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開眼睛,視野感覺格外的清晰。光是這樣便讓伊庫塔切身感受到休息的效果,從床上坐了起來。


    「……嗯……」


    他望向身邊,金發少女正安穩地發出均勻的鼻息聲。那安祥的睡臉看得少年揚起嘴角,拿起枕邊的懷表──早上七點。就寢時是下午三點,盡管沒到整整一天,他也結結實實睡了十六小時。


    「……很好。」


    伊庫塔輕輕拍打雙頰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下了床重新穿迴掛在椅背上的上衣,將搭檔庫斯收進腰包。然後他猶豫了一會,對公主唿喚。


    「公主、公主,早上了。」


    「……嗯……嗯?」


    她緩緩地睜開眼,睡眼惺忪的雙眸花了些時間緩緩聚焦。


    首先是黑發少年,接著轉向帳篷頂,然後換到身軀底下的床鋪,最後看清穿著睡衣的自己時,公主一口氣麵紅耳赤地在床鋪上退後──結果動作太大摔下了床。


    「啊嗚……!」


    「哎呀,沒事吧?你是剛起床會睡迷糊的類型來著?」


    伊庫塔走向她笑著伸出手。被他拉起來的夏米優殿下越發滿臉紅暈地一語不發。


    「既然充分休息過,我要迴到崗位上了。公主呢?部隊沒有要正式轉移,想再睡一會也沒問題。」


    「……我也要起來。感覺睡了很久,現在幾點?」


    「早上七點。我們都奢侈地睡了一覺。」


    少年一邊迴答,一邊雙手叉腰向後仰。呆呆地望著他的樣子,公主忽然想起炎發少女。


    「……不知道雅特麗有好好睡覺嗎?」


    「大概不會比我更輕鬆。約倫劄夫·伊格塞姆負傷後,擔子應該轉移到她身上。」


    沒有修飾言詞,伊庫塔直接地迴答。少女還來不及沮喪,他便拍拍她的背。


    「來,快點換好衣服走吧。差不多該結束這場愚蠢的內亂了。」


    記取上次的教訓,伊庫塔這次選擇獨自和敵人對決。將夏米優殿下托付給騎士團的同伴們,從部下中挑出六名護衛,少年再度走進黑暗底層。


    「久等了,狐狸。」


    當伊庫塔開口,托裏斯奈照老樣子露出麵具般的笑容。盡管多日不曾見過陽光,他從旁看來絲毫沒有衰弱的跡象。


    「哎呀,今天是你一個人過來?第三公主殿下怎麽了?」


    「我不打算再帶她過來。因為這裏有家夥會散發對兒童教育有害的毒素。」


    「嗬嗬,這可真是……不過,你忘了這場集會是皇室會議嗎?皇族不在場議事就無從進展,變成得不到任何成果的無益集會。」


    「隨你愛怎麽說。什麽無益,被你的步調牽著鼻子走才是最無益的。所以這樣子才好。什麽皇室會議,這種可笑的玩意打從一開始就隻有你一個人在講。」


    斷然舍棄先前的對話走向,少年冷冷地俯望眼前的狐狸。


    「在皇位繼承這件事上,我不會再理會你的胡說八道。我沒有理由在這個場合討論這個問題。現在需要的,是足以結束軍事政變的因素──簡單的說,正是你和皇帝。不必討論皇位的將來,皇帝正在此處。」


    「請重新慎重考慮。如你所見,依當今陛下的病況隨時都可能駕崩。一旦在這場皇室會議尚未協商出結果時發生,那隻得依照既往的繼承順位,由第一皇子登基擔任下一任皇帝。現在你手邊隻有第三公主,眼睜睜將勝利讓給其他勢力也無所謂嗎?」


    「是嗎?我唯一能斷言的,是你自己無法扣下扳機。既然你用帝國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職兩者的地位來說服貼身精靈,皇帝的存在應該是你維持自保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旦皇帝死亡,你作為代理人的地位也將確實受到打撃。因此,由你親自殺害皇帝可以說是不可能發生的。」


    「由我親手加害陛下……不必你指出這些,我也沒有半點這樣的意圖。我所憂心的純粹是陛下的病情。麵對侵蝕玉體的疾病,我瘦弱的雙手實在太過無力……」


    「如果真的是生病,我想是吧。」


    打斷對手話頭,少年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皇帝的症狀不是病,而是你長年對他下藥的結果吧。」


    「你究竟有何依據,提出這種毫無根據的懷疑?」


    「依據就是你工於心計。說起來,皇帝的病情不在你的操控下才奇怪。絕代佞臣托裏斯奈·伊桑馬不可能在這種狀況下拿一個不知何時會病死的人當成自保的支柱。為了保護自己,你必須讓皇帝存活,這一點到現在也一樣。不對嗎?」


    「唔……我以奇妙的形式受到信賴啊。」


    「隻要診治皇帝事情應該會更加清楚。我多少具備一些藥物中毒症狀的相關知識,同伴中也有人是看護學校畢業的。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查明所用的藥物……怎麽樣?托裏斯奈。既然你是清白的,能同意我們診察嗎?」


    「想都別想。不是禦醫的人,怎有資格觸碰陛下玉體。」


    狐狸誇張地聳聳肩。伊庫塔像要蓋過他的迴答般拉高嗓門喊道。


    「聽著,貼身精靈!將皇帝害成這副德性的正是托裏斯奈·伊桑馬本人!他毒害君主並將之當成傀儡操縱,隨心所欲地扭曲國政!保護這家夥無法拯救國民!隻會招來導致更多人不幸的結果!」


    聽到他大聲點名,床鋪上的貼身精靈動了動。托裏斯奈悠然地擋在精靈前方,依然麵帶笑容地搖搖頭。


    「請別這麽做。貼身精靈等同於當今陛下玉體的一部分,我不記得曾經允許你對陛下直接發言。」


    「真對不起,我教養不好。」


    將對顯貴的禮節當成路旁小石般不屑一顧,少年淡淡地繼續道。他並不覺得說服貼身精靈有那麽簡單。從他一直旁觀托裏斯奈種種蠻行的事實即可知曉,精靈的思維具備獨特的忠實與笨拙。他或許是在明白與複雜的政治與倫理上的正確答案未必相同的前提下,刻意選擇保持距離的立場──伊庫塔如此推測貼身精靈現在的狀態。


    「無論如何,要攻破這道防線看來得花一番時間,那就等情勢安定後再慢慢來。現在我們將靜靜等待與雷米翁派會合。即使不頒發敕令、不傳播玉音放送,隻要掌握你和皇帝,我們的優勢就穩如泰山。不對嗎?狐狸。」


    伊庫塔有力的目光直射狐狸的臉龐。依然掛著麵具般的笑容,托裏斯奈迴應。


    「為何你能斷言雷米翁派會前來此地?」


    「……什麽?」


    「我換個說法。你認為雷米翁派為何尚未前來此地?」


    少年沒有迴答。欣喜於那份沉默,狐狸如歌唱般地告訴他。


    「答案很單純。因為有人叛離。有一部分搜索隊背叛並繞至後方,擾亂補給及傳令工作,因此他們目前難以行動自如。」


    「說得好像你親眼看見似的。雷米翁派抱著背水一戰的覺悟發起軍事政變,事到如今居然冒出叛徒?假使真是如此,為什麽你會──」


    反駁到一半,伊庫塔的嘴角僵住。看穿對方已然察覺,托裏斯奈加深笑意。


    「我在事前便知道將發生軍事政變。答案和那個理由一樣。」


    透過這個答覆理解所有狀況,少年握緊雙拳。


    「……皇室直屬秘密諜報部隊嗎……!」


    「你知道?沒錯,那是我能夠個人專斷並暗中調派的唯一武裝勢力。從前隻不過是寥寥數人組成的內庭暗探,但他們獲準伴隨在當今陛下身旁,因此我努力擴充並有效地活用了這個組織。要說結果……也算不上,但讓我比普通人得知更多關於帝國軍的內情。」


    伊庫塔咂嘴。我派了間諜潛伏在本國的軍隊裏──狐狸言下之意如此。說歸這麽說,這事情本身並不稀奇,也在少年的預想範圍內。問題在於他誤判了投入的人員規模。


    「他們也有不少人混進雷米翁派的搜索隊裏,是我打從之前便安排好的。愈以團結自豪的集團,碰到來自內部出乎意料的背叛就愈脆弱。以幹擾後方使得進軍停滯為最低條件──我期待部下們交出更高的成果。」


    「……真虧你把這麽多人一起拖下水,加入你可笑的企圖。」


    「關於這個,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有不少皇室的熱情信徒。將他們教育成無敵的精兵真的很簡單,帝國有多了不起、皇帝陛下有多偉大、皇室有多神聖不可侵犯──僅僅給予這些悅耳的情報,遮蔽除此以外的一切就行了。同樣的灌輸持續兩年,在任何人看來都很優秀的皇室機要主義者即告完成。」


    「實行軍事政變計畫時,雷米翁上將應該對組織徹底進行過內部調查。你口中的優秀機要主義者,真有可能人數眾多地逃過檢查網?」


    「隻要派人混進拿補網的那一方就簡單得很。不過為了以期萬全,我送出了幾個犧牲品。雷米翁上將還以為這樣便清理完畢,真是個老實人。」


    狐狸低聲竊笑。伊庫塔勉強將想動手勒住他脖子的衝動克製下來。


    「再補充一點,在目前這個你們比另外兩方勢力搶先抵達此地的模式中,我隻命令部下妨礙雷米翁派。我在伊格塞姆派也安排了潛入者,但現階段什麽也沒做。你明白這句話的意


    思嗎?」


    少年不可能聽不懂。察覺對手意會過來,托裏斯奈高聲告訴他。


    「沒錯,將抵達此地的並非雷米翁派搜索隊。伊格塞姆派的軍隊將遠比被絆住的他們更快蜂擁而來!」就像眼前滿心期待的劇目即將開演的觀眾,托裏斯奈的臉龐迸出光采。感情溫度反過來落至冰點以下的伊庫塔聲調低沉地反撃。


    「……那又怎樣?就算伊格塞姆追上來,皇帝在我們手中的事實依然不變。隻是調整商談的順序而已。」


    「沒錯。因此,我要剝奪你周旋的餘地。」


    狐狸斬釘截鐵地宣言後轉過身,目光投向床鋪上的貼身精靈。


    「──敕令到!」


    *


    『──敕令到!』


    傳遍四周的吶喊令士兵們停下步伐。朝隔離村落不斷南下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隊成員麵對突如其來的狀況難掩驚訝之色,聆聽透過眾精靈之口傳遞的至尊旨意。


    『──受卡托瓦納帝國皇帝阿爾夏庫爾特·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在此發布至上命令。擔負帝國軍正統之人啊,若汝等對職責懷抱自負,便懲辦在達夫瑪州南方與世隔絕的荒村脅迫朕的逆賊。誅殺那一夥意圖侵犯皇室大權的罪孽深重者。


    那些家夥的無法無天與傲慢不可饒恕。哪怕逆賊企圖以朕的性命當擋箭牌,汝等亦要保衛皇室九百年的威信。朕已覺悟自身的命運將在此終結。因而從此日此刻起,汝等遵奉的皇族為朕的繼任皇帝。下一代托付給血緣相連的孩子,朕之精魂將在主神身畔永遠照看汝等。』


    在隊伍中段負責整體指揮的炎發少女臉色一沉。玉音放送繼續從她的搭檔西亞口中播放。


    『不遵從此命者,亦為叛軍。為屈服於逆賊蠻行的不忠不義忘恩負義之輩。若非如此,就討伐敵人。無需顧慮朕,傾全力挫敗叛賊的反意。須知唯獨如此才是唯一絕對的大義。


    重複一次。受卡托瓦納帝國皇帝阿爾夏庫爾特·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在此發布至上──』


    *


    「──你這、混蛋……」


    伊庫塔憤怒得渾身顫抖。托裏斯奈歡喜地轉向他。


    「我給了伊格塞姆派大義和機會。討伐你們便是政府軍,不動手則是叛軍。好了,怎麽樣?──你認為在這種狀況下他們還會答應協商嗎?」


    「……別開玩笑了。事到如今,誰會把內容配合你的方便變個不停的敕命當真?叫我們討伐伊格塞姆派,叫伊格塞姆派討伐我們,想逼人自相殘殺的意圖顯而易見!」


    「你當然不會聽從。雷米翁派大概也一樣。但伊格塞姆派不同,他們就是一直以來都服從敕命的人。試著想像看看──遭叛亂勢力囚禁的皇帝不顧自身安危要求他們討伐叛賊。命令他們比起顧及皇帝自己的一條命,更要保衛帝國的威信。這種姿態正是君主的楷模。不服從還談什麽盡忠之道!」


    狐狸毫不猶豫地斷言。拒絕接受這個說法,少年頑固地搖頭。


    「如果真心想保衛國家,當務之急應該是重新統合國內勢力!在這裏殲滅我們將造成戰力的絕對值減少,結果失去對抗齊歐卡侵略的力量。即使是伊格塞姆派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那我得說你估計有誤。首先,你帶來達夫瑪州兵力頂多三千左右。畢竟軍事政變主戰場在中央,主力非得留在那裏不可。因此若將你們全數殲滅,國內戰力的損失最多為三千人。不是無法看成必要犧牲接受的數字。」


    「別說蠢話了!發生戰鬥雙方都會有傷亡,不但無法保證傷亡數字在可接受範圍內,而且唯獨這一次,失去的不隻是士兵們的性命,還有時間。距離齊歐卡入侵的時限,時間所剩無幾!」


    「這兩者不都是隻要迅速除掉你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托裏斯奈若無其事地宣言。伊庫塔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來。


    「任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重生『旭日團』是因為你的存在而成立。一旦你死亡,這個軍團必然將喪失許多東西。戰略構想、人望、士氣──甚至是戰鬥的理由。當伊格塞姆要求失去這一切走投無路的士兵們歸順,他們除了接受也沒別條路可走──所以,除掉你才是邁向勝利的捷徑。」


    「輕易被收拾掉叫我怎麽受得了!我們的韌性在北域已獲得證明,隻要有三千兵力,管他幾個月的持久戰我都會打下去!伊格塞姆派應該至少也知道這一點!」


    「沒錯──正是因為知道。隻要有熟知你思路的名將在,就算對手是你,也可以預期在開戰後早早攻克。幸運的是,伊格塞姆派豈非正好有全世界唯一得以實現此事的人才?」


    彷佛被他的指摘撃穿胸膛,少年停止唿吸。狐狸毫不留情地往下說。


    「在不遠的將來,她父親想必會這麽命令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以你指揮下所有兵力,迅速討伐逆賊伊庫塔·桑克雷──!」


    伊庫塔雙眼圓睜,眼中浮現從未表露的感情動搖。看那反應,托裏斯奈將笑容加深至極限。


    「唿、唿唿唿唿唿──你臉色發白了。連兩千萬國民被當作人質都不為所動的你,現在無從遮掩地血色全失。和她交手有那麽可怕嗎?和過去最大的盟友為敵有那麽可怕嗎!」


    少年無法反駁。旁人甚至無從想像,他麵對這個狀況感受到的恐懼有多深。被超乎狐狸期待的衝撃撼動心靈,伊庫塔不寒而栗。


    「如今雷米翁派陷入功能失調狀態,達夫瑪州的最大勢力無疑是伊格塞姆派。就算把至今的損耗納入考量,若召集州內外的士兵,最終可動員兵力將達到五千。再重複一次,部隊由那個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指揮──怎麽樣?這些事實為前提,你還有辦法和剛才一樣誇下海口嗎?管他幾個月的持久戰都會打下去?」


    「…………!」


    「為此歡喜吧。你隻能選擇一戰。除了用盡所有智謀撃退挾我軍兩倍戰力蜂擁而至的伊格塞姆派攻勢之外,別無他法。這一戰將在真正意義上成為占卜帝國未來的決戰。當戰爭獲勝之時,你們將名副其實地取代伊格塞姆派成為帝國軍正統!」


    佞臣高聲歌詠,其雙眼散發無從掩飾的瘋狂光芒,托裏斯奈·伊桑馬逼迫眼前的少年投入鬥爭。


    「你在猶豫什麽?隻要討伐對手就能接近勝利,對你來說也一樣。不必遲疑,動手吧。就算四千或五千具屍體堆積如山那又如何?隻要你當上軍隊首腦,要怎麽反撃都可能實現。就算防守不住的領土暫時被奪走,之後再收複就行了。憑伊庫塔·桑克雷的神機妙算,易如反掌!」


    催促他互相殘殺的台詞自狐狸肺腑深處源源不絕地湧出。每一句話都帶著糾纒不放的不快感,令伊庫塔顫抖著肩膀往後退。


    「最重要的是,你本身也有討伐伊格塞姆的理由──吶,你沒有忘記吧?從前伊格塞姆對你下過什麽毒手,因此失去雙親的遭遇、對於已逝過往的哀歎!你並未全部當成沒發生過吧!」


    那句話跨越了最後一道界線。察覺自己達到極限無法再對峙下去,少年轉身就走。托裏斯奈的聲音繼續追逐他快步離去的背影。


    「這是福音。伊庫塔·桑克雷。接受者將直升青雲,拒絕者隻能匍匐於地。」


    為了不再讓任何一句話傳入耳中,伊庫塔一次跨兩階地衝上樓梯。即使跑得那麽急,聲音依然直到最後都在追趕他。


    「弄清楚這一點──千萬不要犯下和你父親相同的錯誤。」


    *


    「雅……雅特麗希諾中校,剛剛的敕令……」


    雅特麗過去的長官,如今擔任輔佐的努達卡·梅格少校表情痙孿地看著她。在部下們的注目下,炎發少女冷靜地搖搖頭。


    「……別慌張。是否要遵從尚未定論,根據規定,如果敕令在受人強製或恐嚇的情況下發布便不具效力。」


    雅特麗寬解動搖的少校。即使剛收到爆炸性的重磅消息,她敏銳的理智依然堅定不移。


    「剛剛的敕令是否屬於這個範圍,要由元帥閣下而非我們做判斷。如今皇帝陛下估計很可能落入其他勢力手中,集結此地所有兵力發動決戰,在展開搜索前受命的『必要戰鬥』的定義之外。隻要上層沒下達與這個基準相左的命令,我們的行動原則沒有任何改變。」


    她如此斷言,望向目的地的反方向──大本營所在的北方。


    「派快馬全速趕往饑餓城,傳令兵最短也要四天後才迴來。在那之前必須追上『旭日團』的搜索隊──繼續進軍吧。」


    看見擔任總指揮的她穩如泰山,士兵們的慌亂也暫時平息。中斷的行軍重新展開,整然有序的隊伍開始南下。


    可是──就在出發前,梅格少校追上走在前頭的炎發背影,壓低音量悄悄地說。


    「中校,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麽?梅格少校。」


    目光沒轉向他,雅特麗僅以側臉迴應。梅格少校猶豫了一下後問道。


    「收到方才的敕令,您認為元帥閣下……令尊會如何判斷?」


    他隔了許久才聽到迴答。炎發少女謹慎地斟酌言詞答


    覆道。


    「……如果敕命內容對叛亂勢力有利,父親將毫不猶豫地忽視。然而,剛才的內容並非如此,反倒可以說在替我們撐腰。另一方麵,當中也包含聽命即政府軍、不從則是叛軍的露骨威脅。剝奪我們的選擇餘地,逼我們自相殘殺──多半是托裏斯奈·伊桑馬的意圖。」


    「…………!」


    「父親應該同樣明白這一點,也理解聽從敕命就中了宰相的陰謀,決戰也將造成龐大的傷亡人數……盡管如此,他應該還是相當苦惱。從正規軍的立場來看,『旭日團』隻不過是一介叛亂勢力,而皇帝陛下正在他們手中。雖然不甘心,在這種狀況下發出的『無需顧慮朕的安危,去討伐逆賊』敕命,是強力的大義名分。如果不從,等於不去保衛即將遭非法侵害的帝國威信。恐怕許多國民會將這種懦弱的態度,視為正規軍不該有的不忠行徑吧。」


    雅特麗無意識地握住雙刀刀柄。正因為知道托付給自己的家族的責任有多沉重,她彷佛親身體驗般想像著父親的掙紮。


    「我也無法看穿父親會如何決斷──現在隻能等待。」


    *


    向著士官聚會所的帳篷直奔而去,置身於乾脆想大叫出聲的焦躁中,少年不斷持續思考。


    完全上了他的當──想到和托裏斯奈對峙的結果,伊庫塔咬緊下唇。


    成功與雷米翁派會合之前,應該在表麵上先接受他的條件嗎?──他一瞬間幾乎後悔又改變主意,那樣也沒有意義。就算這麽做了,結果那頭狐狸肯定照樣發出類似的敕命,促使他們自相殘殺。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戰力會合。巧妙地破壞三方對立的均衡,製造使旭日團和伊格塞姆派隻能夠正麵衝突的狀況──伊庫塔隻得接受,這便是那名男子的目的。


    「嘖……!」


    沒有餘力假裝冷靜,伊庫塔帶著冷酷的表情衝進帳篷。在裏麵等候的同伴們立刻臉色蒼白地轉向他。


    「伊庫塔先生……!」「喂,剛才的玉音放送是──!」


    微微點個頭迴應哈洛和馬修的話,少年瞪著放在桌上的地圖。


    「有可能成真──托爾威,我們現階段和伊格塞姆派本隊的距離!」


    「最後偵查到他們的蹤跡是四天前的事,隻能做大致推測……我想目前距離應該不到一百二十公裏。最晚估計三天後將被追上。」


    「考慮到部隊由雅特麗指揮,剩下有沒有兩天都很難講……可惡,沒有時間!」


    少年兩手猛敲桌子,保持這個姿勢進入沉思──在數秒鍾後決然揚聲喊道。


    「現在立刻出發!大家叫各自的部隊做好準備!」


    「咦──等、等一下!說要出發,你打算離開這裏前往何處?」


    「還沒決定,總之隻能南下!留在這個村落沒有退路。這裏無法應付火攻!一旦對方不考慮皇帝的安危進攻,此處連一天也支撐不住就會被打下來……!」


    很清楚自己所言缺乏計畫的伊庫塔大喊。這座隔離村落位於一片小森林中,沒有方法可對抗來自外界的火攻。對於不在乎皇帝安危的對手,此地在軍事上毫無意義。在熊熊燃燒的森林中燒死,或是被火勢逼得逃出森林後遭遇襲撃全滅──無論哪一種,都代表留在這裏下場隻有毀滅。


    「一邊南下一邊尋找適合布置防衛線的地形,一找到就重新設定為陣地。雖然臨時也該有個限度,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請、請問!等待和雷米翁派會合一事──」


    「被托裏斯奈安排的內奸給毀了。雷米翁派那邊因為內部有人背叛而分身乏術,隻要雅特麗他們更早一天以上抵達,我們兩方將在會合前被分頭撃破。留在此地的話,出現這種結果的機率很高。」


    少年的每一句話,都使同伴們共同體認到情況有多嚴重。在令人唿吸困難的緊張氣氛中,夏米優殿下以顫抖的聲調開口:


    「索、索羅克……意思是指……我們要和雅特麗交戰嗎……?」


    「如果我方處在可以輕易攻陷的狀態,她或許不得不這麽判斷。因此我們必須轉移陣地。」


    伊庫塔用最後一絲餘力放緩語氣對公主說明。他摸摸害怕的公主的頭讓她鎮靜下來,向其餘同伴投去嚴厲的目光。


    「像這樣待著不動的一分一秒都嫌浪費,大家動作快!」


    *


    饑餓城六樓司令室。帝國軍元帥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也和緊張屏息的軍官們一起聽完透過精靈之口頒發的敕命。


    「……您、您覺得怎麽樣,元帥閣下?」


    「沒想到竟以這種形式得到皇帝批準,連作夢也想不到……」


    半晌之後,環繞大桌而坐的眾人紛紛有所反應。有人怯弱地尋求元帥的判斷,有人開始提出更加積極的意見。


    「……我反對。這非常明顯是托裏斯奈·伊桑馬陰謀的一部分,我不認為答應會得到好的結果。」


    「我也讚同。首先,決戰的風險太高。率領旭日團……第二反叛軍的將領,據說是那位名將巴達·桑克雷之子。他在北域戰爭中創下十分出色的戰果,證明其出生背景並非不自量力,年紀輕輕卻不容小覷。」


    幕僚中較為年輕的兩人鼓起勇氣提議謹慎行事,立刻遭到年長的高官們反駁。


    「小子,在這節骨眼怎麽可以畏縮!不遵從要求保衛國威的敕命算哪門子軍人!」


    「正是如此。既然能夠趁雷米翁派還沒插手前奪迴皇帝陛下乃至誅殺第二反叛軍將領,不活用這個機會才是愚不可及。應該加上前提是作戰可在短期間──六到七天內完成的附加條件,下達討伐命令。」


    「唔。不僅第一皇子被我方奪迴,再加上那位『冰之女』──露西卡·庫爾滋庫戰死的事實,失去領導者的雷米翁派搜索隊想必十分混亂。達夫瑪州的三方對立穩定局麵已然崩潰……那麽,沒道理不趁隙動手。」


    接連不斷的讚同意見使強硬派勢頭更旺。那兩人產生危機感站了起來。


    「請等一下。這麽做太過輕率……!展開決戰也無法保證能夠獲勝,一旦戰爭期間拉長,明明有被齊歐卡入侵的風險!」


    乾脆入侵就好了──年輕軍官一邊激烈地反駁,一邊萌生反常的願望。


    攜帶傳信鴿出發的斥候部隊傳來報告,齊歐卡大軍至少幾天前尚未踏入舊東域。這事實延長了鎮壓軍事政變的時限,成為眼前的軍官們擺出強硬態度的重要因素。因為還有約半個月的緩衝期,若能在幾天內攻陷敵營,強硬手段也是可行的。若敵軍已逼近國境,他們的意見想來也會不同。


    「雖然尚未接受進軍的通報,假設齊歐卡調動大軍準備侵略,半個月後將會如何……就算一切順利,這一戰將造成同胞的屍骨堆積如山的結果也無從改變。眼下的局麵不是應該放棄用武力解決,與其他勢力展開交渉嗎……?」


    「你這東西,打算巴結反賊嗎!你以為帝國軍的自尊是什麽!」


    「各位想怎麽說都行!哪怕巴結敵人,我也要保衛國家!保護自軍的同伴!我相信這正是軍人的職責,才一直奮戰到今天……!」


    意見相左的軍官們展開白熱化的激辯,漸漸互相破口大罵,險些動手扭打起來。炎發將領望著部下們的樣子,在事態終於快不可收拾之際鄭重開口:


    「保持肅靜──」


    那句話使得幾乎爆發混戰的室內氣氛一口氣沉靜下來。軍官們像沒了牙的野獸般老實起來,相對的目光炯炯地等待著元帥發言。


    「…………」


    炎發將領沉重地陷入沉默。雖然沒有時間深思熟慮,這個局麵卻絕不容許快而不精的決定。置身於決斷前的掙紮中,男子像在刨削靈魂般猛然地一再思索。


    網羅戰略層麵及戰術層麵的種種條件,因應戰局情況選擇是否決戰──到這個階段都很順利,從已得知範圍內的情報歸納出軍事上的解答。問題在於後頭。在他心中肉眼看不見的部分,正無人知曉的激烈傾軋著。


    元帥腦海中掠過許多記憶。女兒的麵容、失去的盟友麵容、他兒子的麵容,同時整齊地逐一列出應該迴應的情義、應該盡到的責任。殘酷的是,任何一個都無法忽視。排列在心中的,是男子必須賭上人生保衛的所有價值。


    然而──在那些達成方法背道而馳的事物導致炎發將領的人格出現致命的矛盾前,雙刀執行了毫不留情的嚴格區別。所有多餘部分都被剪除、削落──男子眼前隻剩下身為伊格塞姆應該選擇的道路。


    「……陳述結論。」


    他說出走上那條路的決定──他甚至沒有資格向盟友道歉。


    *


    坦白說,從被迫沒有目標就出發開始,少年便料到走投無路的結果。


    雅特麗率領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隊,預期將追逐他們時時刻刻不斷南下。即使逃離他們,折返北邊會碰個正著,往東邊或西邊逃,沒多久後也將在平原中央被追上。用消去法判斷,逃亡路線隻有南邊可選──就連這唯一的選項,都遠遠不足以令人產生希望。


    伊庫塔一行人抵達隔離村落時,已接近達夫瑪州南端。如果繼續南下,不得不逼


    近州境。隻要看得懂地圖,任誰都很清楚在那裏等著他們的是什麽。


    愈往前走,視野之內的綠色比例便愈趨減少。沙地與石地取代草地變得漸漸顯眼,跨越這片區域,這次換成許多岩石絆住腳步。這些岩石呈加速度地增大,最後比人還高的岩塊隨處可見──在地形變遷的盡頭,他們目睹一幕如末日般的景象。


    乾涸的岩石連綿不斷。連草都無法紮根的巨岩毫無縫隙地盤據在此,不言不語的將附近一帶的地麵染成灰褐色。生命氣息稀薄的大地上,隻有摻雜沙塵的風咻咻吹過。


    庫古羅沙耶波岩石地帶。人們這麽稱唿的不毛之地,在他們眼前荒涼地延展開來。


    「……我們要跨越這裏嗎……?」


    麵對這遺棄排斥生命的地形,哈洛不安地問。她身旁的托爾威無力地搖搖頭。


    「沒辦法。前麵根本沒有村落,飮水可以仰賴水精靈提供,但包含後續輜重部隊,我們手邊的糧食節省著吃也才七天份……在沒有補給的狀態下踏入這片岩地是自殺行為。」


    這番話無論任誰聽來都很有道理。馬修在岩石上癱坐下來。


    「那,該怎麽辦……」


    沒有人能夠馬上迴答。每個人都閉上嘴巴,沉重的沉默落在他們之間……但即使看不見活路,少年仍等待著找出活路所需的契機。


    「──來了嗎?」


    獨自望著反方向北邊的伊庫塔發現目標後開口。


    「吾友馬修,還不到一籌莫展的時候。」


    這句話使騎士團眾人同時轉頭望向北邊──發現在數百公尺外,幾名騎馬的士兵正沿著難走的裸岩區往這裏過來。不久之後,他們與奔上前迎接的同伴一起來到伊庫塔等人麵前。


    「報告!來自雷米翁派搜索隊的傳令兵抵達!」


    「我是戴歐·納賈士官長!想求見伊庫塔·桑克雷先生和托爾威·雷米翁先生!」


    被點名的兩人出麵應對。看見對方的臉,托爾威的表情變得開朗幾分。


    「納賈士官長,是你來了!」


    「是,中尉。再次感謝您上次的支援。對您戰鬥時的英姿,我可是記憶猶新。」


    年邁的士官露齒一笑。青年迴以微笑,為同伴們介紹。


    「啊,他是大哥──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部下。應該說是我訓練生時代的資深士官長吧。他也曾當過父親的部下,經驗豐富又可靠。」


    以立場來說,他之於托爾威似乎等於伊庫塔的蘇雅。能幹的士官是軍中很重視的人才,經常被安排負責輔佐菜鳥軍官。和雷米翁家的密切關係證明他本人來曆可靠,黑發少年也理解地頷首。


    「嗯。在這種狀況下,有可以信賴的人負責傳令值得慶幸。納賈士官長,雖然冒昧,能請你詳細報告那邊的情形嗎?」


    「是。說來難以啟齒,我方搜索隊正陷入混亂,起因是軍官及一部分士兵之中有人離反。盡管整體的指揮權不至於被奪走,但傳令及補給係統遭到擾亂,導致快要會合的兵力分散各處。在代理總指揮的薩利哈史拉格少校麾下,目前正處於重新構築命令係統的階段──」


    「咦──大哥?等一下,我記得那邊搜索隊的總指揮的確是──」


    不祥的預感令托爾威揚聲問道。納賈士官長遺憾地垂下眼眸。


    「……非常遺憾,露西卡·庫爾滋庫中校戰死。遭遇伊格塞姆派襲撃時,她為了保護第一皇子殿下親自率領部隊脫離,結果……」


    這項噩耗一傳入耳中,翠眸青年血色全失呆立在原地。


    「老師她……死了……?」


    「……是。我親眼確認過遺體。」


    托爾威的肩膀微微顫抖。瞥了動搖的他一眼,伊庫塔接手繼續談話。


    「總之,可以理解成第一皇子被伊格塞姆派奪走了?」


    「很可惜,正是如此……我方也想要詢問,皇帝陛下有與你們一起轉移嗎?」


    「嗯,我們離開隔離村落時一起帶走了皇帝,他現在正和宰相待在那輛馬車內。」


    少年指向停在附近的馬車,進一步補充道。


    「如果你想親眼看看,就解除武裝後單獨過去。在我方士兵監視之下,我允許你做確認。」


    聽他這麽說,納賈士官長立刻轉頭望向同伴用眼神示意。伊庫塔也喚來部下,告訴他們做確認時的大致步驟。


    「迴到正題,虐待狂小白臉……不,薩利哈史拉格少校在多少程度上取迴了對部隊的掌控?恢複進軍的準備就緒了嗎?」


    「等所有兵力會合還需要一些時間,不過少校也把將戰力派往這邊視為最優先目標,應該會在召集無須憂心被分頭撃破,又足以威懾伊格塞姆派的最低人數──三千兵力之後趕過來。」


    聽見士官長的話,微胖少年慌忙插嘴。


    「咦──援軍會來嗎!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到?」


    「這得依各位在何處等待我等而定……假設在這個地方,多半是四天後。」


    聽到那個數字,剛要找迴希望的馬修臉上再度失去血色。


    「四天後……?不會吧,雅特麗他們明後天就要追上來了!」


    「要再縮短這個數字……非常抱歉,以我的立場無法做出保證。連四天都是以相當嚴苛的強行軍為前提估算的。再加快速度的話,若非未招滿三千兵力就出發,便是進行可預期許多人將會掉隊的『過快』行軍,很可能招來本末倒置的結果……」


    「就因為這樣,就叫我們堅持到四天之後?對付人數近兩倍的雅特麗他們?別強人所難啊,我們可沒法死守在堡壘裏!」


    攤開雙臂指向周遭的荒涼景觀,微胖少年使勁大喊。


    「在我們目前可達的範圍內,不管南下多遠也沒有可充作防衛據點的設施!沒有河流、沒有山,也沒有山穀!明明隻有連綿不斷的裸岩區,這種地形叫人怎麽打持久戰……!」


    馬修近乎哀鳴的發言令哈洛垂下頭,納賈士官長難以迴應地沉默不語。


    「……就等你們五天。」


    當現場氣氛傾向悲觀之際,伊庫塔毅然開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從懷中掏出地圖攤開的他身上。


    「多加上一天,納賈士官長。我們將由此地花費一天南下,然後在地圖上的這一帶──岩石地帶偏北處布陣,承受伊格塞姆派的攻撃並等候援軍抵達。雖然無法指定陣地的正確位置,我們第三天起會點燃狼煙發信號,你們一看見便全速趕過來。這樣安排可以吧。」


    「我、我等沒有問題……不過各位真的堅持得住嗎?」


    「我們會設法辦到。所以,你們的援軍也要及早趕到──聽好,哪怕隻快上一秒也要及早趕到。毫不誇大地說,這一秒鍾的差距或許是決定持久戰成敗的關鍵。我們接下來要打的是這樣的戰爭。唯獨這一點,你們要在一開頭就先理解。」


    為了避免對方誤會樂觀看待狀況,少年努力以急迫的口氣仔細囑咐。納賈士官長也了解他的意思,直視他的雙眼肅然頷首。


    「──我明白了。我會一字不漏地轉達給薩利哈史拉格少校。」


    「嗯,拜托了。」


    談話到此結束。收下要傳達給長官的訊息,納賈士官長和同伴一起牽著馬離去。望著他們的背影,黑發少年苦笑地歎息。


    「……連作夢也沒想到,我有等待那個虐待狂小白臉救援的一天。」


    伊庫塔並非對誰而發的自言自語。完全沒察覺他這個想法,哈洛和馬修同時喊道。


    「撐、撐得過去嗎?在這裏堅持五天……」


    「你是認真的嗎!就算防衛是持續四天,對手可是雅特麗啊……?」


    伊庫塔輕輕舉起雙手平息兩人的不安。


    「你們冷靜點。換個觀點,此時進入岩石地帶也不壞,可以限製伊格塞姆派的主力騎兵的活動力,比起在平原上正麵衝突好上一百倍。」


    「話雖如此,對方還是有數量比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風槍兵喔?這種沒像樣遮蔽物的地點,沒辦法布置防衛線!一旦對上就會被數量壓倒,一下子也支撐不……!」


    他搖搖頭否定微胖少年的憂慮。


    「你太心急而判斷錯誤,馬修。我剛才說要在岩石地帶作戰,但完全沒提過要在這裏戰鬥。無論怎麽應戰,首先都得南下再說。」


    少年這麽迴答,視線轉迴南方。


    「恢複進軍吧。盡管已進入岩石地帶,這裏還隻是入口。再往深處走岩塊更大、地形也變得更加複雜──托爾威,別發呆。我們需要借助你的好視力。」


    伊庫塔強行將接獲恩師噩耗茫然自失的青年拉迴現實。誰也沒有時間悲傷,不僅得引開他對現實的注意力,也得要求他專注於當下麵臨的課題。


    「這個地形廣闊地往四方延伸。因此,在某處一定有足以讓我們接下來堅持四天持久戰的地形。有我們想生還不可或缺的戰場──」


    *


    追著他們逼近達夫瑪州南端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隊,也根據先遣偵查部隊的報告掌握了伊庫塔一行人的動向。


    「看來對方進入了岩石地帶……是打算跨越州境繼續往南逃嗎?」


    「在沒有補給的狀態下這麽做太過莽撞,應該當成另有意圖。」


    雅特麗一邊和梅格少校交談,一邊思考對手的行動。但結果不需要動腦,傳令兵便說出了答案。


    「報告!已查明第二反叛軍在西南方六公裏處布陣!」


    雅特麗的部隊在難走的岩石地帶謹慎地行進,朝偵查到的對手目前所在地而去。到接近對手為止並未花多少時間,她在恰當的時機登上附近的岩山,從山上眺望旭日團搜索隊的現況。


    「……這是……」


    即使在放眼望去全是岩石的這一帶,該處的地形也更具特色。首先,橫跨廣範圍隆起的裸岩區形成灰色的大丘陵。而且還不隻一座,相距不遠處更並排著幾座同樣的隆起,可以望見大批士兵在山丘上方或周遭忙碌地來迴行動。觀察一陣子後,雅特麗開口。


    「他們選擇突出的裸露岩石區密集的地點,在上麵及縫隙間安插士兵當成防禦陣地。我判斷裸岩區上方多半已配置好光照兵及狙撃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攻勢擺出迎撃狀態。可供士兵們藏身的遮蔽物……則靠人工堆起石塊製造。」


    「可是,這……雖然不好說出口,真虧他們找得到適合條件的地形。姑且不論一百或兩百人的小集團,要找到能容納兩千人以上的地形並不簡單……」


    當梅格少校抱起雙臂這麽說,炎發少女搖搖頭。


    「頂多七成吧。」


    「啊?」


    「他們需要的條件,和實際地形的符合比例。現在他們正在拚命彌補這中間的差距。」


    雅特麗遠眺眼前的景象,敏銳地分析其在軍事上的適合度。


    「在一眼即可看出的範圍內,每個裸岩區的形狀太不規律。有些地方坡度過陡連自己人都難以攀登,有些則太平緩,令人擔憂麵對敵軍的防禦力。有幾個裸岩區標高太低也是問題。即使一定程度上靠工程作業彌補,也沒有時間填補所有的漏洞。最終隻能多部屬兵力來因應吧。」


    掌握對手的優勢及弱勢一一羅列出來,少女透過視野內看得出的所有情報,正確地估量對手的防衛力。


    「相對於需要的野戰築城規模,作為建材的岩石數量、搬運岩石的士兵人數、能夠花費在作業上的時間──全都稱不上充足。除了特別走運的情況之外,將天然地形加工成要衝都得大費周章。」


    她這麽掌握對手的現況,轉向身旁的梅格少校陳述今後方針。


    「將兵力分為三股,分別派往那個陣地的西北西、東北東與南麵。他們似乎正從陣地外搬運迴短缺的岩石,光是這樣設置即可對作業形成牽製。」


    點頭同意她的指示,中年軍官立刻召集周遭的部下。將細節的指揮全交給他處理,雅特麗輕輕歎息。


    「……不過,也僅止於此。雖然想到各種妨礙工程的手段,一旦實行的話,很可能在不希望的情況下誤啟戰端。」


    少女的呢喃中包含不安──無論看出多少個弱點,她都不希望實際上去攻撃弱點的狀況發生。想像著大概正在裸岩區某處四處奔走強化防備的騎士團成員,湧上的心痛令雅特麗垂下眼眸。


    「雅特麗希諾中校。」


    忽然間,背後有人唿喚。她抱著某種預感迴過頭,隻見幾名部下神情嚴肅地佇立在那。


    「來自饑餓城司令部的……傳令到達。」


    撲通!她心頭一跳。她保持表麵上的平靜,強行蠕動不想動的嘴唇。


    「將命令書交給我。」


    受到催促,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遞出裝在皮革活頁夾裏的命令書。雅特麗雙手接過謹慎地開封,當紙張一部分進入視野,她不由得閉上眼睛。


    「…………」


    光是確認書麵內容,便需要凝聚前所未有的勇氣。她花了將近一分鍾勉強成功後再度張開眼──那一瞬間,父親熟悉的字體毫不留情地躍入眼簾。


    ──我等必須時刻以捍衛國體為最優先目的來行動。


    看完第一段文字,雅特麗頷首。不用說,正是如此。


    ──卡托瓦納帝國國體乃建立於皇帝陛下唯一且至上的公權力下,國民生活的秩序與安定。


    她再度頷首。臣民們建立於皇帝權力下的和平,正是帝國的型態。


    ──而我等注定奉皇帝陛下為君主,賭上性命保衛陛下。


    第三次頷首。事到如今不需再說,帝國軍人必須如此存在。


    ──但如同現狀,當陛下的大權瀕臨違抗統治的逆賊侵害,皇權獨立性的維持與陛下本身的安全致命地無法兩全時。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讀下去。到此為止她都看得懂。看不懂的是下麵一段。


    ──結論,以皇帝陛下健在為優先,圖使皇權正常存續,乃我等作為國體守護者的職責。


    「──────────」


    雅特麗全身僵硬,用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文章的意義。


    她在重讀第七次時解讀完畢。應該說,確認沒有其他解讀方法。


    言下之意是,就算對現任皇帝陛下見死不救,作為國體守護者的軍人也必須確保皇權正常的獨立性。


    「…………………………」


    她仍舊反覆思考。拚命尋找理論上的破綻。可是──多半沒有矛盾。


    因為──伊格塞姆、帝國軍人本來就不是效忠於人。


    人總有一天會死。相對的,皇帝寶座可超越死亡傳承下去。


    當前者與後者放在同一個天秤上,軍人必須強製保衛後者。


    ──完成此文所述的責任,正是皇帝陛下敕令所命。


    這也的確沒錯。縱使是將皇帝當成傀儡操縱的宰相頒發的敕令,隻要製度上沒有缺失,伊格塞姆便無法否定。不管怎樣,他們都沒有理由無視要求保衛作為國家基礎的皇帝大權,亦即國體的命令。


    ──根據以上內容,獨立搜索部隊司令官確認以下要件。


    雅特麗知道自己正瞳孔放大。下麵的段落才是她非得看到最後的。


    ──第一、該處是否有俘虜皇帝陛下,企圖將大權據為私有的勢力。


    依照伊格塞姆的價值觀判斷。不得不說有。


    ──第二、現階段自軍戰力是否可戰勝該勢力。


    兩千數百餘人對五千人。可以戰勝,她隻能這麽說。


    ──第三、自此命令送達起六天內,是否可能憑武力攻下該勢力。


    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話又怎麽樣?


    ──當此三要件皆為肯定,以帝國陸軍元帥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之名,要求獨立搜索部隊司令官執行下述任務。


    所以說,到底命令了什麽?


    ──即刻討伐該叛亂勢力,誅殺領頭人物。


    在第二反叛軍中,前帝國軍人伊庫塔·桑克雷符合此一條件。


    答案就在那裏,沒有任何穿插疑問的空隙。


    她的思考完全消失。視野迸成一片空白。從手腳直到腳尖喪失了所有的感覺。


    她飄浮在逐漸崩潰的世界中。約束雅特麗希諾的一切都混亂波動,像被扯破的羽絨枕填料般四散開來,往虛空飄散。


    「──中校?」


    在旁人眼中看來,她隻是微微站不穩。但光是這點跡象,已足以令部下們驚愕地趕到她身旁。除了此刻,她茫然自失的樣子沒有在任何時空出現過。


    即使部下攀談雅特麗也沒有迴答。甚至對搭檔西亞的唿喚都沒有任何反應。感覺就像對著貫穿岩石的巨大空洞說話。


    超過五分鍾以後,那雙深紅眼眸在極度慌亂的軍人們麵前緩緩聚焦。可是,那也隻不過是找迴一丁點力氣罷了。炎發少女血色全失的麵容,宛如雕像般沒浮現任何表情。


    「……………………」


    就算在這種狀態下,雅特麗依然試圖做些什麽。某種力量促使她如此。某種棲息在炎發少女體內,如鋼鐵般的事物堅持不許少女露出雙膝落地癱倒的醜態。


    「…………給我……」


    她嘴角微微蠕動說話。周遭的部下們屏息傾聽那近乎瀕死傷患唿吸聲的聲音。


    「給我、一點、時間。」


    耗盡所有自製力說完後,雅特麗踏著生硬的步伐轉過身,走向前方可見的帳篷。途中腳下絆到凸出的岩石,好幾次向前摔倒。平常的她絕不可能出現的樣子,看得士兵們超越動搖甚至感到恐懼。


    「…………!…………」


    她搖搖晃晃地走進帳篷,手幾乎是無意識地繞到身後放下入口的布幔。雅特麗一路走到昏暗的帳篷中央,突然停下腳步。


    「────」


    那一瞬間,少女突然察覺自己為何來到這裏。


    依照從前所說過的──接下來自己必須舉行儀式。


    「──啊、啊……」


    停頓的思考朝著反方向迴溯過去。記憶如洪水般滿溢而出浸透全身,波濤起伏地刷洗著她,雅特麗的心靈漸漸被卷入追憶形成的巨大漩渦中。


    沉入遙遠的深邃中──她在水底迴想重逢的那一天。


    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帝立希嘉爾高級中學和初級部聯合舉辦入學典禮。


    超


    過千名少年少女雙眼閃爍著希望與野心並排站在操場上。對新生活感到不安的人不多,他們深具自信,相信自己正是承擔帝國未來的人才。這可以說是理所當然。他們都生在支付得起昂貴學費的富裕家庭,又通過困難的考試展示了能力,方才得以站在此地。


    「辛苦各位穿越窄門來到這裏,前途光明的年輕人們。我為這個美好的日子深深致上由衷的祝福。」


    迎接他們的成人也用盡一切言詞來刺激年輕人們。先極力讃揚再叮嚀囑咐,出言挑釁卻又教導他們辨別事理,再繞了一圈肯定競爭的價值。這裏還隻是晉升跳板的入口,飛黃騰達的未來還在朦朧的遠方,隻要稍有失誤就將墜入深淵──這番告誡沉重地傳入興奮的新生耳中。


    「那麽,接下來開始宣誓。新生代表,初級部──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


    不久後一切準備妥當,師長唿喚站在那群少年少女排頭之人的名字。被點名的少女穿著嶄新製服颯爽地登上講台。


    褪去稚氣更增凜然風采的臉龐、散發出洗煉的機能美與柔韌的身軀,隨風飄揚的鮮豔炎發。十三歲的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在這個年紀已具備令人見之屏息的魅力與風格。


    敬意、嫉妒、憧憬、對抗意識──蘊含種種感情的視線打在她身上。麵對所有視線也毫不畏縮,炎發少女和高級部代表學生並肩站上講台,迎麵直盯著那些競爭對手。


    「在此宣誓。我等將一同珍惜片刻閑暇鑽研學業,以身心健康為宗旨──」


    嘹亮的聲音傳遍操場每個角落。別說學生,少女從容不迫又堂堂正正的宣誓更讓教師們也聽得入迷。這一幕等於已經暗示了往後的校園生活將以誰為中心展開。


    跟教師和新生們交誼一番並婉拒後續聚會之後,雅特麗獨自在學校用地內四處漫步。既然往後要在此處就學數年,她忍不住想先掌握地形。這是確實受到伊格塞姆家軍人教育影響的結果。


    她走進校舍,一一看過教室及其他房間,在腦海中想像房間的立體位置關係。她不到一小時便大致掌握概況,再度走出來前往校舍之外的其他設施。有種植觀葉植物的庭園、地麵平整的運動場,經常可見到許多學生在上頭走動。


    抱著各種目的待在寬敞設施內的人們。少女從前也曾見過相近的構圖。她忽然停下腳步。一旦迴想起那件事,她總是不由得停步仰望天空。


    「從那時候起過了四年──」


    雅特麗低聲呢喃。她在旭日團的遊學結束後,已度過那麽長的歲月。


    巴達·桑克雷的下獄與極為費解的死、他留下的母子倆的失蹤、旭日團的解散──這一連串的事件都發生在這段期間內,多半至今尚未結束。至少在她心中沒有。


    雅特麗想著這些事再度邁步,突然感覺到頭頂傳來的氣息,立刻高高舉起右手。啪!一顆核桃伴隨清脆的聲響落在她的掌心。雅特麗歎口氣抬頭望去。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不過這個我可以扔迴去嗎?」


    少女瞄準沒禮貌的家夥所在的樹揮動右臂。樹上霎時傳來聲音。


    「等等、等等!我馬上下去!」


    一個身影很快地沿著樹枝往下爬,幾秒鍾後便來到地麵。那是一名跟雅特麗一樣穿著希嘉爾高級中學製服的黑發少年,他的體格十分平凡,但臉龐給人一種久經世故的印象,製服也相當大膽地穿得很隨意。


    「真是的,要對你惡作劇得賭上性命啊。」


    對方初次見麵卻親近地攀談,令炎發少女困惑地皺眉。


    「你好像也是新生。找我有什麽事?」


    當她問出口的瞬間,少年先是瞪大雙眼,接著猛然垂下肩膀。那極度沮喪的模樣,看得雅特麗都吃了一驚。


    「……剛剛的反應傷到我了。連我自己都沒預料到會那麽痛。」


    對方消沉的反應,使得少女更加困惑。少年嘟著嘴告訴她。


    「我的長相變化有那麽大嗎?──你看,是我啊,雅特麗。你的另一半。」


    少年最後浮現的微笑,和炎發少女記憶中的笑容相符。在幾乎令人昏厥的衝撃後,她的深紅雙眸用力張大。


    「────伊庫塔?」


    迴過神時,雅特麗已走過去將少年從臉龐到身軀摸了個遍。若不親手觸摸確認,她實在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好像……不是變成鬼冒出來的。確實有實體。」


    「我好歹也是科學家,變成鬼冒出來的話表情會更不好意思啦。」


    少年開玩笑地說。這種口氣越發和記憶重疊,讓少女得以確信。發現既不是撞鬼也不是作白日夢,她放在他肩頭的手不必要地加重力道。


    「……我明白如今的我沒有資格這麽說。不過,我還是想說。」


    將自製心拋在腦後,少女開口。這一瞬間,她有比任何事都想更率先傳達給對方的心聲。


    「真高興你平安無事。真的……太好了。」


    她感慨萬千地說出口。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可說?一直掛念是否平安的對象、自己那甚至生死未卜的另一半,正像這樣子四肢健全地活著啊。


    「雖然沒能很快向你介紹,我有了搭檔。他名叫庫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們來到庭園一角的草地並肩而坐,在相隔長達四年後再度互道近況。雅特麗露出微笑注視著他抱起的精靈。


    「你和光精靈訂下契約啊──初次見麵,庫斯。我是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稱唿我雅特麗就可以了。這是我的搭檔,火精靈西亞。」


    「初次見麵,雅特麗。我聽伊庫塔提起過你,聽說你非常出色。」


    得到比想像中更流利的迴答,少女有些驚訝。一般而言,精靈對剛遇見的人不會說出如此風趣的應對。


    「因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特定主人,庫斯相當世故。他總是我聊天的好對象。」


    「看來是這樣呢,我有點吃驚。」


    和與眾不同的光精靈聊了幾句後,雅特麗再度望向少年。


    「……話說迴來,你是經過什麽情況後來到這裏的?那套製服也是真的吧?」


    「嗯,說來話長──」


    雙手抵著草地哼了一聲,伊庫塔開始描述空白的歲月。


    「老爸出事之後,最初的兩年我和媽媽一起躲在山上生活。」


    「山上?……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嗯,一模一樣。倒不如說是山林的正中間吧。因為有危險的家夥在追捕我們,我們躲進為了非常時刻準備的藏身處之一等情勢穩定下來。然而……事情卻比想像中更加風波不斷。」


    少年一邊說一邊把玩雜草。少女從他的動作看出,他正試圖將沉重的話題說得輕描淡寫。


    「大約在山上生活三個月後,那些家夥發現了第一個藏身處。保護我們的軍團士兵們出去後再也沒有迴來。為了不落入追兵手中,我和媽媽隻能繼續逃往深山。我們並非毫無著落地亂跑,而是照著士兵們所說的另一個藏身處前進,可是──」


    伊庫塔終於仰躺在草地上,繼續往下說。


    「第二個藏身處是用陳舊的燒炭窯小屋改建而成,遠比第一個破舊得多,但畢竟地點不便也無可奈何。更大的問題是水和食物──不僅一個月就耗盡儲糧,我們從第一個藏身處逃跑的路上甚至失去了賴以為生的水精靈。就算如此也不能下山,隻得在身邊尋找可以果腹的東西。」


    想像著那種生活,少女咬住嘴唇。少年繼續說下去,聲調也變得不再輕快。


    「狩獵和采集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辛苦。一整天幾乎所有時間都得花在上麵,一旦沒有成果就得挨餓。盡管靠著老爸經由『任務』及野外考察傳授給我知識與技術勉強度過,但每天都像在走鋼索……最後終於摔了下來。」


    最後一句話令雅特麗全身的血液為之凍結。此時,她終於問出從剛才起一直想問卻問不出口的事情。


    「……優嘉阿姨現在……」


    「媽媽她有話要我轉告你。」


    伊庫塔仰臥著閉上眼睛,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


    「『對不起。我很想再摸摸你的頭。』──她說。」


    這使得她理解一切。優嘉脆弱的微笑掠過腦海,撕裂般的痛楚襲上雅特麗心頭。


    「媽媽身體本來就不健壯。她隻是沒表現出來,其實遠比我更早不堪負荷。盡管如此,她連一次也沒想過要下山,為了讓我活下去不斷消耗生命──有一天,她倒下了。像繃緊的弦突然斷裂一樣。」


    漫長的逃亡最後迎來的結局,是他們母子的終點。


    「媽媽在當天晚上咽氣……就連出去求救的時間……都沒有。」


    少女什麽也說不出口。麵對她的沉默,少年緩緩地搖搖頭。


    「哭嘛,雅特麗。要是你忍耐的話,就沒有人替媽媽哭泣了。」


    伊庫塔微微睜眼仰望藍天,用不再顫抖的聲音悄然地說:


    「我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兩人轉往校舍內的餐廳兼公共休息室,繼續相隔四年的敘舊。由於今天沒排課程,餐廳裏人不多,但還是有零星的學生。他們挑


    了寬廣空間的角落入座,以免談話內容被人聽見。


    「……我猶豫許久,決定將遺體火葬。埋葬在山上也會被野獸挖掘出來,日後想想迴去掃墓也非常困難。無論如何,我在相隔兩年後帶著遺骨下山,一方麵是因為潛伏生活逼近極限,而且時日已久,我又喪失了『母子』這項特徵,追兵應該不容易認出我。很諷刺的是,世界上的孤兒多得數不完。」


    少年端起盛水的杯子潤潤喉,皺起眉頭。


    「但是……失去媽媽打亂了我的步調。我一下山後便感到身體沉重,抵達村莊附近時幾乎動彈不得,勉強支撐到走進映入眼簾的空屋後,立刻倒下失去意識。我就那麽直接死了也不奇怪──這時候,庫斯來了。」


    伊庫塔指著在桌麵鋪上布坐下的小搭檔微笑。


    「我倒下的地點附近有間孤兒院,庫斯在那邊照顧孩子。在遇見我很久之前,身為他前任主人的孤兒院職員就病故了。正如你知道的,失去主人的精靈會進入『等待契約』狀態,如果身邊找不到下一個主人,精靈將主動四處漫遊尋找契約者。而他在探索途中發現了我。」


    一手摸摸庫斯的頭,少年開朗地繼續道:


    「後來我成為索羅克孤兒院的院童。雖然和院長合不來,有一位叫芙爾希拉的職員人非常好,經常幫助我。加上庫斯發現我,這對我來說是相隔許久後連續降臨的幸運。」


    他說到此處暫時打住,事先做個通知。


    「因此,我現在的名字是伊庫塔·索羅克,你也這麽稱唿我吧。從前的姓氏不能用了。」


    從廣義上來說,他仍然在逃亡中。炎發少女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你和我是今天在這裏第一次碰麵,對外就這麽解釋吧。」


    為了讓少年活下去,這是必須要關照到的。伊庫塔點個頭再往下說:


    「──至於我為什麽人在這裏,索羅克孤兒院並非常見的那種以騙取捐贈為目的的非法設施,而是受國家認可的正規孤兒院,因此適用於國家實施的兒童獎學金製度。那是給予在學業上表現出資質的兒童在一定條件下無須歸還的獎學金,與推薦至指定學校就讀的製度。希嘉爾高級中學也有一個名額,給我拿到了。」


    「真虧你弄得到推薦。我不認為你能力不夠,但你跟作為關鍵的院長合不來吧?你又不是會去巴結討厭對象的類型。」


    「如你所料,中間是有些糾紛,但總算搞定。我自己暗中安排了各種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芙爾希拉努力支援。院長和其他職員都頗為尊重她。」


    聽到此處,雅特麗抱起雙臂沉思。


    「原來如此。我清楚你是怎麽入學的了──不過,你還沒告訴我最關鍵的部分吧。」


    「你指的是?」


    「剛才那番話,是在說明你如何來到這裏。我反倒想知道,你為什麽要來這裏。如果隻是為了見我,應該沒必要辛苦地贏得推薦名額。」


    伊庫塔對她犀利的問題迴以澄澈的笑容。


    「我想當你的同學──光是這樣還不夠嗎?」


    「我也很高興。這個說明讓雅特麗希諾心滿意足,高興得很想馬上蹦跳起來……不過,我是以伊格塞姆的身分發問。」


    她深紅的眼眸直視對方,眼中包含著不許模糊帶過的問題。


    「你不可能不知道。現在的我,有足以遭你怨恨的理由。」


    被這麽一問,少年臉上浮現雅特麗從未見過的寂寞神情垂下眼眸。


    「你認為……我懷裏藏著刀子要對你不利?」


    「不認為……可是,就算真是這樣我也沒有怨言。我──我們伊格塞姆對你下了那樣的毒手。奪走你的家、你的雙親……害你永遠失去你的故鄉旭日團。」


    伊庫塔對著承認罪行的少女抬起眼眸斷然搖搖頭。


    「首先做個訂正,事情不是你做的。更進一步來說,我本身並不認為是伊格塞姆下的手,因此沒有理由懷恨在心,無論對你、你父親或你家都一樣。」


    「我不這麽覺得。將巴達上將當成戰犯拘捕並移交給內閣的人確實是父親。再加上叔叔的罪名……無視命令專斷獨行的汙名,本來應該是父親要背的黑鍋。因為他知道,如果沒有人這麽做國家將陷入危機。」


    即使未能解開事件全貌,她四年間查明的事實也不少。少女根據所知的事實發言,但少年不為所動,疊起雙手開口:


    「……關於那個案子,我自己也調查過。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老爸他是主動抽起那支下下簽。雖然沒問過他本人,唯有這一點我清楚明白。既然不能讓好友無視敕令,乾脆自己動手吧──抱著這種想法來調動軍團的判斷,簡直太符合老爸的風格,令人傻眼。」


    他也歸納出一個答案。少年迴溯亡父的思路往下說:


    「明知一切仍選擇行動的我家老爸,和同樣明知一切後選擇默認的你父親。雖然不滿他沒跟我們事前商量,我不打算恨任何一方。因為狀況是二選一。要是老爸沒被當成戰犯懲處,那隻可能出現反過來的例子。沒錯吧?」


    「正因為如此,你才應該恨我!」


    雅特麗不知不覺拉高嗓門。少年平靜地說話的模樣、不責怪伊格塞姆的態度,讓她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


    「那起事件的結果是伊格塞姆家作為帝國軍的保守主流在現代存續,桑克雷家被看成反叛者一夥完全排斥在外……可是,如果巴達叔叔沒蒙上戰犯汙名,兩家的立場應該顛倒過來。而這個事實可以換句話說。」


    少女壓低音量不讓周遭的人聽到,用力緊握起兩手拳頭。


    「你至今所失去的一切,應該是我要失去的──」


    雅特麗垂下眼眸做出結論。伊庫塔筆直地迴望著她的臉龐開口:


    「……你記得我們和狼群戰鬥的那一天嗎?從那時開始,我一直認為你是我的半身。像右手和左手、像右腦和左腦,我們是兩者為一。」


    少女點點頭。她不可能遺忘。在她度過的十三年人生中,那是最難以忘懷的記憶之一。


    「有兩種不同的境遇,我們必須分別承擔一種。雖然無法選擇由誰承擔哪一種,但這並非什麽大不了的問題。有時右手拿著沉重的行李,有時則是左手。這次碰巧重擔輪到我的頭上──僅僅是這樣而已。


    因為,假使立場顛倒,你也會對我說出同樣的話吧?」


    伊庫塔如同在確認理所當然的事實般問道。雅特麗顫抖著嘴唇反問:


    「……你真的能夠接受?」


    少年靜靜頷首。


    「在我失蹤期間,你也一直背負著重擔。我沒有笨到推測不出這一點。」


    他反倒從自身的立場擔心少女。停頓一會後,他的表情苦澀地扭曲起來。


    「……對,沒錯。到了現在,重擔反倒是壓在你身上。要我來說的話,事情正好相反。獲得自由的人是我,被拋下的則是你。」


    「……這是什麽、意思?」


    聽到雅特麗發問,少年做個深唿吸。


    「我迴答你剛剛的問題吧。為什麽我會來到這裏。」


    伊庫塔從桌上探出身子,近在咫尺地正麵注視著對方說出答覆。


    「我是來拐走你的,雅特麗。拐走你離開這個沒有未來的國家──」


    「現任內閣有部分人士期望伊格塞姆失勢。」


    兩人第二次更換地點,一起走出學校來到附近的擁擠餐廳。他們挑了最裏麵那一桌,藉著其他客人的喧鬧聲掩蓋下繼續交談。


    「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那些想配合自己方便隨意調遣帝國軍的閣員們,應該很厭惡伊格塞姆標榜的政軍分離理念。就算被隔離貴族和軍人的製度高牆阻擋,那些家夥一直企圖將仰自己鼻息的人馬送進軍中。相對的,帝國軍把這類人隔離在北域來勉強維持組織的健全性。當然,我清楚這是苦肉計。」


    伊庫塔一邊從他點的雞腿上剃下烤好的肉,一邊壓低嗓門繼續說。和方才談論的相比,現在談話的內容在不同的意義上不能公開大聲宣揚。


    「想將軍隊私有化的閣員,堅守軍隊獨立性不肯退讓的伊格塞姆。由於雙方在台麵下長期對立,我認為閣員們改變了想法。也就是──隻要伊格塞姆還擔任軍方領袖,再怎麽嚐試也無法將帝國軍納入手中。首先必須更換領導者。」


    雞腿烤過頭啦~少年將一片雞肉放進口中後抱怨。對料理抱著相同的感想,雅特麗繼續傾聽他說的話。


    「產生這種念頭時,我認為那些家夥最先看上的是雷米翁上將……不過立刻察覺這並不現實。那位將領不容貴族侵犯職權的堅定意誌和伊格塞姆元帥不相上下,而且對現有體製持批判態度。如果那個人當上軍方領袖,反倒會危及貴族立場。」


    第一根雞腿剃得隻剩雞骨,伊庫塔將餐刀刺進另一根雞腿裏。


    「此時中選的人,應該是我家老爸。他無論言行舉止或價值觀都不太像軍人,閣員們大概認為這家夥懂得通融,再加上能力方麵也值得信賴。聽說在出自三家之外的將領中,他的表現是打從伊爾思希姆·鳩爾格以來最為活躍的。


    如今迴頭想想,別看我老爸那樣


    ,他很擅長和貴族協商。要將部隊調往國家各地需要一一事前疏通,盡管覺得很費事,他還是順利完成了。當中大概有很多近似於交易的利害調整,構成使貴族們產生奇怪誤解的環境。沒有察覺這情況,唉,也可以說是老爸自己的過失。」


    伊庫塔歎息一聲,從雞骨周邊開始剃肉。


    「就這樣,使巴達·桑克雷當上帝國軍領袖的陰謀開始運作。他們想拉下馬的目標是伊格塞姆元帥。直到實行為止中間應該經過種種波折,但這部分我不感興趣,跳過……要說閣員們實際上在策畫什麽,其實非常單純──將伊格塞姆元帥逼進不得不違背敕命的狀況。明明齊歐卡發兵入侵,卻不允許自元帥以下的全軍迎撃。而且還是在必須迅速應對的狀況之下。」


    用門牙啃著剃乾淨的雞骨,少年將中斷的台詞繼續下去。


    「你的父親比任何人都更嚴守紀律,但唯獨有一道敕令是他絕不會接受的。毀滅那便是毀滅帝國這道命令。當時皇帝下的命令實質上代表這個意思。對入侵的外敵什麽也別做,坐視國土及人民慘遭躁觸──他被要求放棄身為軍人的職責對吧。」


    雅特麗默然頷首。她調查出的片段事實,和少年的推測相符。


    「當狀況發展到這個階段。你父親能選擇的行動並不多。既然不可能坐視不顧,他隻能違背敕命調動部隊。到這裏為止是確定事項──剩下的問題,在於要以誰為主體來做這件事。


    既然敕命要求軍隊待命,此時調動部隊的人將不由分說地被追究反叛罪。如果元帥本人不動手,就必須從部下中交出犧牲品,而且還是將級軍官以上的高階軍官。因為不至少調動旅以上規模的兵力,無法對抗當時的齊歐卡軍。」


    當伊庫塔說到此處,炎發少女輕輕補充。


    「……再加上,那個人物還必須是名將。據說當時率領齊歐卡部隊的將領,偏偏是極為難纏的強敵。若我不親自去,隻能拜托巴達上將──父親曾這麽說過。」


    原來如此,少年意會地點點頭。


    「我很清楚你父親並不是會在這種時候考慮自保的人……正因為如此才痛苦。要為了保衛國家交出伊格塞姆的一切?還是交出朋友的性命?這種無從選起的二擇題,不難想像掙紮的過程本身就是地獄般的折磨。


    因此,我家老爸擅自做了選擇。他不等任何人開口就主動犧牲,違背敕命調動部隊,發揮旭日團的全力驅逐齊歐卡軍──然後一肩扛起所有責任,以戰犯身分死在獄中。」


    少年握著果汁杯的手加重力道,抵著杯身的指尖漸漸泛白。


    「那個混帳東西,打算當英雄嗎?」


    伊庫塔咬得牙齒喀喀作響,杯中的果汁泛開漣漪。


    「吶,雅特麗,你認為我爸為什麽會死?因為貴族們的陰謀?因為他不惜違背敕令也想保衛國家?為了使你父親免於失勢?」


    繼續訴說的少年表情陰沉空虛地發笑。


    「答案是全部。簡單的說,老爸是過勞而死。獨自背負起所有重擔,隨著重壓一同沉進泥淖底下……拋下周遭眾人的心情不顧。他明明那麽自以為是地教導過我們,戰爭是大家一起打的。」


    少女也咬著唇瓣低下頭。兩人份的沉默沉重地橫亙在吵雜的餐廳內。


    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伊庫塔再度開口。臉上流露明顯的看破之色。


    「帝國已然無可救藥。嚴守崗位的軍人別說得到獎勵迴報,甚至連人格、名譽或一切都遭到踐踏,當成消耗品用完就扔──這種不合理的事理所當然地發生著。我已經放棄了。無論皇帝或貴族,甚至都沒發現他們正親手勒住自己的脖子。是人才先枯竭、還是軍方先厭棄體製──無論哪個,在未來等待的都隻有滅亡。」


    這麽斷言後,少年直盯著眼前的對手,消沉的聲調恢複力道。


    「國家自己去滅亡就行了……可是,我唯獨不許國家的滅亡波及到你,因此我來誘拐你了。在你麵臨和老爸相同的命運之前,在這個國家將你消耗殆盡之前。」


    雅特麗倒抽一口氣。伊庫塔帶著認真至極的表情繼續道。


    「不久的將來,我要帶你離開帝國。目的地是何處都無妨──隻要比這裏更有未來,哪裏都好。至於實行的方法也有著落。我和阿納萊老爺子與他的弟子們漸漸恢複聯係,隻要我想,逃亡可是輕而易舉。」


    少女正想不出該如何迴應,伊庫塔察覺她的心境輕輕頷首。


    「我知道這個提案你無法輕易接受。正因為如此,我才和你進入同一所學校,好待在你身旁,花更多時間說服你。」


    黑發少年露出大膽的笑容,高高舉起手中的杯子。


    「做好覺悟吧,雅特麗。從現在起,我會用盡渾身解數來誘惑你墮落。」


    以那段像在開玩笑卻毫無疑問很認真的宣言為開端,兩人的學校生活揭開序幕。


    從剛入學開始,伊庫塔就是個明顯不認真的學生。他心血來潮便翹課、在課堂上毫無顧慮地大睡午覺,甚至像蜘蛛似的在校園各處的樹木築巢。學生們傻眼地遠遠圍觀他的舉動,入學還不滿幾個月,「懶惰的伊庫塔」這個綽號就傳遍整間學校。


    不過,要說四年歲月是否令他變成自甘墮落的人,卻又不是。雅特麗在新學期開始沒多久後察覺那個事實。亦即──伊庫塔懶惰到底的表現是一種表演。


    如同在旭日團和科學家們共度的日子所顯示的一樣,少年原本就了解學習在本質上的喜悅。吸收新知識、習得新技術、從曆史中學習──從前的他坦率地接受這一切並享受那份喜悅。無論是實地學習或透過書籍解讀,接觸未知的事物本身是伊庫塔的畢生誌業。這種根本性的部分,經過波折連連的四年依然堅定不移。


    他失去的並非對學問的熱情,而是將熱情直接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總之,他執著於盡可能浪費向國家搶來的獎學金。甚至期望把浪費情況顯擺給周遭眾人看。這大概是他對奪走他許多事物的帝國拽憤的方式。


    「這種作法很孩子氣──唉,我自己也清楚。」


    某天放學之後,少年邊躺在樹蔭下看書邊喃喃地說。雅特麗隻能歎口氣。這一天的第五堂課是地理學,但他翹課溜出來埋首閱讀《地理學事典》。


    「不過你試著想想,我幾乎整整兩年都躲在毫無文明的深山中生活,學會辨別是非的速度比旁人慢一點也是當然的吧?」


    盡管這套說詞完全是歪理,知道緣由的雅特麗無意責備他別扭的脾氣──如果這點程度就能讓他釋懷反倒應該高興。因為他有理由對帝國做出更加激烈的報複。


    「我不會報複的。那種行徑不科學,更何況我和媽媽約定好了。」


    原本仰臥的伊庫塔合上正在看的書本站起身。


    「好了,時間正合適,差不多該出去玩囉。」


    在任何事上記性都很好的少年,每次一前往熱鬧場所,轉眼間就在那裏學會不良嗜好。這一天,他也和雅特麗喬裝打扮隱瞞身分造訪地方富商開設的賭場。


    「喔~喔~真熱鬧、真熱鬧。」


    寬敞的平房內並排擺著許多張桌子,年齡、性別與身形不一的人群紛紛朝那些像海麵島嶼般的桌子湧去。此起彼落的歡唿與慘叫、輸家的破口大罵不絕於耳。賭客們唿出的香薛煙霧,將屋內空氣微微染上一層白。


    「真是個好地方。光吸這裏的空氣就讓人感覺人生脫離了正軌。」


    「開玩笑。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人生正軌有多窄,要是你肯輕易脫軌的話,也不會那麽辛苦。就算隻剩一根頭發那點寬度,你也會跨越過去的。」


    少年故意哀歎,重新環顧室內。


    「不管哪種賭博,當然都設計成贏家是賭場老板。明知如此依然來享受勝敗樂趣也不錯,但我今天沒那個心情。難得和你一起來,得玩點更刺激的遊戲。」


    說完開場白,伊庫塔在壓得很低的帽子下轉動目光。


    「今天的目的是那個,牆邊玩撲克牌的那張桌子。先從這裏觀察一下吧,用斜眼不動聲色地看。」


    雅特麗也觀察了他以眼神示意的桌子將近十分鍾。沒多久後少年詢問:


    「……你有什麽看法?」


    「是詐賭。莊家和其中一名賭客串通。」


    少女即刻迴答。觀看賭局進行的深紅眼眸,帶著比剃刀更鋒利的光芒。


    「洗牌的動作不對勁。他動了手腳,好讓同伴拿到有利的牌吧。」


    「光憑你的眼力,就足以在這裏當保鑣混飯吃。」


    感歎到極點的少年臉上浮現苦笑,轉而說明道:


    「總之和你察覺的一樣,那個人最近這陣子靠同樣的手法詐欺了幾十人。雖然詐賭的技術本身普普通通,他十分擅長對待獵物。半死不活地吊著賭客又是慫恿又裝腔作勢的,隻吃掉尾巴留下頭。硬要說的話是以說話技巧為主,不高調但也相對的難以看穿。」


    說到此處暫時打住,伊庫塔湊到少女耳邊呢喃:


    「我想找那家夥出我們今天的酒錢,你覺得如何?」


    原來如此,雅特麗心中理解地想。說是玩火也算玩火,不過是這種


    風格嗎?


    「……我加入。但是,別將其他賭客拖下水。」


    胸中深處萌生到睽違四年的興奮,少女毫不猶豫地答應。少年高興地笑著點點頭。


    「知道了。你的作風就是我的作風,隻從魚塘裏偷偷拿兩條肥魚吧。」


    接下來伊庫塔花了約十分鍾說明詳細規則,雅特麗也在觀察賭局時抓住大致流程,沒花多少時間便完全掌握細節。


    兩人做好準備的時候,正好看見先前在賭牌的人群轉身散去。伊庫塔看準時機說道:


    「桌子空出來了。好啦──任務開始。」


    「來,乾杯。」


    相碰的陶瓷杯鏘地一聲發出高音。結束在賭場的「任務」後走進酒吧圍桌坐下,兩人啜飮著略含酒精成分的飮料地爽快地交談。


    「很好玩啊。隻是,這次的對手稍嫌微不足道。」


    「一旦防線失守就變得很脆弱,大概沒想過自己會被別人盯上吧。」


    「與其這麽說,不如說你眼光壓倒性的銳利。動手腳的時機完全被看穿,對手也隻好認栽。到了後期,你連對方發什麽牌給你都看穿了吧?」


    勝利的興奮使兩人話多起來,愉快地聊下去。


    「你才是,對從頭到尾用上的三副一百七十七張牌如何消耗完全瞭若指掌,卻還扮起傻瓜,真是惡質。你故意輸牌假裝氣得敲桌子的時候,我可是拚命忍著不笑出聲。」


    「要誘使對手疏忽大意,得先讓他以為我們是腦筋不好的冤大頭。要我教你扮演傻子的訣竅嗎?」


    「那點小事在旁邊一看就懂了。簡單的說,表現出隻為了眼前的事情一喜一憂就行了吧?」


    她直截了當的說法逗笑少年。直盯著他趁對話空檔大口喝光杯中飮料的樣子,雅特麗切換話題。


    「在你還沒喝醉之前,我父親有話要轉告。他問你『生活上可有不便之處?』。」


    伊庫塔咧嘴一笑,舉起右手的杯子。


    「我用國家經費過得很寬裕!」


    聽到那太過露骨的答案脫口而出,雅特麗歎了口氣──經過本人同意後,她向父親傳達少年的現況。


    兩人從先前便確信,派兵追捕伊庫塔的並非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他反倒屬於為保護巴達留下的母子而奔走的一方。再度對父親沒遭受怨恨感到安心,炎發少女輕輕點頭。


    「我會轉告他──另外,他還提議收養你。」


    一切入正題,少年用餐的手霎時停頓。


    「……他是說真的?」


    「連我也還沒見過父親開玩笑的樣子。」


    雅特麗表明這是確然無疑的事實。少女為露出一臉白日見鬼表情的伊庫塔補充說明。


    「這提議也沒那麽奇怪吧。你可是巴達叔叔的兒子,父親長年盟友的遺子,他有足夠的關係和理由領養你。你不必擔心,事情也沒什麽奇怪的內幕。」


    「我不是指這個……話說,伊格塞姆收過養子嗎?」


    「有啊,不過主要是贅婿。」


    伊庫塔險些一口酒噴出來。雅特麗對著嗆得咳個不停的少年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放心,這次不是提議招贅,單純是問你要不要當我家的孩子。」


    「……這麽做,你父親不會很辛苦嗎?我是戰犯之子喔?」


    「正因為如此才要收養你啊。父親想在帝國軍中找迴桑克雷家的係統,他或許想讓身為兒子的你來填滿巴達叔叔去世後組織出現的缺口。盡管那是未來的事了。」


    「老爸的功績和我的能力沒有關係。要我填滿他留下的缺口是不可能的。」


    「這麽認為的多半隻有你自己吧。」


    伊庫塔板著臉陷入沉默。留心要做到公平的說明,炎發少女繼續補充。


    「話雖如此──就像你所擔心的,這提議並非隻有好處也是事實。一旦加入伊格塞姆家,你也必須作為伊格塞姆生活。雖然不會強人所難要你從現在起學習雙刀武藝,在作為家族一份子的前提下,可以看作沒有軍人以外的生活方式。」


    雅特麗不假修飾地告訴他關鍵所在。少年聽到後緩緩地搖頭。


    「……那我不會接受,雖然名副其實地成為你的親屬很有吸引力。」


    「當場拒絕啊。後半段的說明或許等收養手續辦妥之後再說比較好?」


    少女開玩笑地迴答,伊庫塔苦笑著聳聳肩。


    「又不是社會上流行的行銷騙術。如果你們不惜采用這種手段也想要拉攏我,那倒是我的榮幸。」


    「可能的話,是很想拉你入夥。我也抱著同樣的想法……不過,我知道你會拒絕。」


    雅特麗邊說邊啜了一口飮料。收養提議展開的一連串言語交鋒,其實就像結果已定的套招。少年直盯著少女。


    「我曾經說過吧,雅特麗,我是來拐走你的。如果我加入伊格塞姆家,就實現不了關鍵的目標。」


    「我也知道你會這麽說……唉~我被甩啦。」


    「上次我邀請你一起當科學家時,你不也甩了我嗎?彼此彼此。」


    當話題告一段落,兩人露出笑容互相對望,不約而同地碰碰杯子。


    「為紀念這次平手──」「乾杯。」


    和上街的時候截然不同,兩人表麵上在校內毫無共通點。


    全心用功學習的雅特麗和心力全花費在偷懶上的伊庫塔,作為學生的評價正好相反。他們的共通之處頂多隻有校內知名度,唯獨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兩極相通。因此不必碰麵,他們的行動便透過傳聞傳進彼此耳中。


    「聽說雅特麗希諾小姐這次考試又遙遙領先拿下第一名。」


    「伊庫塔那家夥,今天也在拉尼老師的課堂上闖了禍。」


    關於兩人的新聞頻頻更新,誇張的時候,他們甚至能即時得知彼此正在校舍何處做什麽。簡直和在同一間教室裏相差無幾。


    「聽說你今天在拉尼老師的課堂上脫得精光?」


    「那個大叔在說明關節和肌肉的時候趁機偷摸女學生的身體,所以我就主動擔當模特兒啦。順便一提,我沒脫內衣褲。」


    包含傳聞傳播時加油添醋的部分在內,伊庫塔和雅特麗很享受這個狀況。廣受矚目也不以為苦的強韌神經,是兩人同樣具備的資質。


    「馬修那家夥,好像又跑去挑戰雅特麗希諾。」


    「然後反而被撃敗吧。明明每次結果都一樣,那家夥真學不乖。」


    那些新聞中偶爾會摻雜其他名字。最常出現的無疑是馬修·泰德基利奇,在那些持續挑戰自入學起不曾稍受撼動的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要塞的挑戰者當中,他顯得特別不屈不撓。


    「喂,雅特麗希諾!下次軍事史的考試和我一較高下吧!」


    「那是無妨,但挑數理係來較量比較聰明。我不覺得自己會在背誦問題上出錯。」


    展現王者風範輕鬆應對連日的挑戰,雅特麗在所有領域都稱霸學生們的頂點。馬修卻幾乎從未勝利過,但另一方麵,有一個人很感興趣地旁觀著他連戰連敗的經曆。那便是伊庫塔·索羅克。


    「喂喂,那邊那個豐腴的少年,我有要事相談。」


    「你說誰豐腴?我很忙,別隨便煩我!」


    「好了好了~別那麽冷冰冰的,不是什麽壞事。我想傳授不管輸多少次都不氣餒的你戰勝雅特麗所需的力量。」


    「除了睡午覺和翹課別無長處的家夥這麽說,聽起來也隻像是新的詐欺手法!」


    持續挑戰全校第一的優等生,不知為何就被全校第一的問題學生纏上,搞得馬修十分混亂。不過相對於本人的困惑,伊庫塔很中意他。馬修是少年在校園內會主動交流的少數對象。


    打從入學以來,伊庫塔一直避免在校內結交親近朋友。雅特麗能夠理解,他計畫遲早要離開帝國,這麽做也是理所當然──正因為如此,伊庫塔積極的接近微胖少年就顯得更加顯眼。某天放學之後,她試著詢問理由。


    「有件事想問你,為什麽你要纏著馬修·泰德基利奇?因為捉弄起來很有趣?」


    正和迷路跑進校園的野貓玩耍的少年毫不猶豫地迴答:


    「那也有一部分,但最大的理由是他不屈服於你。明明挑戰你那麽多次又持續落敗,切身感受到實力差距,他依然沒喪失挑戰的氣慨,也沒因為嫉妒而心態扭曲企圖扯對手後腿。這是很了不起的表現。我打從心底尊敬他那率直的不服輸精神。」


    他難得認真的口吻這麽說,轉向雅特麗。


    「反倒是你,才應該快點察覺他的可貴。承認贏不過你而低頭的人,會從屈服的舒適中嚐到甜頭,往後越發依賴你。當你總有一天陷入真正嚴苛的狀況時,這種人絕不會站在你身旁幫忙。比起墮落成應聲蟲的同伴,此時更可靠的一定是持續當個勁敵的人。」


    伊庫塔近似忠告的建議令雅特麗抵著下巴沉思。


    「失去後才會明白競爭對手的重要性……是這個意思嗎?」


    「正因為你出類拔萃地優秀,這才是切身的問題。要是理解的話,你也不時慰勞一下馬修。偶爾把榮譽讓給他──我不會要求那麽多,視時機稱許他


    的努力就好。盡可能別擺出居高臨下的態度。」


    她試著依言想像,但要對那位不服輸的同學做到這點難度頗高。特別是別擺出居高臨下態度的部分。


    「雖然沒有自信,我會試著留意……不過仔細想想,剛才這番話真令人意外。你不是打算帶我離開帝國嗎?」


    逗貓的手霎時頓住,伊庫塔一臉苦惱地抱起雙臂。


    「……問題就在於這裏。如果去邀馬修,他願意一起走嗎?」


    聽到他微弱的問,雅特麗不禁笑了。終有一日要分別──這名少年既不夠機靈也不夠無情,沒辦法為了這種理由一直拒絕和眼前的人們交流。


    「迴到正題──談到保有競爭對手,我也想告訴某人。讓你認真起來才是最快的方法。」


    「要一邊翹課一邊避免不及格也是很不容易的喔。」


    兩人的歎息聲重疊在一塊。被逗弄膩的野貓悠哉地躺在原地曬起太陽。


    另一天,雅特麗前往他位於校地內樹林深處「巢穴」查看情況,驚訝得瞪大雙眼。


    「──腫得好厲害,這是怎麽迴事?」


    「……本來正和美麗的婦人一起愉快地喝茶,她老公突然出現……狠狠給了我一拳。」


    躺在吊床上的少年右臉瘀青腫脹。迴想起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炎發少女疑惑地歪歪頭。


    「盡管肯定是你自作自受……你在其他不良嗜好上明明處理得很好,唯獨在女色方麵特別笨拙耶?」


    「……或許是吧。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隻要看見年長女性一個人寂寞的模樣,我的身體就會擅自行動。」


    「聽起來不怎麽健康。不如說,你是打從以前起就那麽偏愛年長異性嗎?」


    說到此處,雅特麗直覺地領悟到那股衝動源自於什麽。昔日他拚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年長女性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樣,你可別跟人私通。否則的話遲早真的會挨刀子喔。」


    基於理智做了最低限度的提醒後,她結束這個話題。決定何時去麵對傷口,是專屬於當事人的權利。


    蘊含許多波折及某種預兆,兩人的日常生活繼續著。


    有時設計賣假寶石的詐欺師中圈套──


    有時經過一番激鬥後將惡名昭彰的盜賊團送進大牢──


    有時拿出證據揭發官吏暗中貪汙的罪行──


    有時救出被人口販子帶走的十七名小孩,將他們全部送迴父母身邊。


    當然,事件並不全都有痛快的結局。伊庫塔提出的「任務」,背景時而包含沉重的主題。


    社會製度的缺陷。公權力的腐敗。產業的衰弱化。特權階級的壓榨。透過許多事件看見的帝國實情,甚至隻不過是冰山一角──黑發少年擔任向導,讓雅特麗一一直視在生活中模糊感受到的腐敗真實情況為何。


    「最致命的並非腐敗本身,而是沒有可充作剎車的機製存在。」


    某天傍晚,從校舍屋頂上俯瞰眼下街景的少年說道。雅特麗俯瞰著相同的景色,側耳傾聽。


    「諷刺的是,皇室和貴族們的怠慢源自於對軍方的信賴。在真正出大事前,軍人們會想辦法解決的──抱著這種想法,直到直接麵對決定性的破綻為止,他們都會肆意實施苛政。因為那些家夥僅僅隻看到眼前的得失。」


    伊庫塔加重語氣闡明,這個國家是何等病入膏肓。


    「這個國家沒有能夠指出這種愚行的角色。即使有人看得出來,也沒有這種角色。以伊格塞姆代表的主流派軍人能夠執行來自內閣的命令,卻無法指出命令內容的缺失。對施政表達異議是不可原諫的逾越職守行徑──這麽認定的價值觀深植人心。」


    黑眸望向遠方的街景。目光所及之處,快步踏上歸途的大批行人將染成暗紅色的大馬路擠得熱鬧不已。


    「市井小民本來便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參與政治。對他們來說政治就像天氣變化,無論下雨或打雷都隻能接受,他們已經認命了。而且,民眾果然也同樣覺得──真的出了大事,軍人想會辦法解決的。」


    對這個事實深深歎息,少年再往下說。


    「根據這種狀況來思考,帝國將麵臨的命運隻有兩種。腐敗盡頭的滅亡或腐敗末了的變革。跟製度一起自殺,或是破壞製度重生。」


    挑明殘酷的二擇一選擇,伊庫塔目光炯炯地直盯著身旁的少女。


    「你明白吧,雅特麗。無論哪一條路,伊格塞姆都將確實滅亡。亡國自不用說,即使國家依循新製度重生,身為舊體製守護者的你們也將麵臨最先遭到清算的下場。如果你們懂得改變立場靈活地鑽營處世那另當別論,但要是做得到,這個國家應該早已轉換成軍政體製。」


    雅特麗僅僅沉默不語。少年所說的內容,她沒有一點能夠反駁。


    「未來隻有毀滅等著你們。明知如此,我無法將你留在這個國家。


    ……所以,和我一起走。拋棄將你束縛在帝國的伊格塞姆姓氏,作為純粹的雅特麗希諾,不受任何事物拘束──和我一同在這個廣闊的世界生活吧。」


    少年說出和孩提時相同的邀約,話語中包含了長年累積的感情。


    即使痛切地明白他的請求有多麽殷切,炎發少女隻能搖頭。


    「為了自保拋棄帝國的一切逃亡……你這麽要求我?」


    「沒錯,我這樣要求。不趁現在逃跑,你隻會被這個國家害死。


    當你麵臨比誰都更真切地為國家著想、比誰都更激烈地奮戰,身心都因為過勞千瘡百孔──卻依然撼動不了的破綻時,你將被迫發覺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無功……光是想像你就此結束一生,我幾乎現在就要發瘋。」


    少年用因憤怒而顫抖的聲調呻吟。在遭到利用、殘酷驅使後毫無迴報地死去──伊庫塔無奈地將身旁少女的未來和過去許多英雄麵臨的命運重疊在一起。


    「……不過,偶爾我也搞不清楚。我真的相信嗎──相信你會有答應這個提議的一天,相信我帶你離開帝國的日子終會到來。」


    無力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在黃昏夕照之下,他虛張聲勢的偽裝顯露無遺。


    「我好不甘心,雅特麗。明明想像得到你的毀滅,現在的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切實地描繪出你的救贖──」


    今天我們普通地逛街購物吧,伊庫塔提議。兩人之間有一些隨時都能輕易做到,卻還沒嚐試過的事情。


    「我打從以前起便想過,如果有機會將你好好打扮一番,一定很愉快。」


    一方麵是為了少年的願望,兩人今天來到當地有名的裁縫店。信步觀賞著卷在木棍上販售的五顏六色布料與剪裁成各種造型的成衣,雅特麗一臉不怎麽理解的表情。


    「嗯……?對我個人而言,非機能性的衣服不太具有吸引力。」


    「我很尊重你的價值觀,不過唯獨今天別爭論這點吧。所謂的打扮是從犧牲機能性開始的──嘿,老板!」


    伊庫塔一拍掌心,一位衣飾高雅的女子沒多久便踏著碎步匆匆從店內過來。


    「……果然是伊庫塔。你帶了位好漂亮的姑娘過來。」


    「好久不見,雪薇。我依照約定,今天以顧客身分上門。」


    「我等你很久了。這代表──這位姑娘就是傳聞中的小雅特麗吧。」


    名叫雪薇的女子充滿好奇心的接近雅特麗,花了好一段時間將她仔細從頭打量到腳。


    「原來如此……的確是頂級的原石。搭配起來很有成就感。」


    「我自認帶了世界第一的鑽石過來,盡情放手去做吧,雪薇。」


    「就想聽你說這句話。來,兩位都請進來。」


    伊庫塔和雅特麗跟著招手的老板踏進店內深處。


    「話說小雅特麗,你和伊庫塔認識很久了?」


    挑選幾件衣服之後,雅特麗和少年暫時分開被帶往試衣間。她一邊試穿,一邊隔著布簾和外頭的雪薇聊天。


    「這幾年認識的。雪薇小姐是怎麽結識伊庫塔的呢?」


    「我在酒吧喝酒時遇到他搭訕。一開始,我可是一頭霧水。畢竟……他怎麽看都是才十來歲的男孩,而我是快滿四十的大嬸耶?」


    雅特麗以指尖確認布料的觸感,聽到後老實地大吃一驚。


    「在我看來,也覺得雪薇小姐應該更加年輕。」


    「嗬嗬,謝謝。我好歹是服飾店老板,外貌不看起來年輕點會影響到生意嘛?」


    雪薇老練地應答後繼續話題。


    「迴到伊庫塔的話題上,那一定和外表年不年輕沒關係,他好像和更年長的對象來往過……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怪怪的,看了不是令人有點不安嗎?」


    當她徵求同意,少女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前陣子他還臉頰瘀青,聽說是被調情對象的丈夫揍的。」


    「啊哈哈哈!對呀,也發生過這種事。隻是挨揍就能解決還好,萬一卷入砍傷事件就大事不妙。」


    雪薇哈哈笑著說道,口氣突然變得嚴肅。


    「但是──最主要的是,我認為那孩子的青春很混亂。單純喜歡年長異性是無妨……不過該怎麽說,伊庫塔的情況


    好像更嚴重?」


    雅特麗挑選服裝的手霎時頓住。腦海中浮現優嘉,桑克雷柔弱的麵容,一陣摻雜鄉愁的痛楚掠過她心頭。


    「……或許沒錯。」


    「就是說吧?我直覺感到,他好像在追逐某個人的影子。伊庫塔真正喜歡的大概不是年長女性,而是某個人……唉,但我也不方便追問得太深入。」


    她說完後歎了口氣,直盯著布簾後的少女,雅特麗也從動作的氣息察覺到了。又相隔一會,雪薇悄然開口。


    「不過……是呀。老實說,你來到這裏讓我放心多了。因為伊庫塔的目光筆直看著你。不是透過你看向某人的影子,而是確實注視你本身。在我所知的範圍內,你是唯一的例外。」


    這是第一次有外人如此評論她與少年的關係。雅特麗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時感覺到對話告一段落,開始專心試穿。雪薇的聲音最後一次越過布簾傳來。


    「他說他帶了世界第一的鑽石來呢。真叫人吃醋──」


    「這種感覺如何?總之配齊了一整套。」


    雪薇牽著少女的手來找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少年。才剛轉過頭,伊庫塔的時間一下子暫停了。


    那是一襲她平常很少穿著,細長布料包裹全身的紗麗服。上半身部分為穿透式,透出貼身短上衣和胸口到腰際的曲線。長裙部分為沉穩的紅褐色,涼鞋鞋跟不算高。搭配整體不至於太過高調,與少女本人的魅力出色地協調在一起。


    「怎麽樣?我參考你的意見,試著不去考慮機能性。」


    雅特麗手放在輕薄光滑的布料上詢問。可是等了一陣子,少年也沒開口說話。


    「──啊──嗯、呃──」


    察覺伊庫塔一直語塞的理由,雪薇得意地笑笑。


    「看樣子,本店不必擔心砸招牌了。」


    作為專家的自尊心獲得滿足,老板繞到兩人背後推了一把。


    「好了──打扮妥當就出去玩。你們今天的目的地不隻這裏而已吧?那得趁著日頭高掛天上的時候去逛逛。」


    「啊,雪薇,買衣服的費用──」


    「不必了,這次當成是我送的禮物。」


    聽到她若無其事地說,伊庫塔瞪大雙眼迴答:


    「不、不不──這些全都是上等貨吧?」


    他望向少女的服裝說道。抱著相同念頭的雅特麗在少年身旁正要開口,卻全被雪薇攤開一隻手製止,並露出特別燦爛的笑容。


    「所以說是禮物啊──送給兒子第一次帶迴家的女孩。」


    被那一句話封住所有反駁,兩人最後無計可施地被推出裁縫店。


    「……我在等的時候,你和雪薇聊了什麽?」


    並肩走在被購物客人擠得熱熱鬧鬧的街道上,少年迴想起剛才的對話,不由得在意地問。雅特麗沒有隱瞞地迴答。


    「主要談論你對女性的偏好。她很擔心你,說你專找年長女性當對象不太健康。」


    「真沒料到……唉,我也無法反駁。」


    伊庫塔露出複雜的表情陷入沉默,因為找不出下一句話該接什麽,他強行改變話題。


    「那麽,起碼今天我們就健康地玩樂吧。你是不是有點餓了?」


    「是呀。來吃點東西吧。」


    「那我去附近的攤販隨便買點吃的,很快迴來,你在這裏等我。」


    「我也一起排隊啊?」


    「現在的你怎麽能排隊。你也不喜歡弄髒新衣服吧?」


    伊庫塔苦笑地說。低頭瞧瞧剛買的衣服,雅特麗皺起眉頭。


    「……的確犧牲了機能性。」


    「或許沒錯。不過,看見你盛裝打扮的樣子更令我開心。」


    少年臉上浮現無邪的笑容,就像到了現在才終於能夠表明自己坦率的心情。雅特麗懷抱溫暖的心情目送他轉身跑向攤販的背影離開。


    接下來要等他迴來,但呆站在相同位置不必要地引人矚目,少女走向就位在附近的店鋪,準備看看商品打發時間。


    「老──老公,有客人!」「歡、歡迎光臨……!」


    才剛站到朝向街道敞開的店麵前,一對年輕夫妻便猛撲上來。雅特麗正對那股氣勢感到錯愕時,做丈夫的開始介紹商品。


    「您覺得如何?這是時下流行的塔茲克織物!這匹布的花色很適合您!」


    他拿起陳列在店麵最顯眼處的布匹遞到客人眼前。不等少女反應,他就更換一樣商品繼續同樣的行動。


    「這一款如何?雖然花色有點大膽,小姐你很漂亮,穿什麽應該都合適……啊哈哈!」


    雅特麗拿起對方塞過來的塔茲克織物觀看,臉色卻為之一變。沒發現她的變化,那對夫婦又拿出其他商品。


    「──打擾啦。」


    充滿威嚇力的沙啞嗓音傳入店內。那對夫婦渾身一顫停住動作,僵硬地轉過身。


    「貝、貝夫克先生……」


    「喔,老板。錢準備好了吧。」


    長著一張可怕臉孔,名喚貝夫克的男子率領背後數名同伴踏進店內。年輕夫婦撇開頭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那……那個……再、再一會!隻要再等幾天一定湊齊!請看,貝夫克先生你批給我們的貨也一點一點賣出去了……!」


    「開什麽玩笑,我三天前就下了最後通牒!」


    貝夫克毫不理會那些藉口放聲咆哮。店老板嚇得腿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既然還不出錢,我們就要按照契約扣押房子──喂,你們幾個。」


    當他一聲令下,那夥人便企圖進入店內扣押,其中還有人拿著拆卸住宅用的工具,著手破壞房屋麵向街道的部分。大概是要同時迴收值錢財物及解體店鋪,他們的動作既匆忙又粗暴。


    「住──住手、住手啊!」「店麵!我們的店麵!」


    那對夫妻顫抖著抱在一塊嚷嚷。雅特麗挺身擋在兩人麵前,毅然地喊道:


    「……請住手。我有事想請教幾位。」


    「幹什麽?小姐。無關的顧客閃一邊去。」


    「我也想這麽做,但三天前發出最後通牒今天就扣押,令我感到有些不解。依照本州的債權迴收規定,在這種情況下至少也要間隔一周才對。」


    少女根據知識主張。貝夫克惡狠狠地皺起眉頭。


    「……啊?不然怎樣,如果再等上四天,這兩個家夥趁機連夜逃跑,小姐你要負責嗎?」


    「即使真的發生,你們看來也不會有時間之外的損失。打從提供融資的階段起,你們盯上的就是這塊土地吧?」


    雅特麗寸步不讓地反撃。貝夫克的表情變得更加兇狠。


    「……別多管閑事,小姐。聽著,我借錢給那邊那對蠢夫妻,打契約要在上個月月底前連本帶利地償還,他們卻還不出錢。因此我才按照協定來扣押這間當作借貸擔保品的店鋪。事情隻是這樣,沒有任何把問題複雜化的理由。」


    「你從一開始就不希望他們還清借款對吧?既然安排店裏出售這種劣等貨的話。」


    少女遞出先前曾拿起的布料說道。剛剛老板親口說過,店內的貨物是眼前這群人轉賣給他們的。


    「南方特產塔茲克織物──最近很流行是事實。因為暢銷,想靠隻有花樣類似的假貨大賺一票的家夥也源源不絕。世上也有討厭的巧合呢,我前陣子可是才剛對付過這麽一幫人。」


    男子臉上的表情消失。年輕夫婦聽到後瞪大雙眼。


    「……咦?假、假貨?這是……?」


    「我並非專家,但織物的結構明顯不對,也找不到塔茲克織物最大的特徵,藝術性的斜紋線。我剛剛在別家店見過真品,因此不對勁的感覺更加明顯。店裏擺著這種商品銷量也不可能增加。賣家隻是將庫存硬推給你們而已。」


    看上這對眼光不佳的夫婦經營的店鋪及土地,借錢給他們──看出整件事的壓榨結構,雅特麗把布料放迴櫥櫃。貝夫克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嘲笑。


    「哈──那又怎樣?不過是那邊那對蠢夫婦眼睛不夠利罷了。做生意等於打仗啊,小姐。錯全算在看不出東西好壞的人頭上。」


    「我是外行人,不否定這一點。惡質的提前催債,在商業的世界或許也被認可為一種作戰手法……就算如此,下達最後通牒的時間是三天前是你們也承認的事實。那麽,基於此地的商業法,他們應該還剩下四天的寬限期。」


    「混帳,給我差不多一點──」


    對延長的問答感到煩躁,一名手下上前想扭住少女。她迅速抓住那隻手臂壓下去,以站姿鎖住對方的關節。


    「嘎啊啊啊啊……?」


    「既然你們企圖以明顯的形式違反規則,這一點我絕對無法坐視。四天後再上門。這是應該遵守的道理。」


    雅特麗將慘叫的男人推迴店門外,向對手表明堅定不移的意誌。認為自己被黃毛丫頭看扁的那夥人接二連三地撲上去,然而當第二人被打中要害、第三人被投擲技摔出去時,貝夫克不禁臉色一變。


    「喂──你們停手。」


    他叫住正在煽動同伴的手下,直瞪著眼前的少女。因為在這個階段他已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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