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黒影從空中以銳利角度飛向翻滾著白色浪花的海麵。黑影在即將衝入水麵時用力揮動雙翼,劃過波濤之間,再度迴到上空。


    「哦哦。」


    看清飛迴天空的那個黑影用爪子牢牢抓住一隻魚,讓站在沙灘上的男子發出歡唿聲。在這段期間,技術高超的獵人去海上繞了一大圈,最後迴到在岸邊等待的主人身邊。


    「──做得好,米劄伊。」


    從高處迅速往下滑翔的獵人在低空把抓到的魚丟向沙灘後,直接飛向站在男子身旁的少女,在她裹著皮革的右肩上停下。這是擁有白色身軀和黑色羽翼的猛禽──鴞,歲數可能還不大,體長隻比海鷗還大一圈。


    少女撿起魚,用小刀在魚背部分削下一片肉,接著丟給在肩上發出自豪鳴叫聲的搭檔。被喚作米劄伊的猛禽用鳥喙靈活咬住魚肉後一口吞掉,表現出覺得很美味的模樣。


    「真了不起。哎呀,實在精彩。」


    男子拍起手,少女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把抓到的魚放入腰間魚籠,準備離開海岸。然而男子並沒有因為少女的冷淡態度而放棄,反而一臉理所當然地跟在她身後。


    「這就是拉歐的『鷹匠』之枝嗎?雖然聽過傳言,但親眼見識後才知道實際上完全不同。身為空中王者的猛禽居然會如此忠實地聽從人類命令,真讓人驚訝。」


    少女繼續在沙灘上往前走,對長篇大論的稱頌毫無反應。男子一邊吹氣暖和因為海風而變冷的雙手,同時不死心地繼續開口。


    「不過實在遺憾,這麽棒的技巧會在你這一代就失傳。」


    踩著沙灘未曾停歇的腳步這時變慢了,男子也很自然地配合她的步調。


    「我聽村裏的老人說過了,你是最後一個『鷹匠之民』。其他人都去參加戰爭然後再也沒有迴來。」


    「……」


    「和鄰國帕猶希耶的戰爭是徹底的泥沼。無論將來是哪邊獲勝,兩國都會在筋疲力竭的狀態下迎接戰後吧。這不會是太久之後的事情,屆時你打算怎麽做呢?」


    男子直截了當地發問,旁邊的少女則是停下腳步保持沉默。即使想迴答也無法迴答。因為日複一日光是要求個溫飽就已經竭盡全力,她從來不曾考慮過將來的問題。


    「要是無處可去,要不要跟我一起來呢?或許有能活用你技術的地方。」


    「……技術……你是說捕魚技術?」


    那麽可以去找漁夫啊。少女瞪著對方,像是想這樣說。男子誇張地聳了聳肩。


    「你的能力不隻是那樣吧?我有聽說過傳言,據稱『鷹匠之民』能夠看出風向。」


    「就算能做到那種事,在漁業之外又有什麽用處?」


    「我倒是能想到很多用處。自賣自誇一下,我的想像力可比其他人豐富很多。」


    「……你到底是誰?」


    少女對於這番無法掌握重點的對話感到厭煩,提出根本性的質問。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男子露出無畏笑容,攤開雙手。在隨風翻飛的外套下,可以看到筆挺的深藍色外套和長褲。


    「──我嗎?這個嘛,如果真要歸類,是個隨處可見的愛國份子。讓開始稍微好轉的國家變得更好的行動,會讓我感到無與倫比的生存意義。我就隻是這樣的人。」


    對方根本沒有正麵迴答問題。然而,和難以捉摸的發言相反,男子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女,而眼中的光輝,有著莫名吸引她的部分。或者是在這時少女也已經基於直覺感受到──這個男子的目標是尚未存在於這世界上的場所,也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兩人不發一語地看著彼此,這時少女肩上的米劄伊突然高聲鳴叫。因此想起重要事情的少女中斷對話,再度開始往前走。


    「……我可以和你談,但現在必須先迴村子。」


    「?我當然可以接受,是有事情要處理嗎?」


    「也不是……快一點,快下雨了。」


    少女簡短迴答。在她把背後的鬥笠戴到頭上的那瞬間,兩人上空就出現一些烏雲。男子還來不及感到訝異,原本幾乎萬裏無雲的天空降下了傾盆大雨。而且還像是在實際示範什麽叫做晴天的霹靂,連雷聲也開始響起。


    「──真了不起。」


    即使全身都在雷雨中被淋得濕透,男子嘴邊的笑意卻變得更深。一道閃電劃過被烏雲覆蓋的天空,以刺眼的白光照亮整個天空。


    在少女的視線前方,吸入大量水分的深藍色外套和長褲已經呈現出近似黑色的藍黑色。


    「──唔……」


    粗魯的敲門聲刺激耳朵,在夢中迴到遙遠過去的艾露露法伊清醒過來。她先來迴看了看從艦長室才有的大型船窗照入室內的明亮陽光,以及在自己兩側悠哉沉睡的裸男們,輕輕歎口氣知道這下糟了。


    「──少將!起床時間早就已經過了!還有,我的部下裏也有三個家夥沒看到人!您知道他們在哪裏嗎!」


    海兵隊長的粗啞吼聲和敲門聲一起傳入房內,原本熟睡的兩名男性士兵也因為這聲音而同時清醒。


    「……隊長!慘……慘了……!」「哇!我本來打算在天亮前就起來……!」


    「抱歉,我自己也睡過頭了。」


    看到他們才剛起床就臉色鐵青,艾露露法伊也略帶苦笑表示歉意。然而,她下床走向房門後,卻毫不猶豫地把門打開。


    「抱歉,葛雷奇。我好像睡太久了。」


    「這是常有的事……是說,您又全身光溜溜……」


    葛雷奇那張嘴巴裂到耳邊的臉孔有點扭曲,同時歎了口氣。他的雙眼淩厲地在室內四處搜尋,讓還沒穿上內褲的兩個水兵像是剛出生般的小鹿那般不斷發抖。


    「居然同時找了兩人,興致還真好……寇裏、索爾博,給我快點穿上衣服上甲板去。期待的地獄會在之後再讓你們好好欣賞。」


    確定將遭到嚴厲處罰的兩人即使眼裏含淚,也隻能以藝術般的速度來穿上衣服衝出艦長室。長相猙獰的海兵隊長歎了口氣後,他的長官拍了下手像是想到什麽,然後迴到自己的床邊。


    「抱歉,不是隻有兩人。」「太……太母大人!」


    在掀起來的床單下方,還有另一個全裸男子正在發抖。太陽穴爆出青筋的葛雷奇立刻把這個少根筋的部下從床上拖了下來,直接踹出艦長室,根本沒給他穿上衣服的時間。不過最後還是基於一絲憐憫,把揉成一團的衣服從背後丟給他。


    「我說您饒了我吧,少將!您愈是像這樣寵他們,我就得把部下鬆懈的基本心態給重新鍛煉起來!」


    「隻要你愈是像那樣嚴格,我就會更加寵他們。真是美好的責任分擔。」


    「我不是在耍幽默也不是在開玩笑!我這邊可是舞刀弄槍的海兵行業,要是被部下們瞧不起那可全完了!我就是為了避免那種情況才毫不留情地訓練他們,但您知道有一部分家夥在背地裏是怎麽叫我嗎?配合您的『太母』,我成了『老爸』耶!就連我第一次聽到這稱唿時都差點當場昏倒!」


    聽到這宛如嘶吼的慘叫,艾露露法伊不由得放開手上的衣服,開始捧腹大笑。葛雷奇也忍不住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


    「哈哈……老……老爸……!──不,抱歉,這不是該拿來說笑的事情。不過葛雷奇,這種稱唿也不壞吧?隻要把第四艦隊視為一個大家庭,這個『老爸』就是被致上最高敬意和畏懼的對象喔。」


    「那當然,我怎麽能忍受自己真的被瞧不起……不過少將,就算這次可以把部下們的事情先放一邊去,您在這種狀況下還能睡過頭未免也太大膽了吧?偵察艦帶迴敵艦接近的報告後已經過了三天,即使現在這瞬間受到敵人攻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會發生那種狀況。即使估算最短時間,至少應該還有四天都不會受到敵人的攻擊。」


    艾露露法伊邊穿上襯衫邊迴答,不明白原因的葛雷奇皺起眉頭。


    「那又是為什麽?帝國的船有那麽遲鈍嗎?」


    「船艦本身的性能沒有太大的差距,問題是這海域的海風條件。現在的風向幾乎是往西吹吧?如果假設敵人會從西邊進攻,當然我等必須從東邊應戰。那麽,在開戰之際,你認為往西吹的海風會造成什麽影響?」


    海兵隊長思考一會後,以理解的態度點點頭。


    「原來如此,意思是敵人必須從下風處發動進攻。也就是說,少將您認為帝國軍不可能吞下這種不利條件?」


    「一般腦袋正常的船員都不會想要逆風戰鬥,因為大家都很清楚那樣會受到多少限製。更何況我方已經在前幾天接觸時,讓敵人對爆炮的存在留下深刻印象。既然對方很清楚在裝備方麵劣於我方,帝國軍應該會想盡辦法取得上風處的優勢。為了達到這條件,他們大概會采用從東邊繞進個海域的航路吧。」


    艾露露法伊悠哉穿好上衣後,終於把手伸向內褲。葛雷奇嘟囔了一聲。


    「所以在繞遠路過來的敵人到達之前,我等隻能在港口裏傻傻等待嗎……不過少將,把上風處讓給敵人真的沒問題嗎?在那種情況下,是我們處於劣勢吧?」


    「無所謂。包括這艘船在內,我們擁有爆炮艦。這可是隻要我們確實排好陣形迎擊,就能夠抵銷逆風劣勢的玩意。讓我比較擔心的問題,反而是在爭奪上風處的過程中被敵人從旁邊溜過的狀況。我想你也能理解我想避免那種狀況的理由吧?」


    「因為這個港口會受到攻擊。當然防守的兵力將出麵應戰,但屆時敵人會因為處於被我方兩麵夾擊的狀況而舍命作戰。萬一被敵方攻陷,我等第四艦隊就會失去能迴去的港口而被孤立在海上。」


    「正是如此。如果說我們有走錯致命棋步導致敗戰的可能性,那就是唯一且最合理的步驟。所以必須趁早破壞這種可能性,這就是我們待在港口等待的理由──為了讓這支艦隊在帝國軍發動進攻時,一定能在敵方的正麵布陣。」


    窗外吹往西方的強風發出颼颼風聲,讓兩人搭乘的船艦隨之搖晃,就像是在支持剛才那番明快的理論。艾露露法伊一邊聽著那聲音,同時穿上軍服的褲子,臉上表情卻宛如碰上什麽宗教難題的神學家。


    「根據米劄伊的預報,東風的強度會在今天到達頂點,中午過後大概會有暴風雨來襲吧。隻要一想到在那種天候中操控船隻是多費力的事情,就會覺得能像這樣待在港裏悠悠哉哉是一件值得感謝的事情。」


    「……是是是,我明白少將如此從容的理由了。不過講難聽一點,無論敵人會出現還是不會出現,所謂的艦隊總司令官應該連平常也很忙碌才對。」


    「你說的對。放心吧,我並沒有被夢境迷惑到隻是因為風勢很強就可以一整天都在睡懶覺的地步。」


    最後穿上注冊商標的羽毛外套,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終於久違地恢複身為海上將領的威嚴。確認這一幕後,葛雷奇也認同地轉過身子。


    「──看來您總算醒了,那我也該迴到自己的船上。前幾天為止還是『白翼丸』的一份子,讓我差點忘了現在的崗位可是在別艘船上。」


    「嗯,辛苦了。記得明天也來叫我。」


    長相猙獰的海兵隊長決定徹底無視最後這句話,離開長官的房間。艾露露法伊隔著門感覺到他逐漸遠去,並伸了個懶腰。


    「好啦,今天也差不多該去看看我可愛的士兵們──」


    她邊說邊把手伸向在棲木上休息的愛鳥,當雪白的手指正要輕輕撫過羽毛的那瞬間,未曾停止過的唿嘯風聲卻被來自船艙外的刺耳警鍾聲給完全蓋過。


    「敵方艦隊來襲!重複,敵方艦隊自西方來襲!」


    為了監視而離港的六艘齊歐卡船艦之一,率先發現了在西方水平線上形成行列的艦──以旗艦「白翼丸」為首,每一艘停泊在港內的僚艦都聽見在距離港口不遠的海灣內敲響的警鍾,水兵們的戰意也一一被激起。


    被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當成根據地的尼蒙古港是舊東域唯一麵朝南方海域開設的港灣設施。利用海灣深入陸地的地形,在海浪平穩的灣內建造而成的港口能讓許多船艦安全停泊。


    由於沒有其他已經整建以作為登陸地點的港口,過去在爭奪舊東域的攻防中,這裏總是會被視為戰略上的要點。因此當然,這次並不是帝國軍第一次進攻此處。過去發生的海戰總是極為慘烈,無論勝敗,敵我雙方都會出現大量的死傷。


    「對方該不會忘了這些前車之鑒吧──居然偏偏挑中這種強風的日子,逆風從西方進攻。」


    擔任艦隊總司令官的女性站在設置於齊歐卡軍艦「白翼丸」主帆上方的監視台裏,邊透過望遠鏡觀察邊喃喃說道。親眼確認報告無誤後,她把望遠鏡還給負責監視的士兵,迅速沿著繩梯迴到甲板。


    「……原本以為是試圖誘出我方的佯動部隊,但若是那樣,陣容未免過於龐大。看來敵人是真的要進攻──雖然我不認為他們腦袋清醒。」


    艾露露法伊邊對著屏息等待的士兵們發話,同時半認真的懷疑──敵方的將領是不是因為什麽意外撞壞了腦袋?因為按照船員的思考模式,自己主動從逆風位置進攻的行為就是如此的欠缺常識。


    首先最重要的前提,就是這世界上的所有帆船都無法正麵逆風航行,能辦到的動作隻有在一定的角度內斜向前進。當處於上風處和下風處的船艦各自套用這原則後,就會形成單純又明確的有利或不利構圖。換句話說──處於上風處的船艦可以自由航向位於下風處的敵人,但相對之下,處於下風處的船艦卻無法直直衝往位於上風處的敵人。


    如果要更簡單說明這個優劣勢的差距,可以試著想像一種讓兩個人互相丟球的遊戲。隻是其中一方能直接朝著對手丟球,但另一邊卻必須讓球先打中地麵再彈向對手。而前者就是上風處的船艦,後者則是下風處的船艦。無論看在誰的眼裏,哪一方具備壓倒性優勢都是一目了然吧。


    再迴到帆船的話題,處於逆風的不利並非隻有無法自由航行的問題。和順風的敵人相比,航速將會受限也是很大的劣勢,而且還要再加上先前提過的「無法直線衝向敵人」這一點。綜合以上,可以試著從上風處船艦的角度來思考。眼前有航行速度劣於我方的敵艦,多次左右轉換方向並以「之」字型航線逐漸靠近。在這段期間內,對方會持續暴露出毫無防備的船隻側麵。


    那麽我方該如何攻擊這可憐的敵人呢?可以按照古老方法以船頭撞角撞擊,隻要執行得當,敵艦將會受到嚴重損害。不過在這次戰役中,會追加另一項兇惡的條件。如果處於上風處的船艦裝備了爆炮,那麽會如何?


    「要把在這種條件下發生的事情稱為海戰都嫌誇張──」


    即使身處即將開戰的狀況,艾露露法伊甚至有種滿心遺憾的感覺。一想到接下來自己將指揮的單方麵屠殺,她實在無法抑製沉重的憂鬱情緒。即使那等於自軍的壓倒性勝利也一樣。


    「太母大人,所有船艦都已經完成出港的準備!」「隨時都可以出發!」「請下令吧,太母大人!」


    心愛部下們的聲音激勵著她。艾露露法伊斬斷內心感傷,終於開口大喊:


    「──出擊!雖然敵我雙方的位置和預定相反,但要做的事情都一樣!敵人是惡名昭彰的海盜軍!就讓喀爾謝夫船長的後裔們好好見識我等的實力!」


    「「「「「「「一切都遵從太母大人的意誌!」」」」」」」


    迴應的聲音形成嘹亮的和聲。就像是要為合唱增添風采,在旗艦上空盤旋的米劄伊也發出鳴叫聲。在「白翼太母」之下團結一心的士兵們朝著大海上的敵軍,勇猛驅船向前──


    *


    「──出來了嗎!」


    在帝國海軍第一艦隊旗艦「黃龍號」的艦尾甲板上。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和各守崗位的部下們一起遠望著在航行路線上擺出陣形的敵方艦隊。


    首先衝向最前方的是排成一橫列的十六艘三桅帆船中型艦。前進到敵我距離約剩下一海裏之後,那些齊歐卡船艦一起開始向右調轉船頭。不過這行動並不是為了改變航向,單純隻是在變更船體的方向。


    齊歐卡艦隊保持彼此間的位置關係,結束向右九十度的調頭行動。就像是表現出絕不讓帝國艦隊通過的堅決意誌,這十六艘船艦在東方海麵上排出縱一列的戰列。


    「單一戰列線……!正如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子所說!」


    尤爾古斯上將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根據以近距離戰鬥為基礎的慣有海戰理論,根本無法想像這種將船體側麵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敞人麵前的陣形。因為這種陣形不但無法主動縮短和對方之間的距離,甚至像是在邀請敵人攻擊自己側麵。


    然而,這常識已經因為爆炮的誕生而遭到推翻。既然采用把爆炮並排裝備在船隻側麵的構造,那麽這個新武器能發揮出最大威力的情況,就是把側麵朝向敵人的期間。所以敵人才會排成戰列線,而且采用單列的原因,是基於避免前方船隻妨礙到自軍炮擊的考量。


    在排成一列的這十六艘船艦後方,從遠處港口出現排成雙橫隊的軍艦群。這一批大約是二十艘。按照數量,這批船艦才是齊歐卡方的主力,然而根據他們排成兩列並在單一戰列線後方待機的狀況來看,那些應該都是沒有裝備爆炮的舊型船艦──因此,帝國士兵們注意的對象果然還是集中在前方布陣的這十六艘船艦身上。


    「上……上將!如果那些家夥全都是爆炮艦──」


    聽到舵手講出的話,周圍的水兵們都咽下一口唾沫。每個人的腦海中都閃過暴露在炮擊猛烈威力下的「暴龍號」下場。然而他們的長官並沒有迴應。因為他為了看出情況,正在專心觀察掀起白色浪花的大海另一端。


    「──不可能,十六艘太吹牛了。」


    另一方麵,位於帝國軍雙橫隊北端位置的帝國軍艦「新月號」上,站在前桅監視台裏的黑發少年比任何人都先得出解答。


    「評估齊歐卡一年的鐵礦產量,還有為了冶煉、加工必須耗費的勞力;爆炮完成後在分配時的軍方內部優先順序;以及能裝備爆炮的新型船艦的建造成本。即使在有相當誤差的情況下來進行推論,目前齊歐卡第四艦隊依然不可能擁有十六艘爆炮艦。如果是身為國防關鍵的


    第一、第二艦隊應該會優先獲得裝備,但新設的第四艦隊不會有那種待遇。」


    由於原本是從帝國分割、獨立出的國家,帝國對齊歐卡關於天然資源的內情也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資訊。所以這不隻是基於伊庫塔的知識,也是和可以稱為國政資料活字典的夏米優殿下的知識互相對照後才做出的否定結論。


    插圖005


    「托爾威,你的判斷如何!」


    少年對搭檔庫斯下令,對著隔壁船上的戰友發出光信號。


    「──嗯,看得出來,阿伊。那個艦列裏混著兩種船艦。」


    在伊庫塔搭乘的「新月號」右方,僚艦的帝國軍艦「日輪號」駛過大海。在左舷靠近船頭的位置,可以看到彎下膝蓋,以雙腳貼著屁股的獨特姿勢坐在甲板上的托爾威。


    他抱著以三腳腳架支撐的中型炮管,而翠綠色的右眼正透過新武器附帶的望遠鏡──不,光學瞄準器仔細觀察。


    「雖然無法找出詳細的差異,但隻有一點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同樣是中型艦,從水麵到船上的高度卻不同。我想恐怕船身較低的是爆炮艦,較高的則是舊型艦。是因為爆炮的重量,導致船身有較多部分沉入海麵下。」


    托爾威先仔細觀察所有敵艦後,才命令部下對旁邊僚艦送出光信號。一邊利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見解傳達給伊庫塔知道,同時讓船上的船員們也注意到關鍵性的「差異」。


    「聽他這麽一說,的確吃水深度不同……」「用那種方式來辨別真的沒問題嗎?單純隻是艦型不同吧?」「不,如果是因為艦型,會更──」


    水兵們半信半疑地交換意見。這時──正好把視線朝上的一名男子愣住並瞪大眼睛,放聲喊叫。


    「喂!大家看!是氣球!天空兵出來了!」


    *


    「……嗯,既然對方沒有表現出畏懼反應,表示我方的偽裝應該被看穿了?」


    受到強大的順風吹動,氣球部隊很快從空中越過艾露露法伊的頭頂。她待在右舷承受強風導致船身有點傾斜的齊歐卡艦隊旗艦「白翼丸」上,露出無畏表情目送氣球遠去。


    「算了,就算是那樣也無所謂。這種做法或許有點奸詐,但沒有人規定戰場僅限於海上,就請你們接受來自天空,無法阻止的擾亂吧。」


    過去讓名將哈薩夫·利坎吃了不少苦頭,自空中落下的轟炸彈──天空兵部隊的「空襲」。


    幾乎對所有船員來說,沒有什麽事情比船上的火災更讓人覺得厭惡棘手。必須先將腳下的無限海水一桶桶汲起才能用來滅火,而且這份努力也得贏過火勢,否則就會失去意義。著火的船帆會被燒落,船桅會成為燃燒的巨大柴薪,船上很快就會化為灼熱地獄。想逃命的船員恐怕隻能投身大海。


    「實際上,我並不期待能得到那麽大的效果。這裏的天空兵人數不多,『轟炸彈』本身的命中精準度也是問題。還要擔心誤擊,隻有彼此還保持距離的現在才能使用。所以呢,總之隻要能讓敵人亂了手腳就算及格,若能進一步讓哪艘船的船帆燒起來則是滿分。」


    艾露露法伊滿心從容地這樣說道,繼續旁觀天空兵們的活躍。可以看出前方的氣球慢慢降低高度。應該是想要降低到膛線風槍的有效射程邊緣再開始「空襲」吧?後續的氣球也跟著這樣做。


    這時,在太母抬頭望著的空中,瞬間炸出一團伴隨著爆炸聲的火焰。


    「──咦──」


    她的大腦約有兩秒半陷入空白。這段期間內又發生第二次爆炸,高度降低最多的兩個氣球連續從艾露露法伊的視線中消失。


    「──快……」


    慢了一秒,彷佛被落雷打中的衝擊竄過艾露露法伊的全身。在其他水兵都站在甲板上茫然仰望天空的狀況下,即使明知無法傳達給對方,她依舊竭盡全力嘶吼。


    「快恢複高度!逃往空中!快!──!」


    *


    「……唿……」


    在帝國軍艦「日輪號」甲板前方靠左舷的位置,將曆史上第一次的恐懼和衝擊送給原本宣稱無敵的空中士兵後,青年帶著懷中的武器瞪向天空。


    「打……打下來了……」


    正在準備幫浦和水桶以應對滅火作業的水兵們忘了自己的工作,紛紛因為在遙遠天空中發生的狀況而原地呆站。數秒前的慌亂彷佛隻是一場夢,「日輪號」上被名為戰栗的沉默占領。


    「擊墜兩個目標。繼續射擊,調整角度──右四上三。」


    狙擊手發出指示後,旁邊負責輔佐的部下動手調整炮身的角度……以風槍的標準來看,這個炮管太粗了。然而就暮這東西和風臼炮一樣,在炮身底部都有管線連結到三隻風精靈身上──但要稱作大炮又顯得炮管過細。


    「──剩下機體的高度上升,已經要逃走了嗎?」


    確定敵方喪失戰意後,青年隔著光學瞄準器的視線也稍微緩和。不過周圍的船員們又多花了一點時間,才總算能開口詢問他到底用了什麽和做了什麽。


    「對物膛線風槍,這就是我們帶來的新武器。」


    在位於戰列中央的帝國軍艦「槍魚號」甲板前方,微胖的少年對要求說明的船員如此解釋。實物還和狙擊手一起待在他們的眼前。


    「如同各位所見,發射的原理和風臼炮相同。隻是使用的子彈尺寸不同,這個武器並不是使用炮彈,而是大型子彈。因為是利用三隻風精靈產生的壓縮空氣來擊發,飛行距離當然能夠大幅延伸,對空的話,四百公尺多一點都還在有效射程內。所以在巨大氣囊裏灌滿可燃性揚氣的氣球是最好的獵物。」


    伴隨著結果的性能解說讓水兵們發出一陣感歎。對於陸上人員帶來的隱藏王牌的威力,就連旁邊的波爾蜜也難掩驚訝反應……其實前天已經做過同樣的說明,但那時這東西還被視為隻是比較細長的風臼炮,似乎並沒有特別引起注意。


    ──對物膛線風槍。雖然馬修說是新武器,但比較正確精準的講法,其實是把過去沒有實用化的舊武器拿來改造。


    利用複數風精靈來射出子彈並藉此讓射程長距離化,這個點子本身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然而當時卻認為「就算能飛得再遠,無法瞄準目標也沒有意義」而遭到放棄。沒想到在能讓彈道取得飛躍性安定的膛線技術登場後,卻因此死灰複燃。


    ──雖然具備射程但是卻沒有壓製力,所以無法取代爆炮。不過就算是這樣,這武器依然有意義。因為這樣起碼可以結束天空兵的無敵時代──


    當時說出這些話的伊庫塔臉上帶著陰影。馬修突然想到,那或許是在悼念直到最後都遭受天空兵折磨的利坎中將的生涯吧?因為至少現在,馬修本人也迴想起那位隻在東域見過一次的名將的沉穩臉孔。


    這時,「槍魚號」艦長西古魯姆海校邊命令那些快成為看熱鬧群眾的水兵們迴到崗位,同時走向馬修身邊。咬著粗大菸鬥的嘴邊掛著無畏微笑。


    「小子,居然突然打出這麽豪華的煙火。托福,我方船艦才能避免被燒焦的下場,真是謝啦。」


    「不……不客氣。不過擊落敵軍的應該是『日輪號』上的同伴,因為這邊還在射程外……」


    「怎麽那麽麻煩,總之我就全都一起道謝。能像那樣讓自以為待在天空就絕對安全的家夥們好好嚐到苦頭,真是讓人感到爽快!」


    「槍魚號」艦長先豪爽地笑了一陣,接著才轉向船頭。


    「好啦,既然開場戲已經在空中演完,接下來終於輪到我們了──上吧!船員們!」


    「「「「「「是!」」」」」」


    *


    在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旗艦「白翼丸」船頭甲板上。親眼清楚目睹部下在空中失去生命後,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就像是失去支軸般地屈膝跪倒在地。


    「請……請您振作一點,太母大人!『空襲』雖然遭到封鎖,但是被擊落的氣球隻有兩個!天空兵們受到的損害很輕微!」


    「沒錯!這都是因為太母大人您事前曾指示:『萬一被對空炮火或是類似的東西狙擊,就要立刻停止攻擊恢複高度』!」


    周圍的水兵們紛紛出言鼓勵,然而艾露露法伊卻抖著嘴唇喃喃說道:


    「……隊列前方的兩個氣球是三號機和七號機。馬婁、荷普金、辛迪、洛可、比達加、艾克堤爾、薩伊達、摩爾德普、黑奇、馬茲卡──大家……大家都死了嗎?甚至還來不及發揮出訓練的成果,就這麽輕易死去!」


    年輕的海軍將領眼中含著淚水,用力揮拳打向甲板。永遠失去的士兵們的名字、臉孔以及和他們每一個人的記憶都在她的腦中不斷打轉。


    「你們一定很害怕吧,一定很痛吧……!真可憐,真可憐,真可憐……!我該給你們更多擁抱!不,早知道會這樣,應該要把你們永遠留在懷裏!那些孩子已經遠去!再也不會對我展現笑容!」


    正因為明白這慟哭沒有任何虛假,周圍的水兵們紛紛閉上嘴巴保持沉默……「白翼太母」對指揮下的所有士兵都給予同樣深厚的慈愛,所以她剛才一口氣失去十名心愛的孩子。沒有人能明白她的痛苦到底有多深重。


    嗶……上空響起鳥叫聲。聽到愛鳥像是在斥責自己「振作一點」的叫聲後,它的主人緩緩站直身子。她沒有抹去沿著臉頰滑落的淚水,直接狠狠瞪著敵軍。


    「……我要讓你們償還……用你們的死來賠償我的孩子!」


    沸騰的憎恨從太母的口中冒出。無限的慈愛現在已經完全反轉,化為沒有極限的敵意襲向傷害親人的對手。


    「打開左舷全部炮門,準備炮擊!所有船艦跟上!要使出全心全力,將死亡帶給奪走無可替代家人的他們!」


    聽到太母的命令後,士兵們別無選擇地開始行動。即使這命令代表單方麵的屠殺即將展開,也已經成為所有人該期待的事實。


    「收到命令了!快準備炮擊!」


    從露天甲板往船內向下兩層的炮台甲板上,收到指示的齊歐卡炮兵們正在狹窄的空間裏忙碌行動。人口密度已經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爆炮沿著舷側排列,每邊共有八門。調節射擊角度,清掃炮身內部,還有裝填炮彈──為了維持發射速度並完成全部工作,一門大炮需要六名士兵。所以,炮台甲板當然會很擁擠。


    「……痛!喂!當心點!」「抱……抱歉!船身傾斜得太嚴重……」


    每當腳下晃動,到處都會有炮兵相撞。這也難怪,除了空間狹窄,再加上右舷受到強風吹襲,現在船艦本身往左舷大幅傾斜。而且不隻「白翼丸」,這是把右舷朝向上風處並排出單一戰列線的十六艘船隻的共通現狀。


    「你們別拖拖拉拉!敵人已經進入射程範圍了!」


    負責監督的士兵怒吼著提醒眾人。即使因為傾斜的立足點而吃了不少苦頭,炮兵還是圍住爆炮,同時,位於船體側麵的炮眼也跟著打開。下一瞬間,發現浪濤已經逼近腳邊的士兵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好,完成準備了吧!──開始裝填!」


    配合指示聲,炮兵們迫不期待地開始行動。首先用刷子伸入炮口清掃內部,接著把必須抱個滿懷的橢圚球形炮彈塞進去。


    「注入揚氣!」


    火精靈的「火孔」產生的揚氣經過管線運送,並通過作為中繼點的風精靈,注入炮身底部並進行壓縮。炮兵們的臉上閃過緊張,因為一旦處置有任何錯誤,這裏累積起來的力量甚至大到有可能把他們本身給炸飛出去。


    「瞄準!」


    為了瞄準對麵的敵方戰艦,炮兵們看向有十字線的瞄準器──然而這時,他們卻全部停止動作。


    「……咦?」「等等,這是……」「要更往上……?可……可是……」


    作業已經完全中斷。他們隻是紛紛發出困惑的聲音,卻一直沒有提出「完成瞄準」的報告。負責監督的士兵滿心焦躁,不由得大罵:「你們在搞什麽!」


    這邊的情況尚未解決,船上已經送來開始炮擊的命令。實在無法繼續拖延,士兵慌慌張張地催促部下們行動。


    「等……等第二炮再進行左右的調整!有確實調成仰角吧?不能再等了!要開炮了!」


    聽到這種命令,部下們也無法違抗。他們的長官連負責瞄準的士兵們為何如此困惑都沒有確認,在滿心焦躁的影響下開口大喊:


    「好了,開炮!」


    ……排成單一戰列線的齊歐卡船艦共有十六艘,其中非偽裝的爆炮艦占了半數,共有八艘。


    這瞬間,伴隨著類似雷鳴的轟隆聲,八門x八艘=共六十四門的爆炮從這些船艦上一起噴出火花。總共六十四發力量強大到隻要一擊就能夠打斷船桅的炮彈發出媲美龍的怒吼聲,在海上擊出。每個人都預想到單方麵的屠殺即將開始。


    然而,所有炮彈卻在飛行兩百公尺之前,就落入大海造成一根根水柱。


    「──什麽?」


    在「白翼丸」船頭甲板上的艾露露法伊帶著困惑,親眼目睹完全沒對敵軍造成任何損害就已經結束的第一擊。


    是麵對敵人的焦躁導致船員們沒有瞄準嗎──帶著這種懷疑的她轉過身子,把視線朝向通往下層甲板的樓梯口。幾乎同時,一臉驚慌的炮擊監督士兵就衝了出來。艾露露法伊立刻對他嚴厲說道:


    「這是怎麽迴事?離敵人還有半海裏以上!快點修正炮擊的瞄準!」


    「關……關於這件事……!我等也沒有預料到會這樣……!」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隻要把仰角調整多一點不就得了嗎!至今為止的訓練明明做過很多次了!」


    隻是吞吞吐吐沒有講出重點的監督士兵讓艾露露法伊失去耐性,為了親眼確認狀況而衝進樓梯口。沿著樓梯往下到達炮台甲板後,士兵在一片混亂中依舊拚命和炮身格鬥的模樣映入她眼中。


    「──這是──」


    隻看一眼,艾露露法伊就完全理解狀況,同時也領悟到自己剛才的命令是多麽偏離要點。原因就是──那命令已經被實行了。在她的眼前,八門爆炮已經被調整成可能的最大仰角。


    「太……太母大人!因為船身的傾斜實在太嚴重,爆炮的角度無法跟上!」


    「真是非常抱歉,但已經提高到幾乎會擊中炮眼的角度了……!」


    現場的炮兵們提出遠比剛才的監督士兵更精確的狀況說明。這瞬間,艾露露法伊就像是被雷打中那般,腦中的許多線索一口氣全部串連起來。


    「……難道,敵人是早就預測到這點……?」


    艾露露法伊一邊因為從未承受過的衝擊而全身發抖,同時透過炮眼的洞口,瞪向在波濤洶湧大海上列隊的敵方艦隊。


    *


    「……敵方應該差不多要察覺到我方刻意從下風處進攻的理由了吧。」


    在帝國軍艦「新月號」的前桅監視台上。黑發少年一邊抓住扶手抵抗來自正麵的強風,同時觀察混亂的敵軍。旁邊還可以看到因為擔心他而跟來監視台的副官蘇雅的身影。


    「敵方炮擊打不到這裏……伊庫塔中尉,這是……?」


    「這裏麵沒什麽困難的道理。讓船隻側麵正對著吹來的風,當然會讓船體倒向下風處,今天這種風勢強勁的日子會更嚴重。而船體傾斜,就代表裝在船舷的爆炮也會跟著傾斜。換句話說,所有的炮身都會朝下。」


    透過眼前的光景,伊庫塔取得作戰第一步確實有效的反應。他一邊看著望遠鏡,同時半自言自語地繼續說明。


    「如果隻是不嚴重的傾斜,大概可以靠提高炮台本身的仰角來調整……正因為如此,我方才會選擇風勢強烈到甚至超過調整上限的今天。從一開始就放棄處於上風處的優勢,為了縮短爆炮的射程而從下風處進攻。如同預想,對方的最大射程已經降低到平常的三分之一以下。」


    聽到了這番彷佛在表明並沒有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狀況的解說,他的副官拚命讓理解力能夠跟上……為了讓自己身處跟在這長官身邊的立場卻又不顯得突兀,蘇雅也從平常就付出許多努力。


    「……到封鎖炮擊這段的理論我可以理解,但是,還是有無法想通的部分。什麽程度的風和什麽程度的傾斜能造成敵方爆炮的射程大幅減少──沒有搭乘過爆炮艦的伊庫塔中尉為什麽可以如此深入了解?」


    少年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蘇雅很清楚,那是他聽到好問題時的表情。


    「……在『暴龍號』上第一次看到爆炮艦時,我第一個印象是『這東西並不洗練』。作為裝備爆炮的船艦,我認為整體的造型與構造還是有不相稱的部分。特別明顯的是船體側麵的炮眼尺寸,看起來那樣實在太小。所以我懷疑,根據運用爆炮的狀況,那尺寸是不是會在調整射擊角度時造成阻礙。」


    蘇雅倒吸了一口氣。身處船隻本身幾乎沉沒的激戰,而且自身也負傷麵對生命危險的狀況下,這少年居然還能觀察敵艦到如此詳細的地步。


    「當然,光這樣還無法擠出具體弱點。所以接下來我去請求經驗豐富的各位船員提供意見。因為有詳細記錄爆炮艦的外型、尺寸以及航行速度,要請他們推測出哪種程度的風勢會讓船身大幅傾斜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可……可是,敵方的爆炮艦不一定全都采用相同構造吧?剛才中尉提出的炮眼過小問題也有可能會在之後建造的船艦中獲得改善……」


    「那不可能。就算齊歐卡有造船的天才,要製造出能以高水準對應爆炮搭載需求的戰艦,過程需要的反覆試驗程序還是嚴重不足。你可以試想看看,對齊歐卡軍來說,即使把之前碰上『暴龍號』那迴也算進去,這也隻是他們第二次在實戰中投入爆炮艦的案例。因此至今為止,他們幾乎都沒有實際驗證在戰場上使用時的便利性。換句話說,現在出來應戰的那些船艦實際上等於是測試作品而已。」


    少年繼續解釋。幾乎其他帝國軍人都沒察覺,這正是爆炮艦因為是新武器才會出現的缺點。


    「假設齊歐卡有造船的天才技師,而且那家夥也主張『應該要讓炮眼的尺寸更大』。不過在這意見實際反應到設計上之前,應該會遭遇到相當激烈的反對。畢竟炮眼是在船身側麵挖出來的洞口,擴大洞口會直接導致船體進水的風險變高。如果要執著於船艦本身的性


    能,炮眼應該是愈小愈好。既然爆炮是剛完成沒多久的武器,那麽在齊歐卡的造船現場,應該有很多人比較想把船隻本身的性能視為優先條件吧。想說服那些家夥,要靠實際證據,也就是必須明顯展示出『炮眼太小導致的弊害有多嚴重』這點。不過,為了達成這目標,需要──」


    「……爆炮艦本身在實戰中的運用經驗──對吧?而現在的齊歐卡還欠缺這種實例。」


    蘇雅找出解答後,繼續反覆思考過程。伊庫塔偷看那認真的側臉,確定自己的副官應該會繼續成長。跟在他身旁而持續受到的刺激,對蘇雅·米特卡利夫的思考迴路帶來巨大的影響。


    「不管怎麽說,這下封鎖了靠爆炮的單方麵攻擊──敵方將領會怎麽做呢?」


    *


    「……把位於炮列左右兩端的炮台各一個,還有現在堆在這裏的炮彈的三分之二都立刻移到右舷的炮台甲板!快!」


    艾露露法伊靜靜思考一會之後,很快對著束手無策的炮兵們發出這種命令。


    「啊……是!」「快搬!你抓好那邊!」「大炮要通過!快點清出空間!」


    雖然有極少數的人無法理解她的意圖,但是這瞬間卻沒有任何人還愣著不行動。這可是太母下達的指示,不會有人懷疑其價值。


    「叫船上也把人手派過來!要把船隻重心暫時移向右舷!這樣做應該會讓傾斜的船身被拉迴一點!」


    這下幾乎所有人都想通了。她是想要藉由移動重心,來讓被強風吹到傾斜的船體恢複原來位置。由於大炮和炮彈都是鐵塊,隻要移動場所,就能直接當成壓倉物。雖然對必須搬運的士兵來說那是很辛苦的工作,但船內還有這種程度的人手。


    「也用光信號傳達給其他船艦!叫他們先把三分之二的炮彈和兩門大炮移動到右舷,直到跟敵艦間的距離縮短到兩百公尺內之前都這樣戰鬥!即使間隔看起來很近也沒有必要驚慌!敵人處於逆風位置!無法正麵朝向我方移動!」


    士兵們對太母的發言寄予全麵信賴,片刻不停地繼續行動。艾露露法伊以信賴眼神望著他們的背影,但實際上內心卻遭到嚴重的掙紮侵襲。


    「……真是讓人煩惱……我實在很想乾脆讓所有船艦都轉向下風處。光是那樣做就能讓船身的傾斜恢複正常,大炮的射程也會恢複。很容易就能從側麵讓敵方受到炮擊,但──」


    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甩開這誘人的誘惑。在這時選擇切向逆風位置並趁著和敵人錯身而過時展開攻擊──換句話說,這個選擇就是要展開反航戰,也就是雙方各采用相反的航行方向並進行海戰的一種戰法。


    處於順風優勢反而成了缺點的現狀,乍看之下,那似乎是單純的好主意。和敵方艦隊保持平行,趁著彼此交錯而過時擊出炮彈攻擊,接著隻要保持距離並繞到對手後方繼續炮擊即可。到時應該可以讓情勢演變成和目前在後方布陣的二十艘僚艦一起展開夾擊的戰況吧,正可說是一網打盡──要是再稍微欠缺考慮,說不定她已經實行了這個念頭。


    「……有兩個陷阱。首先在反航戰中,能對敵方使出炮擊的時機隻有一次,也就是彼此錯身而過的那瞬間。就算爆炮的確強大,光是這樣恐怕也無法對大部分敵艦造成強烈損害。」


    艾露露法伊用力咬牙。為了告誡自己,她繼續自言自語。


    「另一個陷阱是隻要繞到敵方背後,就能夠和目前待在後方的二十艘僚艦一起展開夾擊──這個想法本身就是決定性的錯誤。要是演變成那樣,敵人會立刻切換成亂戰。因為從敵我雙方混戰的那瞬間開始,遠方的爆炮艦就再也無法出手。」


    爆炮的命中精準度並沒有絕對到能夠在雙方艦艇交雜的亂戰中隻針對敵方射擊。既然不能接受誤擊僚艦的後果,那麽遠方的爆炮艦到頭來隻會被迫旁觀。如果硬要參加戰鬥,隻能前進到不必擔心誤擊的近距離後再發動炮擊……然而這種情況下必定得放棄爆炮艦最大的優勢,也就是距離。


    艾露露法伊的內心已經沒有任何懷疑,確定帝國軍是因為評量到這種發展後才發動攻勢……僅僅遭遇過一次,僅僅觀察過一次,就正確看穿新建爆炮艦的缺點。換句話說──敵軍裏有能夠辦到這種事情的人才。


    艾露露法伊感覺一股寒氣爬上背脊。在她認識的人物中,隻有一個人能做到這種事。敵方存在著能夠和那個白發將領媲美的威脅──這個推測在「白翼太母」胸中喚起彷佛漩渦般的戰栗感。


    「……一瞬的大意就會威脅到生命,大家要好好記住──這次的敵人很強。」


    *


    「左滿舵!」


    西古魯姆海校那跟怒吼沒兩樣的叫聲響遍甲板,帝國軍艦「槍魚號」的船體往左舷大幅傾斜。在左右和後方列隊的僚艦們也在同一時機進行迎風換舷,切換前進方向。


    到達爆炮的有效射程前,所有艦艇都配合旗艦「黃龍號」降低速度。即使在強風中操控船隻需要高水準的技術,然而依舊沒有任何一艘船在艦隊運動中落後,隻能說是不愧是帝國海軍。馬修再度親身體會到他們的實力。


    「……嗚!」


    在他視線前方,海麵冒起幾根水柱。同樣是炮擊,和從船上發射後飛不到兩百公尺就落入海中的前一次相比,這次的射程提升了大約五成。隻是水柱的數量減少到約剩下四分之三。


    微胖少年稍微思考了一會,就正確判斷出這光景代表的意義。


    「呃,我記得這樣確實是……對,把一部分大炮移往右舷減少船體傾斜。在伊庫塔的預測中是『最棘手的情況』。」


    馬修腦裏迴想起黑發少年的聲音──如果敵人的指揮官是個愚將,光是對預料外的狀況感到束手無策,大概就會浪費不少時間。如果是平凡將領,應該會切換成先進行反航戰再夾擊的戰術。然而如果是名將,會不惜暫時減少炮門也要固守上風處。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風槍兵必須好好工作一番──


    「……風槍兵第四班,在右舷船頭甲板集合!一邊注意不要妨礙到船上作業,同時適度散開舉槍備戰!」


    聽到命令後,風槍兵一起從樓梯口往外衝。看到部下們各自在船艦前方右側找好位置後,馬修以不輸給風勢的大音量做出指示。


    「接下來要開始壓製射擊!每兩個伍為一組,統一射擊目標,以一齊射擊瞄準敵艦的炮眼!現在還可以無視船上的敵兵,重點是盡量讓爆炮無法行動,知道嗎!」


    「「「「「「「是!」」」」」」」


    「對物膛線風槍的狙擊手暫時先優先觀察敵人,不必射擊!要看穿可能狙擊這艘船的大炮並發出通知!我會根據情報,逐一做出變更射擊目標的指示!你們要給我聽清楚並好好記住!」


    「「「「「「「yes, sir!」」」」」」」


    聽到馬修這種以正麵意義放鬆了緊張情緒的命令,部下們也沒有感到不安,直接服從……因為在北域突破死線而促使評價提升的人並不是隻有伊庫塔和雅特麗。這個微胖少年也逐漸被士兵們認同為一個能夠把性命托付給他的將領。


    另一方麵,還有一個人在遙遠上方的監視台觀察馬修的情況。在這艘船上幾乎陷入孤立的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邊盡全力達成被賦予的觀測任務,同時以羨慕的眼神望著現在仍舊精力旺盛地指揮部下的馬修身影。


    「……北域動亂的英雄嗎……」


    她喃喃自語。波爾蜜已經在「暴龍號」上體會到這評價絕對不是誇大其詞,也很清處對方遠比自己更具備戰場上人員應有的心態。


    「……可是,我也可以……我也……!」


    由於太過用力,抓著扶手的手指已經泛白……波爾蜜反覆迴想著死去部下們的臉孔與名字,現在仍舊尋找著能向他們表達歉意的方法。


    「好,開始一齊射擊!」


    在攻擊命令後,壓縮空氣炸開的聲音尖銳地刺激耳朵。無視於她內心的掙紮,戰場一刻刻變得更加嚴酷──


    *


    「……嗚啊!」「咦!」「哇……哇啊!」


    在和齊歐卡艦隊旗艦「白翼丸」一起組成單一戰列線的八艘爆炮艦上,所有船艦的左舷炮台甲板內都響起水兵們的慘叫。手腳或肚子被擊中的人翻滾著倒到地上,他們一邊扶起負傷的同袍,同時咂嘴地從炮眼口退開。


    「可惡!帝國那些家夥……!居然用風槍集中射擊炮眼!」


    「沒辦法對應嗎!這樣連裝填彈藥都有困難!」


    目睹同袍在眼前被擊中的光景,讓炮兵們猶豫著無法繼續工作。馬修等人的攻擊出現預期的效果,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殺死敵方士兵,而是要盡量減少爆炮的發射頻率。


    「沒辦法!裝填炮彈的期間把炮眼關上!雖然會多增加手續,但這樣就不必畏懼槍擊!」


    負責監督的士兵下令後,炮兵隻能實行這對策。在炮眼被一一關上的情況下,他們一邊聽著彈雨打中船體側麵的聲音,同時迅速將炮彈塞進炮管裏──


    *


    「……艦隊前列即將進入爆炮的射程範圍內,尤爾古斯上將。」


    在帝國艦隊旗艦「黃龍


    號」的艦尾甲板上,暫時離開展帆作業監督崗位的剛隆海校平靜地對長官提出警告。


    「嗯,我明白,接下來不可能完全無傷。」


    迴答的尤爾古斯上將臉上也帶著強烈的緊張神色。原本配合「黃龍號」而放慢的其他僚艦已經開始逐漸提高航行速度,在下一次的艦隊運動──迎風換舷之後,他們就會完全搶先在旗艦前方吧。為了盡早要衝進敵方艦隊裏。


    「唉,真讓人不甘心……!要是配合這巨大船體的速度,靠近敵人前不知道會受到炮擊的多少損傷。雖然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但是我本身還是很想搭乘最需要駕船技術的先鋒船艦。」


    「我實在無法同意,不管是爆炮還是膛線風槍,都是最適合讓站在最前方的得意忘形指揮官突然喪命的武器。畢竟沒有人能保證在正要衝鋒的關鍵時刻,會不會有湊巧飛來的炮彈與上將的頭部發生了命運般的相逢。」


    「雖然聽起來火大但很有道理!明明宣稱保身行為很蠢的人不就是你嗎!」


    「即使迴避戰鬥的結果導致上將被左遷,第一艦隊也能繼續存在;然而在戰爭中上將一旦死亡,艦隊本身將會陷入危機。所以我想那樣其實也很蠢。」


    「下一次要不要真的捏爛這家夥的那裏,讓他成為侍童呢……」


    尤爾古斯上將先瞪了一眼把想講的話全都講出口還滿臉若無其事的副官,才再度把視線朝向前方。連剛才和旗艦並排的後列僚艦,現在也領先了兩個船身的距離。至於更前方的前列船艦,已經逼近到距離敵艦略多於三百公尺的位置。


    「──好了,終於要開始了。考驗海盜軍的勇氣和技術的三百公尺。」


    「聽好!迎風換舷!」


    在西古魯姆海校的命令下,船員們操作帆桁,讓帝國軍艦「槍魚號」的船體隨之斜向朝著上風處移動。和本艦組成橫列並排的僚艦也同樣改變航行方向,和十六艘齊歐卡船艦的距離愈來愈接近。


    「所有人變更射擊位置!往右舷移動!」


    在船頭甲板上,部下們正根據馬修的指示行動。由於船的方向會隨著迎風換舷而改變,他們也必須在船頭甲板的另一側重新布陣。在新的位置重新瞄準目標的同時,士兵們發出興奮的喊聲。


    「哈,敵人這麽膽小真輕鬆啊!」「沒錯,隻要攻擊蓋子打開的位置就行了。」


    在裝填炮彈的期間,敵人靠著關閉炮眼來躲避射擊。然而看在攻擊方眼裏,這樣反而方便。畢竟他們隻要「攻擊炮眼打開的位置就行了」。比起不確定哪個大炮會攻擊的情況,現狀更容易集中射擊。


    「別大意!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敵方的炮擊開始能打中了!」


    然而,馬修卻以嚴厲的聲音替告部下不要過於樂觀。即使承認戰況按照預想發展,他也絕對不會掉以輕心。現在隻是敵人的拳頭尚未到達。


    微胖少年很清楚,那種能把軍艦側麵當薄紙般突破的威力,還有隻需一擊就能夠奪走船員全部戰意的衝擊,他都已經在「暴龍號」上親自體驗過。正因為如此……


    「──炮擊來了!所有人快找個東西抓緊──嗚!」


    馬修先看穿炮擊的時機,以最大音量吼叫。不隻是對自己的部下,也為了要帶給搭乘同一艘船的所有人名為「心理準備」的精神防禦。


    下一瞬間,船體兩側立刻冒起水柱,從海麵傳來的壓力讓「槍魚號」的船體往左右劇烈搖晃。腳步不穩的幾個士兵倒下,被濺起的海水則從上而下地淋在他們身上。慘叫形成的合唱響遍整個甲板。


    「……嗚……!」


    馬修抓著繩梯忍耐衝擊,同時感覺到有類似嘔吐感的恐懼湧上喉頭──僅僅兩發炮彈擊中附近海麵就帶來此等衝擊,但是接下來還必須更靠近會接二連三擊出這種玩意的對手……!


    「有人落海!船上有人落海──!」


    背後響起的這喊聲讓微胖少年一驚,連忙轉身。仔細一看,幾個士兵正靠在舷側的扶手上,滿臉焦急地指向海麵。馬修也反射性地探出身子望向大海。


    「……在那裏!快丟出救生圈……!」


    在十幾公尺下的海麵上,可以看到拚命揮動雙手的落水船員。每當海浪打來就會重複下沉又浮上的狀況,然而這種抵抗不可能維持太久。有個水兵從船上丟出綁著繩索的救生圈……但是這一縷希望卻落在與落水船員有好一大段距離的海麵上。


    「喂!是那邊!快遊去那邊!」「不是那裏!是右邊!」「別這樣!別被衝走啊!」


    船員們紛紛大喊,試圖誘導落水船員前往救生圈……然而,這些努力隻是白費力氣,落水船員已經到達極限。一波特別高的海浪蓋住船員探出水麵的腦袋,就像是帶著惡意,把落水船員的全身都拖進海裏。


    「司……司帕斯!」「可惡!」


    領悟到同袍已經沒有救了的水兵們一邊怒吼一邊狠狠踏著甲板……由於海麵波濤洶湧,再加上船隻本身也在移動,和落水者的距離每一秒都愈拉愈遠。成功救助的機會打從一開始就很低,馬修感到顫栗的同時也領悟到──這種狀況下的落海就等於死。


    「嗚……!」


    將同袍殘酷的死深深印在腦中後,馬修把視線放迴船頭甲板。他重新麵對還沒從炮擊衝擊中恢複的部下,扯開嗓門大吼。


    「……怕什麽!我方怕得越久,敵人就會擊出愈多炮彈!海上無處可逃!不想死的話就別停手!」


    他把想發出慘叫的真心話給吞迴肚裏,發出命令。馬修勉強守住了身為指揮官的義務,在長官的激勵下,差點因為衝擊而失去正常判斷力的士兵們也開始行動。


    「可惡!怎麽能被那種東西打中……!」「要在被打中前先幹掉你們!」


    士兵們各自怒吼著並重新迴到崗位,經過不到十秒的中斷,壓製射擊再度開始。配合事前的警告,微胖少年成功讓整艘船的動搖壓到最小限。


    「波爾蜜,你沒事吧?沒因為剛剛那樣摔下來吧?」


    確認部下們迴歸戰線後,馬修把視線往上抬,對著前桅的監視台大喊。等了幾秒後,緊抱住扶手的波爾蜜揮揮手像是在表示沒事。微胖少年鬆了口氣把視線移開。


    「整個艦隊已經完全進入敵方射程了……!僚艦沒有受損吧!」


    「──還……還以為會死。」


    航行於戰列北端的帝國軍艦「新月號」上,伊庫塔和蘇雅在前桅的監視台裏倒成一團。


    「在船隻附近落海的炮彈就造成這種衝擊嗎……幸好有綁著救命索。蘇雅,你沒事吧?」


    「沒……沒事!我不要緊,所以那個……!」


    察覺到自己被從後方抱住,蘇雅慌忙起身。伊庫塔跟著她站了起來,把手放到自己腰上像是在確認狀況。


    「……嗯,開始恢複的腰也沒有惡化,幸好你像羽毛般輕。」


    「說……說什麽呢!總之我們下去吧!這裏太危險了!」


    「你現在就下去吧,不過我要留下。我必須觀察敵方的反應。」


    伊庫塔說完,再度拿起即使跌倒也沒有放開的望遠鏡。看到副官依舊很擔心地望著自己,少年帶著苦笑迴應。


    「別擔心,下去吧。畢竟正在下將棋,我可不能從棋盤前離開吧?」


    *


    「──完全沒命中嗎?」


    艾露露法伊在「白翼丸」上觀察敵方艦隊進入射程後的第一擊。然而炮擊隻有攪亂海麵,沒能對任何一艘敵艦造成損害。


    「也沒辦法,畢竟因為船體傾斜導致能使用的大炮本身已經變少,再加上持續受到如此煩人的壓製射擊……」


    「要催促士兵發出下一次炮擊嗎……?」


    在旁邊待機的副官提出問題,但,太母毫不猶豫地搖頭。


    「相反。裝填可以維持現在的步調,但是要命令他們慎重瞄準。命中數為零正是炮手心浮氣躁的證據。還有,對了……士兵們似乎是在畏懼壓製射擊,所以把盾牌送去炮台甲板吧,數量跟炮眼同樣即可。」


    在講這些話的她前方,也有保護指揮官的士兵舉著大型的長盾牌。可以把一整個人都藏在後方的盾牌原本是像這樣避免指揮官被流彈擊中的東西。艾露露法伊毫不猶豫地下令把這些東西轉給炮兵們使用。


    「沒有什麽好猶豫,這場戰爭的勝敗會取決於爆炮的運用上。」


    「是!正如您所言!」


    聽令的副官衝向樓梯口。艾露露法伊以尖銳眼神望著逐漸逼近的敵人,同時冷靜地思考下一步。


    「……再過一會,就把移往右舷的大炮放迴左舷。因為少了擊發的炮彈,左舷應該已經變輕,這樣應該還是能維持射程。從那時起就能以最大火力迎擊敵艦,但──」


    她心裏想像著危險搖晃的天秤,嚴肅地抿緊嘴角。


    「──機會並不多。到雙方接近為止,到底能讓多少敵艦無法航行呢?」


    *


    在雙方艦隊逐漸縮短距離的情況下,彼此必須具備的條件其實是同樣的趨勢。帝國海軍要靠著最高效率的艦隊運動和壓製射擊來賭上勝負,齊歐卡海軍要以最大效率的爆炮運用來迎擊。


    指揮官的判斷力和士兵的訓練程度,再加上運氣要素的結果即將呈現在眾人眼前。


    「嗚哇……!」「雷……雷雲號中彈!」「右舷側穿孔!」


    進入射程後第二次的炮擊終於造成第一艘被打中的船艦,擊中船隻側腹的炮彈貫穿外層,到達船內第二層的倉庫。從甲板探出身子確認被擊中部位的「雷雲號」船員們從那瞬間開始以全力來阻止船艙進水。幸好這次被打出的洞穴還高於吃水線,對航行能力的影響很微小。


    「嗚……嗚啊……!」「好……好痛……混帳……!」「快搬送傷患!醫務兵!」


    第三次的炮擊打中「蝦蛄號」和「白鮫號」,這兩艘船上負責甲板作業的水兵們出現許多死傷者。其中「白鮫號」因為傷患都是負責控製船帆的老練船員,因此對船隻操控的負麵影響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接著第四次炮擊,有五艘船被打中,其中一次落到航行於隊列中央的「槍魚號」船上。


    有什麽東西以肉眼無法辨識的速度飛過頭頂。馬修正這樣想,船體後方已經爆出轟隆聲響。


    「嗚喔……!」


    微胖少年勉強撐過幾乎把自己甩向大海的上下晃動後,把視線投向後方。隻見隔著三根船帆,另一邊已經冒出滾滾塵埃,周圍的船員也極為慌亂地往後方聚集。


    「不妙,是艦尾甲板被打中嗎……?」


    即使感覺到手腳發冷,馬修首先還是指示部下們繼續射擊,然後才跑向艦尾。幾乎是從監視台上直接跳下來的波爾蜜也跟他會合。不需多少時間,受到炮擊的艦尾慘狀就映入兩人眼裏。


    傷痕一目了然。艦尾甲板從船舵正後方整個下陷,像是被挖出一個大洞,周圍倒著四個人。其中兩人似乎已經失去性命,至於受傷並發出呻吟聲的另外兩人之一,連馬修和波爾蜜也隻要看一眼就能判別出對方是誰。


    「西……西古魯姆海校……!」


    明白事態多麽嚴重的馬修衝向傷患,負責擔任「槍魚號」艦長的強壯老人那外露的右肩和背後都流出鮮血,整個人倒在甲板上。看來受傷的原因並不是被炮彈本身擊中,而是中彈後的餘波導致。乍看之下,無法判斷負傷的程度。


    「可……可惡……偏偏在這種時候,好運離我而去了嗎……」


    西古魯姆海校一邊帶著痛苦表情抱怨,同時以沒事的左手在甲板上四處摸索,尋找掉了的菸鬥。很快就有五名醫護兵帶著擔架趕來,然而他在麻煩醫務兵照顧前,先發出彷佛負傷猛獸的嘶啞吼聲。


    「等一下再療傷,我知道自己已經無法站起來指揮!現在要先叫庫奇……叫庫奇那個老頭過來……!」


    「我在這裏,西古魯姆老頭。」


    從意料外位置發出的聲音讓馬修和波爾蜜都訝異地抬起頭。他也是察覺到緊急事態而趕來此處吧。身為已沉沒船艦「暴龍號」艦長的拉吉耶希·庫奇海校搖晃著那隨意留長的白胡須,正握著船舵站立。


    「囉唆!我還不是老頭!重點是工作!代替我指揮這艘船!」


    這發言讓聚集到艦尾的一部分人員臉色變了,是西古魯姆海校手下的「槍魚號」海尉們。之前在軍官集會室裏刁難波爾蜜的青年軍官和女性軍官紛紛往前站,像是現在時機正好那般地開始提出自己的意見。


    「艦長,指揮請交給我!我會完美達成!」


    「我也讚成波姆海尉的意見!何必依靠身為客人的庫奇海校!」


    尤琳二等海尉也跟著青年軍官質問長官。作為正式船員,他們的主張的確理所當然,但西古魯姆海校卻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別讓我得一一說明!我意思是你們扛不起這責任!要是你們能在如此兇暴的風勢下『完美辦到』逆風駕船,我早就把艦長位置讓給你們了!」


    「別激動,西古魯姆,就算是你也會影響到傷勢……總之,接下來『槍魚號』的指揮由我代為掌管,可以吧?」


    白胡老人靜靜確認,兩人之間進行旁人無法介入的溝通。


    「……嗯,交給你。要是失敗,之後我會痛扁你。」


    「到那世界也打算靠腕力講理嗎?你真的都沒變。」


    聽到老友苦笑,西古魯姆海校哼了一聲轉開臉。醫護兵認為這是命令,於是把他放上擔架運走。另一名傷患的舵手也和其他兩人的屍體一起被送往船內。


    「──好啦,狀況正如各位所見,接下來你們得接受我的指揮。我想也有人心懷不滿,但別講出來,給我全吞下去。現在沒有任何時間可以花在議論上。」


    老人說完,以銳利眼神瞪向軍官們。這種和衰老印象相反的冷靜魄力把眾人的反駁都逼迴喉嚨裏。


    「……不,能請『白胡庫奇』擔任指揮官,我們當然沒有不滿……」


    波姆一等海尉代表其他所有人講起客套話。輕輕點頭迴應後,庫奇海校把視線放迴手邊的船舵。


    「那麽波姆海尉,你負責擔任舵手。原本崗位交給副官也沒問題吧?」


    「是!」


    「很好,其他人立刻迴到自己的崗位──好了,不要拖拖拉拉!像這樣愣住不動的時候萬一再挨了一發炮擊,這條船真的會完蛋!」


    老將的一喝讓水兵們迴神,紛紛四散奔迴自己的崗位。受到影響的馬修也轉過身子──卻發現身旁呆站不動的女性身影,趕緊又停下腳步。


    「你在幹什麽,波爾蜜紐耶海尉,你也迴到崗位。」


    庫奇海校口中講出冷淡的命令。這瞬間,波爾蜜羞愧得簡直想要殺掉對老將掌握指揮權的狀況抱有微微期待的自己,立刻轉身在甲板上開始奔跑。


    「……嗚……」


    馬修原本想說什麽,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沒有什麽好說。他搖頭甩掉迷惘,也衝向部下們正在等待的船頭甲板。


    帝國海軍第一艦隊拚命重建已經被打亂的戰列,繼續逼近處於上風處的敵方勢力。距離終於隻剩下三十公尺,甚至能看清在彼此船上行動的水兵臉孔。這瞬間──宣布這局麵進入尾聲的炮擊一齊噴火。


    「嗚喔喔喔!要撐住!」「右……右舷側中彈兩發!」「可惡!主桅被打中了!」


    這是從極近距離精確瞄準的炮擊。被擊中的船艦有八艘,其中兩艘的後帆和主帆從中間被打斷,無法航行。還有三艘船艦是吃水線以下的側麵被擊中,這幾艘船已經極為接近沉沒的命運。然而,即使如此。


    「上將!剩下船艦是三十八艘!」「很好!給我衝過去!」


    在慢了一步才跟上僚艦的黃龍號艦尾上,看清戰況的尤爾古斯上將鼓起鬥誌。因為他知道己方已經達成最初的關卡,也就是要在保持數量贏過敵方艦隊的情況下縮短距離。


    *


    經曆到此為止的炮擊後,無法航行的帝國軍艦是兩艘,其他看來受到致命傷的有四艘,船帆或繩索器具等受到傷害導致航行速度減緩的有七艘。經曆過三百公尺的攻防後,這就是結果。


    「……真了不起,居然隻有這點損傷。」


    正確掌握結果的艾露露法伊隻能率直承認這是連預定的一半都未能達成的戰果。除了自己的估算太過天真,她也被迫體會到敵方那種超越想像的韌性。然而──即使如此,下達下個命令的緩衝時間幾乎是零。


    「中斷炮擊!改為執行敵方戰力具備優勢時的計畫四!開始艦隊運動!」


    用來傳達的銅鑼被敲響,在海上傳播的音色告知目睹敵方已經逼近眼前的僚艦,下一步該怎麽行動。雨滴混在變強的風勢中開始落下,宣告第二局麵正式上演。


    *


    帝國軍艦「新月號」上。堅持留在監視台上觀察戰況的伊庫塔視野中,排成單一戰列線的十六艘齊歐卡軍艦分別采取兩種行動。八艘爆炮艦開始準備朝著後方上風處進行逆風航行,然而剩下的八艘一般船艦則是挺身向前,像是想要保護其他僚艦。


    「……不管怎麽樣都不打算放棄上風處嗎!再怎麽會忍耐也該有極限吧!真是!」


    原本期待對方這次會改為反航戰的少年忍不住咒罵違背自己預測的敵方將領堅定態度。他也能看穿敵人的目的。一方麵把接近戰交給一般船艦,同時打算讓珍貴的爆炮艦暫時退往上風處。


    「果然至今為止都在後方待機的二十艘船艦也開始行動,應該是打算和眼前這八艘船艦會合並演出接近戰吧……雖然我方也期待這種發展,但不能讓爆炮艦那麽簡單地就逃走。」


    少年把望遠鏡收進懷裏像是在表示他隻旁觀到此,接著以媲美蟑螂的速度爬下繩梯迴到甲板上。在蘇雅指揮下進行接舷衝鋒戰準備的部下們雖然把視線朝向這邊,但他把這部分交給可靠的副官,直接跑向艦尾。


    「阿古西艦長!爆炮艦要逃了,能躲過前方敵艦追上去嗎?」


    「喂喂,這要求也太困難了吧,小子!你也知道上風處和下風處的船哪邊比較能自由行動吧?在這種狀況下,敵人即使必須直接撞上來也會阻止我們!」


    虎背熊腰的「新月號」艦長快活迴應。在到今天為止的航海期間,靠著天生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名酒「遙遠南海的神酒」的威力,伊


    庫塔和這位艦長建立起相當良好的互動。


    插圖006


    基於對方好戰又很乘興的個性,黑發少年再進一步慫恿。


    「沒錯,我知道!一般來說應該很困難,但我還以為帝國海軍中第一的船員,阿古西艦長或許能夠辦到!是不是我有點期待過頭了呢!」


    「……!你這混帳小子說什麽?我可沒有講過辦不到吧!別自己先下結論!」


    阿古西艦長的思考從慎重傾向冒險。既然如此容易誘導,就算放著不管也會從一開始就做出相同行動吧?伊庫塔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會感到驚訝,畢竟卡托瓦納海盜軍這個組織到頭來就是由這些蠢蛋組成的集團。


    「去旁邊睜大你的眼睛!我會讓你看看特別的技術!絕對別看漏!」


    艦長宣言之後,一邊吩咐新人手加入前桅和後桅的操縱,同時也對逐漸逼近的敵艦繼續投以銳利視線──已經往逆風方向航行到極限的「新月號」無法繼續把前進方向往上風處變更,能做到的隻有把船舵往左打往下風處移動,然而敵人不但看穿這點,還會從難以躲避的角度來勇猛發動撞角突擊吧。


    「哼!很好──右滿舵!」


    然而,在應該隻能把船舵往左打的狀況下,阿古西艦長卻下達了背叛那前提的命令。即使如此,舵手還是毫無動搖地把船舵往右切。


    「放出前桅上的各麵船帆,讓船帆以背麵受風!後桅相反,讓風穿過!」


    船員們立刻迴應並操作船帆,這瞬間開始演出雜技。前桅上的所有船帆都攤開並承受來自左舷的風,但是角度調整到和風向平行的後桅所有船帆則是讓風壓直接通過,幾乎完全沒有抵抗。結果──因為切了右滿舵而朝往右邊的船頭在隻有前桅承受的風力作用下,就這樣一口氣轉向了下風處。


    「喔……喔喔……?」


    船體的激烈運動讓伊庫塔失去平衡,他抓住繩梯勉強避免跌倒。連已經逼近眼前的齊歐卡船艦上也傳來驚愕的反應──把船頭一口氣轉向下風處的新月號利用這力道把艦尾甩向上風處,就在敵艦前方成功做出將近一百八十度的迴頭動作。看在敵方眼裏,就是原本準備攻擊的帝國船艦側麵突然從眼前消失。


    「要交錯而過了,開始壓製射擊!」


    手持風槍和十字弓的士兵們從近在咫尺的位置,瞄準沿著右舷側逐漸通過的敵方船艦開始一齊射擊。敵人也立刻展開反擊,但新月號的目標終究是爆炮艦。一方麵重新把行進路線轉向上風處,同時把交戰時間壓到最少,再度開始航行。敵艦也慌忙想要重整態勢,然而卻沒有成功,反而受到追上來的後方帝國船艦撞擊。


    「正如你的希望,我們逮住爆炮艦的屁股了!還有什麽怨言嗎,陸上的小子!」


    阿古西艦長炫耀般地擠出上臂二頭肌並如此說道。伊庫塔也毫不猶豫地敬禮迴應。位於上風處的爆炮艦似乎因為惡劣天候而難以操控,和新月號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幅縮短。


    *


    「快!再不快一點敵人就要追上來了!」


    也因為炮擊中幾乎算是停船狀態,除了伊庫塔等人的「新月號」追趕的敵艦外,還有不少爆炮艦在轉向上風處時費了不少功夫。由於船速不提升到一定程度船舵就無法發揮功用,因此不能立刻做出迎風換舷的動作。


    「唿……唿……!」「怎麽能讓敵人追上!」「動啊!快動啊……!」


    在屁股著火的狀況下,齊歐卡的船員們專心一意地投入船上工作。原本收起的船帆接二連三撐開後,船速也逐漸提升。實際感受到這點的船員們紛紛放心地吐了口氣。


    「趕……趕上了……!」「這距離能逃得掉!」「右舵!快點!」


    負責掌管船舵的舵手也加強手上力道……然而,就算同袍再怎麽催促,舵手也不會基於獨斷轉動船舵,而是會等待船長確認船速和船帆展開程度後的命令。


    「──好,右舵二格!」「是!」


    聽到所有船員都已經久等的指示,早已做好準備的舵手轉動船舵。然而,同時他也察覺手上的反應輕得不自然。


    「……?喂!怎麽迴事!航行方向根本沒變!」


    艦長發出略帶焦急的喊聲。這段時間內舵手也繼續拚命轉動船舵,然而不管轉了多少,對船隻的航向都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隻是在空轉──直覺到這點的舵手即使覺得不敢置信,但還是繞向船舵後方,檢查和船身相連的底部。


    「……艦……艦長……!」「什麽事!」


    聽到長官以尖銳聲音反問,負責掌舵的男子表情緊繃地舉起雙手。於是艦長看見──部下手中的動力傳達繩索從中間被淒慘截斷的模樣。


    「斷……斷了……?怎麽可能!什麽時候發生這種事!」


    也難怪他如此慘叫。直接影響船艦航行能力的船舵周遭是他們從平常就特別留心並徹底維修保養的部分,動力傳達繩索在航行途中斷裂是絕對不能發生的狀況,更不用說現在處於準備逃離敵艦的關鍵時刻。


    出乎預料的意外讓兩人停止思考,這時船舵的一部分突然毫無前兆地碎裂。被碎片打到的艦長發出慘叫,而站在旁邊的舵手終於理解發生什麽事。


    「……敵……敵人的狙擊?該不會這繩索斷掉的原因也是……!」


    *


    「敵艦,中斷轉往上風處的動作!推測已經成功破壞船舵附近設備!」


    在帝國軍艦「日輪號」船頭甲板靠右舷處,觀察敵艦的觀測手對著頭上的前桅監視台報告觀測結果。聽到報告後,在高處布陣的青年狙擊手微微點頭。


    「好,從這邊再瞄準一艘……!」


    利用固定器材,對物膛線風槍被架在監視台的扶手上。托爾威·雷米翁一邊單眼看向瞄準器,同時開始尋找下個獵物。腳邊有包括他搭檔沙菲的三隻風精靈正在把壓縮空氣送進中型炮身裏。


    正如「對物」這名稱所示,這武器射出的大型子彈比起對人,反而在破壞器物時更能發揮威力。雖然相當依賴使用者的技術,但是既然現在和敵艦之間距離已經縮短至此,甚至能像先前那樣狙擊舵周遭的設備。和打倒指揮官時會由次席軍官遞補的狀況不同,隻要破壞船舵,到修好之前都能確實阻止敵艦行動。


    「除非船舵能正常使用,不然他們已經無法逃往上風處。在這邊要盡可能讓爆炮艦故障並停住不動……!」


    才剛確定下個目標,托爾威的食指就扣下扳機。他們這些狙擊手擊出的每一槍都在企圖逃走的敵人腳上纏住鎖鏈。


    *


    「──爆……爆炮艦三艘遭到敵方扣留!另外兩艘也正遭受追擊……!」


    在最先逃往上風處的齊歐卡艦隊旗艦「白翼丸」艦尾,透過望遠鏡確認僚艦狀況的船員發出慘叫。聽到報告的艾露露法伊狠狠咬牙。


    「果然還是有船來不及逃走嗎……!」


    這是能夠預料到的狀況。如果處於敵人已經逼近的狀況下,結束炮擊並逃往上風處的時機將會非常嚴苛。而且比較雙方船型,基本上帝國的前桅橫帆三桅船原本就比齊歐卡的三桅帆更適合逆風航行。艾露露法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明白會出現一、兩艘沒能成功脫離的船艦。然而對物膛線風槍的妨礙與帝國海軍船員們的駕船技術卻超過預想,讓這數字更為增加。


    「不過已經失去三艘,要是再增加會很不妙,至少必須留下半數……!」


    艾露露法伊打算采用的戰術是率領剩下的爆炮艦先暫時逃往二十艘僚艦的背後,然後直接在上風處重新組成單一戰列線。


    這種情況下,目標占領港口的帝國艦隊首先必須突破齊歐卡的二十艘一般船艦。但,成功闖過後又得再度麵對爆炮艦。不太可能發生一口氣有大量敵艦闖越的情況,因此艾露露法伊等人隻需要用炮擊確實解決少數漏網之魚即可。


    話雖如此,除非關鍵的爆炮艦能保持絕對數量,否則這作戰隻是畫在紙上的大餅。最少也要有四艘──要是全體的半數無法逃離,那麽戰術本身就不可能實行。已經有三艘爆炮艦被對方抓住,正在受到猛烈追擊的兩艘是否能確實甩開敵人將成為決定這場戰役勝敗的分水嶺。


    「拜托了,葛雷奇……!你一定要保護他們!」


    在明白一切的狀況下,艾露露法伊喊出最信賴的海兵隊長之名。


    *


    「好!逮住對方的尾巴了!就這樣跟緊!」


    在帝國軍艦「寶貝號」上,氣勢正旺的水兵們一起怒吼。他們追逐的爆炮艦已經近在眼前。被對物膛線風槍破壞繩索的敵艦暫時放慢了航行速度,而他們並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小子們聽好,要進攻了!準備接舷戰!」


    槍兵依舊待在船頭甲板持續壓製射擊,而手持寬刃彎刀的水兵們則接二連三地來到他們後方聚集。由於先前多次受到遠距離炮擊的威脅,一旦敵人來到自己能夠碰到的位置,戰意就無止無盡地往上膨脹。


    「哼!終於!」「居然在船上打了個大洞……!」「讓你們嚐嚐厲害!」


    由於現狀是從艦尾追逐打算逃往上風處的敵艦,所以不需要畏懼來


    自船身側麵的爆炮。隻要能保持這狀態追上,還能獲得登船攻擊的絕佳位置。滿心期待那瞬間快點到來的士兵之一因為太過心急,把身體探出船頭……


    「你們這些混帳太得意忘形了!」


    卻因為來自船身側麵的強烈衝擊而落入海中,根本無法抵抗。


    「嗚哇──!」「是敵艦!居然衝撞過來!」「敵人要登船了──!」


    船上瞬間沸騰。趁著他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的爆炮艦上,另一艘齊歐卡船艦從旁邊撞了上來。敵艦的撞角深深刺進「寶貝號」的舷側,手持武器的士兵們一個個登上兩船之間已經相連的甲板。


    「可惡!居然無視我們隻顧著追擊,你們也想得太美了,帝國軍!該不會以為齊歐卡海軍隻有爆炮艦吧!」


    歪著裂到耳朵的嘴巴,大搖大擺站在船頭的海兵隊長葛雷奇放聲吼叫。登上甲板的齊歐卡士兵和「寶貝號」船員開始戰鬥。


    背對怒吼和彈雨交錯的戰場,九死一生的爆炮艦逐漸逃離──


    「……嗚!『寶貝號』和『飛魚號』被敵艦纏住了!爆炮艦會逃走!」


    從「槍魚號」船頭甲板觀察戰況的馬修大叫,在另一側的艦尾目睹同樣光景的庫奇海校下達命令。


    「迎風換舷!除了這艘船,沒有其他船位於能追上那艘爆炮艦的位置!」


    聽到老將的指示,擔任舵手的青年軍官把船舵打向右方。「槍魚號」到此為止已經靠著巧妙操控技術來避開兩艘敵艦的撞擊,結果就成為麵對敵人以二十艘船艦構成的屏障後,少數能在這時間點成功突圍的艦艇之一。


    「要靠這艘船去追嗎……!那麽,我們也得行動!」


    發現船艦展開追擊的馬修也對船頭甲板的部下們下達新命令。於是無數的槍管以及對物膛線風槍那較粗長的炮身都一起朝向正逃往上風處的敵艦背後。


    *


    「──傷腦筋,還以為總算成功逃走,沒想到還有敵人繼續追上來。」


    在齊歐卡艦隊旗艦「白翼丸」的艦尾甲板上,觀察僚艦情況的艾露露法伊低聲說道。她的視線前方有一艘打算逃往上風處的爆炮艦,正受到跟在後方的一艘帝國船艦──「槍魚號」的猛烈追擊。


    「在這種惡劣天候下,居然能那麽自在地駕馭船隻……相較之下,我方僚艦光是要控製船隻就已經竭盡全力,無法集中在炮擊上。」


    艾露露法伊狠狠咬牙。基於爆炮裝備在船體側麵的僚艦構造,麵對從艦尾追上來的敵艦,不管怎麽做都很難迴以炮擊。如果想要確實應戰,必須改變和敵人之間的相對位置,然而那樣做會導致逃往上風處的動作變慢。


    要是大海的狀況更加平穩,齊歐卡水兵們對爆炮艦的操控也更加熟練,或許能巧妙駕船同時開炮攻擊──也就是「邊逃邊打」……然而,在爆炮艦實用化之後才過沒多久的現狀下,要求部下們嫻熟至此是強人所難。光是在航行方麵直到現在都沒有出現嚴重失誤,就該算是表現優秀。


    「──好,去救他們吧。把航行路線變更為朝向下風處。」


    她下達彷佛理所當然的決斷,副官愣了一下趕到她身邊。


    「您……您想讓本艦去救援嗎?太危險了!就算能幫助僚艦逃走,說不定會換成我們被敵人逮住……!」


    「必須扛起這風險。既然已經有三艘爆炮艦被敵人扣留,那一艘能不能逃走會成為影響勝敗的關鍵。」


    「我也明白這點,但是這艘『白翼丸』是我等的旗艦!包括太母大人您本身在內,要是有個萬一,將會無可挽迴!就算要派船去救援,至少也要派出其他爆炮艦……嗚哇!」


    這瞬間,側麵受到海浪拍擊的「白翼丸」船體劇烈搖晃。艾露露法伊用雙手輕柔撐住差點跌倒的副官,同時在對方耳邊低語。


    「……在浪濤如此險惡的大海上,先從這裏前往下風處,擊退敵人讓僚艦逃走後再逃迴上風處,除了這艘『白翼丸』,還有其他船艦能辦到這種難題嗎?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有能力指揮嗎?」


    找不出話迴應的副官隻能沉默。太母輕輕吻上對方的額頭,態度溫柔地像是在安撫胡鬧的小孩。


    「……好了,不需要那麽擔心。隻要由我負責指揮駕船,無論是多麽險惡的風浪都不足以畏懼。你們也知道──這艘船受到風的加護。」


    艾露露法伊堅定地如此斷言後,抬頭望向在頭上盤旋的愛鳥。


    「好了,走吧,米劄伊!告訴我該往哪走!」


    嗶……上空傳來鳴叫聲。聽到這叫聲的同時,艾露露法伊也做好準備,讓船舵打向下風處。


    *


    「開始齊射!讓敵艦停止航行!」


    在馬修的號令下,壓縮空氣炸開的聲音交疊響起。被聚集到船頭甲板的風槍兵們正朝著在前方約五十公尺處航行的敵艦集中射擊。


    「船舵周遭果然被特別保護……!好,瞄準後桅的後檣縱帆繩索!隻要讓對方的航行速度暫時變慢,我方就能夠追上!」


    根據他的指示,在船上占據比其他人更多空間的對物膛線風槍的射擊手改變目標。雖然比不上托爾威那如同媲美神技的技術,但他們也是受過嚴苛訓練的精銳狙擊手。沒花多少時間就展現出成果。


    「……命中!後檣縱帆繩索已斷裂!」


    在馬修的視線前方,失去繩索張力的後桅船帆之一正無力地隨風飄蕩。由於受風麵積因此減少,敵艦也慢慢降低速度。微胖少年用力握緊拳頭。


    「很好!這樣就能追上敵艦──」


    「爆炮艦從左舷方向接近!警戒炮擊──!」


    馬修正打算開始準備接舷戰,待在頭上監視台的波爾蜜卻朝著下方喊出警告。他愣了一下看往左舷方向,隻見那裏的確有一艘從上風處朝這裏接近的齊歐卡軍艦。微胖少年瞪大眼睛。


    「那艘船……!明明已經逃走,又為了幫助僚艦而迴來嗎?不妙,這裏已經在對方炮擊的射程內……!」


    大吃一驚的馬修催促部下們提高警戒。同一時刻,在艦尾甲板上注意到敵艦從上風處航來的庫奇海校也湧上一陣危機感。


    「支援出現了嗎……!小心點,船員們!對方已經開始掉頭!沒多久之後就會遭到炮擊!」


    「槍魚號」船上竄過一陣緊張。所有船員幾乎才剛有這種感覺,在另一端掉頭的敵艦已傳出轟隆聲響。「快找個東西抓住!」──老將如此大叫後,來自橫向的衝擊立刻讓船體劇烈震動。


    「嗚喔喔……!快……快確認命中部分!」


    耐住衝擊後,馬修咬著牙發出指示。根據至今為止的經驗,他也能夠區別出近距離落海帶來的動搖和真正被打中時的衝擊。剛才的炮擊確實擊中了船體,問題是損害到什麽程度。


    「左……左舷後方的船身被打中一處!貫穿到船內!」


    「在吃水線上方還是下方!有沒有進水?」


    「略微上方!進水……現狀似乎是沒有!」


    部下以九死一生的表情報告。總算避開了致命傷嗎──馬修雖然如此判斷損害,卻無法就此安心。因為無法保證受到下次炮擊後還能平安無事。


    「可惡!該怎麽對應……!」


    微胖少年狠狠搔著頭。狀況不在伊庫塔傳授的計畫內,而且已經和當初一對一的追擊戰條件不同。考慮數秒後,他決定總之先請教長官的判斷並衝向艦尾甲板──來到目的地後,僅剩的少數樂觀卻遭到完全否定。


    「……!喂,發生什麽事……?」


    看到船員們以包圍船舵的形式聚集在一起,讓馬修的背後竄過一股寒氣。因為這狀況和西古魯姆海校受傷那時完全相同。少年推開水兵們闖入人牆內部後,發現在圓圏中心跪在地上喘個不停的老將。


    「庫……庫奇海校!您是因為剛才炮擊而哪裏受傷嗎……?」


    乍看之下沒發現外傷,然而白發老人卻按著胸口縮成一團沒有迴應。馬修正感到困惑,察覺異變的波爾蜜也從監視台下來並趕來現場。


    「您怎麽了,庫奇爺爺!」


    聽到她驚慌失措的喊聲,老人終於有了反應。他拚命調整慌亂的唿吸,像是硬擠般地把每一句話慢慢說出口。


    「……我沒有……受傷……但,傷腦筋……剛剛的震動讓我發作了……」


    光講這些話似乎就造成很大負擔,庫奇海校用雙手很痛苦地抓緊胸口。根據先前發言配合這種模樣,馬修和波爾蜜都倒吸一口涼氣。


    「……胸部有病……?怎麽會……什麽時候開始的……!」


    和激動得雙肩發抖的波爾蜜相反,馬修反而覺得總算理解──仔細想想,他一直覺得不太對勁。這位年老的艦長把船艦托付給還年輕的部下。然而跟這種類似隱居的印象相反,在第一次與爆炮艦交手時展現的精彩指揮,還有讓處於發愣狀態的水兵們恢複戰意的那一喝,以及脫離絕境的駕船技術──光看這些表現,他應該沒有任何不足以擔任現役的條件。


    「由於庫奇海校健康惡化,接下來由波姆一等海尉代為指揮!所有人重新迴到崗位,要直接衝向前方敵艦──!」


    看到老將退出,掌控船舵的青年軍官大聲喊道。這是正確的行動,要是沒有人代替老將負責指揮,戰爭就無法繼續。然而──這瞬間,似乎察覺到什麽的波爾蜜彈簧般地猛跳了起來,從旁邊握住船舵。


    「什麽──!你這家夥打算幹嘛!」


    「把船舵往右打!快點!會來不及!」


    波爾蜜甚至不願意浪費時間迴答,直接使出渾身力量扳動船舵。突然的介入讓青年士官非常火大,他滿臉憤怒地舉起右手。


    「搞什麽!快點放手!你這個敗家之犬!」


    使勁擊出的拳頭狠狠打中女性的臉頰。折斷的牙齒飛向空中,半失去意識的波爾蜜雙腳一軟。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放開抓住船舵的雙手。她的力量贏過把一隻手用來攻擊的青年士官,讓船舵一口氣往右轉。


    就在這瞬間,宛如神一時興起的狂風發出唿嘯風聲,從左舷刮向右舷。船桅和船桁想起嘎吱聲,受到強烈壓力的船身也往右側大幅傾斜。差點被拋入大海的船員們發出慘叫。


    等狂風在數秒後吹完,波爾蜜才放開船舵倒向甲板。微胖少年趕緊衝向她身邊。庫奇海校來迴看著兩人和張著嘴巴愣愣呆站的青年軍官,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


    「……風勢偏移了嗎……剛剛真危險……要是沒有把船舵打向右邊,大概會有哪麵船帆被吹破,或是哪條繩索斷裂……」


    聽到這話的瞬間,不隻青年軍官,連馬修也覺得背脊整個發冷……即使處於正常來說必須靠著縮減船帆麵積以及下錨才能撐過的強大風勢中,目前的「槍魚號」卻依然把船帆展開到最大限度並繼續航行。雖然這全都是為了保持速度,然而這種亂來行為怎麽可能沒有風險。太強烈的風連對帆船也不會手下留情,要是從正麵迎向超過耐久限度的強風,船帆就會被輕易扯破。


    「別擅自決定,波姆海尉……我雖然是這副德性,但還沒有說要把指揮權讓給你。」


    「……嗚!雖……雖然您那樣說,但庫奇海校……」


    「我知道。既然我已經成了這樣,身為一等海尉的你接掌後續是自然的發展。如果是平時,我會毫不猶豫地交給你……但是,即使看在我的眼裏,這風勢還是激烈得超過限度。」


    老將的雙眼看往上方,厚重黑雲在空中翻滾的模樣讓人完全無法期待天候會好轉。


    隨著對現狀的理解,動搖也逐漸在船員間擴散。霍雷修·西古魯姆和拉吉耶希·庫奇──正因為有這兩位偉大船員,「槍魚號」才能克服兇暴大海支撐到現在。然而他們正在失去這雙翼──


    「沒有空猶豫……雖然明白這一點,我還是無法決定。在這個關鍵時刻,到底該讓誰坐上後任位置……」


    庫奇海校的視線轉往另一個方向,在馬修的攙扶下站起的波爾蜜正在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臉色大變的青年軍官逼近長官。


    「您……您該不會打算無視我的存在,把船交給那家夥負責吧……?怎麽能接受那種事!怎麽能把船交給沒多久前才讓自己的船沉掉的敗家之犬……!」


    「我也反對!」


    一名橫眉豎眼的女性軍官介入對話,那正是二等海尉的尤琳。


    「在軍隊組織中,應該要隨時嚴格遵守上下階級!而且,要把所有船員的命都交給那女人……不可能!光是想像都讓人毛骨悚然!」


    尤琳帶著滿心憎惡不屑地說道,以簡直能殺人的視線貫穿波爾蜜。麵對強烈反彈的兩名海尉,庫奇海校一邊押著發出劇痛的胸口,同時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


    「你們的發言很有道理……但,事實上這狀況的確也超出了你們有能力應付的範圍,就像剛才的風……」


    「沒那迴事!剛才隻是偶然……不,要不是被那女人妨礙,我自己也會發現!我不會失敗,我能做得更好……!」


    青年軍官堅持不退讓,庫奇海校也沒有靠權力強製壓抑這反彈的意思。因為和他人相比,最無法下決定的人正是老人本身。


    在短暫思索之後,他沒有把視線放到眼前的船員們身上,而是看向來自陸地的援軍少年。


    「──由你決定吧,馬修·泰德基利奇。該把這船交給誰?」


    「……咦?」


    「我實在無法決定。由於心裏有太多多餘的感傷,影響我做出公正的判決。所以隻能交給身為外人的你。交給曾經因為波爾蜜紐耶海尉的不成熟,而在『暴龍號』上受過比任何人都苛刻對待的你……」


    麵對突然丟給自己的選擇權,讓馬修暫時停止思考。與此同時,發現判斷權將委交到他身上的兩名「槍魚號」海尉也像是把握機會那般地湊了過來。


    「喂!拜托你,選我吧!你應該也不想死在這裏吧?」


    「要是交給波爾蜜那家夥,船一下子就會沉沒!既然你之前是待在『暴龍號』上,當然可以理解吧!拜托你,英雄大人,把船交給波姆!反正對你也不會有什麽壞處……!」


    這兩者的激烈態度雖然讓馬修有點狼狽,依然在內心開始自問自答。


    ──該把船交給誰?換句話說,自己和部下的命,全部都要托付給這個被選出的對象。


    「…………」


    他迴想起剛見到波爾蜜紐耶海尉的情景。當初介紹彼此認識時,他還以為對方是和海盜軍這種事前評價相反的溫柔女性,也因此鬆了口氣。然而,這印象從登上對方船艦的那瞬間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在船上他每天都和托爾威一起遭受虐待。那不講理的蠻橫甚至讓馬修心裏湧上殺意,真的碰上實戰時,暴露出的難看模樣也讓他深感失望……然而正因為如此,他無法在那時就輕易放棄波爾蜜。畢竟那種不成熟的表現,讓馬修覺得彷佛看到過去的自己。


    他把視線從記憶拉迴現在,眼前有兩個「槍魚號」的軍官正在強烈要求自己。波姆一等海尉和尤琳二等海尉。關於這兩人,彼此交情還沒有深厚到可以做出全麵評價。雖然從兩人身上都可以看出對波爾蜜的明顯厭惡感情,但迴想起自己待在「暴龍號」上的日子,馬修總覺得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反應。他不能以這點來作為輕蔑對方的根據,況且現在原本就不是該基於個人好惡來下判斷的局麵。


    馬修進一步思考──那麽,這兩人和波爾蜜有什麽不同?至少不是駕船技術的差距。如果該以這為基準來決定,庫奇海校根本不會把選擇權交給他。應該是要基於連他也能理解的部分……不,現在必須要基於「正因為是自己才看得清」的某種條件,在他們之間作出區別。


    他重新觀察三人。隻有波爾蜜看起來略小,三人差不多年紀。換句話說,沒有人在過去擁有勝過其他人的實際成績。反而對所有人來說,這場戰爭應該是第一次上陣吧?眼前排成一橫排的三人身上到底能看出什麽不同?


    根本不需要煩惱,答案是有沒有失敗過。有沒有犯下因為自己的不成熟,而導致船隻沉沒的過失。這是波爾蜜的劣勢,但波姆海尉和尤琳海尉沒有。她失敗過,他們沒有失敗──以這點不同為根據,眼前的兩人主張自己才是有資格被托付船隻的人選。


    因為自己沒失敗過所以放心交給我吧。考慮到是不是該接納這種主張時,馬修無論如何都無法同意,無法順利用言語解釋的格格不入感卡在胸前。為了找出正確答案,他的視線漫無目標地在空中飄移──這時,他注意到站在略遠處的波爾蜜身影。


    波爾蜜隻是站著,沒有提出任何主張,也沒有解釋什麽。為了讓自己無論聽到什麽結論都要正麵接受,她隻是靜靜地下定決心,等待馬修做出判決。


    「…………噢……」


    看到那繃緊表情的瞬間,少年得出自己尋找的解答。他毫無猶豫地講出答案。


    「由你負責指揮,波爾蜜紐耶海尉。」


    馬修也把所有覺悟都投入這次指名。被叫到的波爾蜜肩膀微微顫抖,其他兩人先是愣住,接著張開口打算提出猛烈抗議,但馬修卻搶先一步開始說明:


    「……自己不會失敗,一定能做得更好。波姆海尉、尤琳海尉,你們剛剛這樣說過吧?」


    微胖少年直直看著兩人的眼睛,如此開啟話端。伴隨決心的發言充滿力量。


    「我到今天為止,曾經失敗許多次,從小失敗到大失敗都有。曾經因為失敗而遭遇危險,甚至讓部下喪命。講到後悔和反省的次數,連數也數不清……可是,這些經驗讓我明白一個道理。」


    在北域的死鬥掠過少年腦海,那些日子烙印在靈魂上的教訓在這裏結出果實。


    「──所謂失敗,是一種每次都會伴隨著痛苦的經驗。否定失敗的家夥,等於是自己阻止了成長的可能性……所以比起沒失敗過的人,我更相信曾經失敗的人。既然在這個關鍵時機必須選擇──我想把命運交給曾經犯下最嚴重的失敗,而且依然正麵麵對這經驗的家夥。」


    果斷地講到這邊,馬修看向少女。波爾蜜也拚命地克製自己顫抖的肩膀,敬禮迴應他的視線。她帶著感謝,以全心全意來承接少年托付的意誌。


    「…………唿……」


    對於兩人間的交流,老將什麽都沒說。他已經決


    定要把一切命運委交給他們,所以他隻是微微拉起嘴角,輕輕點頭而已。


    正當風向準備改變的時候──第三次炮擊命中「槍魚號」的船體。


    *


    「哼!真沒勁……!」


    葛雷奇狂妄地低聲這樣說道,甩動沾滿鮮血的戰斧。撞擊帝國軍艦「寶貝號」並登船攻擊的齊歐卡「蹂躪丸」的海兵們趁著敵人畏懼,讓白刃戰取得優勢。


    「壓製前方甲板!敵人已經被逼向艦尾和船內,要開始掃蕩行動嗎?」


    「隻要裝裝樣子就好。要是認真追殺,退無可退的那些家夥也會下定決心吧。這種時候要挑個適當時機叫對方投降。」


    麵對血氣上衝的部下們,葛雷奇用小指挖著耳朵並開口訓誡。和恐怖的外表不同,他的信條是要把戰場上的互相殘殺抑製到最小限度。


    「如果敵人不打算投降,那也無所謂。隻要把船帆船桅那些全都破壞到船隻無法航行的地步,就可以閃人了──你們快點!隻是打下一艘船不會讓我們的工作結束!」


    受到嚴厲的聲音鼓勵,齊歐卡海兵們的動作加快。這時候,有部下從背後對著在船頭旁觀的海兵隊長大叫:


    「隊長!有其他帝國船艦從右舷靠近!」


    「什麽……?」


    聽到報告的葛雷奇把視線移向右舷,隻見那裏的確出現一艘把船頭直直朝向他們衝過來的軍艦。看到敵人接近,他低聲咂嘴。


    「這艘船一開始肚子就被我們撞破了,若是要來幫助同袍,動作未免也太慢了吧……喂,你們!可以不必戰鬥了!把周圍看到的所有繩索都斬斷,然後迴自己的船上去!要是誰敢拖拖拉拉,就會被我丟下!」


    他在判斷狀況時不帶任何猶豫。闖上帝國船艦的海兵們動作變得更加忙碌,他們在短時間內把一切破壞殆盡後離開敵艦。當所有人都迴到原本的船艦上時,問題的帝國艦已經來到眼前。


    「好,左滿舵!」


    艦長的命令在船上響起,沒多久之後船隻就開始移動。撞上帝國艦側腹的撞角已經在戰鬥期間拔出,因此不會妨礙到航行。


    「蹂躪丸」以半推開「寶貝號」的形式,把船舵打向左方。麵對從右斜後方逼近的敵艦,這樣等於是把眼前的帝國艦當成盾牌。


    「這下敵人就無法直直朝著我們過來,因為僚艦會妨礙到前進路線。要是還打算繼續追上來就隻能繞路,但對方往上風處的逆風航行角度從一開始就已經逼近極限,隻能從下風處繞過……換句話說,不管他們怎麽掙紮,都是我方比較有利。」


    葛雷奇按照理論導出最善手段,咧嘴一笑。從已經無法航行的「寶貝號」旁邊通過後,帝國船艦很快就按照他的預測,從僚艦的另一側繞了過來繼續追趕。然而對方似乎拉大逆風航行時的角度,彼此的距離比預想中更近。


    「嘖!真是糾纏不清……!」


    包括船員的熟練度在內,帝國船艦逆風航行的性能超出葛雷奇的預測。他不但承認這事實,並且迅速修正判斷──在這種距離下,要重新把航行方向朝往下風處並實行撞角攻擊會有困難。應該會從並肩航行的同航戰演變成縮短距離的接舷攻擊吧。


    「……算了,如果對方想玩這種戰法,就偶爾配合一下!你們這些家夥,要把戰果帶迴去給少將啊!」


    看到長官舉拳往上揮,部下們也鼓起戰意迴應。靠著對「白翼太母」的堅定思慕以及長相猙獰的海兵隊長的統帥力,他們保持的士氣不但能應付上一戰的疲勞,甚至還有剩餘。


    「槍兵弓兵,到達射擊配置了吧!瞄準、瞄準、射擊!」


    葛雷奇一聲令下,箭矢和子彈都擊向處於下風位置的敵艦。對方也在幾乎同一時間點反擊。雖然士兵在交錯的彈雨中紛紛負傷,但這點程度並不會讓他們的戰意動搖。


    「船體靠近!準備登船攻擊──!」


    為了對應白刃戰,海兵們紛紛拿起寬刃彎刀,視野內已經可以看到在敵艦上做著同樣準備的帝國士兵們。在這段期間內,分隔兩船的大海也愈來愈狹窄。在讓人屏息的時間中,海兵們不斷提升自己的戰意。


    彼此的距離來到三公尺以下。判斷時機差不多的士兵們抱著用來登船的板子往前。他們一方麵因為掠過頭頂的子彈而心驚膽跳,一方麵打算把有一定寬度的板子倒向敵艦──然而在他們的眼前,在所有人都無法預料到的時機,有個紅色影子無聲降落。


    「咦──」


    還來不及表示訝異,抱著板子的士兵就被斬裂脖子。近距離目睹鮮血噴出的後續海兵也幾乎在同時被人從肋骨之間貫穿心髒。


    「嗚啊──」「──咦?」「嗚……!」


    襲擊他們的瞬間之死還在繼續擴大,從意識到那是威脅的人開始按順序倒下。因此,他們暫時無法理解自己搭乘的船上到底發生什麽事情。


    「是……是敵人!已經闖上──嗚哇!」


    第八個被砍倒的海兵終於留下僅僅是把狀況告知周圍的成果。在他發表遺言後,至今為止看起來隻是一陣紅色疾風的威脅在海兵們的眼裏迅速成型。被海風吹動的炎發,沾滿鮮血的右手軍刀與左手短劍。


    「什……」「二……二刀──」「這家夥……!」


    麵對因為戰栗而瞪大雙眼的齊歐卡戰士們,形成人型的紅色旋風──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毫無鬆懈地把雙刀尖端對準敵人。


    「以言語構成的世界已經過去了,接下來是屬於武器的時間──但是要以劍來交談!」


    斬斷所有大意心態的劍光閃過。受到這魄力影響,齊歐卡的海兵們也做好要互相砍殺的決心。然而,在眾人注意力集中到單身闖入的雅特麗身上時,從接舷的帝國艦──「猛虎號」上也接二連三有其他帝國兵攻來。


    「你們這些家夥怎麽了!在磨蹭個什麽!」


    對於隔著前衛士兵,位置比較後方的葛雷奇來說,前方戰鬥狀況有點偏向死角,讓他對自軍對應處於被動的情形產生疑問和焦躁。然而,這種疑問在他登上高台的那一瞬間就全數瓦解。得到高度後,他的視線裏出現精心培育出的勇猛海兵們一一被砍倒的模樣,還伴隨著炎發少女揮動的雙刀軌跡。


    「啥──?」


    長相猙獰的海兵隊長首先懷疑自己的眼睛。然而無論他眨眼幾次,這光景依然沒變。斬斷生命的軍刀和短劍,雙刀的劍光展現出的絕望美感讓他想起一個名字。


    「……最強劍(伊格塞姆)?開什麽玩笑啊,為什麽那個怪物在海上!」


    覺得像是作了惡夢的葛雷奇大叫。海兵們在他麵前形成一道牆,紅色的劍士單身揮劍突破一角,後續的帝國兵們闖入從那一角出現的破綻並擴大縫隙。有人替他們指出該瞄準的要害後,帝國兵的行動沒有猶豫。也因為一開始遭到對方先製,齊歐卡士兵已經快要被敵軍的氣勢壓倒。


    「這下不妙……」


    忍不住低聲這樣自語的瞬間,葛雷奇察覺敵艦上有槍口對準自己,立刻從高台上往下跳。他完全不在意從頭上掠過的子彈,對著上方的監視台大叫。


    「槍兵!想辦法對付那個怪物!別讓對方繼續擾亂前衛!」


    「可是……有……有困難!從這位置隻能勉強跟上行動,要避免誤射同袍並狙擊單一目標實在──嗚啊!」


    在葛雷奇抬頭望向的前方,槍兵的上半身突然一斜,翻過扶手從監視台上倒栽蔥落下。海兵隊長繃著臉衝向落下位置,隻見那邊躺著脖子已經轉向不合理方向的部下屍體。


    「泰夫可……可惡!」


    順著湧上的怒氣,他把右手的戰斧斧柄前端用力敲向甲板……既然敵艦上麵也有槍兵,必須讓自軍槍兵專心對射,否則就會再發生跟剛剛一樣的狀況。換句話說,在白刃戰現場發生的事態必須要靠他自己想出辦法應付。


    「……要我負責對部下怒吼以外的工作嗎……很好,這筆帳可欠得大了!」


    雖然受到激情影響還是瞬間想出對策的葛雷奇對著附近的副官大吼。


    「去把交涉旗拿來!現在就去!」


    從闖上船開戰後開始計算,在打倒第十二名敵兵時,雅特麗也注意到他們背後舉起的紅白直條紋旗幟。


    「提案交涉……?還真快,明明才剛開始交戰。」


    雖然抹不去心中的訝異,但過了一會注意到交涉旗的後方「猛虎號」也傳來暫時停戰的命令,因此雅特麗也命令部下重新拉開和敵兵之間的距離。雙方勢力各待在左舷側和右舷側,讓「蹂躪丸」上形成以縱向分成兩邊的對峙狀況。


    「──喂喂,發現是女人就已經讓人夠驚訝了。」


    不久之後,有個身軀高大的男子分開齊歐卡側海兵們形成的人牆出現。看到一邊嘴巴裂到耳朵旁邊的葛雷奇後,帝國軍起了一陣騷動。


    「而且靠近一看,沒想到這麽年輕。你現在多大年紀?伊格塞姆的小姑娘。」


    「大概是你的一半吧。不過,我想現在不是介意我年齡的場合。」


    從這樣迴應的她身後,負責指揮攻擊敵艦行動的「猛虎號」原本的白刃隊長走了出來。即使比不上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鏡的極北之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宇野樸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宇野樸人並收藏天鏡的極北之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