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賽結束幾天後的某日。我從學校迴到家沒多久,可視門鈴就響了起來。我下到一樓客廳查看監視畫麵,隻見門口站著的是我那個高才生哥哥,穿著牛仔褲和黑色保羅衫,手腕上戴著銀色手鐲,打扮相當輕浮。


    這麽說來,哥哥曾說過近期有時間會來家裏玩。我迴想起來,打開門讓哥哥進來。


    “那個叫裏奈的孩子呢?”哥哥一進入客廳,便首先問道。


    “還沒迴來呢。”聽到我迴答,他顯得十分遺憾。看來他今天主要的目的就是來見和泉。


    哥哥手裏提著塑料袋。“你帶了什麽?”我問道,哥哥迴答:“食材。”


    “好長時間沒做飯了,想練練手。我可是買了不少挺貴的食材呢。”


    哥哥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裏麵是意大利麵和西紅柿罐頭。他上大學的時候,好像在意式餐廳做過兼職,因此擅於意式料理。


    哥哥洗完手便進入廚房,做起了沙拉和肉醬。切菜的沙沙聲和炒肉餡的嗞嗞聲傳入客廳。很快,配料做完,隻剩下煮意大利麵了,可和泉還沒有迴來。我們便把遊戲機接上電視,坐到沙發上玩起足球遊戲,權當打發時間。


    哥哥和我一樣,都是在父親的影響下參加足球運動的。雖然哥哥在實際的比賽中沒有那麽厲害,但也堅持參加足球社團一直到高三,聽說現在也還玩著室內足球(譯注:五人製的室內競技足球。)。


    剛過九點,傳來了哢嚓一聲開門的動靜。因為沒聽到汽車的聲音,所以這應該是和泉。


    果然,從門口傳來了和泉熟悉的聲音:“我迴來了。”聲音中帶著一絲倦意。


    一陣拖鞋擦在地板上的聲音過後,客廳的門被打開,和泉走了進來。她穿著校服,上身是奶油色的背心,下麵則是藏青地紅格子的短裙。


    看到沙發上的我和哥哥,和泉“咦”地一聲愣住了。哥哥停下手上的動作,微微一笑。


    “初次見麵。我是健一的哥哥隆一,請多關照哦。”


    聽到哥哥自我介紹後,和泉雖然有點緊張,也恭敬地低頭問候。


    “初次見麵,我是和泉裏奈。我從健一那裏聽說了關於您的事情。”


    “是嗎。”


    哥哥笑盈盈地說著,同時側眼瞟向我,捉弄一般輕聲說“她叫你健一啊”。總感覺他在胡思亂想,不過我也懶得理會。


    “裏奈,你還沒吃飯吧?今天是我做晚飯,稍等一下。”


    “好的。剛剛就覺得有股很香的氣味,是在做什麽呀?”


    “番茄肉醬,還有凱撒沙拉。意麵醬和調味汁也都是我做的,敬請期待吧。”


    果然哥哥的交流能力非同尋常。和泉剛與他打照麵時還相當緊張,然而不消幾句話,她的表情就放鬆了下來。稍顯強硬的引導對話的方式,以及輕快的語氣,是這些因素創造出了和藹可親的印象嗎。我這樣想著,坐在沙發上,看向站到廚房裏展示手藝的哥哥,以及校服打扮的和泉的背影。看到兩人比肩而立,心裏不知為何生出一陣不快。


    我還在叫她和泉呢,隆哥卻一見麵就叫她“裏奈”,這也讓我感到不滿。


    ——我難道是在嫉妒嗎?這樣想到的瞬間,又立刻將其打消,心想那怎麽可能。


    我剛要平靜一下心中漾起的細小漣漪,哥哥那輕薄的聲音就鑽進了耳朵。


    “呐,裏奈,來!叫聲‘葛格’(譯注:原文「お兄ちゃん」,意為“哥哥”,語氣十分親昵,通常用於兒童或關係很近的人之間)!”


    “咦、咦咦!”


    你這花花公子在冷不防地說些啥呢。


    和泉捂住臉,似乎也是嚇了一跳。這舉動要是讓由梨子看到了,她多半會說是“裝嫩”吧。但和泉不同於橘,她應該不是故意的,而是本性如此。


    “和泉,不用理他。這家夥就是愛開這種玩笑。”


    看著不知所措的和泉,我對她說道。


    “咦,是、是開玩笑的嗎?”


    和泉張口結舌,視線在我和哥哥之間彷徨著。如果不是開玩笑的話可就出大事了——我在心裏默默地吐槽。


    看到這一幕,哥哥“抱歉抱歉”地笑著說。


    “我沒想為難你的。我啊,身邊一直沒有比自己年紀小的女生,所以想試一試這種y呢。”


    p、y?和泉嘴裏念著這個詞,茫然地歪著腦袋。看到哥哥說出那樣的話,我心中對優秀兄長的敬意便消失得一幹二淨。雖說理智與情欲無法相提並論,我還是不禁覺得他太蠢了。


    “隆哥,不許對和泉說那種話。”


    我半是無語半是責備地對哥哥說。和泉也“啊哈哈……”地擠出了困惑的笑容。


    “那,那個。我今天參加了社團活動,出了一身汗……我可以先去換個衣服嗎?”


    “哦、好,等你來了我們再吃。抱歉啊,剛才隻是開個玩笑。”


    和泉似是安心一般迴答了一聲“沒關係”,便逃也似地離開了客廳。門“啪嚓”一聲關上,室內再度恢複靜謐。


    哥哥再度迴到廚房,準備繼續料理。我衝著他的背影說。


    “和泉她很老實的,可別太捉弄她了。”


    “知道啦。不過,一看到那樣的女孩,就忍不住想要欺負一下呢。反應多可愛啊。”


    哥哥一邊打火,一邊依舊興致勃勃地迴答。我心想著“這人已經沒救了”,把身體深陷在沙發裏。


    很快,水便沸騰起來,響起咕嘟咕嘟的聲音,哥哥將意大利麵放入水中。幾分鍾之後,客廳裏洋溢著煮意麵的溫暖又帶一點甘甜的氣味。


    和泉換好衣服迴來,哥哥把三人份的晚餐擺上餐桌。和泉換上了便服,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看到晚餐,她禁不住發出感歎。


    “哇,看上去真好吃。”


    “是吧?來,快吃吧。健一,你也過來。”


    我坐在和泉旁邊,哥哥則坐到我對麵。那是平常母親坐的位置。


    哥哥對自己的料理自信十足,而味道也果然相當美味,和泉也評價“很好吃”。聽到她的感想,哥哥開心地笑道“多謝誇獎”。


    哥哥先是與和泉聊了一陣,然後在對話中斷之際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老媽最近迴來都很晚嗎?”


    “差不多十點吧。這一陣經常要到十二點以後才迴來。”


    “是嗎。”


    他倒了一杯水,然後喝了一口。


    “看來工作挺忙啊。”


    “嗯。不過她過得好像倒挺快活的,既不會發牢騷,也不會顯得疲憊不堪。跟和泉聊天的時候也挺開心的。”


    “哦——”


    我直到對話結束才注意到,平素輕浮地笑著的哥哥,剛剛在談到母親的話題時,竟是一臉嚴肅。我一直心不在焉地迴答,但注意到這一點之後吃了一驚,重新打量起哥哥的臉龐,但他已經換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樣,語氣輕快地問起了和泉的興趣愛好。


    晚飯過後,我們收拾好餐具,把母親的那份用保鮮膜包好,然後倒上大麥茶,準備繼續遊戲。


    “啊,你們剛才在玩遊戲嗎?”


    看到我和哥哥在沙發上拿著手柄並排坐下,和泉問道。


    “嗯,足球遊戲。裏奈要不要也試試看?”


    “可以嗎?”


    聽到哥哥的提議,和泉似乎有些興奮。


    “我從來沒玩過遊戲機呢。”


    “是嗎,那還挺少見的。是家裏管得嚴嗎?”


    哥哥問道,和泉搖了搖頭。


    “倒也不是那樣,隻是我自己沒什麽興趣而已。最多隻是玩過一些手機上的解謎遊戲之類的。”


    “哦~。”哥哥迴答,然後擺弄起手柄,返迴到隊伍選擇的界麵。


    “我和裏奈對戰一局。健一,你就教教裏奈操作方法吧。”


    “好”我迴答,然後把手柄遞給和泉。哥哥坐到地板上,給和泉讓出了位置,我與和泉並排坐在沙發上。我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操作方法,和泉嗯嗯地聽著。


    我替和泉選了一個強隊,召集一群精英選手,決定好陣型。之後的遊戲果不其然,完全就是為歡迎裏奈而準備的表演。


    “哇~裏奈好厲害!”


    哥哥故意把防守隊員從球邊移開,騰出一條直抵球門的路線。一名選手帶著球長驅直入,這運球怕是連馬拉多納看到都會自歎不如。


    “啊、呃,健一,射門是哪個鍵來著?”


    和泉操作的選手帶球來到禁區內便“唰”地停了下來。她急忙問道,近在咫尺的話語聲搔動著耳朵,感覺癢癢的。


    敵方選手三三兩兩地自動聚集到帶球隊員的身邊,然而打算好事做到底的哥哥拚命地操作球員,不讓他們靠近。


    “方塊鍵。”


    聽到我的迴答,和泉低下頭找了好一會兒之後,“嗯!”


    這才笨拙地按下按鍵。


    在球門前毫無阻攔的一腳勁射,將球毫無懸念地射入,激起球網一陣晃動。遊戲中的解說員“哦哦哦哦哦!”地歡唿,和泉也興奮地喊著“進了!”,顯得格外開心,伸出手來要和我擊掌,短袖t恤的縫隙間露出的腋下和胸罩


    的白布清晰可見。我驚異於她的毫無防備,但也舉起手來,與和泉擊了掌。


    “可惡啊~吃了一球。”


    哥哥用做作的語氣拖長聲音叫道,似是在助興。我衝反應過激的哥哥翻了翻白眼,同時想到:如果這人不是我的哥哥,我是絕不會和他有任何交往的。


    ☆ ☆ ☆


    我們三人玩了約半個小時,之後和泉說要去給她的母親打個電話,便迴到自己的房間。我和哥哥則是來到我的房間。


    “哎呀——玩累了。”


    進入房間,方才忙於“招待”和泉的哥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坐到他對麵的辦公椅上。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和泉玩得那麽盡興。”我低聲說道,哥哥顯得有些意外。“是嗎?”


    “我覺得她還是有些顧慮。不過跟剛搬來那陣比起來已經習慣不少了。”


    “是嗎。不過,她能夠努力去適應生活環境的變化,真是了不起呢。”


    “嗯。”我點了點頭,哥哥則看著我說。


    “話說你也挺努力了嘛。”


    “咦?”


    “你和裏奈相處得挺融洽的不是嗎。你那麽怕生,我一直擔心你可能不搭理她,把家裏的氣氛弄得很僵呢。不過看樣子,你們之間也有正常交流,挺好的。”


    “……順其自然而已。我沒有很主動地搭話,反倒是和泉她常常主動找我聊。”


    “原來如此。嘛,總之你們兩個能和睦相處,就最好不過了。——但是說真的,你沒對她動過心嗎?我是說真的。”


    哥哥的表情果真變得嚴肅起來。我很好奇對於這家夥來說,到底怎樣的話題才算是認真的。


    “沒有啦。”


    “……你迴答得這麽快,這從另一個角度講也不是什麽好事啊。作為男人還正常吧,你小子?”


    “別以為天下所有男人都像隆哥你一樣。”


    我苦笑著糊弄過去了。但說實話,並不是一次都沒有。一開始進入和泉用過的浴室,以及其它類似的時候,真是費了好大勁才抑製住自己那些糟糕的妄想。


    我決定不再繼續談論和泉相關的話題,便在椅子上坐直,另起新灶。


    “對了,老媽說,父親的忌日那天要去掃墓,叫我囑咐你如果要去的話,記得把時間空出來。”


    聽到我的話,哥哥點點頭,低聲說道:“已經到這時節了啊”。


    父親是在三年前的八月份去世的,那個時候我上初二。父親為了去參加會議而乘坐飛機,結果在機上突發腦梗塞而病逝。


    父親寫過幾本專業書籍,偶爾還在報紙上發表時事評論,但也不是那種很出名的言論家,隻是任職於一所錄取分數和知名度都平平庸庸的私立大學的教授。


    但是,他曾經上過一次電視,就當時很受關注的社會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言論,卻遭到了反對方激烈的批評。據母親說,雖然批評意見並不算過激,也沒造成什麽實際的損失,但父親還是感到了很大壓力。


    我至今仍不知道這件事與父親的死因有什麽明確的關係,但我還是覺得這給本就有點高血壓的父親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父親的葬禮是在父母的出身地舉辦的。那兒是一座小縣城,參加的人隻有家中親戚和父親年輕時的朋友們。眾人將骨灰安葬在父親老家的墓園裏。那天迴到家後,哥哥到父親的書齋裏——那書齋現已變成了母親的辦公室——把所有的藏書像螞蟻搬家一般轉移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如今,那些藏書的一部分正放在我的房間裏,已然變成了裝飾品。


    從那以後到他離家獨立的一年時間裏,哥哥隻要一在家就一直讀書,似是要把父親的藏書全部塞進自己的腦袋裏。吃飯的時候,他也是書不離手,那時還是初中生的我懷疑他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甚至有點擔心他。幾乎每一天,他都會換至少一本不同的書看,除了日文和英文,連法文的書都有(哥哥那時讀的是法國文學係)。哥哥以驚人的速度吞噬著父親留下的山一般高的書牆。我一直覺得他確很優秀,但那時哥哥聚精會神的樣子竟令我不寒而栗。


    自那以後過了兩年,離家的哥哥突然帶著考取大學院(譯注:大學裏開設碩士、博士和專門職業學位課程並授予學位的部門)合格的消息,和繼續深造的計劃迴到家中,一並告訴了母親。


    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她應該是想要阻止兒子和他父親選擇同樣的人生道路吧。母親告訴哥哥,文科係的學生若非極其優秀,進修大學院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還是希望他直接參加工作,但哥哥沒有聽,義無反顧地決定了自己的未來。


    “隆哥會打算進修哲學,果然還是受了老爸的影響嗎?”


    聞此,他短促一笑。


    “雖然我很想否認,不過麽,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是,我對人的思想一直很感興趣。高中的時候,還偷摸看了柄穀行人呀吉本隆明之類的書的呢。”


    “幹嘛偷摸看啊……”


    “總感覺怪不好意思的,感覺會被吐槽說是像幾十年前的學生一樣。我喜歡自己一個人讀書,而且有些人不懂裝懂還來搗亂插嘴也挺煩的。”


    “嗬,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麵呢。”


    “……你這家夥把我當成什麽了啊?”


    “花花公子。”


    聽到我的迴答,哥哥便笑著罵道“臭小子”。他說粗話時,語氣和笑容也很直率,不會讓對方感到不快。我想,大概是他的這種性格比較招人喜歡。剛才他與和泉親昵交談的模樣又浮上腦海,相同的一股刺痛再次襲向心中。


    過了一會,哥哥站起身來。“那我也差不多該迴去了。有本書這周一定得讀完。”


    “哦,好。”


    我們離開房間,下到一樓,這時和泉也從房間裏出來了。


    “隆一哥,要迴去了嗎?”


    和泉匆忙下了樓梯,問正在門口穿鞋的哥哥。他“嗯”地迴答一聲,臉上是一如既往地似是毫無深慮的輕浮表情。


    “我還會來的。對了,暑假的時候我們一塊兒出去玩吧。我已經拿到駕照了,想去哪兒都可以哦。”


    “真的嗎?我好期待啊。”


    聽到哥哥的提議,和泉顯得很高興。僅一個晚上,和泉便已向哥哥敞開了心懷。這孩子真是不夠警惕啊。


    我們並肩站著,目送哥哥穿好鞋子出門。


    “那我走了,裏奈,健一。”


    “哎。”


    和泉把手舉到臉邊輕輕揮動,我也舉起一隻手道別。出門前一瞬間,哥哥衝我瞟了一眼,淺笑著說“再見”。


    門“啪嗒”一聲關上,周圍重迴寂靜,我與和泉放下了手。


    “……總感覺,家裏變得寂寞了呢。”和泉盯著門說道。“是嗎?”我應了一句,和泉望向我,目光中帶有試探。


    “呐,健一,我想再玩一次遊戲。”


    “那,就玩吧。”


    我點了點頭,與和泉一起迴到客廳。啟動遊戲機,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喧鬧的遊戲聲再次充滿了寂靜的家裏。


    我一邊教著和泉操作方法,一邊開始了與哥哥一樣的“接待”遊戲。握著手柄的和泉好似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興奮,看樣子是相當中意首次嚐試的這款主機遊戲。我開始有點擔心,家裏粗放的生活環境會不會對接受良好教養的和泉造成不好的影響。


    ☆


    ☆


    ☆


    之後母親迴來了,我整理好遊戲機,和泉則把哥哥做的料理送進微波爐裏加熱。


    “剛剛隆哥來過了。”


    “哦。”


    我匯報了哥哥的來訪,母親把行李放在沙發上,隨口敷衍。與她平素關心哥哥的態度相比,反應意外地有些冷淡。


    “今天的晚飯也是哥哥做的。”


    “嗯——”母親依舊愛答不理地應了一句,然後坐在餐桌旁,喝起了和泉泡的茶。


    和泉從微波爐裏取出加熱好的晚餐,說了一聲“請用”將其擺到母親麵前。


    “謝謝,裏奈。”母親露出溫榮的笑容迴答,那個笑容在全家裏似乎隻會向和泉展露。之後她便淡然地吃起了哥哥做的晚飯,沒有顯出任何好吃或難吃的表情。


    之後,和泉迴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則打開電視,漫不經心地看著新聞節目。這時母親叫我,“健一,你來一下。”


    “你和那家夥都聊了些什麽?”


    母親看樣子是吃完了,她把叉子橫放在空碟上,手裏端著茶碗看著我。


    “嗯……。——就是,聊聊這個又聊聊那個。隆哥這次來好像主要是為了見和泉。”


    “那家夥,沒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就他而言,我覺得還好……”


    我迴憶起哥哥先前的言行。他沒講什麽出格的黃段子,應該不算特別糟糕。


    “就他而言,呢。”


    母親長歎了一口氣,似是安心又似是愕然。我簡單地講述了一下哥哥過來之後的事。


    “也稍微聊了一點關於隆哥的事。比如為什麽要進大學院深造,學現在這些東西之類的。”


    母親應了一句“是嘛”,然後換了一副嚴肅


    的表情開了口。


    “隆一剛跟我說要考研的時候,我確實反對得比較堅決……可那家夥雖然欠罵,腦子偏偏挺機靈,倒也很適合去搞研究……最近大學裏的職位也很少,世道也很艱辛,不過那孩子的話,就算是以後要去別的公司應聘,應該也都能處理好的吧。”


    “但是呢,”母親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接著說道。


    “隆一他以前,是個經常會和人衝撞的孩子。我一直很擔心這一點。”


    “……是說會吵架嗎?”


    “不,是指身體上。他小時候,我帶著他去買東西,或者是去圖書館,他就來迴地瞎逛,擋住別人的路,給人添麻煩。就是說,他不會觀察自己周圍的環境,心裏麵隻有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沒考慮過可能會從後麵或者旁邊有人過來。他有好幾次撞到大人,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就坐在那兒哭。”


    母親說著,露出些微的苦笑,似是感到懷念。我試著想象那幅場麵,也覺得這種事很像是哥哥會幹出來的。因為年齡相差幾歲,我並不清楚哥哥小時候的事情,但他確實給人一種活潑好動的感覺。


    “說不定隆哥不擅長踢足球也有這個原因呢。踢球不光是看技術和體力,還要能夠預判其他球員的行動。”


    我半開玩笑地說道,老媽也點了點頭,“有可能呢。”


    “所謂三歲看到老,看到現在的隆一,我還是會擔心那個問題。他小的時候,一說要去人多的地方玩,心裏就總有點不安。但願他以後不要和別人發生衝突,摔一跤起不來就好。”


    “確實,他好像和女性的關係有點亂啊。”


    我隻是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母親便手扶額頭,長歎一口氣。


    “什麽時候能被狠狠甩一次就好了。”


    聽到母親辛辣的話語,我隻得“嗯——”地曖昧迴應。


    “——嘛,在這一點上,你算是能好好觀察自己周圍的環境,注意不給人添麻煩的孩子。雖然認生但老實聽話,比隆一要好照顧。”


    好久沒和母親聊這麽長時間了。自從和泉來了以後,感覺連原本與她沒有關係的環境,都在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對話告一段落,我站起身來。


    “我先迴下房間。餐具就那樣放著就好,過會我洗。”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我去洗個澡就睡覺了。”


    “嗯,早點休息吧。”


    說完,我走出了客廳。


    我點亮了和泉按規矩熄掉的樓梯燈,暖色的光頓時充盈四周。上到二樓,從和泉深茶色的房門中,傳來似是在拉開衣櫥的低沉響動。馬上要過零點了,上學路上要花掉一個半小時的她,第二天又要早起。她應該已經鋪好床在睡覺了吧。一陣涼爽的風從走廊盡頭的窗戶輕輕吹進來,紗窗隨之微微搖晃。


    ☆ ☆ ☆


    哥哥來訪後又過了幾天,到了星期日。我結束了下午一點到四點的社團活動,正一個人迴家。平素一同迴家的由梨子今天因家裏有事而請了假。


    眼下的時節白晝很長,過了四點天空依舊明亮。刺眼的陽光帶著逼人的熱氣,照射著大街小巷。


    離開學校騎在公路上,到了住宅區盡頭的一處公園時,看到一個把頭發紮成一束的女孩子從正麵跑來。她穿著粉色的運動衫和黑色的短褲。


    我隻覺眼熟,定睛一看原來是和泉。她的馬尾綁在了比較高的位置,和平時的感覺不太一樣,所以一時沒能認出來。


    “是健一啊。”


    發現我之後,和泉停下腳步,打了一聲招唿。我也刹住自行車,停在了和泉的旁邊。


    “社團活動辛苦了。現在才迴來嗎?”


    她笑著問道,仍有些氣喘。我點點頭,從自行車上下來。


    靠近一看才發現,和泉穿著的粉色運動衫相當緊致,將她意外地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展露無遺。“你是在鍛煉嗎?”我問道。


    “嗯。剛好閑著,打算在這周圍轉一圈,順便逛一逛。”


    和泉迴答著,從口袋裏取出手帕,擦拭額頭冒出的汗。


    “這樣啊,”我迴應著。這時,和泉看著我的身後,“啊”地張開了嘴巴。


    “是愛子呢。”


    迴頭看去,隻見之前見過的名叫星野同學的女孩子,正牽著一隻茶色的狗,走在瀝青的人行道上。小狗的腿很短,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


    和泉揮起手,叫了一聲“星野同學”。星野同學穿著牛仔短裙和白色的t恤,背著布製的小包。她正呆呆地漫步,聽到叫聲後抬起頭來,看到和泉便露出高興的表情,然後與一旁的我四目相對,又變得扭捏起來。


    她來到我們旁邊,有些畏縮地抬起頭看向我,“那個,我之前見過你吧?呃……”


    她好像是忘了我的名字,於是我重報上姓名。“敝姓阪本。”


    “哦、對對對真是抱歉。”


    僅僅一次的見麵問候便記住對方的名字想必相當困難,但星野同學仍慌忙低下了頭。


    “啊,沒關係的,不必道歉。”


    她似是因我而困擾,我反倒覺得有些抱歉,隻好尷尬地撓了撓頭。因為經常被人說語氣和表情生硬,我想自己可能是嚇到她了,於是盡力用柔和的語氣迴答。


    和泉在一旁苦笑著,然後蹲了下來,低頭看著腳邊乖巧地坐著的狗。


    狗用一副“你是誰?”的眼神盯著和泉,但並沒有吼叫或者喧鬧,看來它受過良好訓練,十分機靈。


    “我可以摸摸它嗎?”


    和泉問道,星野同學“嗯”地點了點頭。和泉便慢慢伸出手,撫摸起它的頭。狗看來是和人很親近,溫順地讓她摸著。


    “它叫什麽名字?”


    和泉撫摸著問道。


    “斯特拉。是隻公狗,現在三歲。”


    “它叫斯特拉啊。聽上去很時髦呢。”


    斯特拉漸漸眯起眼睛,似乎是被和泉摸著很舒服。


    “為什麽叫斯特拉呢?”


    因為除了同名的汽車品牌(譯注:指斯巴魯ste)以外實在想不到別的東西,我便問道。


    “那個,斯特拉在意大利語裏是‘星星’的意思。因為我姓星野,就取了這個名字。”


    “哦哦,原來是這樣。”


    我應了一聲。和泉仍蹲在地上,摸著斯特拉的頭問:“你們正散步嗎?”


    “嗯。它很喜歡這座公園。”


    星野同學轉過頭望向公園。公園占地很大,而且管理到位,裏麵有不少健身或散步的人。


    “呐,我可以和你一起散步嗎?我還沒來過這兒呢。”


    和泉起身問道。斯特拉仰起了它細長的鼻尖,似是被她的動作鉤住一樣。


    “啊、嗯。好啊。”星野同學頷首。


    我還沒見過和泉和她的朋友在一起時的樣子,所以有點在意兩人會聊些什麽。


    “那個,我也可以一起嗎?”


    聽我這麽一問,星野同學雖顯出些許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 ☆ ☆


    我把自行車停在停車場裏,和她們一起進入公園。


    這座公園的構造有些奇特。長有草坪的運動場和水塘相鄰,柏油路似是要把這兩個地方圍起來一般,沿著外圍鋪成八字形。人行道的旁邊種植著高大的櫻花樹和銀杏樹,在這枝繁葉茂的季節,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在人行道上,染上了一層微微的翠綠。


    三人走在柏油路上,每當斯特拉去嗅路邊的植物時,我們就停下來,等它再次邁開腳步。路上除了我們,還有幾名跑步的人,路旁的樹下,幾隻鳥兒正在啄著地麵。


    星野同學與和泉邊走邊聊著學校裏的事情。從她們的嘴裏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不認識的名字,可能是她們的朋友或者老師吧。和泉說話的語氣,與在家和我或者母親說話的時候幾乎完全一樣。


    時不時地,斯特拉會迴過頭來,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抬頭看向走在她們後麵的我,仿佛在疑惑“這個人為什麽會跟過來呢?”。每當看到它的那個眼神,我都不禁苦笑。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斯特拉就倏地轉迴頭去,那模樣煞是可愛。


    公園深處的水塘四周建有幾座小亭。我們走進其中一個,稍事休息。


    麵朝池子的木質欄杆上,掛著“請不要給鯉魚投食”的告示牌。然而,我一走近池塘,魚兒們便唿啦啦地蜂擁而來,從水裏探出頭,明顯是在期待食物。


    “總感覺,像僵屍一樣。”


    和泉來到我身邊,俯瞰著鯉魚說道。確實,鯉魚圍過來的模樣像極了僵屍。池塘裏還有幾隻水鳥和烏龜在遊蕩。


    星野同學落座在木製的大正方形椅上,從背包裏取出水杯喝了起來。斯特拉似乎是散步累了,趴在星野同學的腳邊,整個身體連下巴都緊貼在地上,完全進入了一副休息的姿態。


    風兒吹拂,四周的樹葉搖曳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響亮。初夏的池塘中,水生植物群生,水麵略帶綠色,好似鏡子一般映照著天空。我與和泉在欄杆上稍微靠了一會,默默地看著翻騰的鯉魚,之後並排坐到了星野同學坐著的長椅上。


    鯉魚劈裏啪啦地拍水的嘈雜聲持續了一


    陣,之後大概是因為看不到我與和泉了,水花聲逐漸消失,四周重歸寂靜。


    “星野同學,是什麽時候跟和泉成為朋友的呢?”


    我清清嗓子,似是打破沉默一般,然後開口問道。星野同學蓋上了水杯的蓋子,然後仍有些緊張地、戰戰兢兢地迴答了我的問題。


    “我們初中部的時候就已經互相認識了,但直到去年我們才成為同班同學,然後就經常在一起了。”


    “這樣啊。”我應和道。果然她們倆是一直在同一所私立學校裏念書。


    接著,我問出了最為在意的問題。“和泉在學校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隻見星野同學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她很可靠,打扮得又漂亮,在同學間人氣很高呢。”


    “沒那迴事啦。”


    聽到星野同學的迴答,和泉苦笑著表示謙虛。不過,如果說她在學校也是和家裏一樣認真的感覺的話,我想星野同學的描述一定是真的。


    之後,我們又陷入沉默,靜靜聆聽風吹樹葉的聲音。坐了一會兒,忽然夾雜著濕氣的風撲麵而來。緊接著,烏雲籠罩了太陽,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


    “啊,下雨了。”


    看到水鳥從池塘上振翅起飛,和泉輕聲說。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周圍的地麵染上了許多黑點。這恐怕是傍晚的雷陣雨,不過雨不是很大。聽到雨聲,斯特拉唰地豎起耳朵,但仍然趴在地上,隻是把頭一下子抬了起來。


    “咦,今天有說過要下雨嗎?”


    和泉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顯得有些疑惑。我查看網上的天氣預報,上麵顯示我們所在的地區正有雨雲飄過。雲不算很大,應該很快就會停吧。


    “大概過一會兒就停了。隻是有小塊的雨雲飄到了我們這兒而已。”我迴答。


    “這樣啊。”


    站起身來望著天空的和泉重又坐到長椅上。雨滴敲在木製的屋簷上,落到池子裏,碰撞的聲音在四周迴蕩。池塘的水麵激起無數的波紋,互相重疊在一起,描繪出複雜的幹涉圖案。我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雨中的這幅光景。雨滴打在樹木上,劈劈啪啪的聲響籠罩著整座公園。


    “阪本同學,你和裏奈是親戚吧?”


    終於,星野同學開口問向坐在旁邊的我。


    “啊,嗯。”


    我點點頭,她便用若無其事的語氣繼續問道。


    “你家在哪裏啊?”


    一直靜靜地望著池塘的和泉忽然抬起頭來。


    “呃——”


    怎麽迴答比較好呢。我正支吾著,和泉從一旁插話:“那個。”


    “——我之前說搬到這附近,實際上就是搬到了健一家。”


    “咦?”星野同學自然地發出疑惑的聲音。


    “可是、之前、你不是……”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又看向我。看到那含著猜疑的視線,我心中升起一絲愧疚。和泉似乎也沒有告訴星野同學我們住在一起的事情。我覺得不能再瞞下去,便開了口。


    “那時候是我沒想說清楚。覺得解釋起來會很麻煩……抱歉。”


    其實不隻是如此。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星野同學是個怎樣的人,也不清楚她與和泉是什麽關係,隻是擔心她知情後會胡亂猜測我們之間的關係——說實話,這個毫無根據的擔憂才是我沒有說實話的原因。


    “……那,你們兩個人,是住在一起嗎?”


    星野同學看著我們兩人問道。和泉肯定地點了點頭。


    “……你們,是親戚對吧?”


    “沒錯,是親戚。以後要受他們家的照顧了。”


    星野同學用雙手握著腿上的水杯,沉默了一會之後,便笑了起來。


    “真是的,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啊。”


    她的語氣十分輕柔,沒有怒意,似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結束這個話題。


    “對不起呢。這種事不太方便告訴別人。”和泉露出了惡作劇似的笑臉。“抱歉,是我想多了。”我也再次道歉。


    “不過和同齡的男生住在一起,有點像漫畫故事一樣呢。我很喜歡這種場麵。——啊,我可沒有拿你們做什麽奇怪的妄想哦。”


    星野同學說道,她的情緒似乎有些高漲起來。和泉苦笑。


    “你喜歡看漫畫之類的嗎?”


    我問道,星野同學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愛子可厲害了。她的房間裏也有一個大書架,跟健一房間裏的書架幾乎一邊大。上麵擺著好多漫畫,尤其是男生和男生談戀愛的故事……”


    和泉正說著,星野同學“哇——”地叫了起來,斯特拉一下子抬起了頭。


    “不要說這些——”


    “咦,為什麽?你之前不是說過這是文學嗎。健一也喜歡看書,你們或許能聊得來呢。你那個叫什麽來著,好像是bl……?”


    “快停下——!”


    星野同學滿臉通紅地大叫。和泉仍不明就裏地歪著頭,但似乎是被她的氣勢震住了,輕聲地說“對、對不起……”並停住了話語。雖然從隻言片語中,我大概已經知道了星野同學的興趣,但和泉對此似乎毫不知情。我裝做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一邊撓著頭嘀咕“雨會不會早點停啊”,一邊望向池塘。


    初高中一體的私立女子學校,對於我而言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無法想象其中的生活究竟如何。但從剛才她們之間的談話中,我似乎多少了解了一些和泉與星野同學在學校裏的樣子。


    大約十分鍾過後,雨逐漸變小,然後止住了。天空中還流淌著斷斷續續的薄雲,但周圍已經明亮起來,陽光裏開始夾雜晚霞的赤紅。


    看到雨停了,我們便離開亭子踏上人行道,向公園的出口走去。雨後的植物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泥土味,和悶熱的氣息一同在空氣中擴散開來。


    我們出了公園。星野同學的家和我家在同一方向,我們一同走在住宅區的道上。


    住宅區裏的許多樓房都是新蓋的,但公園前的路上有好幾家看上去頗有年頭的私營商店。紅藍白三色螺旋轉個不停的理發店,收銀台設置在店頭的玻璃貨櫥上的鮮肉店,招牌已經生了棕紅色鏽跡的拉麵店,店前的鐵欄裏擺著花盆的磚砌的麵包店,門口的紅色門簾上沾有醒目油汙的居酒屋。店鋪雖小,但都是在長年累月中逐漸滲入附近居民的生活裏的標誌性場所。


    我們走過古樸的街道,到了十字路口時,星野同學和斯特拉停下了腳步。“我們往這邊走。”


    星野同學指向一條非常陡峭的坡道。坡頂立著一個高高的鐵塔,從上麵伸出兩條電線,分別連至不同的方向。夕陽下,鐵架反射著鈍重的赤褐色。


    “拜拜,裏奈。”


    “嗯,學校見。”


    和泉迴答道,然後蹲了下來,衝小狗道別:“再見啦,斯特拉。”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斯特拉的頭。斯特拉擺出故作冷淡的表情,但尾巴卻在左右擺動,似是在道別。


    “再見。”我略微舉起手,星野同學也低頭行禮,然後便牽著斯特拉登上了坡道。


    “我們也迴去吧。”


    我目送著在坡道上漸行漸遠的星野同學的身影,說道。和泉“嗯”地點頭同意。


    從這個十字路口走到家隻需幾分鍾。街道兩旁的住宅外形相差無幾,我們走在路上,然而和泉與我拉開的距離比平時要遠一些。方才的陣雨把水泥淋成黑色,路旁的雜草上沾著幾滴水珠,透明的球體表麵上映出周圍風景的縮影。


    “對不起啊。果然還是那時候說了比較好。”


    家開始進入視野的時候,我對和泉說。


    “沒關係的。而且不隻是健一,我也是有點難以開口,什麽都沒說。”


    和泉迴答,稍微低著頭。


    “是嘛。”


    單純、毫無防備、看上去疏於異性關係的她,也會對與我同居一事感到和我一樣的害羞嗎。想到這裏不知為何,一絲細小的喜悅如漣漪一般,在心中擴散開來。


    終於,我們迴到家中。擰開夕陽映照下的門把手進入室內,一關上門,沒有開燈的玄關頓時陷入昏暗。


    “我迴來了。”和泉輕聲說了一句,大概是在對一樓房間裏的母親說。她脫下跑鞋,換上拖鞋,有些抱歉一般看向我,問道。


    “那個,我出了一身汗,能不能先讓我洗個澡?”


    “好。”我點點頭,脫下了皮鞋。


    “謝謝,那我先去了。”


    和泉進入浴室,我則迴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把背包放在地上。


    我把身體深深埋進椅子裏。一陣輕微的倦意襲來,我合上眼睛,一片朦朧的靜寂中,隱隱傳來淋浴的水流聲。


    ☆ ☆ ☆


    第二天早晨,我一進入客廳,就看到和泉坐在沙發上。她仍穿著睡衣,襯衫外麵還披著一件薄薄的長袖風衣。母親站在和泉麵前,正低著身子與她說些什麽。


    看到她的樣子,我立刻覺察到了異樣。平常這個時候,和泉應該已經換上校服,把包放在身旁,正在用早餐才對。


    “怎麽了?”


    我問道,這時微弱的電子音響起


    ,和泉把一隻手從t恤的領口處伸進去,從中取出了什麽東西。是體溫計。


    “好像是感冒了……”看著體溫計,和泉迴答。


    “啊呀不好,還發燒了。今天還是在家休息吧,我給你學校打個電話。”


    母親從和泉手中接過體溫計看了一眼,說道。“麻煩您了。”和泉迴答。


    “你沒事吧?”我向她問道。


    “嗯。早上起床的時候,就覺得身體發沉。昨天晚上還沒事呢……是不是因為昨天出了一身汗呢……”


    她迴答著,禁不住“咳咳”地咳著。她的嗓子好像也不大對勁,聲音比平時更含混粘稠,臉頰似乎也異常緋紅。


    “對不起,但願不會傳染給你……”


    “不,那應該沒事……”


    我未覺任何不適,也從來沒有在這個時期生過病。


    “裏奈,你學校的電話是多少?”


    老媽拿著電話的子機來到身旁,問向和泉,我們的對話因此中斷。和泉看著手機念出號碼,母親便聯係學校幫她請了假。


    之後,和泉隻吃下了半塊沾蜂蜜的麵包和熱牛奶,又服用了家裏的感冒藥,然後便無精打采地迴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我衝她的背影說:“保重身體。”她用指尖拽著衣袖,遮在嘴邊咳了幾聲,牽動緋紅的臉頰擠出笑容,迴答道:“謝謝,學校加油。”


    母親比平時稍晚些出門上班了,我也收拾好餐具,出了家門。雲層遮住了天空,四周有些昏暗。我把自行車推上道路,騎在上麵,迴頭望向和泉房間的窗戶。厚重的窗簾被拉上,似是將她與世界隔絕開來。


    灰色的雲朵愈發昏黑,正午剛過,雨便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教室內燈火通明,向外望去,隻看到一片昏暗。第六節課結束,雨也沒有要停的跡象。


    社團活動因為下雨而不能使用球場,所以我們按照雨天的慣例,在走廊裏做起了肌肉訓練。訓練的形式是我們排成一列,依次做俯臥撐、腹肌訓練、背肌訓練和蹲起,每組二十次做三組,做完向由梨子報告後就可以離開。


    我換上足球裝,在人跡罕至的校舍頂層的五樓走廊裏開始了訓練,中途偶爾歇一口氣。所有人都在精疲力竭地運動著身體,隻有由梨子一臉坦然地拿著圓珠筆和速寫板,用監視者一般的目光看著我們。


    氣溫不高,穿短袖甚至會覺得冷,但空氣很潮濕,做到第二組時,身上已經開始出汗了。做完俯臥撐和腹肌訓練,我靠著牆坐了下來。不知為何,橘也在我的旁邊一起做著訓練。她現在是在鍛煉腹肌,但從剛才開始,抱著後腦的手臂便在不停顫抖著,身體卻是紋絲不動。撐了一會兒,終於傳來了一聲泄氣的呻吟。


    “我不行了……”


    橘呻吟著躺倒在地,然後和我一樣把後背靠在了牆上。


    “唿。累死我了。”


    “你幹嘛也做訓練啊?”


    聽到我的問題,橘迴答道:“夏天就快到了,我想變得苗條一點。”


    她的身體決不胖,但或許是因為外貌有些稚嫩,肚皮顯得軟綿綿的。


    “感覺肚子稍微減下去點了。”


    她隔著運動服,撫摸著自己的腹部。


    “嗬,這麽厲害。”


    “哇,居然就迴答這麽一句。才鍛煉這麽一會兒怎麽可能會有效果嘛。難得我想了一個容易吐槽的迴答呢,阪本前輩,還是那樣對他人漠不關心啊。”


    “沒那迴事啦。”


    我答了一句後,準備開始做背肌訓練。而橘卻立刻發出了無語而失望一般的聲音。


    “唔,就是這種地方,才會讓人感覺冷淡啊。再輕鬆活潑一點嘛。”


    不知為何,我停下了動作。剛才橘的那句話,讓我的內心受到了震動。


    “……我看起來冷淡嗎?”


    “有點。”


    她立即迴答。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但聽她這樣斷言,還是會感到有些低落。


    同時,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一絲異樣。


    之前也數次被由梨子和其他人說過同樣的話,但這是我頭一次會如此在意。不知不覺間,自己心中的某種東西似乎在在一點點地變化著。


    “喂,那邊!不許交頭接耳!”


    下身穿著藍色運動褲,上身穿著體操服的由梨子朝我們怒喝。


    “森前輩,我要迴去做經理的工作。”


    說著,橘站了起來,走到由梨子的身旁。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和由梨子以及其他部員一起迴家。因為還在下雨,我丟下自行車,坐上公交。


    被雨雲遮蔽的天空下一片昏暗,車輛被迫打開了車燈。坐在車內,透過沾著雨滴的車窗,眺望染成灰色的街道,我的思緒便迴到了與和泉初見的那天。那時我還緊張得不行,但現在我早已把和泉住在我家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實。雖然我們平時交流不多,但最近我卻已習慣了這份寧靜的沉默。


    但是,和泉又是怎樣想的呢。我沒有長期寄住親戚家的經曆,所以並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甚至無從想象。


    忽然,橘的聲音迴響在腦海裏。“就是這種地方才會讓人感覺冷淡啊。”


    不知為何,這句話在我內心中生出一縷似是不安的情感。被橘當麵這樣說的時候也是如此,明明她的語氣相當輕快,我卻總是十分在意。


    過了一會兒,公交車駛入我們家所在的住宅區,我和由梨子在同一站下了車。由梨子撐開雨傘剛邁出一步,我叫住了她。


    “嗯,怎麽了?”她迴過身來。


    “我打算順路去下超市,你先迴去吧。”


    “啊,那我也要去。正好活頁筆記本要用完了。”


    我便和由梨子一同來到了住宅區外圍的二層中型超市。


    和泉既然感冒了,今天的晚飯就給她做點粥吧。我這樣想著,進店以後買了些雞蛋、雞肉等比較有營養的食材。時近傍晚,店裏有不少老奶奶。我和由梨子在店內轉了一圈,沒一會兒就買完了東西,然後我走向了設在超市裏的藥店。


    “嗯?你還有東西要買嗎?”一邊的由梨子問道。


    “感冒藥。”


    我朝著出入口旁邊的貨架走去,迴答道。她看向我,臉上一副驚訝的表情。


    “你感冒了嗎?”


    “不,不是我,是和泉……”


    “咦,和泉?她還好嗎?”


    “大概吧。早上發燒了,學校那邊也請假了。看上去不是很嚴重,所以我想應該沒什麽大礙……家裏備著的藥也不多了,順便來買一下。”


    “這樣啊。”


    我拿起幾種藥,比較著它們的價格和藥效,這時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走了過來。


    “您要找什麽藥呢?”男子問道,他似乎是藥劑師。我迴想著和泉早上的樣子,描述了一下她的症狀。由梨子好像也有東西要買,中途便離開了。


    藥劑師為我推薦了一種藥。我拿著那盒藥來到收銀台,付了帳,把藥放進背包裏,走出藥店,發現由梨子等在門外。


    “給,拿著。是我給她的慰勞品。發燒的話,體力會消耗不少呢。”


    說著,她遞給我一瓶營養飲料,瓶身上纏著商店的膠帶。


    “哦,謝了。”


    那是麵向女性消費者的飲料,標簽是粉色的,上麵描繪著的插畫,還有文字的字體,都給人輕柔的印象,說明上還寫著具有保濕護膚的效果。


    “幫我帶一句,保重身體。”


    “嗯,謝謝。”


    我道過謝,把它收進包裏。緊接著,


    “……話說迴來,你真是變了不少啊,健一。”


    由梨子說出一句讓我頗為意外的話語。


    一直忙著把東西收進包裏的我抬起頭來,“咦?什麽變了?”地問道,但她隻是笑了一瞬,說一句“沒什麽”,然後向外走去。我晚她一步,也邁開腳步。


    雨絲飛舞的屋外,在我們停留店內的片刻間,變得愈發昏暗了。


    ☆ ☆ ☆


    打開家門,裏麵一片漆黑。和泉肯定是在家的,但屋子裏隻有寂靜。她似乎仍在房間裏睡著。


    我脫下鞋子,進入客廳,把感冒藥放進藥箱裏,把食材和由梨子送的營養飲料放入冰箱。打開冰箱門的瞬間,微弱的光芒在黑暗的廚房裏擴散開來。


    之後我來到二樓,發現和泉的房門開著一條縫隙,從裏麵透出光亮。難道她醒著嗎?但仔細一聽,除了敲打屋簷的雨滴聲以外,聽不到任何響動。


    “和泉,你醒著嗎?”


    我輕輕敲門,試著叫了一聲,但是沒有迴應。我的聲音和敲門的響聲立刻溶入周圍的寂靜中消失了。


    我猶豫了一瞬,還是握住了門把手。門沒有鎖。把門拉開一點,本想再叫她一聲,但立刻便放棄了。


    房間正中央鋪著的被子,還有上麵略微鼓起來的毛毯,映入了我的視野。枕頭的旁邊,烏黑的長發靜靜散落著,凸起的毛毯微微上下起伏。


    ……至少還是把燈熄了吧。


    在光照下,身體得不到休息。我將隻開了一條縫的門拉開,把一隻腳邁入她的房間內。


    和泉


    的房間裏飄散著的氣息,和這裏還是雜物間的時候截然不同。桌上放著粉色的芳香劑,屋裏沒有太多東西,掛在牆壁上的校服十分引人注目。


    按下開關熄掉電燈,整個房間霎時陷入了漆黑。


    雖然是已經住了近十年的家,但我卻無論如何不覺得這雨聲籠罩下的昏暗房間是我家的一部分。


    我站在和泉的腳邊。和泉的睡臉被頭發遮住,幾乎看不見。


    ——果然是累了啊。


    雖然一天也見不到幾次麵,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在努力著。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像是很好的樣子,又一下子遇到這麽大的環境變化,不會生病才怪。


    “辛苦了。”我在心中默念。正當我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毛毯裏麵的和泉忽然扭動著翻了個身,變成仰臥的姿勢。遮住她側臉的長發輕輕落下,昏暗的黑白視野裏,她的睡臉一覽無餘。


    立刻,我的視線被那柔嫩的臉頰,和那對微微張開的光滑的薄唇吸引過去,心髒咚地一跳。黑色的發絲被汗水粘在耳邊還有額頭上,顯得格外嫵媚豔麗。而且,剛才翻身的時候,襯衫似乎被扯開一些,鎖骨下方那對柔軟的、略微隆起的部分也……


    ——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溶於黑暗之中、變得有些朦朧的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這樣說著。我從和泉身上移開視線,離開房間,緩緩關上了門。


    沒有點燈的走廊,和她的房間裏一樣漆黑。我將肺中溫熱的氣體吐出,又深吸了一口。外麵的空氣稍帶涼意,心裏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燈,躺到床上。黑暗中看到的和泉的睡臉,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每想起那張睡臉,心髒就會燥熱起來,咚咚地用力跳動。外麵的雨聲持續不斷,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


    一躺下來,疲勞感頓時席卷全身,意識似被眼瞼後的黑暗吸進去一般,漸漸模糊了起來……


    ☆ ☆ ☆


    “我迴來了——”母親的聲音把我的意識拽迴現實。


    睜開眼睛的瞬間,視野被熒光燈的光亮刺得一片雪白。我感覺到疼痛,用力地閉上了眼睛,再一次緩緩睜開,隻見眼前是已經看慣了的天花板。


    身體有些發熱,出了些汗。我向下看去,校服和床映入眼簾。伸手從枕邊取來手表,隻見兩根指針已經轉到晚九點以後。


    我差不多是六點迴來的,也就是說這一覺不小心睡了近三個小時。


    頭腦深處仍有些迷糊,似是麻痹了一樣。我在黑暗中發了一會呆,忽然想起還沒做晚飯,於是趕忙站起來脫下校服,換上了便裝,把貼身穿了一天的襯衫塞進洗衣機裏,然後打開了客廳的門。


    “啊,健一。”和泉似乎正在和母親說話,看到我進來,便打招唿道。母親迴頭衝我抱怨,“真是的,今天晚飯是該你做吧?”


    “抱歉,不小心睡著了。”


    “你睡著了可怎麽辦啊。”


    “所以說對不起啦。我馬上做。”


    我從冰箱裏取出買來的食材。母親對和泉溫柔地說“已經好了不少啊”,然後走出了客廳。大概是迴自己房間去換衣服了吧。


    客廳裏隻剩下我與和泉兩人。和早上的時候一樣,和泉穿著睡衣和運動衫,在燈光下一看,比起早上因發燒而無精打采的樣子,顯得精神了不少。迴憶起剛才看到的和泉嫵媚的睡姿,我的心髒又猛地跳了起來。


    “身體還好吧?”我問道,她迴答:“嗯,咳嗽也停了,我想明天應該就能上學了。”


    看到她那一如既往地柔弱的模樣,心中又是一陣刺痛。


    ——不妙。覺得她好可愛。


    我急忙轉過身來,從冰箱中取出營養飲料,遞給和泉。


    “這是由梨子送的。迴來的路上順道去了趟藥店。她托我問候你保重身體。”


    “謝謝~”和泉接過去,露出了少女特有的開心表情。


    “替我跟她說聲謝謝。”


    “嗯,明白了。”


    我飛快地迴答,盡量避免看到和泉的臉,然後走進廚房準備做晚餐。我和老媽都一塊兒吃粥算了。要是單獨為她準備一份的話,就又要滿腦子都想著她了。


    “怎麽了?你好像有點不對勁呢。”


    和泉站在我的旁邊,不解地歪著頭,似是在窺探我的表情。


    “難道說,感冒傳給你了?”


    “沒什麽,不是那迴事!”


    我語氣強硬地說道,她的腦袋則歪得更斜了。


    “是、是嗎?那就好……啊,我也來幫忙吧。”


    “不用,你坐著吧。病剛好,就不要亂動了。”


    我這樣說著,把和泉送迴了客廳。


    廚房裏剩下我一個人,心中便一下子放鬆了下來。打開涼水洗手,燥熱的胸口深處似乎也隨之冷卻下來,心情終於平靜了。


    可是,剛才心裏那似著火一般喘不上氣來的感受,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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