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前突出的裸岩區形成屋簷的寬敞淺洞窟中,「旭日團」搜索隊中尉以上的軍官整齊劃一地並肩而立。


    「我來說明戰鬥方式。」


    和騎士團同伴們一起並排站在他們麵前,擔任總指揮的伊庫塔這麽起頭。


    「我們現在率領全軍衝進庫古羅沙耶波岩石地帶,選擇適合防衛戰的地點配置兵力。這個大片裸岩區相距不遠的密集據點──具體地形是這樣。」


    在他眼神示意下,四名士兵緩緩地放倒擺著手製地形圖的長桌。伊庫塔指向紙麵對部下們展示內容。


    「正如各位所見,這個防衛據點共由八個裸岩區構成。中心部分三個、環繞在周遭的五個,總計八個。為了方便起見,各裸岩區在此稱作區塊。我們要在各區塊安排部隊,與其他裸岩區的同伴攜手合作,堅持抵禦敵方攻撃直至友軍抵達──到此為止都明白吧。」


    伊庫塔看向部下們確認。因為沒有人發出疑問,少年將目光調迴地形圖上。


    「各區塊加上的編號當然是為了方便辨別稱唿,但同時也代表防衛的優先順位。根據這一點,我來說明為何如此排序的理由。


    首先──現在我們集合的地點是第一區塊,八個密集區塊的中心部位。這裏不僅位在深處,外圍又大半是聳立的懸崖難以進攻。再加上躲在這個地點……隱蔽在大幅凹陷的裸岩區內,適合設置司令部。不必多說,一旦此處被攻陷一切便結束了。


    在對麵右側的是第二區塊。這個區域是司令部直接的護盾,為迎撃來自陣地東側攻勢的要地。如果此處被攻陷,全麵陷落大概隻是時間問題。」


    軍官們吞了口口水。一瞥他們緊張的神色,少年淡淡地往下說。


    「緊鄰第一、第二區塊下方的是第三區塊。盡管裸岩區體積最小,這裏和第二區塊一樣是防禦要點,作為司令部的護盾,同時直接支援南側的兩個區塊。當然,也不能被敵人攻下。」


    畫個圈包住說明過重要性的三個區塊後,他的目光移向周邊。


    「從第四區塊到第八區塊雖然編了號,但幾乎沒有確定的優先順位差距,將依照對手如何進攻變動。而選第八區塊當最低順位,是由於該裸岩區本身位置孤立距離中央區塊遙遠,麵臨來自正西方的攻撃時其他區塊難以支援,在戰鬥初期被盯上的可能性很高,算是會被敵人紮進一根釘子的地點。


    當然,第六、第七區塊也麵臨同樣的危險。反過來說,隻要嚴加保衛住這些地方,對手就找不到侵入陣地的破綻。」


    畫一條線串聯起外圍五個區塊,伊庫塔掌心用力一拍地形圖。


    「在第四到第八區塊盡可能維持防線,不讓敵軍接近第一到第三區塊要地,並堅定固守部隊整體的持續交戰能力,直到友軍預定抵達的四天之後──這是我們要達成的勝利條件。


    伊格塞姆派搜索隊兵力為五千餘人,相對的我們則是兩千四百。雙方戰力比大致是二比一──考慮到我們守在據點貫徹防禦的立場,很有可能完成防衛任務。因為地形環境是裸岩區,也不必擔心騎兵的威脅。」


    少年以有力的口氣承諾,重新正麵對著部下們。


    「軍事政變的結局將依照這一戰的結果而定吧。根據這一點,大家聽聽我的一個想法。


    聽好了,我們絕非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好無奈戰鬥,而是知道在這裏的勝利將通往未來而戰。分裂的帝國軍重迴一體,重整大廈將傾的國家──我們接下來要打實現此事所必要的最後一仗。平安地堅守到底並結束亂象。」


    黑眸中帶著意誌的光芒,伊庫塔斬釘截鐵地說。接著明確指出戰鬥理由點燃他們的士氣──盡到總司令官的職責之餘,少年努力用每一個言行舉止來鼓舞部下們的戰意。


    「手段和目的的區別算是講清楚了。如果沒有問題,我要任命負責防衛各區塊的指揮官。


    第一區塊──負責人當然是我本人,因為我必須考慮戰況對整體作出指示。以公主為首,政治上的重要人物當然都要待在司令部。」


    伊庫塔說到此處暫時打住,望向身旁的微胖少年。


    「第二區塊──馬修,這裏交給你。」


    「我、我嗎?……不是托爾威沒關係嗎?」


    「非你不可。我要安排托爾威和他指揮的狙撃部隊一起視狀況遊走在各區塊之間。與兩側第六、第七區塊連動的調整、敵軍進攻時白刃戰的指揮──考慮所有因素,在適應能力上能夠勝任東側防衛的人選也隻有你。」


    聽伊庫塔仔細說明挑中他的理由,馬修經過微妙的猶豫之後毅然頷首。


    「……包在我身上。我無論如何都會堅守到底,盡管放心吧。」


    為了展現起碼的誌氣,馬修在言詞上裝出自信十足的樣子。心懷感謝地望著他展現尊嚴,伊庫塔的視線轉迴正前方。


    「接著是第三區塊──分配在這裏的兵力較少,希望指揮官迅速並準確地加以運用。交給老手賽佐伊上尉吧。」


    「屬下領命!」


    被指名的是曾在前旭日團服役的年邁軍官。在這種狀況下托付指揮權的對象,若不支持伊庫塔的立場就不用談了。接下來的第四到第六區塊,也根據這個條件及指揮能力挑出人選。


    「然後是第七區塊──這裏也是依戰況發展,愈到戰鬥後半重要性愈高之處,相對的士兵們的負擔也可預料會加重。考慮到這一點──」


    他話聲一頓,看著在排成一列的軍官邊角縮著肩膀的女子選中了她。


    「蘇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長,交給你指揮。原本的階級實在不夠高,所以你從現在起升為中尉臨時官。」


    她本人一時之間沒有聽懂,一臉愣愣地呆立不動。直到那一瞬間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召來這裏的理由。


    「……咦、咦?請、請等一下!我隻是士官耶?」


    「才不等。各區塊的運用兵力平均近三百人,我可不準平常替我代管部隊的你說辦不到。如果你想去軍校進修,等一切結束後我來安排。」


    蘇雅正想說問題不在那裏,被伊庫塔有力的發言蓋過。


    「我要訂正另一點。你不是單純的士官。而是我的副官──愛徒。」


    這麽一句話完全封住她的反駁。少年保持嚴肅的表情往下說:


    「我本人判斷你在這個局麵值得擔當大任。你還有什麽怨言嗎?」


    「…………不,沒有。」


    沉默數秒鍾後,蘇雅微低下頭迴答。伊庫塔露出微笑。


    「那就好,交給你了──繼續任命,最後的第八區塊是──」


    軍事會議迴到正題。補上剩下一個之後,所有區域分配完畢。


    「──各區塊負責人的任命一如上述。此外,托爾威上尉的狙撃部隊、哈洛瑪上尉的醫護兵部隊視狀況而定往所有區塊遊撃。從現在起直到防衛成功為止,別以為有空閑坐下來休息。」


    「……嗯!」「是!」


    托爾威和哈洛同時頷首。接著,伊庫塔的目光轉向穿著輕甲的女孩。


    「露康緹準尉的部隊繼續擔任公主近衛保衛司令所。你們是最後一道防護牆,絕不容許輕率行動。無論在任何狀況下。都以公主的安全為最優先考量來行動。」


    「了解!」


    她活力十足地迴答。以此做結,黑發少年拉高音量。


    「從現在時刻起,作戰開始──全體展開行動!」


    在人口密度隨著軍人們奔出去降低的司令所中,夏米優殿下躊躇地接近若有所思地佇立著目送他們背影離去的黑發少年身旁。


    「索羅克……可以打擾一下嗎?」


    「嗯?怎麽了,公主。廁所在那邊。」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句話無論如何都想現在告訴你。」


    公主以嚴肅的口氣說道,咬著嘴唇低下頭。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害你被迫陷入這種狀況……」


    「要怎麽看才是你的錯啊。從事情開端直到現在,扮演臭不可聞的幕後黑手耍著我們玩的都是在那邊裝作遊刃有餘的狐狸。」


    少年彷佛在說她估計錯誤似的聳聳肩,但金發少女還是搖頭。


    「正因為如此……現在迴頭想想,我應該最優先除掉那個人……除掉托裏斯奈才對。不擇手段,不管做出怎樣的暴行也該除掉他。」


    公主對著皺起眉頭的伊庫塔繼續道。


    「直到今日為止,應該有很多次機會。以我的地位做得到。隻要在懷中藏著刀子若無其事地靠近他,不由分說地一刀刺進他胸膛──事情就解決了。國民和精靈不會被當成人質,那個人的陰謀將在實現之前化為泡影。就算我和他同歸於盡,也絕不至於演變成這樣──絕不會發生你和雅特麗被迫交戰的情況──」


    少女自責自己的失策。伊庫塔對她的誤解當場一笑置之。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結果是為了沒有鋌而走險道歉?那我反倒要誇讚你──多虧你平安無事活到今天,公主,你的謹慎、你的聰慧──如今全部成為我們的希望。」


    少年沉穩地說著摸摸公主的頭。少女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


    「為什麽你要對我如此和善……?快點迴想起來,是我把你拖進非你所願的軍人之路!徹底奪走你的親人和故鄉的是我們家族!所以你應該恨我,應該馬上揮拳揍我才對!否則的話──否則的話……!」


    當公主雙眼含淚地逼近,伊庫塔忽然露出認真的神情。


    「……是啊。關於這件事,我也有句話要告訴你。謝謝你,公主。謝謝你那個時候推了我一把。」


    他迴應少女的既非痛罵也非責難,而是正好相反的話語。公主倒抽一口氣仰望著他。


    「什……麽……」


    「參加高等軍官甄試時──我正動彈不得。為了想帶走雅特麗留在帝國,卻在掙紮的過程中察覺自己的作法在根本上就是錯誤的……從此走進了死路。


    無論如何都想拯救她。可是,不知道怎麽做才有辦法拯救她。不是把雅特麗希諾從伊格塞姆切割開來帶走,不拯救完整的她脫離毀滅的命運就沒有意義可言──麵對這個矛盾,令我完全看不見前景。」


    迴顧從前的掙紮,伊庫塔直視著金發少女。


    「不過,此時你出現了。你撞破死路盡頭的厚牆,強行將我丟進軍人這條路上──一開始我是很憤怒。絕對不從軍,是我在媽媽臨終時答應她的約定之一。因此我恨過不講理地迫使我違背約定的你。」


    少年長長地歎息一聲,以豁然開朗的表情仰望天空。


    「可是──這樣很好。我愈是思考,愈體認到沒有其他正確答案。想拯救雅特麗,隻有我自己從軍改變國家型態一條路走。察覺這一點是時間的問題,隻是下決定和實行的順序交換而已。


    如果……沒有公主推了我一把,我或許會白白浪費好幾年。這段空缺或許將化為致命的缺陷影響到現在。一想像到這種可能──我對你隻剩滿心感謝。」


    伊庫塔在岩地跪下來使視線與對方同高,再度說道:


    「要我說幾次都行。謝謝你推了我一把,公主。


    多虧遇見你──我如今才能站在有能力拯救她的位置上。」


    這番話令少女呆立不動。她搞不清楚自己正浮現什麽樣的表情。


    「……直到戰鬥結束為止,請確實躲在司令所深處。雖然有據點,這次打的是真正的野戰,難保一不小心就有流彈飛過來。


    啊,還有──無論如何都別接近司令所那一頭。正如你所知道的,那邊有個遠比流彈更惡質的家夥。」


    伊庫塔指向淺洞窟北側隔離皇帝和狐狸的角落忠告,嘿地一聲打直膝蓋。


    「我要專心思考一下。要和她全力交手,腦筋動得還不夠呢。」


    托爾威在軍事會議結束後離開司令所,登上第一區塊裸岩區。


    「嘿咻……這裏相當高啊。」


    大略環顧周遭景色,青年說出感想。話雖如此,第一區塊和其他裸岩區相比並未特別突出。在標高上遜於第二區塊、第四區塊、第七區塊,和第八區塊相差無幾,無法一眼望盡周遭地形──必然的,視野中隔著裸岩區有多個看不清楚的死角。想掌握整體戰況,密集的聯絡不可或缺。


    過了下午四點開始轉暗的天空下,外圍五個區塊已部屬好士兵,正根據剛才的軍事會議內容進行最終調整。作為核心的三個區塊之間也有士兵頻頻往來,急著輸送從子彈算起的各種物資。


    「雅特麗小姐那邊呢……?」


    青年從右手的望遠鏡探頭望去,環顧擁有他們兩倍兵力的敵軍布陣。往西北西、東北東、南三個方向展開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隊配置從數小時起就沒有變化,沒有展開某些行動的跡象。


    如果對方衡量風險和勝算,打消戰鬥念頭的話──青年正抱著這樣的期待,另一具望遠鏡從身旁伸了出來。


    「很遺憾,他們會發動攻勢。多半是在日落之後,做好心理準備。」


    伊庫塔彷佛看穿他的想法說道。托爾威彎彎嘴角放下望遠鏡。


    「……無法避免一戰了嗎?」


    「沒錯。如果對方有透過交渉尋找妥協點的意思,應該早已表明態度。既然截至目前還沒有任何聯絡,那隻有認識到他們的覺悟了。」


    「他們說不定正苦惱於該如何判斷,比方說等待後方傳來指示。」


    「根據此地和饑餓城的距離及玉音放送的時機,指示應該也送到了。既然判斷要素齊全,我不認為她會白白浪費時間。這麽一來,沒有行動便是在等待進攻良機。」


    少年始終篤定的陳述。托爾威努力接受那些刺耳的話語,將頑強地想留下的天真念頭掃出腦海。


    「……是啊。關於夜襲的預測也很合理。既然他們知道我方主力是風槍兵,首先應該會采取封鎖狙撃的措施。」


    「我預定派光照兵部隊合作,好在夜間也保障射撃需要的視野。話雖如此,也不能照亮整片黑暗。要是機動力優秀的小規模部隊趁著夜色四處行動那可難以應付。以少數精銳殺進來打亂戰局──正是雅特麗的拿手好戲。」


    伊庫塔將望遠鏡收進懷中,轉向身旁的青年。


    「在開打之前,我隻告訴你一個──依目前的戰況,若對手是平庸將領要堅守到底不成問題。雖然雙方戰力比為二比一,我方有臨時湊數的防衛據點,支撐四天不至於太吃力。」


    「……嗯,我也這麽想。如果對方指揮官不是雅特麗小姐的話。」


    托爾威以僵硬的聲調說道。黑發少年也沉重地頷首。


    「就是這麽迴事……我將不折不扣地絞盡所有心力來麵對這一仗。可是,別期待在戰術層麵上勝過她。自有生以來,我作為軍人的資質從來不曾贏過她一次。在所有意義上,連一次也──沒贏過。」


    依序眺望往三個方向展開的伊格塞姆派部隊,伊庫塔一臉嚴肅地往下說:


    「不光是你,馬修和哈洛,或許連公主也誤會了。聽好了──我之所以能在『騎士團』內一直扮演領導者到今天,並非因為我的戰略眼光和擬定作戰方案能力在雅特麗之上。其實正好相反,是我作為前線指揮官隻有二流水準,雅特麗則是超一流,隻有她才能勝任最前線指揮工作。」


    對這段發言感到吃驚的翠眸青年搖搖頭。


    「……我不如此認為。無論在北域或海上,我們都遇過許多靠著你的指揮才跨越的難關。不──正因為同時擁有你的戰略眼光和雅特麗小姐的戰術能力,我們才得以存活至今。我想這便是『騎士團』的戰鬥經曆。」


    「聽你這麽說感覺很不錯,我也對自己過去的成績抱著一定程度的自信──不過,我還是想說。如同我用我的方式跨越困境,雅特麗也有她的一套。即使在先前托付給我的整體指揮分野──她的實力也絕不比我遜色。」


    少年重新做出結論,直盯著托爾威。


    「所以,光靠我全力以赴依然很危險。你不一起翻出所有壓箱寶是不行的。


    ……聽著,要勝利,托爾威。作為開拓下一代戰場的旗手,徹底撃潰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憑藉走在時代最先端的射撃手段,將戰爭形式刷新得麵目全非,取代伊格塞姆的存在。


    唯有這個結果──能使她脫離炎色的宿業獲得自由。」


    咻~一陣摻雜砂礫的風吹過兩人之間。在直視自己的青年麵前,伊庫塔沒多久後自嘲地垂下眼眸。


    「我的願望隻有這個……想想還真過分。這一仗是甚至連部下和同伴的性命都拿來當成籌碼,一生隻有一次的豪賭。


    你可以輕視我,可以詛咒我,我為此利用了你,至今為止也一直都在利用你。煽動你承擔下個世代的戰爭──實際上卻隻是為了達成自己的夙願,將托爾威·雷米翁強留在戰爭中。強留住溫柔到連眼前的動物都不忍心射殺的你。」


    和她交手前夕,少年也像公主一樣忍不住吐露心聲。完全體諒他的心情,托爾威露出堅定不移的微笑。


    「這是我自己選的生存方式,阿伊。拜你所賜才得以選擇的生存方式。我不會輕視你,也不會詛咒你。因為──我們不是抱著同樣的想法站在這裏嗎?想找迴和雅特麗小姐一起歡笑共度的那段時光。」


    說完唯有這一點絕不改變後,青年將手輕輕放在胸膛上。見他連一句抱怨也沒有,伊庫塔為難地彎彎嘴角。


    「……從第一次見麵時開始,我一直在依賴你的善良。」


    真心話從心靈的縫隙間溢出。托爾威麵露微笑迴應:


    「隻對我嚴格、隻對我冷淡、隻對我壞心眼──我一直都很喜歡這樣的阿伊。」


    他的言語和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伊庫塔絕對模仿不來的率直……持續麵對自己的軟弱,懷抱軟弱走過漫長艱險道路的青年。對他的生存方式心懷敬意,黑發少年猛然舉起握拳的右臂。


    「我們要拿下勝利,搭檔。」


    「──嗯!」


    兩隻手臂交錯撞在一塊。由兩人交織成的十字穩固地紋風不動。


    *


    下午六點過後。不出黑發少年所料,當暗紅色的餘光從西方地平線消失,伊格塞姆派的士兵們同時展開行肋。


    「全體前進。」


    少女淡淡的聲音在


    黑暗中響起。首先行動的是部屬在密集裸岩區西北西方的部隊,盡管路況崎嶇,隊伍依然整齊地行進,拉近與第八區塊的距離。


    一眼就能看出的異狀,是他們所有人都遮住了一邊眼睛,在戰鬥上應當最為重要的「視野」受限一半的情況下一步一步接近敵陣。


    「風槍兵、弓兵──蹲下。前排,確保遮蔽物。」


    部隊在彼此距離約一百五十公尺外停步,聽令壓低身軀。前排士兵收集周遭的岩石堆砌起來,充作臨時遮蔽物。


    「舉起遠程武器。」


    士兵們同時舉起武器。他們手中的風槍和弩弓瞄準敵陣整然排開。


    敵人似乎也察覺他們的動向,遠光燈的探照線同時從眼前的裸岩區射了過來。擔心曝露蹤跡的士兵們無意識地接二連三低下頭。


    「光照兵部隊散開。第一、第二、第三小隊──開始照射。」


    相對於眾人的反應,指揮官不動如山地下指示。在風槍兵和燒撃兵背後散開的光照兵按照命令讓弩弓上的光精靈發出遠光燈。在目光所及之處,裸岩區的一角被白光照得發亮。


    「風槍兵、弓兵──展開射撃。開火。」


    接獲命令的士兵們扣下扳機──第一夜的戰鬥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中揭開序幕。


    *


    「──第八區塊開始交戰!以遠程射撃應戰中!根據遠光燈及彈幕密度判斷,敵軍規模推測為一營六百人!」


    收到光信號的傳令兵報告前線狀況。在第一區塊裸岩區上聽取消息,伊庫塔表情緊繃地抱起雙臂。


    「……對手正如預料般從第八區塊開始攻撃是很好,不過,以雅特麗來說攻勢太弱了。」


    「嗯,我也有同感。」


    站在一旁的托爾威點頭同意,翠眸閃過戒備的光芒。


    「乍看之下像是武裝偵查,但那是不可能的。對方已知道我方的總兵力,事到如今才來刺探沒有意義。話雖如此,若真想攻下區塊,應該會派兩營以上兵力一口氣攻過來。」


    「說得對。這波攻勢要視為聲東撃西。」


    暫時這麽判斷對手的意圖,伊庫塔向方才的傳令兵開口。


    「唿籲第四、第五區塊保持警戒。就算相鄰區塊遭到攻撃,士兵也別放太多注意力過去。對手可能想趁隙而入。叫他們以固守崗位為第一優先。」


    「是!複誦一遍──」


    確認過內容後,傳令兵用光信號傳遞起少年的指示。然而,半途中位於反方向的另一名傳令兵喊道。


    「第六、第七區塊也開始交戰!第六從南邊、第七從北邊遭到射撃,正以各自判斷展開應戰!敵軍規模各為兩個連約四百人!」


    在腦海中整理新增的情報,伊庫塔托著下巴陷入沉思。


    「東邊也來了嗎……用兵特別分散啊。不像她的風格。」


    「不必提醒小馬注意嗎?派少量部隊攻撃第六和第七區塊,很可能是聲東撃西想襲撃位於中間的第二區塊……」


    「不用提醒馬修也會發現的。那邊因為裸岩區較少部屬了較多兵力,對手應當也不會突然衝進正中央的第二區塊。先從第六和第七用交叉火力對付敵軍,到了緊要關頭也能夠從第一區塊這裏派兵支援。」


    不操不必要的心。伊庫塔對於微胖少年的信賴,早已納入戰術之中。


    「雅特麗當然也明白這一點。這代表,這邊的動靜也不是重頭戲。」


    僅僅抱著難以處理的莫名危機感,他無意識地咬著拇指指甲。


    「……糟糕。我看不出她的目標。」


    麵對無法理解地消極的敵軍,第八區塊士兵們穩定地持續應戰。


    「開火!趁現在盡可能削減數量!」


    擔任指揮官的少壯軍官瑪尼加·謝伊上尉的聲音傳遍周遭。自開戰鬥經過二十幾分鍾,被射傷的傷患依然不多。在高處布陣並躲在岩石後戰鬥的他們,要保護自己不被來自下方的射撃掃中並不難。


    「好,這邊也開始射撃!可不能全靠上麵的人!」


    在裸岩區下戰鬥的士兵們也間接地蒙受好處。盡管沒有高處地利,他們得到來自高處的支援射撃。躲在各區塊之間準備的遮蔽物後戰鬥,敵人一進撃就退後保持距離。再和頭頂的友軍聯手,以槍林彈雨掃射深入裸岩區之間的敵軍。


    這可說是求之不得的戰況。繼續這樣打下去,他們的損失將壓到最低限度,隻有對手單方麵地消耗疲乏。


    「……說歸這麽說,對手不會讓這局麵持續下去吧。」


    謝伊上尉告誡自己喃喃地說。他一點也不認為這批敵軍會貫徹愚蠢的計畫自取滅亡。畢竟同樣是帝國軍正規兵,他學過的東西對手理應也學過,考慮到這一點,上尉找不出現在的狀況持久不變的理由。


    「無所謂,如果敵軍發動衝鋒……那就是展現毅力的時候了。」


    我說得對吧,利坎中將──上尉握緊手中的弩弓自言自語。昔日在旭日團擔任巴達·桑克雷的部下,在前東域鎮台也以哈薩夫·利坎為上司的他,麵對這個局麵有足夠的理由奮戰。正因為知道他士氣高昂,司令官伊庫塔才將他安排在危險度較高的區塊。


    「請您看著,桑克雷上將……您的兒子和您的遺誌,我都會保衛到底。」


    上尉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尊敬不已的名將臉龐。他燃起鬥誌瞪視敵軍所在的方向──那片光景忽然令他皺起眉頭。


    「……怎麽?有東西……不對勁。和剛才相比,有哪邊……」


    背對後排同伴發出的遠光燈持續射撃的敵軍身影映入眼簾,樣子看來有些不對勁,可是乍看之下卻分辨不出來。


    上尉覺得奇怪定睛細看,隨即發現原因。兩個、三個……敵軍發出的遠光燈光源在他的視野中漸漸增加。


    「燈光正慢慢增加……?」


    不對勁的源頭在此。然而,他不明白意義何在。在上尉難以決定該如何解釋眼前光景的期間,敵軍發出的遠光燈繼續增加。


    「……不太對勁。傳令兵,報告司令官光源增加的情況。」


    「是!」


    「那或許是衝鋒的前兆。可能的話徵求司令官判斷──嗚……」


    當他將問題視為必須警戒的異狀時,光量已增加到令人眼花。周遭的士兵們也全都皺著眉,要不是顧及敵軍很想摀住臉龐。


    「這是……打算當障眼法?不過,再怎麽說以這種距離──」


    上尉正要說出口的瞬間,噗──黑暗在眼前落下。


    「──咦?」


    占據他視野的無數白光,全部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八區塊傳來報告!敵軍發出的遠光燈數量正緩緩增加!」


    收到報告的瞬間,伊庫塔和托爾威同時納悶地歪歪腦袋。


    「……這是想增加燈光來提升射撃效果……嗎?」


    「這麽做反倒讓我方的風槍兵更容易瞄準目標。就算用強光照得人眼花,不在相當近的距離下也沒有意義──」


    少年說到一半猛然領悟,踢開椅子站起身大喊。


    「──通知第八區塊!別看那些光!」


    *


    「可以脫下眼罩了。全員上刺刀。」


    士兵們聽令拿下眼罩,分別將刺刀與短槍裝在各自的武器上。


    「兩翼部隊先行。到山腳為止快步走,抵達後轉為小跑步。要嚴格遵守。」


    指揮官考慮到崎嶇路況下達行動指示。預感將有一場激戰的人吞了口口水。


    「衝鋒開始。」


    相對於部下的緊張,他們的指揮官以不帶任何猶豫的聲調下令。士兵們一踏岩石著手行動,保存沒使用的一邊眼睛直盯著黑暗彼端的敵陣。


    *


    「全員提高警戒!敵軍要趁著夜色來襲!」


    謝伊上尉口沫橫飛地大喊。他直接判定敵軍遠光燈消失是衝鋒開始的前兆。


    「各排報告敵軍動向!那些家夥怎麽行動?有多少人從哪個角度接近裸岩區!」


    在緊張的空氣中,受命的士兵們同時眯起眼睛想看出敵軍動向。為了維持視野,光照兵也拚命發出遠光燈。無數白光劃過黑暗──但經過十幾秒,士兵們口中也沒說出任何話來。


    「上、上尉……」


    「怎麽了,快點報告!想耽誤時機嗎!」


    「可、可是……我們什麽也……」


    他們終於擠出微弱的聲音。隨著時間過去,那口氣漸漸帶著恐懼。


    「──我們什麽也看不見,上尉……!」


    一接獲近乎慘叫的報告,謝伊上尉立刻衝了出去──親眼從岩石堆砌成的碉堡上凝視眼下光景。


    「…………!」


    映入視野的是九成黑暗與光照兵發出的一成光芒。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明與暗的反差極端化到異常的地步,看不見中間許多事物的輪廓。士兵們說的沒錯,完全看不見直到剛才為止確實看得見的東西──麵對這個事實,謝伊上尉用顫抖的右手按住眼皮。


    「我等的眼睛……適應了強光……?」


    到了這個節骨眼,他終於領悟敵人行動的意義──摻雜在射撃中一點一點增加


    的燈光,和老實地迎麵持續注視燈光的我軍。由於這個狀態長時間持續,無法承受過剩光線量的瞳孔縮小。在這個時機熄滅燈光,已適應強光的眼睛自然無法看透黑暗。


    「糟──糟了,這個技巧是──」


    上尉腦海中的記憶抽屜喀喀作響地搖晃著。但還來不及打開,士兵們便像驚叫般的報告。


    「來──來了!那些家夥就快到達這裏──!」


    受到遠光燈映照的各處浮現黑影,距離之近令謝伊上尉瞠目結舌,反射性地拉高嗓門大喊。


    「嗚喔喔喔喔!開火、開火~~!」


    壓縮空氣的破裂聲齊聲合唱,槍林彈雨朝著正在攀岩的敵軍傾注而下。黑暗中立刻有數人倒下。但是──當他們用射撃迴敬衝鋒之際,已有許多敵人衝上斜坡。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迎撃彈幕的敵軍集團發出嘶吼闖入陣地,在射撃不再有意義可言的距離下進入白刃戰。碉堡旁的士兵們因為太晚上刺刀導致無計可施地被砍中,入侵成功的敵兵越發威猛地企圖深入陣地深處。


    「別退縮,打退他們!重整旗鼓!」


    謝伊上尉在焦慮驅使下大喊。敵軍已跨越應該堅守的防線殺過來,這樣下去全盤潰敗──他十分確定,努力嚐試冷靜地掌握戰況。


    「敵人是從陣地西北和西南兩邊集中攀登上來!全員朝這兩處迎敵!指揮官別閑置兵力,動作快!」


    上尉在擠滿視力衰退士兵的陣地中命令部下。集中兵力對應敵方攻撃的確很正確,但是──在任何人眼中都顯而易見的正確答案,也容易料中。


    士兵們依照長官命令改變布署,但其中有數人卻在長官要求注意的方向之外看見異狀──有人正以快得不像人類的速度在斜坡突出的岩石之間跳躍逼近裸岩區頂部。


    「……?喂、喂,那邊!喂,光照兵。快點燈──嗚啊!」


    探出身子確認的士兵脖子噴出血花。一道紅色影子縱身越過他朝著碉堡倒下的背部,帶著絕望的預兆降臨。在黑暗中飄揚的炎發。染著鮮血閃爍的右手軍刀、左手短劍。


    「咿──」「嗚、啊……」「哇啊啊啊啊啊!」


    士兵們的慘叫交疊。凡是帝國兵,幾乎沒有人不理解這一幕代表的意思。恐慌的眾人麵前,紅色劍士比起自背後跟上的同伴們先一步展開行動。


    「疾──」


    利刃劃出的疾風吹過。士兵們胡亂刺出的刺刀撲空,迴敬的斬撃無情地奪走性命。渾身鮮血的劍鬼殺進敵陣中央,後續跟隨的部下全力擴大她在行經路線上製造的破洞。其勢頭正如怒濤奔騰,就像過去在戰場上一樣,誰也無法阻擋他們的進撃。


    「是雅特麗希諾小姐!上高台,由我們狙撃兵阻止她!」


    不過,也有人挺身挑戰難題,那就是托爾威直屬的狙撃兵。眼見炎發少女來襲的三人登上陣地內設置了數個點的高台,開始瞄準目標。


    「唿……!」


    他們在敵我交錯混雜的戰場上等待狙撃對手的一瞬機會,正如黑發少年嚴令的,瞄準的是下半身大腿以下部位。隻要腿部中彈就算伊格塞姆也得放慢速度,那麽便能夠製伏她。這也是他們在此一困境中最大的機會。隻要抓住她,說這一戰算是結束也不為過。


    停止眨眼舉著風槍等候數十秒後──良機降臨。在抵達陣地中段的炎發少女周遭,害怕的士兵們遲疑地退後。諷刺的是,這舉動清出了彈道。從她剛砍倒一人到再度前進之間,至少有零點數秒的空檔。


    沒有錯過機會,狙撃兵們扣下扳機。子彈隨著壓縮空氣的爆炸發射,不管身手多麽高明,應該都閃避不了分別從不同方向射出的三枚子彈──


    「──疾。」


    ──剎那間,少女微微一個扭身就讓一切全部歸零。三枚子彈從她皮膚數公分上方穿越。期望一發必中的狙撃兵們眼中浮現絕望──子彈並非落空,是完全被她閃掉。在一團混戰當中,她徹底發現了瞄準自己的風槍兵。


    那些狙撃兵的嚐試失敗後,再也沒有人阻止少女狂飆。第八區塊的士兵們被蜂擁而來的敵人徹底淹沒,毫無餘力重整旗鼓。指揮官謝伊上尉仍然繼續抵抗,但他的奮戰在不久後迎向終點。


    「別放棄,打退敵兵!這才是第一天,不能在這時候被攻陷──!」


    士兵們化為最後的防線持續抵抗。當一部分戰列出現破洞的瞬間,一道風從縫隙吹了進來。


    「──嗚?」


    上尉察覺時,短劍劍峰已抵上頸脖。繞至背後的少女對僵硬的他無動於衷地說:


    「給你五秒鍾。你要投降或死亡?」


    「…………!」


    一輩子最強烈的惡寒竄過上尉背脊。那是生物本能所能發出的最大限度警告。她的聲音中帶著足以屈服軍官的骨氣及自尊等等一切的強製力。


    不需要五秒。不等理智下令,他的雙手兀自高舉起來。


    「別去,托爾威!」


    伊庫塔堅決製止正要率領部下前往支援第八區塊的青年。依然看著望遠鏡,他以沒有溫度的聲調繼續道。


    「太遲了……第八區塊陷落了。」


    開戰後不到一小時,對手在短短時間內打下一城。托爾威啞然失聲的呆立在原地,黑發少年不斷對周遭傳令兵下達指示。


    「通知第四、第五區塊,掩護、迴收撤退的士兵們。中斷對第八區塊的支援行動,該區已經陷落。再重複一遍──該區已經陷落。」


    司令官通知的噩耗沉重地迴響。傳達完事實之後,伊庫塔往椅子上坐了下來,歎口氣摀住額頭。


    「……被光撃的『反麵』擺了一道。」


    「咦……?」


    「和用強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的普通光撃相反,那是用黑暗奪走視力的招式。使敵人的眼睛在長時間遠光燈照射下適應光線,再熄滅所有燈光。直到閉縮的瞳孔再度擴大之前,敵方的夜視能力將極度降低。此時趁隙衝鋒,對手便無法全力抵抗。」


    少年也知道這個方法,但這一招硬要說的話是屬於奇襲計策,並不常用。普通光撃更輕便得多,大多數情況下效果也更顯著。一旦意圖被看穿效果就會大減,也是難以輕易實行的原因。


    但唯獨這一迴,用上這招是無比正確的選擇。因為作為伊庫塔他們防衛重點的風槍,射程和命中精準度將因此大幅削弱。


    「如果我親自指揮第八區塊,應該能及早發現對方的目的……不過,正因為指揮官不是我,雅特麗才用了這個方法。我在陣地中央負責整體指揮、從中央看去的八區塊西側是死角──她料到這兩件事來擬訂策略。派兵前往東側,與其說是聲東撃西,不如說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透過伊庫塔淡淡的說明,令一旁的托爾威得以窺見水麵下互相洞察機先的鬥爭有多麽激烈。青年吞了口口水──如果現場的報告早幾分鍾傳來,結果或許將截然不同。收到遠光燈數量增加的消息時,伊庫塔約十秒鍾便看穿反光撃的意圖,向第八區塊發出因應指示。如果來得及反應到指揮上,謝伊上尉也許就能堅守崗位更久,單是把眼睛適應了強光的士兵和陣地另一側的人員互換就有效果。


    短短幾分鍾、幾秒鍾的差距決定了結果。托爾威戰栗地體認到──自己尊敬不已的少年和少女,正展開這種程度的激烈交鋒。


    「操控光線明明是我的看家本領,專長卻一下子被搶了過去──這便是雅特麗。我辦得到的事情她大都也辦得到。第一波攻勢就令我重新確認到這一點。」


    自言自語的他嘴角甚至浮現苦笑。閉上眼睛數秒整理思緒後,伊庫塔開口命令:


    「托爾威,各派一排四十名狙撃兵前往第四和第五區塊,威嚇遭占領的第八區塊。別讓對方的士兵有機會冷靜。」


    針對狀況處置完畢,少年望著已被奪走第八區塊方向喃喃地說:


    「既然被搶走了隻能要迴來,這次輪到我了,雅特麗。」


    伊庫塔形容第八區塊是「會被敵人紮進一根釘子的地點」。實際上在區塊陷落的同時,炎發少女便開始將釘子敲進去。


    下一個目標是陣地西北的第五區塊。因為那裏位於從第八區塊能夠俯瞰的位置,風槍彈道直接可及。說歸這麽說,西南方的第四區塊同樣能俯瞰第八區塊,伊庫塔他們也不至於陷入單方麵的防禦戰。彈道依照第四→第八→第五的順序貫通,戰況成了各裸岩區互相射撃的狀態。


    同時,陣地東側的第二、第六、第七區塊也正持續進行攻防戰。伊格塞姆派的進攻以遠距離射撃和光撃擾亂為主,明顯是打算消耗旭日團部隊的力氣。在伊庫塔這一方還有餘力的現在不冒險衝鋒,而是加重士兵的疲憊與逼他們浪費彈藥。


    「節約彈藥,和對手距離尚遠時別開火!等到對手發動衝鋒時彈藥會不夠用!」


    在第二區塊擔任防禦指揮的馬修當然也清楚敵人的目的,但依然無法避免神經戰持續下去。敵軍的行動是意圖消耗他們的騷擾?還是真正衝鋒前的準備攻撃?或是要進攻其他區塊的聲東撃西?他不能輕忽這些區別。


    「一旦露出破綻,這裏下場也會跟第八區塊一樣……!」


    少年喃喃地告誡自己。已經有區塊陷落的事實,足以奪走他心中的樂觀。將傳令兵帶來的反光撃消息放在心上,馬修全神貫注地麵對黑暗中的敵軍。


    「很好,雅特麗──要來就來!別以為有我保衛的地點能夠輕易打下來!」


    戰鬥持續了一整夜,但從第八區塊陷落到天亮,伊格塞姆派並未發動正式攻勢。不過他們一直像要隨時轉而衝鋒般虛張聲勢,使旭日團士兵們深受折磨。


    在隔離村落好好睡一覺是正確選擇啊。在緩緩泛白的天空下,伊庫塔嚼著古柯葉心想。隻要一有空閑便躺在吊床上睡懶覺的時光,如今令他非常懷念。


    「奪迴第八區塊吧,團長!對方駐紮的兵力並不多,隻要有第四區塊支援很可能成功!」


    防衛戰第二天,人人在交錯的彈雨中一夜無眠地迎接早晨,數名軍官向伊庫塔提議。可是少年毫不猶豫地搖頭。


    「──不行。即使奪迴那裏也沒有兵力可派遣過去。區塊陷落時有超過五十人戰死,三倍人數被俘虜。從其他區塊調遣這些人力過去,將出現為了局部導致整體防禦力下降的結果。」


    「但是,照這樣下去第五區塊會守不住!情況不好的話,恐怕將在今天之內陷落……!」


    「所以我派狙撃兵過去避免這種況狀發生。至少白天可以放心。無論戰況如何改變,那些家夥會想辦法的。」


    伊庫塔對站成一排麵露不安的部下們有力地斷言。然後──這句話沒有說錯,狙撃部隊在日出後驚人地大顯身手。


    「舉槍、瞄準!……開火!」


    托爾威在第四區塊親自拿槍上陣,和飽經鍛煉的部下們一起接二連三地命中第八區塊周邊的敵兵。


    即使同樣是槍兵,射撃的精準度卻天差地遠。和熟悉風槍戰鬥方式的他們相比,伊格塞姆派的士兵們還沒完全脫離戰列槍兵的作風。


    「嘎啊!──可、可惡,腿上中彈了!」


    「負傷就退下!喂~醫護兵,過來搬運這家夥!」


    抬傷患的擔架在第八區塊和伊格塞姆派陣地之間忙碌地來迴,托爾威等人的戰術更促使情形加劇。依據黑發少年的指示,狙撃兵們集中瞄準敵兵腿部。


    「很好,就像這樣!繼續射撃……!」


    這麽做並非手下留情,而是有兩大理由。首先,藉由瞄準不致命的部位減輕射撃自軍同伴的抵抗感。其次,比起戰死者,傷兵能夠給對方增加更多麻煩。搬運一名傷兵最少需要兩名士兵,還得分配人員包紮傷口。


    「打頭減一人、打腿減三人……沒錯吧,阿伊。」


    不必殺死狙撃對象,還能獲得比下殺手更多的成果。對於翠眸青年而言,這是求之不得的作戰方針。感謝少年命他們以這種方法戰鬥,托爾威將目標轉移到下一個獵物,不斷扣下扳機──


    *


    「士兵們似乎遲疑不前。」


    在北邊的遠處野營地眺望敵陣,梅格少校說道。這句話也是向站在身旁的年少長官而發。


    「這也無可厚非。日出之後,對方的子彈準得嚇人,好不容易搶下的西側裸岩區陸續送迴傷兵。隻要想到一過去自己也會中彈,任誰也不會想去。幸好有性命之憂的重傷傷患不多……」


    聽完他的看法,炎發少女針對最後的意見搖搖頭。


    「士兵腿部中彈並非幸運,而是策略所致。對方正透過促使我們分出人力搬運傷兵來加速耗損我方的實質戰力。在這個崎嶇難行的地形,就算隻受輕傷,也無法派有腳傷的士兵戰鬥。」


    梅格少校倒抽一口氣。這個主意超出他的常識範圍。


    「對方竟然如此精於算計……那該怎麽應對,直到日落前暫不攻撃嗎?」


    「我本來便有此意,但要繼續小規模的槍戰。一旦槍聲停止,對方士兵就有機會休息。特別是狙撃兵,更必須逼迫他們不分日夜出勤早早疲憊不堪。這麽一來,彈藥消耗速度也會變快。」


    少女毫不猶豫地說,瞥向放在擔架上運迴來的士兵們繼續道:


    「現階段不斷出現傷兵,是因為我方風槍兵還不習慣拉開距離的槍撃戰。沒有負傷持續戰鬥的人,代表具備這方麵的資質。當人數達到一定數量,量產傷兵的情況也將停止。」


    梅格少校臉色凝重。無論敵我,這個戰場上有太多他不熟悉的要素。


    「用實戰來篩選人才……這道理是可以理解,但不會略嫌粗暴嗎?」


    當帶批判意味的言論反射性地脫口而出,深紅雙瞳冷冷地迴望他。


    「五千餘總兵力之中,陣亡、重傷人數合計一千五百,是打完這一仗可容許的損失。在考慮到上限之餘付出必要的犧牲,你對這個作戰方針有何異議?」


    她以鋼鐵般的聲調問及軍事的正道。不可能說出其他迴答,梅格少校垂下眼眸搖搖頭。


    「……不,沒有。您是正確的。太過正確了,伊格塞姆中校。」


    「那就好。往後也這麽稱唿我,努達卡·梅格少校。」


    少女的口氣明確地轉為命令。梅格少校敬禮迴應,不得不領悟到──她已經不需要自己這位輔佐官的意見了。


    *


    一整天在小衝突中過去的第二天晚上。晚間十一點過後的深夜時分,伊格塞姆派成員再度出撃一決勝負。


    「敵軍從第五區塊北側接近!是兩營以上的大軍!」


    「嗯,從這裏也望得見。」


    伊庫塔望著北方迴應傳令兵的報告。第五區塊標高是所有裸岩區中最低的,從少年坐鎮的第一區塊上也可以越過我方裸岩區觀察敵軍。


    「命令第七區塊展開支援攻撃。指示第四區塊繼續壓製第八區塊的敵軍。」


    「阿伊,我們也去第五嗎?還是從第七區塊支援?」


    「派兩個排到第七區塊,你留在這裏待命。也必須從這個區塊提供支援。」


    少年邊說邊指向橫亙眼前的裸岩區一角。


    「第五區塊的弱點是西南側的斜坡。該處坡度比其他地方來得平緩,對麵衝鋒的防禦力較低。如今彌補漏洞的第八區塊被奪走,雅特麗肯定會攻撃這個弱點。」


    「我明白了,在這個區塊的暸望範圍內射撃敵人就行了吧。」


    「射撃時注意安全。第八區塊應該會出手妨礙。」


    對指示表示理解地點頭後,青年召集部下在第一區塊西側展開行動。在迎撃對手方麵,能夠從相對安全的位置進行支援射撃的狙撃兵極具分量。


    「第五區塊報告!自後方新出現兩個營,正從區域西側繞過來!」


    意料之中的消息沒多久後送達。伊庫塔輕輕頷首迴應。


    「這麽快就來了嗎。聯絡安排在第一至第五區塊之間的部隊,散開兵力進入迎撃狀態。」


    「了解!」


    光精靈散發的閃爍遠光燈化為信號傳至其他裸岩區。下達開頭的對策後,少年開始動腦判讀後續的發展。


    *


    「別退縮,往前衝!要是怕了就打不下來!」


    槍聲與吼叫交疊在一起傳遍周遭。在伊格塞姆派軍官尤哈德上尉指揮下,繞至第五區塊西南邊的士兵們持續攻撃眼前的裸岩區。


    「我方進攻中的裸岩區當然會還撃,而來自中央裸岩區的射撃也很激烈……看來無法避免流血了。」


    上尉苦澀地撇撇嘴角低語。占據裸岩區的敵軍抵抗極為劇烈,持續交戰愈久損害愈是增加。盡管希望及早攻克敵營,但對前線士兵們來說,那絕非易事。


    「啊,腳滑了……!」「可惡!居然潑了油!」


    在賭命衝鋒途中,登上斜坡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滑倒。為了補強西南斜坡坡度比其他地方來得平緩的弱點,伊庫塔指揮守軍事先灑上油。所剩無幾的菜籽油庫存,有一大半都傾倒在這裏。


    第一裸岩區上,由托爾威指揮的部隊發射的子彈傾注而下,接二連三地貫穿在斜坡中段速度減慢的士兵們。腿被射穿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在斜坡半途動彈不得,隻剩下等候同伴救援或自行滾下斜坡兩個選擇。


    「──各排,抬梯子上前。」


    相對於繞至第五區塊西南側的部隊陷入苦戰,炎發少女親自指揮的北側部隊出現新動作。抱著長度相當於一列隊伍物體的士兵們在最前線現身,沒多久後,遠光燈映照出物體的真麵目。


    他們搬來的是連結起來高度超過十公尺的攻略要衝專用梯。


    「搭上去。後列展開掩護。」


    抱著長梯的士兵們聽令同時奔向斜坡。察覺對方目的的敵軍集中火力射撃,但就算在槍林彈雨中,他們也不會輕易停下。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搭上去、搭上去~~!」


    一個人中彈倒下,就有另一個人接手扶住梯子。要是那個人也中彈,又有下一人取而代之。他們如此反覆地抵達岩山山腳,就像忍耐獲得迴報般陸續將長梯搭上斜坡,幾分鍾之內便搭起超過十座梯子。


    「──衝鋒開始。路徑開通了。全力猛攻吧。」


    眼見事前準備完成,少女當場下令──這


    次,她不親自加入衝鋒。因為她很清楚,既然敵方有伊庫塔·桑克雷和托爾威·雷米翁在,類似狀況下相同方式攻撃對手必然有方法應付。就算享有最強劍士的聲譽,伊格塞姆絕不犯下過於相信自身劍術實力的愚昧錯誤。


    士兵們同時開始挑戰裸岩區,迎撃他們的槍聲也變得更加激烈。


    *


    「第五區塊報告!敵軍架起大量長梯!加上西南側攻勢激烈,我軍同伴漸漸有被壓倒的跡象!」


    「唉,當然會這樣。」


    伊庫塔麵不改色地接受預料到的發展──雖然受岩石地帶地形所限無法攜帶笨重的攻城兵器,但梯子不需用車載運也可靠人力搬運。站在雅特麗的角度,沒有道理不使用現有的工具。


    更何況,運用在進攻第五區塊上也很自然。理由簡單明瞭,這裏的岩山為所有區塊中標高最低,可以期待搭梯子的效果顯著。


    「不要緊。專指北側來說,敵人的攻勢很快就會趨緩。」


    少年沒特別下指示,僅僅如此斷言。他越過望遠鏡注視的──並非第五區塊的激戰情況,而是遙遠更東方的黑暗。


    *


    在向裸岩區衝鋒的同伴背後待命,屏住唿吸等待順序即將輪到自己的後排士兵們之中,有數人發出慘叫倒下。


    「嘎啊……!」「──?怎麽了!」


    周遭的同伴們包圍倒下的士兵。看見軍服背部滲出血跡,一名女兵猛然迴過頭。


    「射撃……!來自後麵!」


    在他們發覺的同時,擔任指揮的炎發少女也看見這個事實。她轉向與正在猛攻的裸岩區相反的方向,深紅的雙眸直視黑暗彼端──


    *


    「看樣子對方也發現了。各自繼續射撃!」


    兩百餘名風槍兵在第五區塊東北方數百公尺外──被黑暗籠罩的一帶散開。指揮其中一個排四十名兵員的,是在托爾威狙撃部隊擔任排長的納群·庫克少尉。他們對準目光所及處浮現的敵軍背影,專注地不斷扣下扳機。這次奇襲也是伊庫塔安排的。少尉一行人避開伊格塞姆派的耳目移動到陣地外,自背後攻撃由第五區塊北側進攻的敵方部隊。他們反過來利用夜色黑暗與敵軍兵力集中一處的狀況,從單方麵防禦戰發動奇襲。由於沒有任何照明,想發現他們隻能倚光照兵的遠光燈。


    「仔細瞄準!對方差不多要反應過來了!」


    少尉說完數秒之後,一名部下在西北方向發現異狀。


    「少尉,兩點鍾方向有遠光燈!應該是在搜索我們?」


    「唔……!正如司令官所言,對方也設了伏兵嗎!」


    少尉提高警戒,但並未動搖。包含應對這樣的變化在內,黑發少年已傳授對策給他。


    「接下來切換至分散行動!我等和第二排扮演誘餌,讓敵人追著尾巴跑!」


    *


    「伊格塞姆中校,來自背後的射撃一直沒停!那些光線不是我方在反撃嗎?」


    部下們難以忍受背後不斷遭槍撃的狀況,一名年輕尉級軍官向司令官陳訴。炎發少女點點頭。


    「……為防敵人從背後攻撃,我派了伏兵。那些光線確實屬於友軍無誤。既然沒有成果,代表他們在現場無法捕捉敵人蹤跡。」


    「這究竟是何故……不管再怎麽暗,我方也派出了光照兵,集體移動的敵軍應該很顯眼才是。」


    她淡淡地為困惑地皺起眉頭的軍官說明。


    「敵軍並非一大批人集體移動,多半是細分成排或班的規模分別獨立行動。當中應該有專門吸引迎撃的誘餌部隊。相對的,我方派出的兩個連則擔心遭到分頭撃破集體移動。雙方的輕便程度截然不同。在這種地形及黑夜裏,別說交戰,根本找不到敵人。


    新時代的散兵戰術──我自認清楚,但估計得還太淺。置身於連同伴身影也看不清的狀況,僅靠事先製定行動方針,竟然能實現如此彈性的運用。」


    伊格塞姆抱著對雷米翁的敬畏表情僵硬地低語。雖然被她的氣勢嚇得畏縮,軍官還是再度開口:


    「派、派兵支援那邊的部隊如何?隻要動用多人包圍,再怎麽敏捷的對手也──」


    少女立刻搖頭否決了他直覺的提案。


    「那同時也代表放緩這邊的攻勢。在我們和少數敵軍你追我跑的期間,西南側的友軍將蒙受莫大損害,正中對方下懷。」


    「不然,請求沒參加這次攻撃的部隊支援!」


    「我方剩餘的兵力也不多。假使尋求支援,要調動一營超過六百人的兵力。盡管如此,或許還是會讓大半的敵軍逃掉。而且驅趕他們的期間將喪失對其他裸岩區的牽製與威懾效果。這麽一來,對方應該會把兵力進一步集中在這個區域。」


    她的分析準確冷酷無比,眼中早已做出結論。


    「那麽,我方的選擇隻有一個──繼續衝鋒,無視背後的射撃。」


    剛聽到這句話,尉級軍官錯愕地張口結舌呆立不動──幾秒之後才終於迴神。


    「什──就、就算您說要無視!事實上士兵中彈了啊!」


    「敵軍數量不多,而且奔跑扮演誘餌的人不能參加射撃,因此射撃密度並不高。比起任由敵軍繼續射撃造成的損害,這次未成功攻陷第五區塊的損失更嚴重得多。」


    那金屬質地的嗓音冷冷地要求他理解。年輕的軍官啞口無言地陷入沉默。


    「既然理解了就複誦一遍。我們今後的方針是?」


    她甚至不允許對方保有沉默這條退路。尉級軍官口中發出顫抖的聲音。


    「……繼、繼續衝鋒,視背後的射撃為無物……」


    連最後一句也不放過地聽完後,伊格塞姆家的少女嚴肅地頷首。


    「按照方針行動。」


    *


    靠著駐守岩山的士兵們奮戰、其他區域提供的支援以及繞到敵軍背後的風槍兵部隊大展身手,第五區塊的防衛戰堅韌地延續下去。從第一區塊觀注戰鬥情形,並考量其他區塊傳來的報告,黑發少年在腦海中俯瞰戰況。


    「……好,差不多到極限了。」


    他像要割舍執著般簡短地說,立刻告訴周遭的傳令兵這個決定。


    「向第五區塊部隊發出撤退命令。指示駐守的士兵撤退到第一及第二區塊之間。」


    「遵命──可是,這樣好嗎?第五區塊的指揮官尚未發出判斷繼續交戰有困難的報告……」


    「這樣就好。大多數情況下,在本人尚未察覺分界線已至前雅特麗就會發覺了。」


    伊庫塔聳聳肩斷然說道。斜眼看著開始通訊的傳令兵,他深深地歎息。


    「即使背後持續挨子彈,北側部隊幾乎文風不動嗎……你真不肯讓我輕鬆啊。」


    少年摻雜著苦笑呢喃,目光投向岩山另一頭她此刻應當所在之處。湧向岩山和迎撃的士兵們賭上性命血戰的片斷,由無數遠光燈白晃晃地映照出來。


    「盡管如此,今晚的戰鬥是七比三我方勝利。雖然交出第五區塊,我們拿下了足夠的代價,打倒非常多你那邊的兵卒。


    ──沒錯,殺了非常多人。無論是殺害的人數或害死的人數,之後都必須好好算清楚。」


    少年摀著額頭,彷佛有肉眼看不見的重物壓在背上一般深深低下頭。他擺出這樣的姿勢,在短短五秒之間,容許自己難看地分神去想戰爭以外的事。


    「……好。」


    他準確地在五秒整後抬起頭,黑眸中的軟弱已然消失。挺直彎下的背脊,少年像要揮開淤積的陰暗感情般開口。


    「傾斜的天秤在一定程度上恢複平衡。從明天起是第三天──折返點喔,雅特麗。」


    漆黑的疲憊之色籠罩士兵們的臉龐,防衛戰迎向第三天清晨。消耗戰在第五區塊陷落後依舊沒完沒了地持續,確實地削減了他們所剩無幾的體力。


    「請隻將重傷傷患搬送到這裏來!輕傷的人到那邊!」


    野戰醫院早已充滿傷患,掌管包紮工作的哈洛也徹夜忙碌不已。比起轉眼間陷落的第八區塊,自長時間力戰的第五區塊送來的傷兵人數更是壓倒性地多。


    「嗯~!嗯嗯──!嗯嗚嗚嗚────!」


    「別讓他亂掙紮!壓得更牢一點!」


    在她眼前,嘴裏塞了毛巾的士兵正神情痛苦地翻騰掙紮。她正挖出他體內的子彈。同樣受槍傷的傷兵多不可數,沒有餘力去減輕傷患的疼痛。拉開傷口將鑷子伸進去,推開肌肉組織夾住子彈拉出來。哈洛已經不記得自己重複做過多少遍相同的措施。


    盡管如此,能拿出子彈還算好的,腹部或胸膛中彈無從挽救的例子也很多。就算直到剛剛為止還是傷兵的人列入陣亡名單也沒有時間悲傷,一判斷有個床位空出來就要搬運下一名傷患進來,繼續默默地治療。不讓感覺麻痹根本無可奈何。從某種意義來說,他們醫護兵比前線麵對了更多近在眼前的死亡。


    「那邊的人已經死了!搬出去!」


    為了節約陣地有限的空間,處理死者時也隻重視效率。沿著指定為停屍處的岩山一角,沉默的遺體堆積如山,甚至沒有餘力安置在地上。盡管遺體表麵覆蓋著延緩腐敗的遮


    陽黑布,外泄的屍臭正時時刻刻加劇。


    兩個區塊遭到鎮壓後,白天傾注而來的射撃密度也隨之增加。正如炎發少女所料,伊格塞姆派風槍兵也漸漸習慣利用遮蔽物互相射撃,托爾威等人無法再像打活靶子一樣輕鬆。命中率和開火次數成反比地降低,彈藥消耗的加速變得難以避免。


    士兵們也愈來愈焦慮。盡管時間經過愈久戰況愈嚴苛是防衛戰的常態,包圍他們的伊格塞姆派製造的壓力非比尋常。實際上也有人無法承受強大的壓力,第六區塊有四名士兵企圖逃亡,被現場指揮官「處置」掉了。收到報告的伊庫塔沉默地頷首,接下來好一陣子都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調持續下令。


    灼烤般的時間在人人神經緊張的狀況下流逝。沒多久後太陽西斜,在連綿不斷的岩石地帶展開防衛戰以來的第三個夜晚接近。


    在迎接日落的同時,大軍湧向陣地北側開始進攻第七區塊。


    ──我究竟在幹什麽?


    從開戰直到此刻,蘇雅·米特卡利夫不知如此自問過多少次。


    「北側的一個排轉移到東側加入射撃!西側和預備隊換班!」


    女兵毅然的聲音在擠滿士兵的裸岩區上迴響。在一開始的軍事會議中被指派的崗位第七區塊,蘇雅中尉一直全力奮鬥。率領著一群年長的部下,直到不久之前軍階還比她高的軍官們奮戰。


    「西側的光照兵將燈光再往前移!這樣看不清山腳!」


    盡管處在這種立場,她的膽怯早已一掃而空。蘇雅置身的環境並非從現在才開始變化。


    原本隻是一介帝國軍士官的她,經過一番波折成為反叛軍的一介士官,前幾天更成了反叛軍的一介軍官。如今,她指揮三百餘名部下,和舊日同袍帝國軍士兵們互相殘殺。


    連我自己都覺得落魄得厲害,蘇雅心想。甚至誇張到令人神清氣爽。


    不過再怎麽說,我有理由落到這種地步嗎?


    「梯子自東側靠近!距離尚遠!狙撃兵,可能的話在梯子搭上前撃倒敵兵!」


    她當機立斷的處理視野一角辨識出的危險。由於被逼到絕境放手一搏,她觀察敵人的眼光和思考戰況的頭腦都前所未有地敏銳。然而,沒有益處的自問卻在心靈角落不斷出現。


    舉例來說──沒錯,像旭日團的再次召集。連那個使包含她在內的許多人決定脫離帝國軍的事件,對於蘇雅來說雖有著出乎意料的驚訝,卻沒什麽激動的感情湧上心頭。即使知道這支部隊昔日的活躍事跡,她並未特別放在心上或是產生憧憬,當然也不認識巴達·桑克雷。因此,她不太理解為了這些動機下決定者的心情。就算說要繼承已故名將的遺誌,她也不懂是指什麽。


    「麵向西側左邊的碉堡崩塌!誰快去維修!」


    士兵們的注意力下滑,隻能靠提升下指令密度來彌補。忽略喉嚨的疼痛,蘇雅拉高嗓門──戰況瀕臨極限到極點。然而,她腦海的某個角落卻頑強地猛聊廢話。


    話說──她並未完全理解狀況發展至此的來龍去脈。


    蘇雅不懂政治。雖然近來稍微會去思考,政治對她而言依然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般遙遠。識字能夠讀寫、懂得測量、會組裝、拆解和清理風槍和弩弓。軍中需要一般士官具備的教養都是這類技能,既不認為他們需要懂更多,也沒有好事之徒教導士官更多知識。直到短短幾年前為止,這樣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那麽──有一個好事的長官,是她淪落的開端?


    「殘餘彈藥剩下三分之一!催促司令部補給!」


    蘇雅向傳令兵大喊,在頑固地做著不同行動的心靈一角,她非常不痛快地承認──沒錯。不知不覺間,她被那隻手拉著一路走到了這裏。


    無論在模擬戰中、北域或是海上,都一邊向他學習一邊戰鬥。否則她已在半途陣亡,否則她不會跟隨他。從年少長官那邊學到的知識沒有盡頭,加快了她追求新知的腳步。


    學習他的戰術、學習他的人格、學習他的生存方式。


    當蘇雅迴過神時,每當人在附近時,她的目光總是追逐著那個背影。


    「傷兵退到裸岩區南側!待命的士兵協助走不動的同伴!」


    可是相處得愈久,對他的不滿愈從種種方麵累積。


    氣他隻要一有空就偷懶。


    氣他一看見年長女人就求愛。


    氣他和騎士團同伴之外的人都不怎麽親近。


    氣他和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默默地互相理解的樣子。


    氣他和擔任副官的她出去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


    最令她生氣的是,自己在意這一切在意得不得了。


    「北側槍兵暫停射撃!敵軍是在誘使我方浪費彈藥!」


    希望這段關係並非一廂情願。因為在他的指揮下,她曾不隻一次賭命奮戰。因為她迴應他的請求,此刻也正賭命奮戰。


    明明這麽努力,他對待自己的態度卻很馬虎,遠遠比對炎發少女、比對金發公主輕忽太多,令人連去比較都覺得反感。自己明明是年長異性卻從沒被求愛過,在工作以外親近聊天的次數也很少。就算順利完成他命令的任務,他也沒摸過一下自己的頭。


    因為總是心懷不滿,一句愛徒讓自己像個笨蛋似的高興得忘乎所以。


    真不甘心。對於被耍得團團轉的自己,她在此刻也不甘心得要命。


    「──!──尉!」


    這就是理由,蘇雅忽然間想到。


    沒有伊格塞姆派的大義、雷米翁派的使命,也沒繼承某人的遺誌。


    現在蘇雅·米特卡利夫這個人,僅僅是出於不甘心站在此地。


    「──米特卡利夫中尉!」


    熟悉的聲音敲響鼓膜,她赫然驚覺看向身旁。部下淹沒在戰鬥喧囂聲中的話語終於傳入蘇雅耳中。


    「來自司令部的報告!『箭矢及彈藥從當前時刻起停止補給。當現有殘量減少時,即放棄崗位撤退』!」


    收到傳令的女兵以不輸給噪音地大喊傳達。理解消息內容的瞬間,蘇雅咬著嘴唇環顧周遭──放在風槍兵們背後的彈藥箱已經空了三分之二。箭矢的剩餘數量更少。


    不分日夜持續打消耗戰,終於導致部隊整體的彈藥和箭矢庫存漸漸流失。停止補給也是這個緣故。照這樣下去,大部分的子彈將在保衛第七區塊上消耗殆盡──伊庫塔如此判斷,決定放棄該區塊。


    這也代表蘇雅長達數小時的奮戰到了結束的時候。剛才的報告也包含催促她準備撤退的意思在內。如果正常的接受指令,她必須立刻調動兵力準備撤退。


    「…………!」


    可是──忽略部下有話要說的眼神,她的視線重新迴到敵軍上。


    「……各部隊,將迎撃線內縮十公尺!僅射撃越線的敵兵!」


    「中尉?比起指揮迎撃,現在更重要的是準備撤退!」


    「還堅持得住,還不到撤退的時候!這裏是保衛中央區塊最後的防火牆!」


    「話是沒錯,但沒有彈藥無法作戰!請看槍兵們的剩餘彈藥,頂多支撐幾十分鍾──」


    「我就是說要支撐完那幾十分鍾再撤退!服從我的指示!」


    蘇雅像要否認反駁般大聲命令,再度開始指揮部下。士氣高昂反倒化為枷鎖困住了她,不容許她在適當的時機撤退。


    「敵兵在裸岩區北側集合!有衝鋒跡象……!」


    而敵軍指揮官不具備半點會放過這個破綻的天真之處。


    *


    「全員上刺刀。」


    一聲令下,所有士兵的風槍和弩弓同時裝上刺刀。


    迎撃線再三後退,代表不斷消耗的彈藥快要見底。炎發少女也清楚地察覺對方指揮官企圖節省剩餘彈藥堅持下去的意誌,正因為如此,她才將兵力派往至今沒有進攻的東南斜坡。


    先前她一直主要針對眼前裸岩區北側斜坡施加壓力。如果隻考慮攻撃,全麵包圍自然是理想狀態,但這麽做將遭到中央裸岩區兩麵夾撃,必須挑選其他裸岩區彈道不通的角度。


    明知此事,少女現在自行打破限製。這要一來,在東南方展開的我方部隊當然將遭遇夾撃。不過──如今敵軍剩餘彈藥漸漸告罄,增加攻撃角度合乎戰術道理。為了迎撃從新角度進攻的對手,敵方也不得不調派兵力過去,分配本來便所剩無幾的彈藥。


    「衝鋒開始。」


    擴展寬度的牆將付出失去厚度的代價。為了一口氣貫穿變薄弱的防線,伊格塞姆的少女在完美無比的時機派出軍隊。


    *


    麵對蜂擁而至的敵兵,剩餘彈藥以可怕的速度不斷減少。根本不可能節約使用。毀滅的腳步聲一刻刻接近,蘇雅握緊拳頭壓抑顫抖。


    「嗚……!」


    她不得不承認,先前的預估太過樂觀。敵人簡直像看得見他們手頭彈藥剩餘數量般增加進攻角度,派出兵力至東南側,使得當初預期可堅持數十分鍾的時間減少近一半。


    「中尉,到極限了!請下令撤退!」


    「……不,還能再堅持五分鍾!到了這個地步,能做多少算多少!」


    拒絕部下的意見,蘇雅


    仍舊在困境中頑抗。一方麵是意氣用事,另一方麵,還有五分鍾的判斷也有根據。她準確地掌握了剩餘彈藥量。


    彈藥消耗特別激烈的是麵向北側的三個排,透過以均攤形式由其他部隊通融彈藥,所有排的殘餘彈藥量保持在一定數量。隻要徹底執行,應該直到最後關頭都可以避免出現「別處明明有子彈,卻耗盡手頭分量無法堅守到底」的部隊──她這麽判斷,繼續指揮。然而……


    「分、分子彈過來!這邊快耗光了!」


    「我們也快不夠!去找別的排要!」


    現實並未照蘇雅的預想進行。最前線的士兵們堅拒通融隻剩一點的彈藥,被拒絕的人隻好再找別的排,可是……


    「喂,分子彈給我們──」


    「怎麽可能還有多的可分!你瞧,再過不到幾分鍾就要用完了!」


    士兵指著所剩無幾的彈藥箱怒吼。對於駐守崗位的責任感、或是對於眼前敵軍的恐懼,使得每一個部隊幾乎都做出相同行動。


    這完全是蘇雅失算。她判定的臨界點,和大多數部下並不共通。因為敵軍逼近眼前在心理上被逼到絕境的他們,完全喪失調撥彈藥給其他部隊的餘力。


    蘇雅忘了一個過去從黑發少年學到的教訓,那便是──在毫無餘裕的狀況下用兵本身即為一種錯誤。


    「喂,子彈!手頭的用光了,誰分點子彈啊──!」


    士兵們停火拿著槍持續等待彈藥補給,口中迸出近乎慘叫的催促──緊接著,戰況整體開始崩潰。登上北側斜坡的敵軍部隊衝進裸岩區,將防衛方的士兵拉進白刃戰。


    「────!」


    完全超過極限了。蘇雅體認到這一點,撤退命令剛湧至嘴邊,身旁的部下就拉高嗓門喊道:


    「司令部聯絡──對第七區塊全體兵力下達撤退命令!指揮官立即率領部下撤退!複誦一遍,對第七區塊全體兵力下達撤退命令!」


    「……!啊──」


    女子愕然地瞪大雙眼。司令部直接下達了她應該發出的命令。


    「聽見了吧,米特卡利夫中尉!這次真的要撤退了!」


    部下的聲音嚴厲地傳入耳中。替手中的弩弓上刺刀,那名女兵繼續道:


    「由這裏的排殿後!保衛同伴直到最後,這麽一來你也能接受吧!」


    受到這番話激勵,蘇雅慌忙環顧周遭。盡管屈居劣勢,士兵們仍拚命抵抗自裸岩區北側入侵的敵兵。


    「…………!」


    雙手猛拍臉頰,她強行切換心情──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必須在他們爭取到的時間裏盡可能讓更多同伴平安歸返。


    「……第一、第二排,從後列士兵開始撤退!從南側斜坡下去,後退到第一至第二區塊之間!快!」


    蘇雅參考戰況開始支援士兵們撤退。既然敵軍攻了進來,所有人同時向後轉背後會遭到追撃。另外,如果一大群人不假思索地一起衝下斜坡,當後麵的人腳步踏空很可能發生一個壓一個地倒下的慘劇。先由前列士兵阻攔敵軍,就算焦急,也必依序每次讓幾個人分批逃跑。


    沿著裸岩區外圍排列的士兵隨著敵兵前進緩緩地後退。配合形勢持續放部下逃走,蘇雅親自和殿後的排一直留在第七區塊。可是──大約有六成部下逃脫時,前列的士兵們發出異常的叫聲。


    「咿──」


    「啊、啊……」


    「嗚哇啊啊啊!」


    戰列一角噴出血花,緊接著傳來幾聲瀕死慘叫。當蘇雅錯愕地望過去的時候,部下們的慘叫愈來愈接近她。


    察覺敵方集團正以異常的速度殺進來,她立刻提醒周遭的同伴提高警戒。


    「──疾。」


    眼前的同伴被一刀砍倒,手握雙刀的炎發影子站在另一頭。


    「──啊……」


    我會死,蘇雅心想。沾著鮮血的軍刀利刃對準呆立不動的她揮起──刀尖在刺穿胸膛前突然停止。


    「我們、投降。」


    理由在她身旁。身為蘇雅部下的女兵以雙手舉起白旗。


    「向部隊發出投降命令。」


    刀尖依然抵著她胸口正中央的炎發少女催促。那欠缺所有人類氣息的鋼鐵音色,聽得蘇雅倒抽一口氣──直視她的深紅雙眸,令她不由分說地體認到一個事實。


    那裏隻有伊格塞姆。她曾嫉妒、羨慕、憧憬過的少女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中尉,快啊……!」


    雙手發抖地緊握白旗的部下口氣急迫地催促長官投降。軍刀刀尖微微往前一壓,代替最後通牒挖掉一小片胸口皮肉。


    要殺就殺,要是這可允許的話。蘇雅很想放聲大喊,作為指揮官的責任卻不容她這麽做。她握住拳頭,咬緊牙關濟出聲音:


    「…………停止戰鬥!全員放下武器投降!」


    最後的命令傳了出去,在即將陷落的第七區塊上持續戰鬥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拋下武器高舉雙手。見證這一幕,炎發少女終於收迴抵著指揮官的軍刀。


    「……為什麽……」


    蘇雅張口低沉地問。她的戰鬥結束了,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諫的事物正站在眼前。


    「……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蘇雅不顧後果地吶喊,完全忘了自己今後將淪為俘虜的立場。一旦失去控製,連她自己也抑製不了迸發的激烈感情。


    「你──你真狡猾!他明明那麽深愛你!明明那麽掛念你!你明明從很久之前起就獨占了我再怎麽盼望也得不到的東西……!」


    炎發少女連眉頭也沒動一下。周遭的部下拚命拉住衝動地想逼近少女的蘇雅,但她的雙腳還是頑固地要往前走。


    「可是、可是為什麽,最關鍵的你本身卻成了這副德性!」


    蘇雅眼泛淚光,將所有感情訴諸言語。彷佛要撞破雙刀交織而成的鋼鐵之牆,傳達給在牆另一頭的她。


    「說點什麽!你正在聽吧,你還在那裏吧?」


    少女淡淡地從不斷吶喊的對手身上別開目光,沉默地轉身離去。蘇雅壓榨沙啞的喉嚨,依舊一直對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全力唿喚。


    「迴答我,雅特麗希諾────!」


    深夜三點二十二分,第七區塊陷落。從那一瞬間起,作為防衛據點核心的第一、第二兩區塊終於直接暴露在攻撃下。按照第八→第五→第七順序奪下三個區塊的伊格塞姆派,在全部區塊重新駐紮自軍兵力充作橋頭堡,離攻克目標隻剩一步之遙。


    「離天亮還有兩小時!大家無論如何都要堅守到底!」


    第二區塊在馬修的指揮下堅持著對抗敵方攻勢。抱著「一旦這裏陷落就完了」的覺悟,接受伊庫塔和托爾威毫不吝惜的支援,微胖少年防守的崗位化為最後與最大的防禦牆一直阻擋住伊格塞姆派的去路。


    一直打到天亮的攻防戰激烈萬分。伊格塞姆派自不用說,旭日團方麵也有超過兩百名士兵陣亡及重傷,陣地內幾乎塞滿了屍體及傷患。被迫不眠不休值勤的醫護兵陸續倒下,接連發生四起士兵因壓力過大精神錯亂到處亂鬧的事件。


    在屍體上堆放更多屍體、在血跡上潑灑更多血紅──跨越這一切,他們一整夜戰鬥到底。


    「──撤退了!看啊,那些家夥撤退了!」


    防衛戰第四天早晨。在受到黎明太陽映照的岩石地帶中,在第二區塊持續戰鬥的士兵之一大喊。他看見整夜不斷進攻的伊格塞姆派部隊正停止攻撃從裸岩區後退。


    「真的撤退了……」「因為天亮了?」「我們堅守到底……了嗎?」


    士兵們愕然地低語。不過,馬修嚴厲的聲音從他們背後落下。


    「繼續戒備!什麽都還沒結束!」


    被長官提醒的士兵們慌忙重新舉起武器。但是──如今迎接清晨,微胖少年心中也抱著和他們一樣的想法。直到今天為止的三天之間,為了使馬修等人的主力武器膛線風槍威力減半,伊格塞姆派總是在夜間大舉攻撃。而他們剛剛度過的,多半是最後一個夜晚。


    「在今天傍晚之前,雷米翁派的友軍應該會抵達……這麽一來。」


    注意不讓周遭的部下們聽見,馬修在口中喃喃自語──膛線風槍在視野清晰的白天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威力。考慮到這一點,敵軍從現階段起應當不可能冒著嚴重折損的風險接近裸岩區。


    「接下來隻要用射撃做牽製,等待友軍抵達……嗎?」


    他的心在防備和樂觀之間搖擺。馬修想聽聽同伴的意見,瞄了背後一眼──發現一縷煙霧向天空升起。那是和昨天相同的景象。


    第一區塊的裸岩區上正焚起紅色的狼煙,通知雷米翁派我方所在位置。


    「唿……唿……」


    肩上背著風槍的青年氣喘籲籲地踏入司令部。除了保留最低限度的動線,淺洞窟內全安置滿重傷傷患,內部空間從許久以前起便充斥著傷兵的體味和血腥味。


    「我暫時迴來一趟,阿伊……」


    當他一開口,洞窟深處的兩名同伴轉頭望來,是眼下深深掛著黑眼圈的伊庫塔和哈洛。認出青年的身影,黑發少年招招手。


    「總之坐下來休


    息吧,托爾威。你引以為傲的帥臉都不能看了。」


    「啊哈哈,彼此彼此。哈洛小姐也辛苦了……體力還支持得住嗎?」


    「這、這點程度根本不算什麽!」


    哈洛展現堅強的態度,但在伊庫塔嚴厲的目光下很快無力地低下頭。


    「……我很想這麽迴答,不過剛剛站不穩,伊庫塔先生製止我繼續工作,要我休息一會。」


    她疲倦的臉上努力浮現笑容說道。然而,下一瞬間──哈洛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臉泛紅暈,從兩人身旁退開。


    「別太靠近我比較好。現在我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都重到極點,連自己都分不清……」


    「好,決定了,讓我來緊緊擁抱你。哈洛,你可以再靠近一點嗎?」


    「呀!請、請等我下次身上乾淨的時候再說!我去休息了……!」


    哈洛勢如脫兔地逃掉,整個人癱倒在鋪在洞窟最深處的稻草上。側眼瞥了她一眼,伊庫塔從腳邊的箱子裏拿出兩人份的糧食。


    「吃些東西吧,托爾威。吃完後你也去睡覺,應該能歇上一小時。」


    「嗯,我會的。可是阿伊你呢?」


    「她大概醒著。同樣是總指揮,我就奉陪到分出勝負為止。」


    少年笑著迴答,從椅子上起身。


    「我去唿吸一下外麵的空氣,如果收到緊急報告就大聲喊我。」


    伊庫塔交代青年後,走到司令所外。相對的裸岩區縫隙間露出天空,越過岩山望向陷落的第七區塊,他重重地歎息。


    「……蘇雅──」


    他不知不覺間握緊雙拳。想著未能歸來的副官,少年喃喃唿喚那個名字……連她誤判撤退時機的理由,他好像都察覺得到。


    「真是英勇奮戰啊。」


    突然間,旁邊傳來貌似恭維實則輕蔑的聲音。少年全身僵硬地環顧四周,確定信賴的士兵們正在監視後,重新轉向聲音來源冷冷地迴應。


    「什麽事,狐狸?我應該要求過你,一步也別離開分配到的區域。」


    「雖然說過,但你不認為我會照辦吧?我受不了那裏彌漫的惡臭,看來戰況也度過了難關,便出來擺脫束縛放鬆一下。」


    托裏斯奈麵不改色地說完後,依言伸展雙臂。他搖搖頭迴應少年越發冰冷的視線。


    「不必擔心,我沒接近第三公主殿下。不,其實我嚐試過幾次,但每次都被護衛擋下。當隊長的那女孩……叫哈爾群斯卡準尉來著?真叫人傻眼。連聽都不肯聽我說話。」


    「她是徹底無視道理憑直覺行動的人。比起稍有幾分聰明的家夥,她更適合當阻擋你的防波堤吧。」


    隱瞞自己也因為同樣理由難以應付露康緹準尉,伊庫塔露骨地哼了一聲。


    「不快之餘順便警告你,想裝模作樣扮演幕後黑手無所謂,但別在這種狀況下隨便調動手下。如果想讓旭日團打贏,你最好一直安分到最後。」


    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狐狸沒有迴答。伊庫塔兀自往下說:


    「你希望我們打贏吧?如果想讓伊格塞姆派贏,你沒必要促使雷米翁派發動軍事政變,想讓雷米翁派贏的話,你應該會打從一開始就積極支援軍事政變。無論如何,都沒有找來第三勢力介入的理由。而剩下的可能性是想讓我們贏,或者三方對峙的戰況帶來的混亂本身即為你的目的。」


    少年淡淡地分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手。


    「後者是最棘手的。如果毀滅本身就是你想要的,那便無計可施。可是看來並非如此。你在這場動亂前方看到了某些事物。出於某種目的企圖利用公主和旭日團──先不論內容,唯獨這一點我很篤定。」


    伊庫塔斷言。狐狸聽到後加深笑意,卻依然一語不發。


    「而且,你似乎不願意事情和平解決,看來不管怎樣都要藉這個機會將伊格塞姆派從帝國軍保守主流中拉下馬。理由和我老爸死的時候一樣?想要更懂得通融的軍隊?


    那就太愚蠢了。卡托瓦納帝國的帝政得以能勉勉強強維持至今,是因為伊格塞姆秉持絕對的忠誠心效忠皇室。當軍方首腦替換成懂得通融的人,主權將迅速逆轉淪為軍政體係。無論在誰眼中看來,這明明都顯而易見。」


    伊庫塔帶著最大限度的侮蔑拋出這番話。托裏斯奈靜靜搖頭。


    「正如你所言,伊格塞姆是優秀的看門狗。說是完美也可以。不過正因為如此,你不認為這正是招致帝國腐化的元兇嗎?」


    他反常的說法令少年皺起眉頭。狐狸朗朗地說明起來。


    「隻要交給優秀的看門狗處理,一切都會順利進行──基於這種愚昧的樂觀想法,曆代皇帝漸漸不再思考事情,誤以為不思考如何為政也不教誨人民,高居寶座之上即是皇帝的理想狀態。帝國的黃昏可以說是由此開始。」


    伊庫塔沒有異議。僅限於這一點,他也有相同的看法。


    「伊格塞姆應當從許久以前起便發覺這個事實。發覺之後卻疏於努力不去阻止君主的墮落,本身豈非即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他們藉由持續的服從貶低皇帝,對主人日漸腐化的慘狀視而不見。我絕不容許他們自認是忠義之士、繼續擔當帝國軍的正統。」


    少年驚訝到極點。對方從相同看法導出的責任歸屬,和他實在相差太遠。


    「……你想說他們應該從臣下的立場提出諫言?那麽,究責的對象應該是包含你在內的文官才對吧。豈止視而不見,你們可是積極的將皇帝當成傀儡。」


    對這番言論的荒謬感到頭痛的伊庫塔指出這點,此時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狐狸臉上失去笑容,甚至蒙上一層悲傷。


    「關於曆代皇帝你說的確實沒錯,但論及當今陛下……是為時已晚啊。」


    「……什麽?」


    對第一次目睹的表情感到毛骨悚然,少年反問。托裏斯奈垂下眼眸。


    「當我跟隨陛下時,他的精神狀態已衰落到無可挽迴的地步。所有讓陛下的心找迴光輝的嚐試全部以失敗告終。照那樣下去,他隻有作為愚笨的昏君名留曆史──正因為如此,我隻得請陛下變成那個樣子。」


    這個說法等於默認,將皇帝逼成廢人正是他。


    「為了保衛君主的名譽蒙受奸臣汙名。伊格塞姆絕不明白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吧。因為他們隻不過是在保護稱作皇帝的權力裝置,不管皇帝陛下無能也好、愚笨也好是人偶也好,隻需還保有皇帝的權力他們便心滿意足。因此,先前他們才毫不猶豫地遵從敕令。既然有皇族可以繼承皇帝的權威,當今陛下就算卷入戰爭中身亡也無所謂──根據這種傲慢至極的離譜論調。」


    托裏斯奈以顫抖的聲調說著握緊拳頭,繼而流露出純然的憤怒。


    「那種東西不是忠義,絕對無法稱作忠誠。從輕視經由皇帝陛下之手統治的大前提起,伊格塞姆便沒資格自稱忠臣。


    當然,文官們輕忽陛下也同樣罪孽深重,能夠藉此機會一舉掃蕩真是爽快至極,因為他們一直以來也完全仰賴伊格塞姆的存在。雷米翁上將解決掉的那夥人,對我來說也是打從心底礙眼。」


    狐狸表情神清氣爽地隨意說道。伊庫塔插嘴針對內容責問道:


    「──等一下。照你的說法,在貴族之中期望伊格塞姆失勢的隻有你一人?打從老爸去世時開始就是如此?」


    「盡管不能說隻有我,要是此事徵得多數閣員同意,以敕令罷免就解決了,也不必準備那樣明顯的陷阱。話雖如此──宮廷的權力鬥爭可沒輕鬆到能夠輕易掌握主導權。」


    狐狸露出懷念的表情喃喃地說。感情倏然從伊庫塔臉上消失。


    「殺害我爸的……也不是當時的內閣,而是你個人?」


    「其中有解釋的餘地,就讓我這麽說吧。」


    留下帶著謎團的說詞,托裏斯奈不再發言。瞪視那張臉許久後,伊庫塔從對方身上別開目光有意識地深唿吸。麵對現在的狀況,沒有時間在個人情感驅使下衝動行事──他這麽說服自己,迴到正題。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認為……皇帝是什麽?」


    「是現人神。」(注:以人類姿態現身於世上的神)


    眼見托裏斯奈毫不遲疑地迴答,伊庫塔倒抽一口氣,因為他的表情簡直像個愛夢想的少年般無邪。


    「是兼具無窮的慈愛與無盡的聰慧,唯一且絕對的統治者。是擁有他人無法企及之超常力量的絕對存在。此為穩如磐石般的真實。絕非缺乏相符君王實態的權力裝置。


    相傳初代皇帝魯西亞羅手臂一揮即可掃蕩千軍萬馬,第二代皇帝桑基亞力能夠隨心所欲召喚雨水滋潤荒蕪的土地。擁有超越人類智慧的力量、施展超現實的奇跡──皇帝本應是這樣的存在。如今隻不過是代代在看門狗庇護下無所作為而累積的陳年鐵鏽,掩蓋了皇帝原有的光輝。」


    一陣恐懼竄過伊庫塔的背脊。他從對手陶醉不已的神情發現,這隻狐狸真心相信近乎神話的古代皇帝傳聞以及關於皇室血統的荒唐無稽幻想。打從心底盼望重現那一切。


    看出少年的戰栗,托裏斯奈帶著笑容補充:


    「我承認曆史文獻的記載


    有些誇大和渲染之處。縱使如此,皇統代代傳承了神秘的係統是確然無疑的。如你熟知的夏米優殿下那卓越不凡的知性,不正顯現出皇統力量的一鱗半爪嗎?


    然而──要喚醒沉睡的血統,首先必須除去不再需要的看門狗。藉此讓陛下切身感受到即將發生的危機,然後再派給陛下新的看門狗。不能是像伊格塞姆那樣徒具形式的忠犬,需要時時警惕的惡犬才適合。靠陛下本身的意誌製伏、屈服惡犬、隨心所欲地加以使喚──如此一來方可建立應有主從關係的開端。」


    托裏斯奈熱切的聲調深信自己所做作為是正義的。少年作嘔地往後退。


    「你明白了吧。喚醒永靈樹血統原有的姿態,在其統治之下恢複帝國繁榮──是我唯一的夙願。」


    托裏斯奈如此高聲闡述後,立刻收起恍惚失神的表情,雙眼骨碌碌地盯著伊庫塔。


    「吐露這一切之後,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消滅伊格塞姆,伊庫塔·桑克雷。在達成的那一天,夏米優殿下將登基為帝,你則擔任她的左右手率領新時代的帝國軍。」


    事態到了如此地步,少年終於理解,那毫無疑問是認真的提議。


    「坦白說,別再愚蠢地假扮監護人了。你其實也明白才是?那位殿下誕生在將成王者的命運下。我們不是該竭盡全力,讓她走上那條正確的道路嗎?如此一來富貴與榮耀唾手可得,你必將作為史上最出色的名將名留青史!」


    兩人的論點像平行線般沒有相交。伊庫塔麵露不愉快地搖搖頭。


    「……曆史上留名,在你心中那樣重要?都是留名,對我來說留在墓碑上便足矣。另外,既然你這麽講,那我也直說了,適可而止吧,別拿妄想胡搞蠻纏波及其他人。都是年紀不小的成年人了,想作夢風險自負,別把公主拖下水。」


    少年毫不留情地指出橫亙在彼此認知之間的鴻溝。聽到迴應的瞬間──托裏斯奈的臉龐倏然失去溫度,變得和之前在黑暗底層爭辯公主之事時一樣麵無表情。


    「意思是你始終想將那位殿下貶為凡俗之輩?」


    「我的答案隻有一個。那女孩不是你的玩具。」


    「當然不是玩具,她應當成為我的君主。那位可是殿下看中了你──你卻無法理解嗎?說明了這麽多,你還是不肯改正錯誤的想法?」


    不再聽他胡言亂語,伊庫塔背對狐狸邁步走開。既然得知對手是如何瘋狂,沒什麽好再談下去的。


    「──真遺憾。結果你也不明白。」


    托裏斯奈最後喃喃吐出的一句話,僅僅充滿了沉重陰暗的失望。


    上午九點。看出敵情變化的前衛士兵向司令所內的伊庫塔報告。


    「請看那個。」


    在第一區塊的裸岩區上,少年壓低腦袋注視著站在碉堡邊的士兵指出的方向。異狀一目了然。伊格塞姆的士兵們正在北側兩個已陷落的區塊之間忙碌地行動。不隻行動,還在地麵陸續堆起什麽東西。


    「他們似乎想填滿第五區塊和第七區塊之間,堆積了大量木材。從這裏看不清楚,但第五和第八區塊之間也有相同情形。我等嚐試靠射撃妨礙作業,但對方也躲在堆起的石牆後移動,效果並不顯著。」


    「方才從北邊有一營部隊抵達後,作業立刻展開。看樣子那支部隊是運送木材過來的。假設是野戰築城的材料,現在開始建造未免太晚……」


    士兵一臉難以理解地歪歪腦袋,伊庫塔朝他搖搖頭。


    「……那些不是材料,是木柴。再補充一句,應該是一半還沒乾透的剛砍下樹木。」


    「啊──木柴嗎?那麽,敵人打算在那邊生火?」


    不顧越發困惑的士兵們,黑發少年繼續說道。


    「我之前就覺得,白天從這裏看得見的士兵數量略嫌少了些。在我方剛展開防衛戰的時候,對方大概為了取得木柴派出一個營到附近的村落和樹林四處收集,今天終於帶迴必要的數量吧。」


    「是……可是,這代表什麽意義?這裏並非火攻有效的地形。」


    沒有直接迴答問題,伊庫塔仰望天空悄然問道。


    「你們認為,我有天命嗎?」


    士兵們難以迴答這突兀的問題。少年依然仰望著頭頂繼續說。


    「在關鍵時刻上天會不會站在我這一邊。傳說喀爾謝夫船長曾靠著上天相助多次突破絕境,是一生深受風和海浪眷顧的男人。


    唉──按照科學觀點,老實說這一切都隻是結果論。一個人類的特質不會左右氣象。雖然可以靠作為船員的經驗預測天候,但那完全是另一迴事。」


    伊庫塔以像教師般卻缺乏熱情的口吻邊說邊輕輕歎息。


    「幸運這個詞囊指的是結果而非屬性。就算有人們口中的幸運兒在場,機率也不會隻在那家夥身邊失常。擲硬幣翻出正麵的機率為二分之一。理所當然的,無論由誰來擲這一點都一樣。」


    他的視線在空中遊移,不久後連同整個身體轉向反方向。於是──自同區塊中央的火堆筆直上升的泛紅煙霧落入眼簾。那是向雷米翁派發出的狼煙。


    「從這種意義來說,現在的狀況幾乎和擲硬幣沒兩樣,隻是條件較為複雜。關鍵要素是強弱、方向及持續時間,任何一種都沒有人力介入的餘地。」


    少年靜靜地斷定。我所能做的,隻有因應包含最糟可能性在內的所有狀況做好準備──伊庫塔如此想著,注意力從上空迴到地麵,告訴周遭的士兵們。


    「將我接下來的說明通知全區塊的軍官。這是最後的作戰計畫。」


    *


    「木柴已設置妥當,伊格塞姆中校!作業中出現八名傷兵,果然大都是腿部中彈,但皆為輕傷!」


    確認作業結束之後,梅格少校立刻向長官報告。


    伊格塞姆幾乎全數兵力都在三天以來鎮壓的第五、第七、第八區塊裸岩區及區塊之間的北側廣範圍地麵上散開。他們站立之處是一布陣的後方。盡管陣形是由北側向第一、第二兩區塊施加壓力,自天亮之後,他們並未進行牽製射撃以外的攻撃。


    「留下負責點火的三個燒撃兵排,要負責作業的部隊退到裸岩區北側。與該處部隊會合後,按照我先前的命令行動。」


    「唔。待命等候銅鑼聲,一旦響起全軍立刻發動總攻撃麽。」


    少校迴應炎發少女的指示,順便確認作戰內容。然而──他的目光忽然投向敵軍駐紮方向的另一頭。


    「……話雖如此,今天已經是開始攻打後的第四天。雷米翁派何時出現在地平線上也不足為奇……在那之前會有機會來臨嗎?」


    梅格少校的低語中帶著不安、憂慮與其他種種感情。他已經搞不懂,自己是否衷心期望機會真的到來。


    「思考會不會來臨沒有意義。隻設想機會來臨時的情況作好準備。」


    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以正確無誤的答案割舍掉部下的軟弱。梅格少校機械性的頷首。在她手下參戰,根本沒有時間煩惱。


    *


    上午十一點。黑發少年目光所及之處,狼煙依然筆直地升起。


    中午十二點。炎發少女眼前,旗幟像忽然想起似的時而搖曳。


    下午一點。在持續的緊張中,兩軍士兵們開始冒出戰局會就此結束的念頭。


    下午一點三十二分。從北方吹來的風,使狼煙慢慢地往南飄。


    「…………」


    下午一點四十分。旗幟在漸漸增強的北風中不再垂下。


    「────」


    下午一點五十五分。狼煙更加往南飄,旗幟更加有力地飄揚著。


    「點火。」


    收到指令的伊格塞姆派燒撃兵向柴堆放火。大量木材同時點燃,在占木柴半數的未乾樹木斷麵,受熱的水分滋滋沸騰起來。


    下午兩點六分。在吹撫臉頰的風中,兩名總指揮官同時掌握置身的狀況。


    「強勁的北風──嗎?」


    少年視為最糟的局勢。


    「強勁的北風──嗎?」


    少女視為最佳的良機。


    下午二點十一分。宣告決戰開打的銅鑼聲在藍天下大聲響起。


    *


    「嗚喔……!」


    事情發生的瞬間,馬修被震撼得呆立不動。


    灰色濃煙如海嘯湧來,轉眼間覆蓋周遭一帶。不僅無法看見對麵第七區塊上的敵兵身影,連同樣待在第二區塊的同伴輪廓也漸漸模糊。視野縮小的世界中,隻有士兵們動搖的唿喊愈來愈多。


    從伊格塞姆派點燃的大量木柴──升起的大片濃煙順著北風吹向他們。煙霧相對於火勢異常地多,是占木柴半數的未乾樹木不完全燃燒所致。為了獲得同樣的效果,伊格塞姆派部隊在火堆中摻雜許多的質,竄進士兵們鼻腔裏的氣味也和普通火堆不同。


    「冷──冷靜點!狀況在預料之中!」


    微胖少年半是說服自己地大喊。沒錯,他的確預想過。正因為如此,他知道眼前展開的景象屬於最糟糕的可能性。


    「全員擺開攻撃架勢!敵軍要一口氣攻過來了!」


    士兵們臉上掠過一陣緊張,將顫抖的槍口對準眼前。


    「舉槍,瞄準──發射!」


    號令一下,無數個壓縮空氣爆炸聲重疊在一塊──他們的地獄從此開幕。


    *


    「衝鋒開始。」


    隨著總攻撃指令,伊格塞姆派士兵們同時展開行動。靠染成灰色的空氣本身遮蔽行蹤,他們朝被濃煙包圍的中央裸岩區發動最後攻勢。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煙幕衝鋒。炎發少女所用的決勝招數是單純又有效的一招。


    在這一仗中,旭日團的防衛力係於兩大支柱。第一是膛線風槍的射程及命中精準度,第二是裸岩區之間透過光信號密集且迅速地聯合行動。伊格塞姆派之所以隻在夜間全力進攻,是為了讓前者的效果減半。


    但是,自開始攻打算起快進入第四天,雷米翁派極可能在下一個夜晚來臨前抵達。在日落同時進攻這一招隻到昨天為止可行,伊格塞姆剩下的攻撃機會隻有白天。


    正因為如此,炎發少女親手製造出黑暗。比夜色更加陰暗的灰色黑暗。


    最終決定煙幕效果程度的,是風向、風力與持續時間三要素。這些完全得由天意安排,誰也無法判斷強勁北風持續穩定吹襲的最佳條件能夠齊備。如果起的是反方向的南風,伊格塞姆派必須在其他地點重新堆放木柴,將延誤許多時間。


    可是──在等待天意安排之前,實現這個戰術需要許多程序。最初的前提是,此計隻有在籌措到木柴之後,即戰鬥後期才能實行。靠有限人手搬運的木柴總量不足以重做,而且已鎮壓多個相鄰區塊也是必要條件,否則會受到敵方妨礙,無法在有效位置堆放木柴。即使在遠處點火,煙霧在飄到目標裸岩區前便會散去。


    他們在作戰開始時已鎮壓第五、第七、第八三區塊,當然並非巧合。炎發少女從一開始就設想到這個情勢來作戰,黑發少年也一樣,使出所有想得到的對策去避免現在的狀況發生。縱然如此,還是未能將第五、第七、第八區塊中的任何一處堅守到第四天。


    誰也無法怪他做得不好。少年麵對炎發少女率領伊格塞姆派猛攻足足堅持了三天,直到今天都堅守住中樞,本身即是值得驚歎的結果。若換成平庸將領指揮,防衛戰打從最初便無法成立。


    在雙方打得難分難解之下所得到的結論就是,命中注定要「聽天由命」。少年和少女之間在先前的部分完全沒有高下之分,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天秤倒向哪一方,全看戰場女神一時興起。


    *


    「可惡,看不見!看不見敵人啊!」


    「沒有結束嗎!還不肯結束嗎……!」


    在灰色地獄中,喪失視野的士兵們的吶喊聲傳遍周遭。情況等於一度離開的夜晚再度降臨,他們的精神漸漸被超過煙幕的絕望籠罩。


    「別胡亂開火,彈藥會不夠用!等敵兵接近再同時射撃!」


    由於失去射程,他們的戰術倒退至滑膛風槍時代。和用遠光燈照射即可確保視野的夜晚不同,前線幾乎沒有對策因應煙幕帶來的遮蔽。承受壓倒性的劣勢戰鬥,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傳令兵,請求司令部增援!光信號不管用就用跑的!快!」


    另一方麵,藏身在煙幕中的士兵們也毫不留情地湧向至今沒直接戰鬥過的區塊。在最小裸岩區第三區塊上,風槍兵察覺逼近眼前的敵人蹤跡時臉色大變。


    「向司令部傳令,第三區塊附近發現敵方部隊!正侵入裸岩區之間!」


    「別讓他們破壞路障!那邊被突破的話就完了!」


    「可是,在濃煙中很難瞄準──」


    視野不佳到連子彈是否命中都難以確認,令士兵們焦慮不已。指揮官賽佐伊上尉咬咬牙決然的轉身。


    「既然槍不管用──第三、第四排跟我來!從裸岩區下去轉為白刃戰!」


    「等等,連長?您是認真的嗎?」


    「隻是驅逐少數敵兵而已!沒什麽辦不到的!」


    上尉強而有力地斷然說完後大跨步地往前走,部下們提心吊膽地在背後跟上。


    「──來了!在碉堡旁彎下腰!對準敵人往上刺~~!」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


    士兵們喉頭迸發怒吼。敵我雙方的肉體互相碰撞,揮舞利刃刺向彼此胸口,一起栽跟鬥倒下。由於效果減半的射撃阻擋不住衝鋒,他們在微胖少年號令下與入侵的敵兵展開激烈的白刃戰。


    「嘎啊啊啊啊啊!」「別退縮,打退敵軍!」「可惡,下去!給我下去!」


    拚命調動瀕臨恐慌的部下們,負責指揮的微胖少年本身堅持保持冷靜。看見前衛勉強將一波敵人頂了迴去,他泛著血絲的雙眼環顧四周嚐試掌握狀況。


    「剛才是第三波敵襲……!各排報告損害狀況!」


    「第一排,傷兵五名!其中兩人重傷!」「第二排有三人陣亡,可惡!重傷兩名!」「第三排,四人死亡!六人重傷!」


    部下們報告的傷亡數字不斷增加,流的血也時時刻刻愈來愈多。此時,被焦躁感燒灼全身的馬修背後傳來同伴的聲音。是負責遊撃的托爾威旗下狙撃兵趕到了。


    「我等前來支援,馬修上尉!我等該調往何處?」


    「很好!你們先和第二排會合──」


    正要下達指示的瞬間,話頭被激烈的吶喊聲淹沒。同時斜坡方向傳來無數的腳步聲,馬修瞪大雙眼喊道。


    「衝鋒又要來了!挺過去──!」


    不等那句警告傳入大多數士兵耳中,敵兵再度湧來。


    「哇、哇哇!」「呃啊──!」


    他們專攻上次衝鋒產生的戰列破綻,先前受創特別慘重的部隊被敵軍壓倒了。數名敵兵穿過戰列縫隙成功入侵,混在煙霧和人海之間全速奔向裸岩區西側,筆直奔向指揮官馬修所在位置。


    「上尉,危險!」


    察覺長官遭遇危機的士兵們一起趕過去。迫近的敵人也讓微胖少年後退,背靠著最西邊的碉堡準備站穩──


    「──啊?」


    一股浮遊感包圍馬修全身──腳步踏空後,他才發現那裏沒有碉堡。


    「馬修上尉負傷!第二區塊的防禦工作由塔布爾奇中尉代為指揮──!」


    一陣衝撃掠過伊庫塔的背脊。報告傳達後沒多久,馬修就被扛在擔架上搬進司令所。黑發少年立刻和哈洛一同趕到他身旁。


    「馬修,被打傷哪裏了?」


    「我、我才沒被打傷!隻是不小心摔落裸岩區,這點小事算什麽……嗚!」


    馬修堅強地迴答,但他的軍服處處磨破,身體撞到岩石的各個部位都在流血。逐一檢查傷口後,哈洛神情嚴肅地搖搖頭。


    「大都是擦撞傷,但是右腿骨折了。我馬上拿夾板──」


    「隨便包紮一下就好,更重要的是誰來扶我一把!我必須迴到崗位上……!」


    兩人堅決製止企圖不顧傷勢起身的馬修。此時,翠眸青年臉色蒼白地從陣地北側趕到正在爭論的三人身旁。


    「阿伊、哈洛小姐!小馬的傷勢如何?」


    「傷了腿,沒有性命危險!第二區塊的現狀呢?」


    「我的部隊大半人手都過去增援,目前勉強堅持著!那邊應該還能支撐一陣子,可是這次正麵又有──」


    青年背後傳來士兵們的怒吼聲。不等他說明,伊庫塔不由得從叫聲感受到滅亡的預兆。


    *


    「風向成了決定性關鍵嗎──」


    預備隊整齊劃一地排列在第五至第七區塊之間,梅格少校在此處和炎發少女並肩眺望敵陣喃喃地說。他已漸漸著眼於這一仗的終點。


    「看來大勢已定,中校。照這個趨勢來看,不需要太多時間──」


    他剛說出這句話,後方便有數名士兵衝了過來,原本在戰場遙遠北邊執行巡哨任務的他們沒花時間調整唿吸直接匆匆開口。


    「向伊格塞姆中校報告!雷米翁派部隊三千餘人正從北北西方接近!從進軍速度與剩餘距離計算,預測將於一小時後抵達此地!」


    梅格少校表情扭曲起來。這個消息將他對勝利的確信掃得不見蹤影。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


    用背影接下同一則報告,伊格塞姆的少女靜靜揚聲說道。


    「燒撃兵第一連,全員上刺刀。」


    士兵們接令後立即行動。經過數秒後才理解她的意思,梅格少校渾身顫抖不止。


    「……你打算親自殺進去嗎!」


    這不用問。不必加上雷米翁派接近的消息,她打從一開始便打算這麽做。敵方的防禦堅固,風向條件不知何時會改變。在這個局麵不該滿足於距離勝利隻剩一步之遙,應當全力將下一軍。


    「你率領自己的部隊對裸岩區壓製射撃。我在這段期間率領一連部隊殺進敵陣中心,迅速逼近敵將──取下伊庫塔·桑克雷的首級。」


    少女以堅定不移的聲調斷言。少校終於看破,對她的覺悟插進膚淺的忠告實在太過愚蠢。


    「……我不會阻止。如果是你,想必做得到。」


    梅格少校伴隨深深的歎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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