,快到站了。”


    “……嗯。嗯。”


    她費力地睜開眼皮,長唿一口氣。


    “累了?”


    “沒事。”


    她輕輕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撐起深陷在座位裏的身體。


    車開了門,我們投入路費便下車了。夕陽染紅了住宅街上人家的牆壁,空中雲朵的輪廓發出金色的光,陽光從雲間灑落到路麵上。


    從車站走不多遠,很快就能到由梨子家。短短數步路,我們沒說什麽,隻是沉默地走著。由梨子紮著馬尾,運動服的拉鏈拉到下巴的位置,肩上掛著包。


    “那就再見了。比賽踢得不錯。”


    到了她家門口,我向她道別。我剛要轉身離開,由梨子搶先邁出一步,向我靠近。


    “我說,健一。”


    陽光照著她的正麵,影子在她的背後拉得很長。也許是習慣,她把手藏到運動服的袖子裏,隻是用手指緊緊揪著衣袖。白色的短襪上沾了一絲茶色的汙垢。


    “怎麽了?”


    “我會等你,等你誠實認真地迴答我。不管那對我來說是好是壞,我都會等著。”


    瞬間,胸口傳來一陣強烈的疼痛,痛得心中發麻。這股疼痛究竟是什麽呢。我緊緊閉上雙眼,試圖忍耐。直覺告訴我,這就是感情,是難以言喻、卻先於話語而發出的某種感情。我從來不知道,內心的動搖竟會是如此般痛楚。我呆呆地愣了一陣。


    “由梨子。”


    終於,我下意識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會認真迴答的。包括其它的一切在內,我都會認真迴答,認真麵對的。自那天以來,我也開始想,自己必須要作出改變了。”


    聽到我的話,由梨子無言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約我。再見。”


    我揮了揮手,由梨子也舉起手“嗯”地迴答,點了點頭,表情似乎有些不安。


    和她告別之後,心髒也一直安靜而強烈地跳動著。為了平複內心,迴家的路上,我比平時走得都慢。紅色的天空逐漸陷入昏黃,遠處的雲彩帶上了黑影,電線杆上貼著廣告紙,電線斜跨過空中,連接著千家萬戶,雜草從瀝青路的裂縫處生長出來——這一切本應是司空見慣的東西,現在看上去卻格外地新鮮。


    ☆ ☆ ☆


    迴到家,母親正坐在餐桌椅上擺弄著筆記本電腦,和泉將頭發用皮筋紮成一束,坐在對麵攤開書學習著。


    “你迴來啦。”


    進入客廳,和泉向我問候。母親也抬起頭,問我:“你去哪了?”


    “哦,我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由梨子的足球比賽。”


    “是嗎。”


    母親低頭剛準備繼續工作,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糟了。想著讓你幫忙買菜迴來的,但忘跟你說了。”


    “啊,那我去吧。正好想出去散散步。


    說著,和泉放下筆,合上筆記本。


    “真的?那就拜托你了。”


    和泉快聲允諾著站起身來。


    迴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著一件事。如果沒在想好的時候就做,決心可能會變淡。


    好。我在心裏鼓了把勁。買菜我去就行了,還有其它要告訴她的事,趁這個勢頭一定能自然地說出來。


    “那個。”


    我叫住和泉。她歪過頭,一臉“怎麽了”的表情。瞬間,提到嗓子眼的話語又被生生咽了下去。腦中一片空白。實際上隻持續了最多兩三秒的沉默,卻感覺無比漫長。但是,如果不說出來,這種沉默似乎會一直持續下去。


    “裏奈……小姐……”


    我仿佛聽到了自己的體內在沸騰的聲音。


    所謂臉上要噴出火來,應該就是指這個吧。說出口之後,雖然身體依然發燙,但意識卻異常清醒,立刻覺得這樣做還為時尚早。而且不知為何還加上了“小姐”這種敬稱。


    和泉微張著嘴,無聲地呆立在原地,然後身子猛地顫了一下,才迴過神來,心不在焉一般問:“什、什麽事……?”


    ……尷尬得要死。


    我們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極為尷尬,仿佛迴到了三個月之前、她剛搬到我家之後的那個時候。這時一旁的母親吃驚地叫起來:“你幹嘛隨便叫裏奈的名字!”於是凍結的時間又開始了轉動。


    ——明明不是隨便叫的。


    我急忙以不容分辯的語氣問向母親:“菜我去買吧,要買什麽?”在手機上記錄了清單後便馬上又出了家門前往超市。


    路麵已陷入昏暗,夕陽的紅色與夜晚的藏青色在天空中對立交織。我騎著自行車,嘴中唿出的吐息依舊是熾熱的。


    從剛才開始,我的樣子就不太對勁,仿佛發了高燒一樣缺乏冷靜,感覺也很奇怪。秋日的晚風吹拂在滾燙的皮膚上,感到格外寒冷。


    ☆ ☆ ☆


    結果,我對和泉還是以姓氏相稱。那之後,母親好幾次用我的“裏奈小姐”發言開涮,對此和泉隻是露出困惑般的笑容。我與和泉是在同一段時間離家去修學旅行,迴來後,家裏的氣氛以及與她的關係一同恢複如初。


    又過了兩周,進入十一月。到了第一個周末,我們家決定把暖桌拿出來。


    暖桌內置有鹵素燈式的加熱器(halogen heater),但外麵的被罩已經舊了,母親想換個新的。於是那天下午,我們三人出門采購冬天的生活用品。


    許久沒有逛街購物了,和泉顯得很高興。她穿著深紅色的高領毛衣,配著黑色長裙,肩上掛著隨身的皮包。整體的色調較為樸素沉穩,很有冬天的風格,與她十分相稱。


    母親開車,一行人來到購物中心。六月,和泉來我家的第二天,我們也是在這裏買了和泉所需的生活用品。和那時相比,店內的氛圍變了許多。原本播放著風鈴音的背景音樂、展示著電風扇和空調的家電賣場裏,如今換上了風扇加熱器和暖爐;原本陳列著夏裝的服裝賣場裏,則站著穿了毛衣和外套的模特假人。


    在室內裝潢店裏,我們買了暖桌套和懶人椅靠墊等物品,順便還買了和泉和母親想吃的冰淇淋。那是加入了秋季限定的栗子、價格超過了三百日元的高級品。飲食區內有不少趁著周末出門購物的人們,我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麵樹枝上的葉片已染上赤黃,被風一吹便悠悠飄落。


    和泉正在給母親講修學旅行的事。她的學校去的地方和我的學校一樣,都是九州地區,隻不過住所和日程都錯開了。我與和泉各自買了盒裝的點心迴來,與暑假時一樣,我家的點心又多了不少。


    我們聊著天打發周末的時間,至日暮時分便迴了家。


    鋪好電熱毯,拿出收在母親房間裏的暖桌,放到客廳正中央,沙發的前麵。接著,拆下暖桌的頂板,夾上母親與和泉二人商討後買來的暖桌罩,在旁邊擺上三個懶人椅。懶人椅是樸素的茶色,然而在暖桌罩紅色花紋的映襯下,家裏立刻充滿了女孩子的氣息。


    和泉與母親立刻坐了下來,打開加熱器的電源。


    “好暖和啊~”還穿著外出時衣服的和泉開心地說道。


    “我在家裏沒怎麽用過暖桌,感覺很開心。”


    “是嗎。”母親笑著附和。


    “我家裏隻用風扇加熱器的。”


    “不是說公寓比平房更暖和嗎。”


    “在暖桌裏學習的話好像會很順利。下次考試前就在這兒複習吧。”


    “裏奈真認真啊。健一和隆一小時候可是在暖桌裏玩了一冬天的遊戲呢。”


    “是嗎~。說起來,有沒有那個時候健一他們的照片?”


    “真遺憾,我家完全沒拍過那樣的照片呢。”


    “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嗯。現在覺得,當時要是再多留下一些可以紀念的東西就好了。”


    “沒錯呢~”


    與母親的閑聊告一段落後,和泉問向坐在桌邊喝茶的我:“健一你不進暖桌裏嗎?”


    “嗯……”


    進到和泉與母親坐著的暖爐,說實話有點不太好意思。比起坐在桌邊,圍著暖桌坐到一起的距離會


    更近。


    ——我想太多了吧。


    必須要克服這種容易害羞的習慣。


    “快過來啊。”和泉調皮地招唿。她從早上開始就是滿臉的開心。


    “順便拿些點心來。”母親也接道。


    再拒絕的話,就又要變得過分在意與她之間的距離了。這樣想著,我從廚房的架子上拿了一盒點心,放在暖桌上,然後也鑽進暖桌。腳趾不小心碰到了不知誰的腿,隻見和泉的身體一顫。我望向她,用目光表示歉意,她輕輕搖了搖頭。


    母親打開電視,三人一邊喝茶一邊看電視節目。


    “暖桌真好啊。我在家沒用過所以不是很清楚,不過很有一家人的感覺呢。”和泉這樣說,母親也附和著“沒錯”。


    “難得把暖桌拿出來了,我們今天晚上就吃火鍋吧。”


    “在暖桌上吃火鍋!我家從來沒這麽吃過!”和泉兩眼放光。


    之後我迴了房間,留下和泉與母親在桌邊繼續吃點心。剛進入房間,感覺空氣冰涼,比起三個人一起待著的客廳要冷得多。窗外已經很暗了。一開燈,玻璃上映出穿長袖襯衫的我,還有房間內部的模樣。


    在椅子上坐下,從筆袋裏拿出簽字筆,拿在手裏一圈圈轉著。桌上,和教科書還有參考書並排放著的複習筆記已經有三本了。從夏天開始的學習竟能持續到現在,連我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但說實話,這比起我自己的意誌,和泉給我的影響要更大。之前從未想過這些事情,但好幾次看到她在家中學習的樣子後,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在家浪費了多少時間。


    到了飯點,我下樓幫忙準備晚餐。把卡式爐和瓦鍋放到暖桌上,裝入燃氣罐。和泉也換上室內穿的衛衣和長褲下樓來,把母親切的豆腐、魔芋絲、金針菇和五花肉放到鍋裏。


    鍋開了,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食物煮熟的香氣和溫暖的水汽飄散在客廳裏。我們用湯勺把食物撈到碗裏吃,等到吃完,就把烏冬麵放到鍋裏,再次點火煮。


    煮透的麵條柔軟而香甜。飯後,我們喝了一會兒茶。吃過火鍋,客廳裏變得格外溫暖,窗戶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


    今天晚飯的量多於平常。過了一會兒,母親的手機響了起來,她迴到自己的房間接電話。


    我與和泉一直在玩手機。忽然,她伸了個懶腰,叫著“吃得好飽啊—”然後橫著躺了下來。她的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頭發無聲地垂到地毯上。


    我看著她的模樣。她翻過身來,正迎上我的視線。衛衣的拉鏈被拉下,前麵張得很開,恰巧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胸部隔著襯衫向上隆起。


    和泉臉上仍殘留著笑容,發出“啊”的一聲。她慌忙撐起身,然後重新坐上懶人椅。


    “吃得太飽了,一下子就……”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不,也沒什麽……我有時也會躺在暖桌裏睡著……”


    聽著,她忽然“嗯?”地微微歪起頭。


    “聽說在暖桌裏睡覺會感冒,這是為什麽呢?”


    “誰知道……?”


    和泉似乎感到好奇,便開始用手機搜索。


    開著的電視裏正在播放天氣預報。未來一周的預報顯示,以後氣溫會逐漸下降。播報員說,十一月是一年中溫度下降最快的月份。尚未習慣的嶄新的紅色暖桌罩散發著新一輪冬天的味道。


    “好像是因為上下半身的溫度差使得體溫無法順利調節。”


    “……原來如此。”


    說完,和泉滿足一般唿了口氣,把手機放到暖桌上。


    不知不覺間,和泉已經深深融入了這個家,完全感覺不到以前的那種僵硬和尷尬。和泉裏奈,最開始宛如陌生人一般的遠房親戚,如今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家人一般的存在。


    過了新年,和泉就會迴到自己的家。那一天正在逐漸臨近。一想到這件事,寂寞感就宛如冰水一般滲入意識中,刺激著內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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