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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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置身於燒灼身軀的熾熱中。


    她纖細的身軀被壓倒在床上,遭受不帶一絲憐惜的粗暴對待。緊抓住她纖細手腕和肩膀的手,力量大得彷佛要把骨頭一並握碎,還不斷地加重力道。


    那雙迎麵直盯著少女的黑眸,透出層層染上所有負麵情緒後抵達的極度漆黑,蘊含了一名青年傾盡一生之力灌注的憎恨。為了承受這股憤怒的蹂躪,少女喘著氣躺在床上。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她心中確實懷抱著與為他所恨的痛苦相反的平靜。


    自從坦承那步向毀滅的奢望以來,少女心中就產生了反常的感情。終有一天,要接受他的製裁與懲罰。由他親手將在漫長歲月中化膿潰爛,腐敗得麵目全非的永靈樹血統──將身為其罪行結晶的她連同國家一起粉碎葬送。唯獨幻想死期到來的情景,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平靜,才被允許繼續唿吸。


    然而──剛萌生時還顯得抽象的願望,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帶上栩栩如生的真實感。


    她無從壓抑地忍不住去想像,他將如何把自己徹底玩壞?在他的蹂躪下自己將暴露出怎樣的慘狀?渴望他如何對待自己?──少女钜細靡遺地以想像填滿那淒慘無比的過程。


    青年的五指彷佛要挖掉皮膚般深深地陷入從撕破的衣服底下露出的乳房,犬齒咬住她的肩膀,喀喀作響地削著單薄皮肉下的骨頭。每一波的疼痛都令少女痛苦掙紮──並全部視為極致的愉悅饑渴地吞食下肚,追求更多的折磨。


    赤手空拳比用刀更好──因為能夠感受到他的體溫。


    她想要被他無休無止地淩虐直到斷氣──因為這樣能在他身邊多待一會。


    不管她再怎麽哭都絕不放過她──因為這股憎恨名正言順至極。


    被殘酷的拷問折磨的過程中,少女唿喊著青年的名字。彷佛乞求原諒、彷佛尋求救贖,彷佛冀望更重的懲罰。在一連串的掙紮盡頭,在那與痛苦互為表裏的無盡愉悅裏,她的意識變得空白模糊──


    「──哈啊──!」


    在攀上如瀕死般的高潮前那一瞬間,少女睜開雙眼。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身。即使清醒過來,鮮明的觸感仍然殘留在全身肌膚上。她的唿息如同吞下燒熱的石頭般熾熱,順著感覺追溯,可以發現熱源來自小腹。


    「…………!……」


    她的兩條大腿正無意識地扭動摩擦著。一產生自覺,一陣羞恥感和自我厭惡剎那間竄上來,令少女肩頭發顫。花了幾分鍾竭力調順唿吸後──她勉強找迴一點平常心,對於那股在體內燃燒、遲遲沒有消失的殘存情欲,她喃喃自語。


    「…………真可恥…………」


    近衛隊長露康緹·哈爾群斯卡露出有力的笑容,迎接沒找侍從幫忙,自行穿好衣服後走出房間的少女。


    「早安,陛下。昨晚睡得好嗎?」


    盡管說話的人毫無言外之意,這個問題對於此刻的夏米優來說卻很尷尬。原本費力擺脫的妄想轉眼間在腦海中複蘇,令她的臉頰發燙。


    「……沒問題。伴駕吧,露康緹,我要去處理今日的政務。」


    「咦?你不吃早餐嗎?」


    少女裝出表麵上的平靜正要邁開步伐時,未曾注意到的詢問聲從背後傳來。夏米優猛然轉身,黑發青年的身影落入她的雙眼。


    「──?索、索羅克……?」


    「最好還是吃吧,今天大概會比平常更耗費體力。」


    伊庫塔麵露溫和的微笑說道,微微拖著左腿拄著拐杖走向女皇。在一陣沒來由的焦慮驅使之下,夏米優戰戰兢兢地仰望青年的臉龐。


    「你、你是什麽時候過來這裏──」


    「從昨天深夜開始,我到你在宮中為我準備的房間過夜。雖然我很難適應那麽大的屋子。」


    伊庫塔帶著開玩笑的意味聳聳肩。此時,他注意到小小的異狀,伸手去摸女皇的臉頰。


    「你的臉有點紅,夏米優。是不是發燒了?」


    「────!」


    他不經意地湊上前,讓兩人的額頭貼在一塊。自觸及之處傳來的體溫令少女胸中猛然一跳。和僵住的夏米優保持這個姿勢一會後,青年乾脆地退開。


    「嗯~看來倒也沒有。如果身體不舒服,記得馬上說出來。政務我會設法應付,你的健康比那些事重要多了。」


    伊庫塔一臉認真地宣言。和他的關懷正好相反,少女的心髒狂跳得隨時有可能發生心律不整。現在和以前在後宮裏對著一語不發的他自言自語的時候不同。因為跟站在眼前的青年攀談,他不僅會迴應,甚至還會朝她露出笑容。


    「好了,雖然很舍不得,我差不多該走了。基地那邊積壓了許多工作要處理。我很想拋下那些事不管,一整天待在這邊──但如果翹班翹得太兇,薩紮路夫準將可要淚流成河了。」


    伊庫塔牽起夏米優的手,與她四目交會地說。


    「所以,別覺得寂寞。我晚上還會迴來,一起吃晚餐吧。」


    「……唔、嗯……」


    在喜悅、悲傷與同樣強烈的罪惡感在心中擺蕩,少女隻能勉強擠出迴答。伊庫塔注視著她搖曳的眼眸,突然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補充道。


    「不過──唯獨今天,你或許沒有閑工夫感到寂寞喔。」


    「……嗯,所有人都到齊了吧。」


    依依不舍地和青年道別後,夏米優前往召集中級文官舉行的國政會議,處理今天的第一樁政務。


    一看見她走進來,先行到齊站在座位前等候的官吏們同時默默地行禮。而受禮的女皇也率先入座,悠然地點個頭。


    「我允許諸位就坐。」


    徵得女皇的準許,文官們終於陸續坐下。盡管這樣行禮如儀看來很誇張,但在禮製上和過去相比已經過大幅的簡化。如何兼顧禮製和合理性,總是令改革者感到苦惱。


    「書記官,列出今天的議題。」


    受到催促,一名官吏站起身做個深唿吸後開口。


    「啟稟陛下。因小麥產量不足,南域有幾個州發生小麥價格暴漲的狀況。都是降雨量稀少,去年收獲量不佳的地區──」


    聽完他舉出具體的地區和數據,女皇靜靜地搖搖頭。


    「我能夠理解因歉收導致市場上小麥減少的因果關係,不過迴顧到直至去年度的產量,還沒到造成如此重大影響的時候。現在應當是開放儲糧彌補供應的時期,但小麥流通量卻極端地降低──代表有人大量囤積。」


    官吏之間立刻掠過一陣緊張。在分析來自臣子的報告並看穿成因背景的能力方麵,誰也比不上她。


    「盡管從他人的困境中謀求良機是經商常情,我無法容許有人主動製造出那些困境。奉我之名,立刻警告那些人繳出儲糧──」


    「我反對~」


    一聲散漫的發言突兀地插進被年輕女皇的威嚴控製的現場。官吏們錯愕地轉頭望向下座,發現在目光所及之處,一名穿著短版白衣的少女坦然地舉起一隻手。


    「……打斷我的發言發表意見?膽子大得不像出仕後首度出席會議啊,瓦琪耶三等文官。」


    「說反了、說反了。因為第一次出席,我才特別有幹勁啊,陛下。」


    受到伊庫塔推薦,被任用為文官的科學使徒──麥琉維恩瓦琪恩·夏特維艾塔尼耶爾希斯卡茲,即使麵對君主的調侃,依然帶著笑容迴應。


    「畢竟,隻不過是要逼貪婪的商人吐出囤積的小麥,不需要勞煩陛下揮舞鞭子。這點小事以後多得是,要一一收拾掉可是沒完沒了。」


    「不──正因為能預料以後會經常出現類似的狀況,為了避免問題再度發生,我認為立下一個嚴罰禁止的例子很重要。」


    「的確沒錯。不過,您在過去兩年間采取過許多次類似的行動吧?每次爆發叛亂,陛下都親自率兵鎮壓。我認為這樣已經很夠了。」


    「……唔?」


    「由於這番努力奏效,如今帝國裏還敢輕視陛下的人不多了。所以,這次的囤糧問題起因更加低俗。也就是說──出自於膚淺的期待,認為動這點程度的手腳不至於被發現、政府應該會放他們一馬。」


    周遭的文官提心吊膽地聽著年輕的她肆無忌憚的發言。雖然認為應該立刻製止她,但隻要女皇還在聽,就不可能這麽做。瓦琪耶不自覺地折騰著文官們的胃,繼續往下說。


    「無論陛下多麽努力,也不可能根除這些狀況。因為大家都以為隻有自己不會出事。如果您堅持要處置,不加警告直接處決或許有效,但隻要間隔一次警告就不管用了。因為每個人都會以為,在接獲警告之前都還不要緊。」


    「……也有一番道理。不過,小麥不足是無法坐視的現實問題。你可有替代方案?」


    「與其說是替代方案,基本上就是放著不管,促使他們自行解決。」


    這出乎預料的迴答令夏米優瞪大雙眼。瓦琪耶噘嘴抱起雙臂。


    「這件事,多半是當地的軍團接到民眾的陳情吧。在帝國,典型的解決方式由軍人居中協調找出妥協點,從這次開始最好停止這麽做。如果問題複雜化到不可收拾的話另當別論,但突然有第三方介入太奇怪了,哪怕是陛下也一樣。」


    文官們啞然失聲。其中一人站起來,焦慮地插話。


    「等、等等!照這樣放著不管,小麥不足將導致民眾饑荒!若事已至此狀況還是沒有改善,在最壞的情況下,民眾甚至很可能去砸大商鋪!」


    「嗯,應該會發生。人一旦挨餓就會焦急,一焦急就會主動展開行動。這是身而為人理所當然的行為。」


    「什──!」


    會議室裏充滿了驚訝到極點而啞口無言的氣氛。但瓦琪耶絲毫沒因為這股氣氛而退縮,她雙手叉腰,悠然自適地往下說。


    「我想問問各位,在古今中外,當人遇到困難時首先該做的行動是什麽?拜托當地的軍人解決問題?等待坐鎮中央的陛下裁決?──都不是對吧。試圖自力找出並解除原因,這才是簡單的正確答案。」


    「就、就算如此──」


    「要說起來……」


    少女不等周遭眾人反駁,搶先再度開口。


    「要說起來,這個問題的當事者是州民和商人們才對。事情與軍人無關,跟我們這些中央官員的關係更是薄弱。明明沒什麽關連卻還插手幹涉,問題將變得更加複雜。先把問題的組成要素降低到最低限度,讓狀況單純化吧。如此一來視野不僅變得清晰,也能減輕陛下的負擔,這是一石二鳥。」


    聽到這一連串的發言,夏米優抱起雙臂陷入沉思。


    「……總之,你想說的是應該劃清國政和經營州務之間的界線吧?」


    「沒錯。州務交給州來處理,陛下則負責唯有陛下才做得到的事。」


    瓦琪耶露齒一笑說道。女皇依然保持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嚴肅表情,犀利地拋出反問。


    「雖說交給州來處理,這份工作具體來說要由誰來做?總不能命令當地官吏去說服商人。」


    「他們應該正忙於辦理陛下命令的徵稅業務,話說敕任官和我們一樣,並非問題的當事人。在此必須讓那些因為小麥不足而困擾的當事人展開行動才行。」


    「你堅持促使州民自身動手?」


    「那是當然。隻要得知小麥不足的原因是有人囤積糧食,州民也能采取不少因應措施。方才談到的砸店也是其中一種。既然敢貪得無厭的做生意就該經曆慘痛的教訓,這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其中有一方輕視對方,就無法培養出健康的相互關係。」


    「……你想說為此破壞秩序也是無可奈何的?論點實在太過極端了。在培育出你口中的『健康關係』之前,那個州的治安將糟糕至極啊。」


    「嗯,沒錯。所以砸店終究是最後的手段。在民眾動用暴力解決之前,教導他們該采取什麽辦法──這是我們所能做到的最佳支援。」


    瓦琪耶大膽無畏地說,雙手擺出握住釣竿的動作。


    「打個比方,政府至今都是捕魚給饑餓的民眾吃。不過以後要改成教導他們如何釣魚,然後借釣竿給他們。怎麽樣,陛下?這應該和您想做的事情一致吧?」


    「……唔。」


    想法在出乎意料之處被人看穿,令夏米優不禁辭窮。知性在不講道理的言論中驚鴻一瞥地閃現。她始終無法決定,該如何評價眼前的對象。


    「的確,提升各州自治能力是我的目的之一。話雖如此,我無意利用小麥不足的困境來達成這一點……」


    「嗯嗯,因為陛下很溫柔嘛。」


    文官們同時瞪大雙眼。身為科學家的少女,乾脆地斷言了他們絕不會向君主說的話。宛如在描述不證自明的事實般,她極為簡單地說了出來。


    「不過,希望您將這次的狀況看成一個好機會。盡管這麽說很無情──人類在饑餓時更有行動力。」


    瓦琪耶揚起嘴角露出狡猾的微笑,她指出的症結令夏米優吃了一驚──這種反過來利用人民困境進行改革的想法,和夏米優意欲達成的「以戰敗淨化國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性質相同。


    「……民眾長年來對軍人的依賴,導致以勞工工會為首的各州組織早已形同虛設。若要促使州民主動對抗商人們,必須給這些組織注入新的生命力。」


    「您應該早已挑選並培養了這方麵需要的人才吧?陛下登基已超過兩年,這麽顯而易見的問題,您不可能一直擱置到今天都沒處理。」


    瓦琪耶聳聳肩,不經意地展現她對於女皇能力的信賴。夏米優抱著困惑與理解交錯的心情,皺起眉頭。


    「給這些人在頭銜方麵鍍層金,派往當地負責煽風點火──不,擔任顧問。至於官職,嗯~隨便安排個地區監督官之類的。經由他們的支援建立以州民為主體形成勞工工會,憑藉州民們本身的力量對抗商人們的囤糧行為。」


    「…………」


    「既然都派遣人才過去協助了,民眾也沒有藉口責怪內閣玩忽職守。聲譽會下滑的是無視民眾請願的軍方,但這也無可奈何,若不下降到應有的程度反倒叫人頭痛。軍方可不能從平日起就熱情地關照民眾。如今伊格塞姆卸下領導地位,軍隊再維持這樣反而將形成叛亂的溫床。」


    女皇特別認同她的最後一句話──夏米優看了出來,瓦琪耶看似滿口肆無忌憚的不講理言論,實則在帝國既存的各種問題方麵與她有共通的認識,反倒有些部分比她看得更遠。這使得夏米優姑且對這名科學家少女另眼相看。


    「……好吧。正如你所言,我已準備了用來支援地方提升自治能力的人才。本來打算再觀望一會將他們派往當地的時機,但你認為州民們麵臨饑餓問題的此刻正是良機的見解頗具說服力。」


    「嗯嗯,真不愧是陛下──唉,輕鬆地著手吧。反正日子還長著呢。無論失敗也好、成功也好,這樁事件都將成為很好的代表案例。」


    瓦琪耶事不關己似的說道,那種也能看作不負責任的態度觸怒了女皇。夏米優露出比先前更加嚴厲的目光瞪著對方,語氣沉沉地給予忠告。


    「……你這次的提案,我就采納了。不過你要記住一件事,科學家──政治並非給你們做實驗的地方,在此處下達的每一項決定都會撼動國家的狀態。你要明白,不了解這份沉重的人,沒資格參加這場會議。」


    女皇語中含怒地斷然說道,與她抱有同感的文官們嚴厲的視線也匯集到得意忘形的新人身上。在任何人都應該惶恐畏縮的氣氛中,承受壓力的當事人卻悠然地低頭行禮。


    「遵命,陛下……雖然略嫌僵硬,這嚴格的態度是您的美德。我會尊重的。」


    到了這個地步,夏米優也不得不感覺到──瓦琪耶無所畏懼的態度與某個人很像。


    *


    「早安──哎呀,大家都到齊了。」


    另一方麵,一名青年於同一時間出現在高級將領們默然列坐的中央軍事基地內。盡管這一幕看似不合時宜,但他肩頭的階級章證明這並非什麽玩笑。


    當史上最年輕的帝國軍元帥到場,保持坐姿的將領們同時以目光致意。


    「嗯~氣氛還真拘謹啊。這或許是將級軍官的軍事會議理所當然的氣氛,但由我來主持的時候,可以稍微再放鬆一點。」


    伊庫塔走到自己位於圓桌上首的座位入座,喃喃抱怨幾句。以往由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主持,和近日改由女皇夏米優主導的軍事會議,氣氛沉重得對他而言有些難以唿吸。


    「這要求恐怕很難辦到,元帥閣下。隻要想起直到不久之前都是誰坐在那個位子上,我就不由得挺直背脊。」


    率先開口的是在場眾人中與青年關係最親近的暹帕·薩紮路夫準將。盡管被伊庫塔搶走「最年輕將領」的名號,依薩紮路夫的性子,別說覺得不甘心,反倒還高興得很。青年有些寂寞地笑了。


    「希望你們別太過畏懼她……唉,不過這得花些時間緩緩改善。無論如何,軍事方麵的事務暫時都交由我負責,所以會議氣氛也要有相應地改變。我打從以前起就受不了沉重的氣氛。」


    伊庫塔喀吱喀吱地轉了轉脖子宣言。相對的,將領們在表麵上保持沉默,但也有人在圓桌邊離青年不遠處悄悄開口。


    「……我可以說句話嗎,雷米翁上將?」


    「什麽事?席巴上將。」


    「你剛剛感到很懷念吧?」


    被他指出這一點,將已故盟友的麵容與黑發青年相重疊的翠眸上將突然揚起嘴角。


    「所以,先來討論還能笑得出來的議題──也就是帝國軍內部監察的結果。」


    和伊庫塔的期望相反,這番開場白令現場氣氛一下子緊繃起來。雷米翁上將找迴身經百戰的將領應有的威嚴氣勢開口。


    「……是懷疑高階軍官中藏有內奸一事吧。」


    「是的。不過──從結果來看查無此事,高階軍官中沒有內奸。」


    青年先發製人地陳述結論。感到出乎意料的將領們將目


    光匯集到他身上,伊庫塔淡淡地往下說。


    「關於這次的情況,應視為引發我們懷疑有間諜的存在也是齊歐卡策略的一環。我判斷做更深入的調查,也隻是拉長被齊歐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時間罷了。」


    這聽起來失之倉促的結論,令翠眸上將再次開口。


    「……有三個疑點讓我難以釋懷。第一點是,我方事先進行的秘密偵察撲了個空。看出阿爾德拉教民出現可疑動向的陛下,其慧眼之犀利無庸置疑。然而,為何事先調查卻未有斬獲?」


    「我認為原因出在調查人選上。接下秘密偵察任務前往當地的部隊,全都缺乏關於這方麵的工作經驗──是這樣沒錯吧,薩紮路夫準將?」


    被點到名的薩紮路夫歎了口氣站起身。就像這次出席是專門來承受責難的,他一臉認命地點點頭。


    「……我很清楚,這次暴露了無能的醜態。偵查工作和在前線打仗截然不同,盡管自認為已經全力以赴,我無法否認事事都得摸石頭過河。」


    由於沒有逃避責任的意思,他並未試圖申辯。彷佛要幫他補上解釋一般,伊庫塔立刻幫腔。


    「說歸這麽說,我認為為此責怪薩紮路夫準是錯怪他了。在必須進行大規模秘密偵查任務的狀況下,缺乏足以勝任的人手──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對於準將等人出任務的夏米優來說,應當也是不得已的選擇。既然沒有專家可用,至少找值得信賴的對象……她應該這樣下判斷的。」


    「這代表著──直接的原因,是在調查現場的秘密偵查方式出了問題?」


    「我是這樣認為的。至於齊歐卡方麵,應該也是以故意讓我方事先察覺教徒動向為前提來設計策略。他們根據地理條件,找出來自中央的調查部隊可能優先調查的地點。然後或許是透過當地住民的誘導,將偵查部隊調查這些地區的城鎮和村落的順序蓄意地往後延。」


    唔……翠眸上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他帶著能夠理解但尚未接受的神情,繼續追究疑點。


    「再說到第二點……追逐教徒們入山的部隊,後來和陛下一起在山上遭遇包夾的過程又是如何?根據我得知的消息,敵軍的行動時機在所有層麵都過於精準。認為其中有人即時外泄情報,應該是較為妥當的想法。」


    「真的是這樣嗎?令人產生這種感覺的最大原因,我想是逃離俘虜收容所的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抵達山脈山腳處的時機,正好抓準了最前線的馬修少校等人遭遇反擊開始撤退的時候──


    不過實際上,並非內奸的人也有可能通知齊歐卡軍這個時間點。同樣身處前線的敵方將領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在現場掌握了我方麵臨的困境。在此應該視為是那家夥自行聯絡了友軍。不管是派出快馬或信鴿傳訊,考慮到其部隊當時與第四艦隊的相互位置,這絕非不可能之舉。實行起來,反倒比行動受限的內奸更容易。」


    「……那麽最後一點,關於尤格尼少校的嫌疑呢?若非他本人即為內奸,就是有人企圖拿他頂罪──根據報告內容,我認為結論應該是兩者之一。」


    雷米翁上將問出最重大的顧慮之處。他的口氣很平靜,卻帶著毫不留情地駁斥一切拙劣敷衍藉口的嚴厲。


    伊庫塔表麵上保持平靜,感到冷汗流過背脊──他的謊言必須瞞過這個人物。


    「那一樣是齊歐卡的策略──我認為那隻關鍵所在的精靈,是主動溜進尤格尼少校的背包裏。」


    「主動?」


    「是的。在桌狀台地展開防衛戰當晚,有許多火精靈潛入我軍陣地意圖放火燒毀物資……不過,他們的目的還不隻如此。躲進帝國士兵的行李內,在適當的時機被人發覺,令行李持有者蒙上可能是間諜的嫌疑──我認為有一定數量的精靈企圖這麽做,而尤格尼少校成了下手目標。這是用來促使猜疑在我軍陣營內蔓延的計策。」


    伊庫塔流暢無礙地說明。他很清楚──將謊言交織在諸多的事實當中,是隱瞞一個謊言最有效的方法。


    「情況或許更為單純,那隻精靈隻是在快被我方士兵發現時碰巧躲進了尤格尼少校的背包,後來在想要返迴齊歐卡陣地之際被人逮到──雖然這種看法略嫌樂觀,可能性還是遠比懷疑有內奸更高。為了提防內奸的存在,我當時曾大幅強化內部監視體製。若要穿越監視網,小巧的精靈比起體格龐大的人類更加適合。」


    明知這麽做厚顏無恥,伊庫塔還是拿他對自身能力的信賴當作擋箭牌。雷米翁上將麵有難色地陷入沉默。由於當時不在現場,他難以更深入地追究此事。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翠眸上將是支援伊庫塔的後盾。


    「順便一提,接下來就是笑點所在──關於帝國軍的間諜疑雲,有人匿名密告,還說出了內奸的名字。」


    「什麽?」「到底是誰?」


    將領們霎時間一片嘩然。在充分地引起他們的興趣後,伊庫塔緩緩地說出一個名字。


    「這個嘛──首先是伊庫塔·索羅克。」


    不出他所料,一股沉默籠罩了會議室。


    「…………啊?」


    「據說他是奉齊歐卡之令籠絡女皇、企圖將帝國導向衰亡的國家心腹之患。證據就是他父親是戰犯,母親更是齊歐卡人。哇~這家夥好可疑~」


    他不加抑揚頓挫地說著,同時翻閱手中的文件。


    「另外還有托爾威·雷米翁。據說他和上述人物伊庫塔·索羅克勾結,企圖顛覆國家。馬修·泰德基利奇為了重振家族過往的榮耀,正在籌劃大規模軍事政變。哈洛瑪·貝凱爾自從軍開始就是齊歐卡特務,如今依然在執行任務等等──哎呀,傷腦筋啊傷腦筋,帝國軍裏到處都是間諜。」


    伊庫塔念過一遍之後拋開那疊文件,雙手抵住圓桌注視著將領們。


    「想來各位也明白了?如同在桌狀台地作戰時一樣,齊歐卡出招想破壞我方的人際關係。自從在夏米優統治下建立新體製後過了兩年多,組織逐漸穩固,相對的也到了傳出各種雜音的時候。例如某某人在營私舞弊啦、看不順眼總是隻有那家夥受到重用啦,如此這般……隻要迴顧過去就能了解,抓著這種地方找出破綻趁虛而入是齊歐卡的拿手好戲。」


    將領們抱起雙臂沉吟。他們全都感覺到,這種手段的確很符合齊歐卡的作風。察覺詭辯快要說服眾人,伊庫塔繼續追擊。


    「這便是我說要暫時結束內部調查的理由。無論內閣也好、帝國軍也好,萬萬不可容許猜疑在組織內部蔓延。也請各位不要理會這些和塗鴉沒兩樣的密告,完全是浪費時間。」


    再加上伊庫塔這般斷然宣言,讓在場所有人都猶豫起是否還要重提此事。沒有人提出異議。因為這數十年來,他們都深深體會過被齊歐卡的企圖玩弄擺布的屈辱。


    「雖然已發出內部通知,我將在近日內以我的名義正式地宣布尤格尼少校洗清間諜嫌疑的消息。我準備幫助他恢複原本的軍職,請大家在這一點也給予協助。」


    大半的將領都頷首表示同意。確定沒在任何人臉上看到強烈的懷疑之色後,伊庫塔偷偷鬆了口氣開口。


    「還有什麽意見嗎?──那麽,此事就談論到這裏為止。進入下一個議題吧。」


    「唿……下午有一場軍事會議、兩堂課與一次演習視察,還有堆積如山的文書工作嗎──雖然本來就知道,不過元帥還真忙啊。」


    拐杖喀喀地敲打著走廊地板。忙完上午的工作,伊庫塔正走向軍官餐廳以休息片刻。即使在這階段,他也被迫發揮強大的自製力。隻要稍有放鬆,他就會忍不住走向架設在基地各處的吊床。


    一踏進餐廳時,兩張熟麵孔如他所料地迎了上來。


    「辛苦了,伊庫塔先生。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那我就不客氣了。當元帥真是忙得累死我了。」


    「準將也很忙碌喔,閣下。不過我有優秀的副官,幫了很多忙。」


    伊庫塔感激地加入正同桌吃午餐的哈洛和薩紮路夫,向很快就走過來的服務生點餐之後,他向如今成為部下的最棒的上司耍起貧嘴。


    「好,決定了。我要向梅爾薩中校發出人事令,將她調來我的辦公室。」


    「吶吶~你可別說出去,其實我正密謀發起軍事政變,如果閣下這麽做,我就真的付諸執行喔?神聖薩紮路夫帝國異軍突起?」


    兩人互相開著瀕臨危險邊緣的玩笑,交會的目光火花四射。一如往常的互動令伊庫塔鬆了口氣,深深地靠在椅子上。


    「不過從實際問題來說,我是想要一位有能力輔佐日常業務的副官。若能交給蘇雅當然最好,但她還在讀軍校。」


    「我可以從部下當中推薦人選給你,你比較喜歡年輕男子還是老男子?」


    「那當然是魅力十足的年長女性……雖然很想這麽說,這方麵就單純以實力為優先吧。哪怕是渾身肌肉的壯漢我也會忍耐的,硬要說的話,希望在思想和性格方麵沒什麽怪癖。因為我會把相當多的雜務丟給副官處理。」


    「那不就是一般的優秀人才嗎?部下裏有這種人我可就輕鬆了,調到閣下那邊太可惜了。」


    「哈哈哈!


    薩紮路夫準將,你以為隻要稱謂加上閣下就算是講話有禮貌對吧?」


    「不好意思,我教養不夠,這就是我畢恭畢敬的極限了。代替我這個沒用的大老粗奮力幹活吧,史上最年輕的元帥閣下~」


    「講這種話真的好嗎~我可是有好多工作想交給北域方麵戰役的大英雄辦理呢~看來你也適應了將級軍官的身分,不如從明天起簡式晉升為少將好了~」


    「混蛋!你敢再給我升官試試!我就抱著梅爾薩中校逃到天涯海角!」


    「喔──你說要抱著誰逃走?」


    一道人影站在薩紮路夫背後。那熟悉的嗓音令他臉色猛然發白,戰戰兢兢地迴過頭。


    「才想著準將的午餐休息時間太長過來看看情況,原來是在和元帥閣下暢談?把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拋在腦後,聊得非常起勁嘛。我人微言輕不便掃了兩位的談興,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梅爾薩中校本人臉上浮現可怕的微笑站在那裏。薩紮路夫領悟到找任何藉口都沒有意義,徹底放棄對沒吃完的午餐的留戀,活像彈簧人偶般從椅子蹦了起來。


    「我這就迴去。那麽元帥閣下,告退。」


    薩紮路夫沒有抑揚頓挫地簡短說完後,緊貼著梅爾薩中校並肩走迴辦公室。那背影就像條脖子上拴了繩子的狗,看得伊庫塔大大地歎了口氣。


    「……變成那副德性也很傷腦筋。副官的人選可得謹慎挑選……」


    想到同樣的命運可能明天就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伊庫塔喃喃地說。他抬起頭,看著留在餐桌邊的哈洛。


    「久等了。你有話要跟我說吧,哈洛。」


    「……是的。不過,那個……」


    即使她什麽也沒說,青年從一開始就理解她的意圖。從哈洛顧忌被旁人聽見的反應,伊庫塔就半是察覺談話的內容。


    「啊,想和我交談的是『她』嗎?──我明白了,到外頭散步聊聊吧。」


    兩個人並肩走出餐廳,一路走到如今連演習也不再使用的廣場上。當周遭完全不見人影時,伊庫塔環顧四周後開口。


    「──這裏視野開闊,不必提防有人竊聽。出來吧,派特倫希娜。」


    被他用這個名字唿喚的哈洛肩頭顫抖一下,微微垂下頭。十幾秒後──與先前的她氣質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她出現了。


    「……我聽胡渣男提起了上午軍事會議的經過。」


    「唔,省了我再說一遍的麻煩。然後呢,怎麽了?」


    青年十分爽朗向一陣子不見的派特倫希娜攀談。對於他毫不猶豫展現的友愛感到困惑之餘,她切入正題。


    「……你對齊歐卡的行動先發製人的手段果然厲害,將我們的情報摻雜在包含你自己在內的荒唐『匿名密報』裏,消除真實性。如此一來,就算以後齊歐卡提出真正的告發,也不會有任何人當真……」


    「因為這在可動用的手段中是最簡便的,我另外還同時進行了各種處理。例如你在戶籍上的老家……不好意思,被我燒掉了。你的『父親』和『母親』早已銷聲匿跡,不過幸好『五個弟弟』實際上並不存在。如果真有這些人,處理方式就需要大幅更動了。」


    「那是用來維持哈洛精神穩定的設定,並未作到安排實體的程度,要蒙混過去還算輕鬆吧。至於『父親』和『母親』,現在應該迴到齊歐卡報告了。真實身分曝光的間諜,留在敵國隻是種風險。」


    派特倫希娜無聊地哼了一聲,繼續道。


    「實際上,齊歐卡提出簡單明瞭的『告發』的可能性並不高。因為這等於主動宣傳自己掌握不了間諜……因此,對付這類背叛行為的報複將悄悄地進行。在晚餐裏下毒、在人群中自背後捅來一刀──或許是明天、或許是五年後或十年後。在行動來臨前不給叛徒一絲休息時間,可以說是最大的報複。」


    就連談論她們可能終會走上的命運時,她的語氣始終淡淡的。將投向虛空的視線轉迴伊庫塔身上,派特倫希娜略微加重語氣說道。


    「別誤會──我和哈洛都沒軟弱到畏懼遭到報複的程度。我好奇的是你的想法,伊庫塔·索羅克。從客觀角度來看,容許我們繼續留在同伴之內,不管怎麽想都是脫出常軌的判斷。」


    自她聲調中透出的情緒與其說是懷疑,反倒帶著敬畏之色。直到現在,她依然難以準確衡量把她這個惡意人格一並納入懷中的伊庫塔·索羅克這名男子。


    「在和我搏鬥的那一天晚上,你向騎士團成員們說了很多話……那些說辭通通是詭辯吧。」


    「…………」


    「要求他們把追究責任的對象追溯到遙遠的過去太犯規了。我們的行為害死了許多士兵,應該接受相稱的報應──這是軍中賞罰分明應有的標準。事實上,許多軍人都基於這個準則受到處罰,例如薩費達中將便是如此。」


    伊庫塔沒有迴答,派特倫希娜繼續試探──在青年沉默背後的真實想法。


    「然而,你卻拿出其他衡量標準低估我們的罪行,這是明顯的雙重標準,你背叛了許多作為軍人一直以來捍衛的事物……你有所自覺吧。剛才談話時,你連一次也無法直視暹帕·薩紮路夫的眼睛就是證據。」


    青年咬緊牙關,沉默不語。派特倫希娜轉換角度繼續追究。


    「談談更實際的話題吧──你為何可以斷定,一度背叛過的人不會再度背叛?就算今天無意如此,但明天的事誰知道。不,搞不好我們從當下這一瞬間起就會開始準備下一次的背叛……你打算往後一直在背脊發寒的處境中同時與許多敵人搏鬥?」


    派特倫希娜正麵詢問青年。她無法模糊不清地擱置這一點不顧。並未打從心底理解眼前這名男子就把哈洛的命運托付給他,是她唯一絕對做不到的事。


    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後,伊庫塔緩緩地重新轉向女子靜靜地開口。


    「我相信你們──我認為我現在有資格說出這句話了。」


    派特倫希娜不悅地皺起眉頭。從這個反應迴想起對方的性格,伊庫塔語帶苦笑地補充。


    「先不提哈洛,你不適應有人拿信任當作依據吧。雖然是畫蛇添足,我就來補足一些道理上的說法──你是在嚴酷的環境中為了保護哈洛而誕生的另一個人格,是這樣對吧?」


    「……沒錯。」


    「反過來說,在保護哈洛這一點上,你比任何人都更誠實。代替她弄髒自己的手、代替她犯罪──你一直以來都保護著哈洛的心。無論至今曾做出多少次背叛行為,唯獨這個來曆是堅定不移的。」


    伊庫塔直視著對方的雙眼斬釘截鐵地說。派特倫希娜不禁向後仰。這名性格別扭的男子偶爾展露的坦率部分,令她感到十分心神不寧。


    「我想保護的東西和你一樣。因此,你以後沒有任何理由背叛我。你不覺得這道裏非常簡單嗎?」


    這是專為她準備的理論。伊庫塔瞥了謹慎地考慮是否要接受的派特倫希娜一眼,忽然垂下眼眸。


    「然後──關於你指出的其他部分,我無話可說。你全都說對了。」


    青年接下來的聲調中透出的沉重掙紮,令派特倫希娜赫然驚覺注視著他。


    「與其站在光明正大的立場審判同伴的罪行,我更想和同伴一起犯下同樣的罪──我打從以前起就是這種人。因此我在騎士團內部和外部之間劃分了明確的界線,決定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保護在這條界線內的同伴……簡單的說,我從一開始就下定了結論。我連一次也沒苦惱過要不要原諒你們這個問題,心中隻考慮著該如何保護你們。」


    說到此處,伊庫塔發出一聲包含等量自嘲和羞愧的歎息……要保護什麽?與什麽戰鬥?有時則是決定要割舍什麽?那是在戰場上不斷自問這些問題的他,處於現階段的自覺態度。


    「另一方麵,如今我同時是掌管帝國全軍軍紀的元帥……真是叫人暈眩的狀況。讓這種人當上軍方領袖還視為英雄崇拜,隻能說是曆史性的大錯。總有一天,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將體認到這件事。」


    伊庫塔激烈地低聲說道,沉默片刻。他花了幾秒鍾整理情緒後再度抬起頭,神色已恢複平常的沉穩。


    「有點扯遠了,迴到正題吧……我是真的對於以前沒有好好麵對你的事實感到內疚,馬修和托爾威也是一樣的。不過我有自覺,直接拿這一點挪用為原諒你的依據是明顯的詭辯。因為這是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會接受的理論。如果其他人聽見,想必會憤慨不已。」


    「…………」


    「然而,當時我隻能這麽說。如果拿出外部的基準……拿出賞罰分明的正確基準來衡量,馬修和托爾威將絕對無法原諒你。無論再怎麽想原諒和接納,深入骨髓的軍人規範也將阻止他們這樣想……因此我透過詭辯給予他們機會,編造出讓他們得以原諒你的理論。無論理論有多荒謬,我知道那是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吐出的氣泡。伊庫塔間隔著極為痛苦的唿吸,依舊往下說。


    「雅特麗的掙紮,想必會比他們更加強烈。換作以前的她,應該會壓抑自我送你上法庭,就和她遵


    從敕令想要討伐我的時候一樣。


    不過──現在的她不同,融入我體內,身在此處的她的結論是……」


    唯獨在傳達自己體內的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意誌時,他的聲音停止了顫抖,堅定不移地斷言。


    「騎士團是夏米優的搖籃,不能缺少任何人。這是絕對必要的──在她還是孩子的時期。」


    斷然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伊庫塔以雙手抓住對方的肩頭,半是擁抱地告訴她。


    「哈洛、派特倫希娜……我們能夠接納你們作為同伴,但絕對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赦免你們。因為你的罪行已經是我們全體的罪行了。隻有那些因為你們的活動而負傷、喪命的士兵們,以及他們的遺族才有正當權利給予製裁。」


    「…………!……」


    「所以,我也──再也無法在最敬愛的人麵前抬頭挺胸。」


    伊庫塔迴想起──為了貫徹詭辯理論不得不欺騙的所有人,對他們背負的看不見的負債,以及負債壓在身上的沉重。特別是麵對指揮下的士兵們的死亡,感到最內疚的人必然是現場的階級最高的將領。


    「……薩紮路夫準將……從今以後,我甚至無法乞求你的原諒……」


    青年說出他絕不想欺騙的對象之名。幾滴透明的水珠滑落,沾濕了女子的衣襟。


    *


    「陛下,午餐送到了。」


    「進來。」


    在辦公室裏,夏米優一手拿著印章麵對著堆積如山的文件。聽到守在門口的近衛隊長露康緹報告,她的視線沒有從文件挪開,直接迴應。


    「打擾了……陛下,請問……今天也準備這些就可以了嗎?」


    侍女推著運送餐點的手推車入內,一邊將盤子擺在桌上一邊有點困惑地問。夏米優瞥了一眼,冷淡地迴答。


    「……沒問題。兩片玉米粉製的麵包、炒蔬菜燴肉、適量的優酪乳和水果,全都遵照了我的指示。」


    「……是、是嗎?那麽,告退了……」


    擺好餐點的侍女行了一禮,靜悄悄地離開辦公室。夏米優決定先處理完一堆文件後再吃飯,手頭依然不停工作著。然而,近衛隊長的聲音再度傳來。


    「陛下,接連打擾您實在惶恐,但有客人希望會麵。」


    「會麵?是誰?」


    「是瓦琪耶小姐,據她本人所言,目的是『一起吃午餐吧!』。」


    一聽到這句話,夏米優的印章蓋歪了一大截。她持續不停工作的雙手終於停了下來,投注在政務上的思考不得不轉向訪客。


    「……雖然有些頭疼,總不能對索羅克提拔的人物置之不理……讓她進來。」


    「遵命。」


    露康緹馬上迴應並傳達她的意思,接到指示的侍從跑過走廊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又過了幾分鍾後,夏米優感覺到訪客接近,她前方的對開門猛然地敞開。


    「鏘鏘鏘鏘~人家這個午餐伴侶登場囉!這裏有孤伶伶地吃著難吃食物的可憐孩子嗎~!」


    瓦琪耶開口第一句話就大聲嚷嚷。她遠遠突破預期底線的登場方式,令女皇不禁按著太陽穴呻吟。


    「……幸好還沒開動,不然說不定會被剛剛的衝擊嚇得噎住。」


    「哎呀真會開玩笑!不過太好了,我也帶了便當過來,這樣就可以一起吃了!啊,這張椅子借我坐喔?」


    瓦琪耶發現一張與執政用椅子分開放置,供平常使用的藤椅,就拖到夏米優的辦公桌前,又把帶來的便當擅自在桌上打開,看得女皇皺緊眉頭。


    「……我不記有徵求你一起用餐,也沒準許你就坐。事到如今才問也無濟於事,但你不認為晉見皇帝應該學好最低限度的禮儀嗎?」


    「嗯,約爾加教過我,但我通通當成耳邊風了。我打從以前開始就討厭禮貌、規矩之類的東西。夏米優你很擅長這些嗎?」


    「禮儀沒什麽擅長不擅長可說的,是身為皇族就會如同唿吸般自然習得的事物……話說,如果我沒聽錯,你剛剛是不是省略了所有尊稱直唿我的名字?」


    「嗯,我叫了你夏米優啊。伊庫塔哥交代過,要我在私下場合別稱唿你『陛下』。」


    唔,夏米優不禁辭窮。一搬出伊庫塔的名字,她就無力反駁。瞪著對方悠哉的笑容好一會後,她輕輕地發出歎息。


    「……盡管還摸不清有何意圖,既然是索羅克的意思,就不能拒絕了。這件事我知道了。隻限於沒有外人在場的私下場合,我允許你直唿我的名字。雖然感覺上不太愉快。」


    「你討厭別人直唿你的名字?」


    「視情況而定──如果是被不熟的人單方麵嘻皮笑臉地喊,大多數人都會感到不快吧。」


    「嗯~的確沒錯。」


    瓦琪耶抱起雙臂陷入沉思,不過沒持續五秒又再度開口。


    「但是但是,我覺得夏米優感覺很親切耶,例如說像這份食物。」


    「……?我的午餐怎麽了?」


    「與其說怎麽了,不如說簡樸得很誇張。連低階文官的午餐都比這個豪華一點。不但菜色少,我看那些麵包甚至不是麵粉做的吧?」


    少女指出這一點,直盯著擺在桌上的餐點。夏米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目前軍事費用的壓迫造成財政預算吃緊,不可能有多餘的錢花在奢侈的日常三餐上。麵包原料是玉米──我看好能夠提升至新主要穀物地位的農作物。我正在親自確認玉米加工後吃起來的滋味。」


    夏米優心想現在沒空繼續處理公文,便伸手去拿自己的午餐。她撕下一小塊玉米粉麵包含進口中,咀嚼起來。


    「……嗯。盡管比不上麵粉製的麵包,和初期試作品相比,口感已經大幅改善了。若是這種水準,足以接受作為常吃的主食……」


    夏米優分析著麵包的滋味,忽然察覺眼前正有人拋來熱烈的注視。夏米優對於一雙黑眸閃閃發亮地盯著自己的科學家少女感到有點惡心,開口問道。


    「…………為何這樣猛盯著我看?瓦琪耶三等文官。」


    「小夏米優帥呆了~」


    這句迴答完全出乎意料。聽到少女沒頭沒腦的讚美,夏米優無法肯定這句粗率至極的話是不是真正的讚美,十分困惑地迴望著她。


    「帥……帥呆了?」


    「嗯,你超帥的。不僅年紀輕輕就以皇帝身分主持國政,每次爆發叛亂時還一一親自前往鎮壓,連吃飯的時候都顧念著百姓的生活。像這種超級少女,不說她帥呆了又該說什麽?」


    聽到此處,女皇終於連結起對話的脈絡,心中同時湧現一股自嘲和煩躁。夏米優臉上浮現自嘲的微笑,望向科學家少女。


    「……你的判斷是錯誤的。」


    「嗯?」


    「真正優秀的君主從一開始就不會讓國家發生叛亂。而真正顧念人民的君主從一開始就不會讓他們挨餓。正因為我並非名君,世道才會混亂,人民才會為饑饉所苦。這是無庸置疑的因果關係。」


    一切都是自己領導無方的結果。對於女皇而言,她說出口的責任歸屬在她心中是不辨自明的事實。然而,瓦琪耶愣愣地歪著頭,立刻反駁。


    「這種說法很不科學。因為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登基時機的問題,導致你得一肩扛下直至上一代的暴政造成的後果。就算出發地點不好,一點也不至於影響你個人的評價吧?」


    你在惡劣的狀況中拚盡全力了。這個觀點,在科學家少女心中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夏米優把拿起的麵包放在餐盤上,開口反問。


    「出發地點?──你是指哪個時間點?」


    「兩年多以前,你登基為新皇的瞬間啊?」


    一聽到這句迴答,夏米優領悟到對方與她在認知上的差異。女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抱著告訴幼童殘酷常識的心境說道。


    「要迴溯到九百多年前,才是我的起點。」


    「──咦?」


    連瓦琪耶也不禁皺起眉頭。麵對困惑的她,夏米優淡淡地繼續道。


    「皇室是血統的傳承,皇帝登基時會繼承曆代皇帝的所有功過。如此說來──作為個人的我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隻是在這株即將腐朽的畸形老樹枝椏末梢,有一段名叫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的樹枝罷了。」


    少女深信不疑地斷言……跨越世代傳承的財富和罪孽。從她以皇族身分誕生的瞬間起,人們就告訴她,她是這樣的存在。


    「罪孽蘊含於血統之中。因此我從生來便是昏君和暴君……這也不用特別講出來。既然待在這座皇宮中,你無須多少時間就會理解這個事實。」


    就像這個話題已經談完了一樣,女皇再度開始進食。瓦琪耶愣了半晌,花費時間仔細咀嚼這番話後,嗓音微微發顫地問。


    「……你說這些是認真的?」


    「別得意忘形了。我可沒興趣拿你這種小人物開玩笑取樂。」


    當夏米優沉下臉色威嚇對方,瓦琪耶低下頭陷入沉默。終於在這個人身上植入恐懼了嗎?女皇才剛放心地想著──可是……


    「……你……」


    「?」


    「你是


    白癡嗎─────────────────────────────────────────────────────────────────────────────────────────────────────────────────────────────!」


    下一瞬間,少女迸出一聲宏亮得難以想像是出自那嬌小身軀的大喊。一路穿透鼓膜撼動大腦的衝擊,令夏米優僵住不動,手中的麵包掉了下來。


    「──什、什……」


    「說出這!這這!這這這!這種蠢話,不叫你白癡又該叫什麽!那個活像專為了欺負自己而編造的理論是什麽鬼!扭曲、執拗又捏造過頭,簡直像抽了古柯葉發茫的雕刻家做出的前衛藝術品!先不談對錯,這種理論對誰有好處?喂,對誰有好處~?」


    光是大喊似乎還不夠,瓦琪耶從桌上探出身子湊到女皇的臉龐前,從近在咫尺的距離再度大罵。


    「聽好了夏米!什麽皇宮、皇室都隻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豈止如此,就連整個卡托瓦納帝國全體也不過是廣大世界的一角罷了!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束縛你的狹隘價值觀以外,世界上還有其他多如繁星的思考方式喔?難得生得頭腦聰明,別被困在一個死角啊,可惡~!」


    少女彷佛焦急難忍地胡亂搔著腦袋。夏米優隻能茫然地看著對方抓狂,對於她說的話連一成都聽不懂。盡管如此,瓦琪耶還是毫不在乎地往下說。


    「所以要我說多少次都行,小夏米優帥呆了!這跟你本人怎麽想無關~這個看法是受到『主觀』聖域保衛的絕對事實,不可能被駁倒!如果你覺得不甘心,就變成連我都會倒胃口的壞孩子來瞧瞧!反正你一定辦不到,因為你終究是個乖孩子!哼哼~!」


    瓦琪耶對著女皇吐舌頭。那不知為何完全開始挑釁的動作,看得夏米優莫名地心頭火起。她握緊了放在桌上的拳頭。


    「……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瓦琪耶三等文官。馬上閉嘴離開我眼前!否則的話──」


    「否則什麽啊?你就要拔出腰際的佩劍?還是召喚近衛武官?哇~好遜~沒出息~天生是暴君和昏君的夏米優陛下,是個連跟同齡小丫頭吵嘴都辦不到的膽小鬼嗎~?」


    「………!」


    「喔,剛才那句好像真的激怒你了。好極了~好極了~要是拿出成熟穩重那一套怎麽吵得起來。我正在挑釁你,全麵否定你一直以來重視的價值觀。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氣憤的事情了吧?你不可能不罵迴來!」


    啪擦!夏米優心中有某種東西斷了。她搞不清楚自己是針對什麽而發怒,極其衝動又反射性的迴應了挑釁。


    「──好吧,科學家,給我坐好!光是砍掉你的頭不足以令我消氣!看我如何用千言萬語侮蔑你無可救藥的欠缺思量與輕率舉動吧!」


    「哎呀~一開頭就誇下海口啊!我當然會全力應戰!啊~真是的~小夏米優果然帥呆了!」


    瓦琪耶反唇相譏,兩人隔著辦公桌展開激烈的爭吵。聽到一開始那聲大喊就衝進室內的露康緹,隻能呆立在互相怒罵的兩人前方。


    不管看在任何人眼中,那完全是小孩子在吵架──正因如此,沒有供外人從旁插手的餘地。


    *


    同一天傍晚,伊庫塔處理完基地公務迴到皇宮,匆匆行走在通往女皇起居室的走廊上。


    「唿……勉強趕在日落時迴來了。看樣子來得及吃晚餐。」


    青年眺望窗外的橘黃色天空,語帶微笑地喃喃說道。每天盡可能與夏米優共度時光,是他比起盡到元帥的職責更優先重視的目標。


    「晚安,元帥閣下。」


    一路上經過幾次守衛禁中的武官們直接放行後,如今成了點頭之交的近衛隊長迎了上來。伊庫塔舉起一手打招唿。


    「晚安,露康緹上尉,工作辛苦了。帶我到她的房間去吧。」


    她點點頭,和伊庫塔並肩而行。不過快要到達女皇的房間時,露康緹悄悄告訴青年。


    「──索羅克大人。恕下官僭越,提供一個忠告。」


    「嗯?」


    「請做好覺悟,陛下目前的心情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不快。」


    第一次收到這種忠告,令伊庫塔頗為驚訝。夏米優這名少女並非會把不悅寫在臉上的人。她既然會流露出情緒,代表今天心情惡劣到與過往無法相比的程度。


    「陛下,索羅克大人迴宮了。」


    「…………讓他進來。」


    如同證實他的推測,她隔著起居室門扉傳來的迴應十分低沉。完成領路職責後,露康緹留下一句「祝您成功」便重返崗位。被獨留門前的伊庫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兇兆,輕輕開門走進屋內。


    「……我迴來了,夏米優。今天拖得有點晚,你是不是吃過晚飯──」


    青年才剛進門,少女就從房間中央大跨步的走了過來。伊庫塔忍不住停下腳步,她一口氣走近到他眼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


    「那女人到底是怎麽搞的────────────────────────────────────────────────────────────────────────────────────────────────────────────────────────!」


    夏米優用最大的音量向自己望眼欲穿地等候其歸來的青年大喊。隱約預測到這種情況的伊庫塔被在耳內迴響的叫聲震得暈眩,但還是謹慎地斟酌言辭開口。


    「……你是指米爾巴琪耶對嗎?」


    「除了她還有誰?光是今天她就不知道做出多少無法無天的行徑,我連去數都嫌可笑!對於禮節滿不在乎,對於失言毫無自覺,講起話卻毫不客氣厚顏無恥!要不是她是你提拔的人,光是今天我都通告解雇她一百次了!」


    「嗯,不,我很清楚你說的意思。對於你們之間上演的互動,我能想像出八成。你的憤怒非常合理。所以不要顧慮,盡管痛罵我授予那個危險物品官職的曆史性錯誤人事安排吧。」


    「我並非在責怪你,我怎麽罵都罵不夠的對象是那女人!麥琉維恩瓦琪恩·夏特維艾塔尼耶爾希斯卡茲!到底是什麽環境和教養方式才養得出那種人格?與她相比,連大眾喜劇裏的登場角色都更加文靜和有常識得多!」


    「真虧你念出她的全名都不會咬到舌頭……」


    「在開會時不顧其他臣子公然向我抗辯!隻有這一點的話還可以評價為很有膽量,結果她又沒事就主動跑來隨心所欲的愛說什麽就說什麽!你能夠想像當她沒有事先預約就一手拿著便當闖進辦公室時,我有多麽困惑嗎?就算按照禮法事先約定,通常也得等待好幾個月才能和皇帝聚餐,那女人居然抱著約同學吃午餐的感覺就這麽做了!」


    「嗯……因為那家夥是個笨蛋……」


    「做出那麽多無禮行為,那家夥還嘻皮笑臉地叫我夏米優!利用徵得你許可的事實,無論我再怎麽催促她劃清主從界線也毫不在乎!再怎麽冷臉相待也毫無作用,她甚至還當麵挑釁我!說、說我是連吵嘴都辦不到的膽小鬼!」


    少女顫抖著肩膀垂下頭。伊庫塔第一次看到夏米優露出這種反應。


    「退一百步來說──不,退一百萬步來說!我可以裝作是寬宏大量的君主,把這些事情都當成微枝末節不加理會!可是──最令我、最令我氣憤難平的是!」


    「嗯、嗯……」


    「我不時把那家夥的言行舉止和你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和剛相遇不久時的你!這比任何事都更令我煩躁、憤怒、無法原諒──我、我────!」


    過度激憤的情緒超出語言可描述的範疇,少女無法再說出話來。在那一瞬間,伊庫塔展開雙臂緊緊抱住夏米優。


    「……我們在彼此性格尖銳的時期展開交流,因此那家夥的性格無論從正麵或負麵角度來說都受到了我的影響。抱歉,夏米優。那家夥不知輕重的性格,害你非常生氣吧。」


    「…………嗚───────……!」


    在緊抱住自己的臂彎中,難以處理情緒的少女揮起粉拳連連敲打青年的胸膛。伊庫塔全麵接受那些可愛的衝擊,在她耳畔輕輕呢喃。


    「把你和那家夥吵架時的想法、感受全部宣泄在我身上吧。再怎麽大喊大叫或是打我都沒關係,也可以捏我、可以抓我。不過你別擔心──直到你消氣為止,我會一直待在這。」


    隻要少女有想法想要宣泄,青年決定全部接納下來。他緊緊擁抱在懷裏的不是女皇,而是單純是個孩子的夏米優。


    從結果來說,她在晚上十點耗盡了體力。


    「……氣得累了,直接睡著了嗎?」


    少女躺在床鋪上,枕著他的膝蓋發出睡夢中的鼻息。望著那副與年齡相符的天真模樣,伊庫塔溫柔地梳過她的金發。


    「……看來從中午起的幾個小時內,投向自身與皇室之外的憤怒占據了她的思緒。那股怒氣強烈得撼動了這名自製力非比尋常的少女,氣得她不遷怒在我身上就受不了。」


    這


    個事實甚至令伊庫塔產生某種感動,他喃喃低語。


    「做得好,瓦琪耶──這正是我找你來的意義。」


    *


    「我迴來了~」


    同一時間,建於皇宮角落的官僚宿舍。瓦琪耶旁若無人地衝進位於宿舍一樓的約爾加·戴姆達利茲三等文官的房間,拋出這句話。正坐在桌前整理削減經費構想的約爾加皺起眉頭。


    「……不,什麽叫我迴來了?這裏可不是你的房間喔?你這樣毫不猶豫地脫掉外衣坐在床上是很奇怪的喔?」


    「咦~住這裏有什麽關係~我今天能量消耗很大,走迴房間好麻煩~讓我睡在這邊吧~」


    少女說完後就重重趴在床上。約爾加慌忙起身離座。


    「你占走唯一一張床,那我到底要睡在哪裏?快起來!不動的話我就把你扛迴你的房間!」


    「那樣感覺很輕鬆,好耶~靠你啦~」


    瓦琪耶彷佛決定連一根手指都不願主動挪動一下,任由科學家老友擺布。約爾加一臉半是放棄地準備扛起她,此時忽然察覺異狀,瞪大雙眼。


    「……?你的臉頰怎麽了?」


    他指向瓦琪耶的臉詢問。正確地說,是指向她臉頰上鮮明的紅腫巴掌印。


    被問到的當事人嘻嘻發笑,反倒態度自豪地宣言。


    「看不出來?──這是我今天最大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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