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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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的記憶,是潮水湧上又退去的浪濤聲。初次接觸的海潮之音,傳進被抱在母親懷裏的少女耳中。


    才剛懂事沒多久,把大海當成搖籃的少女就得知自己的出身。認識偉大的船員喀爾謝夫船長和繼承他血統的尤爾古斯家,以及明白自己出生為其中一員的意義。


    幼小的內心毫無迷惘地決定──既然如此,自己總有一天也要變成那種人。


    少女周圍的大人們也點頭讚同──你總有一天必須成為那種人。


    從少女擬定生存方式的那一天開始,原本是溫柔搖籃的大海就開始掀起驚濤駭浪。所有的船員都是依靠知識、技術以及勇氣去挑戰大海。而這些能力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擁有,因此少女跟著嚴格前輩努力學習。和同期相比,她比所有人都更快通過那段被老兵們嘲笑為「長得像人的包袱」的訓練生時期。


    第一次讓她稍微顯露出才能鋒芒的機會,是操控五人用小型帆船的訓練。少女搭乘的船隻自由自在地航行於海麵,彷佛受到海風的特別關愛。必須確實理解帆船構造,精準指揮船上成員,還要兼備判斷海風和海浪的能力,湊齊一切條件後,才有可能如此駕馭船隻。少女輕鬆地踏入了隻有累積長久經驗的船員才總算能到達的場所。


    每一個人都說,這是喀爾謝夫船長的血統。少女自身也滿心自豪地點頭同意。


    所以,有許多人支持她以破格的速度出人頭地。因為除了階級相近的競爭對手,海軍內部已經有了共通的看法,認為展現出英雄血脈的她應該要盡快獲得船艦。「喀爾謝夫船長再臨」──不知道哪個人提出的這句標語發揮出足夠的吸引力,從海軍高官們身上奪走年長者應有的冷靜。


    再加上有叔叔這後盾,少女配發到「暴龍號」上一事很快定案。一年後,身為艦長的庫奇海校退居監察人員,「暴龍號」開始成為她的船。讓少女掌控中型船艦的結果也毫不遜色,海軍中再也沒有任何人懷疑她作為船員的本領。


    接下來,隻需要等待以軍人身分上陣的初次戰役──然而在這種時期,從和她注意方向相反的場所,也就是陸上傳來出乎意料的消息。


    據說,比她更年輕的五名少年少女因為救出第三公主而被封為「帝國騎士」。以此為契機,他們在實際戰場上也表現活躍,不斷往上晉升……而且,其中還包括和少女同樣出身於「忠義禦三家」的伊格塞姆和雷米翁家成員。


    少女迴頭看看自己連第一次戰場都還沒經曆過的模樣。讓她出生至今,頭一迴嚐到宛如身受火燒的焦躁感。


    明明不該是那樣──明明英雄不該來自陸地,而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身處海上才對。


    「……她似乎一直在夢囈。」


    看向背後床鋪的雅特麗喃喃說道。同樣聚集到這間客艙的騎士團其他成員和夏米優殿下也都拿著由哈洛為大家準備的茶水,望著同一方向。


    「畢竟她昨天才剛失去部下,當然會作惡夢啊……別去打擾她吧。」


    在講出這種體貼發言的馬修的視線前方──一臉慘白的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正躺在床上,在睡夢中露出苦悶表情。枕邊可以看到搭檔的水精靈陪伴著她。


    昨晚馬修把在船上無處容身隻能到處亂晃的她帶迴這間船艙。於是,波爾蜜和騎士團的女性成員們一起度過一夜,直到現在。


    「波爾蜜小姐好像到淩晨才總算睡著。而且她昨天似乎沒吃晚餐,我擔心她的身體可能會出狀況。」


    「嗯,畢竟精神脆弱時,身體也會跟著衰弱……」


    哈洛和公主也異口同聲地擔心著波爾蜜。這時,躺在對麵床鋪上的伊庫塔邊呻吟邊撐起了上半身。


    「嗚嗚嗚……這理論即使反過來也講得通,我現在正因為腰痛而覺得內心快不行了。」


    「能讓兩者分離不正是你的長處?把自己小指切斷的人別因為一點跌打損傷就哭哭啼啼。」


    「這種狀態對你來說算是剛好吧,索羅克。既然隻能躺著,等於你無法把精力用在獵豔上。好了,主治醫生還沒許可你起來,快點老實躺下。」


    被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的公主推了一把,伊庫塔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倒下。負傷後過了一天一夜,患部雖然已略為消腫,但根據哈洛的診斷,還必須再安靜休養一陣子才能順利動作。


    「……算了,要我睡覺是睡多久都行,而且還正合我意。不過一小時後就要開軍事會議了,不稍微事先討論一下恐怕不太妙吧?」


    「這話也對,既然這種樣子的你無法出席,那麽該由誰去參加呢?」


    伊庫塔以外的每個人都看著彼此。尤爾古斯上將要求騎士團必須派兩人出席一小時後舉行的緊急會議,由於這是能參加戰略等級討論的貴重機會,自然不能白白放過……但是現在的伊庫塔連起床都有困難,就算想參加也無法參加。


    「如果躺著也沒關係的話我是很想出席啦,不過再怎麽說應該都會挨罵吧?」


    把搭檔光精靈庫斯抱在胸前的伊庫塔低聲說道,因為這句不知道包含多少玩笑成分的發言而露出苦笑的托爾威把視線看向其他成員。


    「既然無法使用阿伊和雅特麗小姐這對致勝搭檔,那麽……就得討論誰可以代替阿伊。」


    「哎呀,我是固定人選?」


    「除了伊庫塔,隻有你在麵對海軍那些大人物時還能夠毫不膽怯地提出意見吧……那麽另一個人應該選托爾威較為適當?畢竟他是雷米翁一族,海軍那些家夥應該也會給予尊重吧。」


    「我……我嗎……老實說,我在交涉方麵欠缺自信……」


    被提到名字的青年雙手抱胸露出困擾表情。這時,伊庫塔躺在床上說了句話。


    「正如本人的聲明,這不是適合他的工作。我推薦馬修。」


    「……咦?我……我嗎?」


    突然被指名的馬修因為吃了一驚,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地變了調。受到微胖少年的困惑視線注視,伊庫塔淡淡地說明選擇他的理由。


    「消極理由方麵,單純是消去法。我是這副模樣,托爾威不適合,哈洛為了照顧我所以不能離開這裏。既然雅特麗是固定人選,那麽另一人就決定是你了。」


    「那……那個……伊庫塔先生的情況已經不需要有人一直陪伴照顧了……」


    「那就訂正一下吧。哈洛必須親手喂無法動彈的我吃午餐,所以會議期間無法離開這裏。」


    「……雅特麗,看來索羅克希望傷勢能比現在更嚴重。」


    「不愧是殿下,那麽要不要讓他的雙手脫臼呢?這種情況下有人幫忙他吃午餐才是理所當然的發展。」


    「……訂正一下吧。我希望哈洛在會議期間照顧小波兒,因為現在最好有個人能和她聊聊,但如果那個人是公主,會讓她感到畏懼。所以雅特麗,你別像那樣把手指凹得喀喀作響,拜托。」


    伊庫塔在床上爬著逃走,這時馬修以還帶著困惑的聲音再度發問:


    「所以選我嗎……?不過,我也一樣不擅長交涉……」


    「不,你有這種能力。還記得我們去把哈馬特耶子爵逼進絕路那次的事嗎?明明事前隻有大略討論,你卻可以確實和我一搭一唱。如果沒有掌握話題發展和要點,根本無法做到那種事。」


    「因為那時候隻要配合你就好……」


    「這次也一樣會事先討論,而且雅特麗會在現場提供支援。而且說句真心話,我想拜托你出席。在現場人員中除了小波兒,你對海軍的知識遙遙領先大家吧?我想這份知識正是在軍事會議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語畢,黑發少年笑了。盡管無法判斷這話裏帶了多少真心,不過被人捧成這樣,馬修心裏當然也覺得舒坦。他先考慮了一下,才把確認的視線朝向一行人。


    「……伊庫塔雖然這樣說,但你們幾個覺得如何?尤其是雅特麗,你真的可以接受由我和你一起出席重大軍事會議嗎?」


    「我沒有任何不滿,還請你屆時幫忙彌補我才疏學淺的部分。」


    雅特麗帶著微笑立刻迴答,隨後其他人也點了點頭。這份信賴讓馬修感到相當難為情,費了很大工夫才維持住嚴肅表情。


    「我……我明白了。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但我會盡力。」


    「吾友馬修真是可靠。不過你放心,接下來我會安排確實教育的時間,好讓你能對應所有問答。」


    講完這句話的瞬間,伊庫塔的視線貫穿圍成圓圈坐著的同伴們,銳利地看向對麵的那張床。


    「你也願意幫忙嗎,小波兒?」


    「…………嗚!」


    依然躺著的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因為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而嚇得肩膀一震。除了伊庫塔和雅特麗以外的四人也帶著訝異反應迴頭。


    「你……你醒了啊?」


    「話說起來,好像之前就比較沒有在聽她囈語……」


    「呃……那個,波爾蜜小姐。你有哪裏不舒服嗎?啊,請等一下,我現


    在幫你倒茶。」


    哈洛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茶壺和金屬杯,倒了一杯新茶。就這樣房內出現很難繼續裝睡的氣氛。波爾蜜隻能戰戰兢兢地在床上撐起上半身。哈洛也立刻把冒著白煙的熱茶遞給她。


    「來,請用!還很熱喔!」


    「謝謝……」


    馬修看著接過茶水小口小口啜飮的她,低聲說道:


    「……喝慢一點,太急會嗆到。」


    「嗯……」


    從這簡短對話中透露出的親密氛圍讓托爾威瞪大雙眼。不久之前才在「暴龍號」上橫行逞威的女海盜,現在卻擺出一副老實相。


    伊庫塔帶著平穩表情望著他們兩人,然後再度開口:


    「在討論海上的軍事活動時,身為現役海軍軍官的你是珍貴的顧問。都是陸上人員的我們討論出的內容或許會成為紙上空談,不過隻要再加上你的檢查,就能成為適用海上的正確理論。」


    「…………」


    「我期待你可以無所顧忌地提出意見喔,小波兒。那麽就開始吧,首先──」


    在變強的西風送來的雨水開始零星灑落的上午十點前。位於編隊中央的帝國海軍旗艦「黃龍號」的巨大身軀旁靠著許多從其他船艦滑來的小船。


    帶著副官登船的艦長們個個都臉色陰沉。不惜暫時停止所有船艦的航行並召開緊急會議的狀況,足以奪走他們內心的樂觀。再加上他們所有人都已經親眼目睹──靠在旗艦左舷後方的破爛船體。也就是遭受齊歐卡軍艦炮擊,外觀已經和幽靈船沒兩樣的「暴龍號」。


    「看來到齊了呢,那就開始吧。」


    超過二十名的海軍軍官們圍著一張已固定在地板上不會因搖晃而移動的長桌坐下。角落裏可以看到雅特麗和馬修的身影,但他們采用先旁觀狀況的方針。沒過多久,身居上座的耶裏涅芬·尤爾古斯上將以略高的聲調率先開口:


    「你們下來之前都有看到吧?『暴龍號』千瘡百孔,原本要捕獲的齊歐卡船艦甩掉我方三艘船艦的追蹤,成功逃走。現在已經認定當時發生的戰鬥中有幾個預料外的要素,才會要大家像這樣在大海中央會麵。」


    上將大略說明狀況後,一名軍官舉起手。


    「……追捕敵艦的『暴龍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根據報告,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如果真要舉例,就是那個叫爆炮的威力比我們的概念還強大了一點,負責指揮『暴龍號』的人比我的預估還要不成熟很多,以及敵人的戰法和我的預測完全不同──」


    尤爾古斯上將講著講著,突然站起並轉過身子。他的雙眼看向掛在牆上的鏡子,那正是上將本人為了檢查化妝是否完美而設置於船上各處的東西。


    來到鏡子前方後上將停下腳步,讓擦得乾乾淨淨的鏡麵照出自身身影。


    「──就是這麽迴事哼哼!」


    接著他帶著充滿餘裕的笑容,對著自己的臉孔使出毫不留情的頭槌攻擊。


    碎裂的玻璃撒向地麵發出叮當聲響,相反地,室內卻是一片寂靜。


    尤爾古斯上將緩緩拉迴撞向鏡子的腦袋,轉向部下們。好幾道鮮血從被割傷的額頭流向下巴,這壯烈的光景讓每一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氣──然而,以自己的鮮血作為代價後,上將臉上已經不再有任何的鬆懈情緒。


    「……算了,用一句話做總結,就是人家自己睡迷糊了。不過已經靠剛剛那招清醒,你們可以放心。」


    「不,我說……可以請您克製一下那種清醒法嗎……」


    在旁邊位子待機的剛隆海校歎著氣起身,動作俐落地拔下長官額頭上的玻璃碎片。接著用消毒水浸濕從懷中取出的紗布,壓住傷口後再纏上繃帶固定。隻花了不到一分鍾就完成這一連串的處置。


    「真是,這麽亂來……您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


    「隻是擦傷,可以晚一點再嘮叨嗎?」


    「您果然沒弄懂。我的意思是,和您那張極為堅固的臉不同,把鏡子丟著不管並不會自己修好……」


    「我讓你嚐到同樣後果喔鄧米耶!」


    鄧米耶·剛隆海校閃過伸向他的手,一臉若無其事地重新坐下。尤爾古斯上將一方麵因為他的厚臉皮而狠狠咂嘴,同時也迴到會議桌邊。


    「嘖……算了,繼續吧。清醒之後,該和大家討論的問題隻有一點。既然現在已經確定齊歐卡海軍的威脅超過我方的預想,那麽必須針對戰術方麵做大幅的重新評估。」


    軍官們緊張地挺直背脊,這時剛隆海校再度淡淡地開口:


    「戰術方麵嗎?……我想正確來說應該是戰略方麵吧?」


    「……你說什麽?」


    「我認為該重新檢討的議題並不是如何戰勝敵人,而是基本上我方是否還有機會獲勝。如果在開打之前就明白最後將會戰敗,那麽這次應該要避免和敵軍對決吧。」


    室內立刻充滿騷動聲。尤爾古斯上將舉起一手製止眾人,同時瞪向副官。


    「在遭受更慘痛的教訓前,乾脆先卷起尾巴逃迴去……你是這個意思嗎?」


    「哎呀,感謝您如此簡潔的歸納。」


    剛隆海校保持一副表麵恭敬內心無禮的態度來應付似乎想靠眼神殺人的長官。雖然這種光景在以兩人之間並不罕見,但這次的程度卻和過去不同。一觸即發的沉默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尤爾古斯上將眯起雙眼。


    「……好,那你就提出說明吧,畢竟以悲觀角度判斷狀況也是你的工作。」


    「我認為沒有必要再特地用嘴巴說明,畢竟在場所有人都親身體會到了──既然現在已經被迫見識到爆炮的威力,而且隻有敵人擁有那種武器,我方沒有。那麽我想無論是誰都能理解這事實有多麽沉重吧?」


    剛隆海校看向在場的眾多軍官,繼續說道:


    「舉例來說……在隔著一海裏的狀況下,我方的十艘戰艦和對方的五艘爆炮艦準備開戰。我方的戰術是靠近到兩百公尺以下後展開槍擊,接著利用船頭的撞角來衝撞,最後闖上敵艦發動白刃戰。相較之下敵人呢?首先會在距離一公裏以上的位置開始利用爆炮進行炮擊,接著應該會保持間隔最少也有兩百公尺以上的狀況,持續同樣動作直到我方船艦全都無法行動為止。」


    如何呢?剛隆海校開口發問。迴應他的沉默,就是比其他任何答案都更加明確的事實。


    「哪裏有足以逆轉的餘地呢?既然有效的攻擊無法擊中對方,連我方唯一占有優勢的船艦數量也幾乎無法活用。能做的事情頂多隻有忍耐到對方用盡彈藥,然而屆時我方船艦還能有幾艘平安無事?一艘?還是兩艘?預估得樂觀再樂觀一點,算個五艘好了……即使剩下這麽多,持續受到長時間炮擊,再怎麽說都不可能全無損傷。相較之下,敵方的五艘船艦卻是毫發無損,而且還會一口氣攻擊過來。」


    經過單純化的戰場讓軍官們確實感受到敵我雙方的戰力差距,剛隆海校對著臉色發青的聽眾們給予更多絕望。


    「或許會有人認為所有敵艦都裝備爆炮是不太可能發生的狀況,雖然我也認同,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樂觀判定隻有少少幾艘。請各位迴想這次的遭遇戰,假如各位是齊歐卡海軍的提督,會讓如此寶貴的船艦隻身出來偵查嗎?」


    這推測十分合理。在海上排出陣形的多艘爆炮艦編隊──一想像這種絕望的光景,軍官們就覺得背脊竄過一道寒氣。


    「根據以上的顧慮,我判斷這次作戰中能成功奪取製海權的勝算很稀薄。在此提議帝國海軍第一艦隊所有兵力都進行戰略性撤退。要不要挾著尾巴逃走呢,各位?趁著現在還有尾巴可挾。」


    這言論讓每個人都大吃一驚。不過,軍官們還是提出反論。


    「等一下!等一下!在目前的狀況下,撤退是還能被原諒的選擇嗎?希歐雷德礦山奪迴作戰已經開始,這不但是陸海軍的聯合作戰,而且還受了敕命!」


    「這話說的對,要是吃了敗仗在最後撤退還可以另當別論,但戰鬥前就撤退明顯是無視命令。不隻帝國海軍將會名譽掃地,尤爾古斯上將最少也無法避免被撤職的處分!」


    大部分的軍官都認同「撤退判斷並不符合現實」的意見。然而,剛隆海校卻聳了聳肩,表現出他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種事情的態度。


    「唔,換句話說就是這樣嗎?為了讓我等敬愛的上將大人能保住立場有勝算的戰爭,甚至不惜全滅?」


    「你……你自重一點,剛隆海校!身為副官,有可以說出口的發言和不能──」


    「不,沒關係,他的意思已經充分表達出來了。」


    尤爾古斯上將淡淡地插嘴,銳利的視線望向副官那若無其事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要我別為了自己的麵子或立場,讓部下去打一場會輸的戰爭吧?」


    「嗯,我想在各式各樣的死法中,那算是相當愚蠢的類型。」


    即使聽到剛隆海校這種過度帶刺的意見,尤爾古斯上將依舊沒有怒斥駁迴,隻是靜靜閉上眼睛擺出要默默思考的態度。於是其他軍官也效法他,閉上嘴沒有說話。


    他


    們拒絕隨便發言的結果讓現場被寂靜籠罩──這時,一個毅然的聲音介入其中。


    「恕我無理,剛隆海校。在這次的情況中,該和決戰的風險一起放到天秤上衡量的比較對象,並不是隻有尤爾古斯上將的麵子或保身問題。」


    眾人的視線集中在這個出乎意料的發言者身上。一頭炎發鮮亮奪目的少女從長桌幾乎處於對角線另一端的位置上,對剛隆海校送出強烈的視線。


    「比起其他問題,最該列為第一優先的是參加共同作戰的友軍。如果我等在此迴避決戰進行撤退,他們將會失去所有原本預定會收到的援軍和補給。必然,在戰鬥中受到的損害也會増加。」


    「……是的,雅特麗希諾中尉。這部分正如你所說。不過當然,我等也無意舍棄陸地上的同袍逃走。」


    判斷議論的對手已經換人後,剛隆海校對雅特麗露出爽朗微笑。


    「我在此主張的撤退,頂多隻具備『要避免在預定海域進行決戰』的意思。說成『登陸地點要比當初預定更往西修正』應該會比較好懂吧?這是原本就被列入本次進攻計畫內的『海路決戰敗北時的次善之策』,因此陸軍那邊應該也已經做好對應的準備。也就是補給和援軍都會沿著別條路線送到,不需為此擔心。」


    「真的是那樣嗎?仔細迴想,這次作戰的最終目的是要奪迴希歐雷德礦山。由於齊歐卡方會為了對應我等襲擊而采取固守策略的可能性很高,因此我方必須在敵方援軍趕來前就先擊敗躲在礦山裏的敵軍。此時有兩大重點──一是要發動迅速的攻擊,二是要擋下來自後方的敵軍。所以確保目標海域的製海權不但是為了達成作戰的第一步,同時應該也是為了意圖牽製來自海上的敵軍。」


    配置在希歐雷德礦山的敵軍部隊規模並不是很大。雖說這種水準憑帝國這次動員的兵力已經足以攻下,然而前提是對方沒有獲得增援。所以換個說法,隻要能在援軍到來前打下礦山,就是帝國軍的勝利;如果辦不到,就會由齊歐卡軍獲勝吧。


    「在此迴避海戰,就代表無法占領前方的齊歐卡港口。一旦海路還通,甚至連港口也還在對方手中,敵人就會從那裏接二連三地送出援軍吧?讓人不得不預估這狀況會在今後的戰鬥中成為我方的巨大隱憂。」


    「……我不否定這個威脅。然而以現實來看,眼前的爆炮艦威脅更在其上。要是在欠缺十足勝算的狀態下挑戰敵人,讓這支艦隊受到嚴重損害而敗北,會導致連最低限的補給都無法送到友軍手上。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避免這最糟的事態。」


    「為了避免最糟事態而選擇次善之策,這行為本身是當然的判斷──然而剛隆海校,這理論再怎麽說,都是基於我方一旦決心發動海戰就會敗北的前提。」


    「……你想說的是還有勝算嗎?應該已經在北域戰事中率先領會到爆炮威力的你,卻認為有機會……?」


    「在海戰方麵隻不過是門外漢的我等無法如此誇口,但我想應該能夠舉出可能性──在為了避免最糟事態而選擇次善對策之前,要不要再一次針對最佳的可能性進行討論呢?」


    雅特麗先講到這裏,才把視線移向坐在旁邊的微胖少年。到此為止一直像個擺飾般低調的馬修因此明白,終於要輪到他自己上場。


    ──好啦,我已經幫你做好事前準備了。


    看到雅特麗以視線如此示意,馬修隻能勉強帶著僵硬表情點頭迴應。接下來他先花了整整十秒以上,才好不容易把不斷發抖的右手高舉過頭。


    「……在……在下是……陸!陸軍少尉,馬修·泰德基利奇!那個,暴龍號和齊歐卡艦艇發生遭遇戰時,我……我本人在船上,也……也從近距離看過敵艦……用自己的眼睛確實觀察過。」


    少年雖然不斷結結巴巴還是拚命發言。靠著天生的責任感和不服輸的氣勢,他拚命鼓舞快要因為年長軍官們送來的嚴苛視線而萎縮的內心。


    「基……基於以上經驗──希……希望能允許在下提出針對爆炮艦的對抗策略……」


    *


    僅靠自己一艘就造成帝國海軍第一艦隊受到前所未有衝擊的這艘齊歐卡船艦,也為自軍帶迴了同等的驚訝。在舊東域南側海域巡迴的一艘軍艦──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旗艦「白翼丸」的船員們從單艦外出偵查的爆炮艦「龍膽丸」收到敵方艦隊正在接近的報告。


    「敵人是一整支艦隊,這點沒錯吧?」


    在白翼丸的甲板後方,最先收到報告的海兵隊長葛雷奇再度確認內容。即使因為他的魄力而感到畏懼,部下仍舊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


    「是……是的……!在艦隊深處能看到的巨大艦影毫無疑問是『黃龍號』,因此敵方很有可能是帝國海軍第一艦隊──」


    葛雷奇沒有聽完內容顯而意見的說明,就轉過身子從樓梯口衝進船內。


    「……哼,看來這次的戰爭以比預期更誇張的形式來了呢……!」


    對葛雷奇的龐大身軀來說,狹小的走廊顯得太窄。他沿著通道往前衝,同時撞飛那些在途中和他擦身而過的部下。當他抵達目的地的艦長室門前時,他舉起了巨大的拳頭動作粗魯地敲向房門正中央。


    「少將!派出去偵查的船艦送來報告了!看來對方是整團來犯!」


    雖然他對門內大聲喊叫,卻遲遲沒有收到迴應。焦急的葛雷奇更扯開嗓門:


    「少將!現在不是您休息的時候──」


    這時,葛雷奇眼前的房門突然打開。下一瞬間,長相猙獰的海兵隊長一口氣繃起表情。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從門縫後露出戰戰兢兢身影的人是個上半身沒穿衣服的年輕男性──也就是葛雷奇前幾天才讓對方稍微嚐到恐怖滋味的部下克藍加。


    「隊……隊長……這是……我是幫太母大人……不,少將大人的愛鳥送食物過來……」


    克藍加把皺成一團的上衣和搭檔水精靈抱在胸前,心驚膽戰地辯解。依附在他全身的淡淡香甜氣味飄了過來,藉此察覺情況的葛雷奇重重歎了口氣。


    「──夠了,快點給我滾!」


    被他大聲趕走的部下匆忙沿著走廊跑走。就像是要和他交班,葛雷奇毫無顧慮地直接踏入艦長室。下一瞬間,和先前部下身上香味相同的味道就以好幾倍的濃度刺激他的鼻子。


    「嗨,葛雷奇。看你的模樣,狀況似乎不尋常。」


    在占據房內一半空間的床上,一名身上隻有薄薄床單,除此之外寸絲不掛的女性──齊歐卡海軍少將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露出微笑。掛在床鋪頂篷下方的棲木上還可以看到她的愛鳥,米劄伊的身影。


    「沒錯,的確不尋常。所以現在不是悠哉獵食男人的時候。」


    葛雷奇的語氣中帶著指責,然而挨罵的艾露露法伊卻一臉泰然自若地開始穿上之前脫掉的軍服。而且不知為何,她丟著內褲不管而是從上半身著手。雖說這是早已看慣的光景,事到如今也不會因此煩惱該看向哪裏,然而還是感到有點頭疼的海兵隊長繼續說道:


    「明明才在北邊嚐到苦頭,帝國那些家夥還是沒學到教訓,又動用了大量兵力。既然派出整支艦隊,想必他們至少是打算奪走這裏的製海權吧。」


    「嗯,一定是那樣。」


    「不過,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奪迴東域嗎?原本就是對方無法應付,我方才好心接手,結果鬧到現在還想來搶迴,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的行動。」


    「你說的沒錯──啊,不好意思,葛雷奇。你可以幫忙從櫃子第二層隨便選一件給我嗎?」


    聽到長官這麽說,葛雷奇依言走向她指出的櫃子,從第二層抽屜隨便捏起一件內褲,朝著床鋪隨手丟了過去。單手接下的艾露露法伊露出親切的笑容。


    「水藍色條紋嗎?不愧是葛雷奇,品味真好。」


    「所以說至少內褲這種玩意請自己拿!」


    少將無視以類似慘叫的聲音來指責自己的副官,慢條斯理地穿上內褲。葛雷奇隻能充滿耐心地等待,在上衣鈕扣也終於扣好時,艾露露法伊再度開口:


    「我想是礦山吧。」


    「啥?您剛剛說什麽?」


    「我是說礦山,齊歐卡新獲得的西領──對帝國來說的舊東域中,不是有產鐵量不低的希歐雷德礦山嗎?這東西的有無會對我方製造爆炮的速度造成很大差距,我想帝國大概是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吧?」


    她坐在床上,晃動那修長纖細的雙腿。即使聽了這番分析,葛雷奇還是覺得無法全盤接受。


    「不是一樣嗎?所以一開始別交給我們不就得了?」


    「如果帝國是軍國的話應該會那樣做吧?關於這方麵,老實說我也深感同情。」


    少將邊說,邊把手肘撐在整個露出來的大腿上。葛雷奇以受夠了的表情請求長官。


    「麻煩快點穿上褲子……」


    「你的建議有道理。但是葛雷奇,對我來說,褲子等於是一種罪業。要是穿上就必須再脫下,這無限的重複有時候會讓我感到極為無益。」


    「有那麽誇張嗎?隻不過是一天一次,上床時要脫掉而已吧。」


    「一天


    一次……?抱歉葛雷奇,有點困難。這是什麽高等的玩笑嗎?」


    看到艾露露法伊認真思考的模樣,葛雷奇重重歎了口氣。她並不是在裝瘋賣傻,隻是對於隻要一逮到機會,即使是在航海中也會把男人弄進自己房間床上的艾露露法伊來說,「上床」這個詞的定義和葛雷奇的認知有根本上的不同。


    「算了,無益也是一種正理。今天就把勝利讓給你的理性和忍耐吧。」


    看到長官總算把手伸向褲子,長相猙獰的海兵隊長鬆了一口氣。


    「那真是謝了……還有,可以順便請您克製一下對船員一視同仁,見一個就吃一個的行為嗎?」


    「這種事情要是厚此薄彼才會有問題吧?這些無可取代的孩子們每一個都有被我擁抱的資格,我這邊不會做出篩選。所以葛雷奇,我說你也別再逞強,應該要乾脆地被我請上床才對啊。」


    艾露露法伊拋開穿了一半的褲子,開開心心地在床上招手。即使麵對這天真純粹的誘惑,葛雷奇還是轉開視線堅定拒絕。


    「我還是堅決婉拒。抱歉這隻是個人堅持的想法,不過我還是認為所謂女性該是由我主動出手的對象,絕對不是被主動的對象。而且我很久以前就已經從離不開媽媽胸前的時期畢業。」


    「嗯,不過葛雷奇,這也是我的一貫主張──即使你們像那樣不斷繞著遠路,但最後還是會束手無策地迴到這裏來喔。」


    艾露露法伊邊說,邊指向自己豐滿的胸部。葛雷奇隻能苦笑。


    「我希望自己能好好加油,避免變成那樣。不過,是啦──對於即使看到這不堪入目的長相還是一視同仁的少將,我算是相當感謝。」


    葛雷奇的逞強迴應裏混著一絲真心話。艾露露法伊以沉穩態度望著他的背影,同時再度拿起先前拋開的褲子。


    「……好啦,首先必須讓艦隊集合,總之把航向定為西南吧。在我慢慢把褲子穿好之前,你可以先讓船員們進行出發的準備嗎?」


    「遵命!」


    接下命令的葛雷奇離開艦長室。他快步通過狹窄的走廊並爬上樓梯,而察覺到異變的船員們已經在甲板上等待指示。葛雷奇從其中找出領航長和掌帆長後,複誦長官下達的命令。


    「是,了解。」「好!展開上桅帆!」


    船上立刻充滿活力。船員們首先解除和「龍膽丸」船舷相靠的狀態,幾乎同時,爬上船桅左右支索的其他人員也接二連三打開原本收起的船帆。當攤開的船帆受風並讓兩艘船艦開始在海上滑動時,他們的將領從通往艙內的樓梯現身。


    「聽我說,我可愛的孩子們。看來戰爭即將開始。」


    艾露露法伊以宛如能包容一切的溫柔聲調如此宣布,船員們的臉上立刻浮現喜色。即使內容顯然不是好事,但光是從她嘴裏說出,就讓許多水兵聽得渾然忘我。


    「敵人是帝國海軍第一艦隊,單純以船艦數字來看,是對方會獲勝吧──不過不需要擔心,你們有我這個母親,而我有你們這些孩子。隻要有這份緊密的情誼,就不會輸給海盜軍那些無賴家夥。」


    艾露露法伊以唱歌般的態度發表演說。去空中滑翔一陣的愛鳥米劄伊輕巧地停在她肩上,雙翼往左右張開像是花朵綻放。羽毛潔白得簡直眩目,讓主人獲得彷佛背後發光的效果。


    「太母大人……」「您說的對,我們的『白翼太母!』」「一切將如您的引導!」


    士兵們異口同聲地讚頌司令官。被他們稱為「白翼太母」的女性迴應這些聲援,露出溫暖的微笑。毫無疑問,那正是母親對擁有自己血緣的孩子們滿心慈愛的表情。


    另一方麵,從旁邊望著眾人狂熱模樣的葛雷奇歪著自己那裂到耳邊的嘴。


    「嗯,真是……就算是所謂的擁有魔性的女人,也多的是方法對抗。」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戰場是男人的世界──過去的他對此點深信不疑。那時的葛雷奇恐怕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未來會在一個女人手下老老實實地擔任部下。和艾露露法伊的相遇就是如此出乎意料。


    「而且最恐怖的事情是,這一位是充滿母性的女人──哪贏得了?隻要是男人肯定都打心底明白,去抵抗這種人到底有多白費力氣。」


    *


    由於中間多次插入高官們提出的質問,馬修的說明持續了兩小時以上。至於他本人甚至覺得自己講話講了好幾倍以上的時間,然而在雅特麗的支援下拚命地應付追究後,密集的質問攻勢終於轉換成思考的沉默時間。


    「──很有趣。」


    尤爾古斯上將發表這樣的意見,那輪廓分明的臉上掛著或許該形容為氣勢駭人的笑容。高官們全都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他們知道,這是長官的鬥爭本能被點燃時的表情。


    「柔軟且大膽針對盲點的點子……不是很好嗎,了不起,泰德基利奇家的小朋友。沒錯,年輕人就是要這樣才行!」


    一對橫長的雙眼裏漲滿精力。在因為戰意高漲而握緊雙拳的長官身旁,副官鄧米耶·剛隆海校默默思考很久之後,終於平靜開口。:


    「……我認為是很優秀的想法。以陸地軍人提出的點子來說,從經過這場會議的討論檢驗卻依然具備現實性的這一刻起,應該就可以評價為非凡吧。」


    由於剛隆海校至今為止都給人堅持辛辣評語的印象,因此馬修也大大鬆了一口氣。然而同時,自己沒有資格直接接下這份稱讚的事實也讓他很不甘心。因為被尤爾古斯上將和剛隆海校正麵評價為「非凡」的部分──大多是黒發少年在事前托付給自己的內容。


    「然而對我來說,還無法樂觀到認定『這樣做就能獲勝』。的確這番話提出了一種可能,但這種可能性卻有著會受到現場狀況與運氣好壞左右的不確定內容。所以如果要視為托付帝國海軍第一艦隊命運的提案,我不得不做出還欠缺信賴性的──」


    「我沒有要你把畏縮行為正當化,鄧米耶。」


    沒讓副官講完,尤爾古斯上將就打斷了他的發言。就連向來發言尖酸的剛隆海校也不由得啞口無言。艦隊司令官橫著眼瞪向他,同時搓著雙手的手指。


    「你懂吧?其他也就算了,隻有這種掩飾不會獲得原諒。成敗將受到現場狀況與運氣好壞影響──你雖然有意遮掩,但實際上最影響勝敗的原因卻不是這些。」


    「…………」


    「有顆聰明腦袋的你不可能沒有察覺。比起其他原因,在這個戰術中最有可能造成勝敗差距的要素是我們第一艦隊身為船員的熟練度高低。講得極端一點,一切全都要看所有船艦能不能以泰德基利奇家小朋友期待的水準來行動。簡而言之,要是我們很遜就會吃敗仗。和這個要素相比,我認為所謂運氣好壞頂多隻算是誤差範疇罷了──難道不是嗎?」


    「…………不,的確是如此。」


    承認自己的詭辯被看穿後,剛隆海校也沒有繼續掩飾。他收起閃過嘴邊的自嘲,轉身正麵朝向長官。


    「那麽我就拋開麵子老實說吧。在馬修少尉提案的作戰中,要求第一艦隊執行的技術水準實在太高。尤其是進入勝負關鍵後的駕船更是刺刀邊緣的冒險行為。根據狀況,或許會出現無法完全對應的船艦,而這失敗將會造成無法挽迴的事態──嗚!」


    他的發言突然停止。原因顯而易見,讓軍事會議的現場瞬間結凍──因為尤爾古斯上將往前伸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剛隆海校的跨下。而且還展現出一副隨時會動手捏扁對象物體的氣勢。


    「我問你一件事,鄧米耶。我們是什麽?」


    「──帝……帝國海軍……第一艦隊──」


    「我是指更前提的立場──你應該沒有忘記吧?我們可是卡托瓦納海盜軍。是繼承喀爾謝夫船長的技術和精神,天下無敵的粗暴集團。所以當然,建立起這份自尊的基礎,正是身為船員的優秀水準。反過來說,當我們在駕船方麵心生畏懼的那瞬間,就已經不戰而敗。」


    「──」


    「我個人的保身和麵子根本無關緊要,這句話沒有錯,你說的很好。不過,當前被要求的最優先事項,是我們身為海盜軍的自尊。從在場的我們到在船上負責磨亮甲板的一兵一卒為止,自尊是所有海軍士兵共有的靈魂銀幣。換句話說,失去這東西的時候就是我們不再是自己的時候。」


    握住要害的右手加重力道。麵對額頭冒著冷汗,嘴裏一言不發的副官,海盜軍的老大繼續追問。


    「你要主張現在就是那種時候嗎?海盜軍甚至不需要因為和敵人交手而敗北,可以直接在此就完蛋了嗎?」


    「──……不……的確,不是那樣。」


    即使遭遇身為男性最嚴重的恐懼,剛隆海校還是很了不起地露出難以捉摸的苦笑。不過臉上倒是掛滿冷汗。


    「──哎呀……哎呀,我居然忘記自己隸屬於什麽集圑……不戰而敗這種取巧的行為,我等本來就不可能辦到。要是有那種小聰明,從一開始就不會獲得海盜軍這種感覺很蠢的別稱。」


    尤爾古斯上將咧嘴一笑,接受這張不服輸的嘴。他收起抓住對方跨下的手,在眼前把五根手指輕輕握起又張


    開。


    「知道你並沒有真的縮了起來,讓我總算放心。」


    籠罩兩者的緊張解除,讓旁觀狀況的人們全都放心地唿了口氣。即使因為眼前的發展而產生畏懼感,馬修依然覺得──剛剛那些行為,一定就是所謂「尤爾古斯」這家族的部分特質。


    「既然下了決定,就不能繼續這麽悠哉。必須趕快仔細檢討出戰術上的結論,並決定決戰時的艦隊編成──不過,在那之前要先解決一些事情,庫奇海校!」


    被指名的老將挺直背脊,尤爾古斯上將以毅然態度對下巴長滿雪白胡須的暴龍號艦長開口。


    「我想你應該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明白暴龍號不可能迴歸戰線。現在也是靠一大群人去幫忙把水舀出後才勉強可以浮在海上的狀態……要是至少能迴到港口或許還有辦法,但也無法保證到達之前不會沉沒。而且基本上我等即將麵臨決戰,現狀下無法給出人手……你懂吧?」


    「……是,屬下了解。」


    兩名船員隻有這時不分階級,都帶著難以承受的表情互相點頭。對於船員來說,自己搭乘的艦,艇就等於載著家人的家──馬修迴想起喀爾謝夫船長的冒險記裏寫著這樣的內容。讓少年不由自主地離題思考,如果是自己失去家會是什麽心情。


    「一旦準備完成,會在今天內讓那艘船葬身大海,同時暴龍號的船員也會被重新分配到其他船艦。庫奇,你被發配發到的新去處是『槍魚號』。」


    「遵命!是西古魯姆海校的船艦嗎?」


    「嗯,他是你的舊友,要去借住打擾也比較容易吧?你要活用和爆炮艦直接對決的經驗,輔佐他在戰鬥時的行動。可以帶三名值得信賴的部下過去。」


    沉著仔細地聽完命令後,庫奇海校以有點猶豫的態度發問。


    「小姐……不,關於波爾蜜紐耶海尉該分派到哪,您有何想法?」


    「由你決定。要是覺得那家夥還是能夠信賴的部下就帶她走,如果不是那樣也無所謂,我隻會把她當成一般水兵,丟去某艘合適的船艦。」


    即使再怎麽無能,起碼也可以把甲板擦乾淨吧?帶著符合軍事會議現場的冷漠,上將發表了這番舍棄她的發言。老將重重點頭,把視線朝往下方。


    「關於其他船員,也會陸續通知新的分發單位。那麽如果沒有其他質問,『暴龍號』的事情就到此結束。」


    尤爾古斯上將先確實結束這個話題,然後不由分說地切換成下個議題。


    「可以了吧──那麽接下來,唯一該思考的問題就是要如何打倒敵人。」


    「──其實我一眼就看穿了,她頸飾上的寶石是用糖水浸漬法製作的假黑色蛋白石。不過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那女性真的非常珍視那東西。問了之後,才知道那是她已經過世的父親贈送的結婚賀禮。本來是個以吝嗇出名的人,卻在那時花了大錢買這個寶石給她。雖然她父親似乎沒有鑒定寶石的眼光,這卻是個讓人感到溫馨的故事。」


    軍事會議結束後,和雅特麗一起迴到自己房間的馬修才剛打開門,就受到這串流暢的長篇大論迎接。原來是伊庫塔正把夏米優殿下和波爾蜜當成聽眾,充分發揮那三寸不爛之舌的功力。


    「不過呢,她卻以最惡劣的形式得知這個不會讓任何人獲得幸福的事實。因為姊姊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筆錢,所以女性先在父親墓前道歉,才依依不舍地去變賣那條頸飾。結果在店裏被鑒定出是假貨。不但迴憶慘遭破壞,而且也無法籌措到金錢,因此她在茫然自失的情況下把一切都告訴我。聽完之後,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要讓最初騙人的那個家夥負起責任。」


    伊庫塔發言時語氣流暢,節奏也掌握得很好,因此很具備吸引力,公主和波爾蜜看起來都已經聽得出神。少年用視線對開門進來的馬修和雅特麗表示「歡迎迴來」,同時繼續敘述這故事。


    「沒想到三兩下就找到了那家夥,因為他一直不知節製地重複同樣手法。我也借用了雅特麗的力量,一一追溯當時在邦哈塔爾的市場上流通的偽造黑色蛋白石的來源後,還不到兩星期就查出『答案』。不過,接下來才是問題。要是從正麵去逼問對方,必定會被蒙混過去。想從這種家夥身上把錢要迴來,到頭來也隻能由我方反過來去欺騙他。所以我籌劃出一個計策──」


    「──裝成完全沒有鑒別眼光的有錢人家少爺,在對方徹底放鬆戒心時騙走真正的寶石。之後不但自己逃逸無蹤,同時還去慫恿事先找到的其他被害者,讓他們去把詐欺犯逼上絕路。好,故事結束。」


    雅特麗以省略大幅內容的說明來結束這個話題,正講得起勁的當事者含著眼淚整個人趴向床鋪。


    「你太狠了雅特麗,真的太殘酷了。接下來正是高潮啊。」


    「那真是抱歉。因為看你剛剛那態度,感覺還會講很久。」


    「就算是那樣你也省略太多了吧。到騙走寶石前,不是還有很多詳細的程序嗎!」


    「嗯,的確有。你把那個詐欺犯帶到公共美術館,宣稱『這些展覽品是從自己的收藏中借出』的厚臉皮行為確實讓人吃驚……因為那個詐欺犯後來好像真的跑去索討那些東西,想用來抵償寶石的金額。」


    雅特麗似乎邊說邊覺得很好笑,舉起手來掩住嘴角。在旁邊看到她讓話題提早結束而鬆了口氣的馬修往前踏了一步。


    「……真是的,我們在軍事會議裏艱苦奮戰的期間,你們一直在這裏閑聊嗎?」


    「多虧兩位,我過了一段非常有意義的時間。成果如何?」


    「我緊張得要命,也累得半死……現在非常能體會薩劄路夫少校在軍事法庭那時的心情……不過,我想該做的事情應該都有做到。原本還以為事態會更複雜一點,但沒想到尤爾古斯上將明明外表是那副模樣,腦袋卻出乎意料地柔軟。不過有時候也很可怕啦。」


    「最後是以你的點子為骨幹,籌劃出一套作戰計畫。雖然許多我們沒注意到的部分都遭到修正,然而戰術方麵的梗概和預想相同……這次以結果來說,會嚴重影響到一整支艦隊的傾向,所以我們的責任也很重大。」


    「比起事後被迫扛起惡劣的戰況,事前提出意見並負起責任還比較好一點吧……就算決定在這裏避開決戰,在登陸後同樣必須償還這部分的欠債。所以必須趁現在讓海軍也分擔風險才行。既然這次是共同作戰,這才叫做公平的態度。」


    黑發少年聳著肩這樣說完,然後把視線重新放迴馬修身上。


    「好啦,既然確定要進行決戰,也必須針對這一點準備──馬修,你接下來必須去打開那個貨物,並訓練部下在船上運用。應該有取得尤爾古斯上將的許可吧?」


    「嗯,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還說期待我們的表現。」


    「好,托爾威和哈洛已經先行動了,所以你先去下麵的第六倉庫和他們會合。運出來之後首先在黃龍號上,接在要在你們被分配到的船艦上實際測試。因為我們必須確實宣傳那是『能派上用場的武器』。」


    「我知道了──是說,你也太會使喚人了吧。明明自己還一直躺在床上。」


    馬修邊抱怨邊轉過身子,以看不出疲勞感的腳步衝向走廊。伊庫塔在床上揮著手目送他的背影離開,等到腳步聲遠去後才終於一口氣撐起上半身。


    「──雅特麗,我們的部隊被各自分配到哪艘船艦?」


    「你是新月號,托爾威是日輪號,這兩艘船都在戰列的邊緣。我是猛虎號,這艘船的位置是戰列中央。隻有馬修搭乘的船艦還未確定,不過我想會再收到指示。」


    雅特麗在連連點頭的伊庫塔麵前繼續淡淡報告。


    「哈洛與殿下要和部隊一起留在旗艦上專心照顧傷患。雖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敵人闖上旗艦的事態發生,不過根據戰況的推移,這裏大概也會變忙碌吧。還有波爾蜜紐耶海尉,你──」


    講到一半,房門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隨即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我是拉吉耶希·庫奇,有人在嗎?聽說我們家的小姑娘在你們這裏。」


    「庫奇爺爺!」


    被叫到的波爾蜜趕緊打開房門。麵對出來迎接的她,臉上帶著複雜表情的庫奇海校有點猶豫地開口:


    「……上將指示我移到槍魚號。」


    「那……那麽,暴龍號……」


    「因為損傷果然很嚴重,似乎難以修複……一旦準備完成,會在今日內就葬入大海。」


    聽到這消息的瞬間,波爾蜜腳一軟,身體整個往下倒。雅特麗反射性地想從後方幫忙扶她一把,但在出手之前,本人已經用手撐住牆壁避免倒下。尤爾古斯的後裔一邊如此強忍著絕望感,同時拚死掙紮,努力接受自己造成的結果。


    「……嗚……嗚……唔……!」


    嗚咽聲也在最後一刻勉強忍住。就像是在表示,在他人麵前表現出這種醜態的行為隻要發生過一次就已經十分足夠。


    等波爾蜜恢複平靜後,庫奇繼續說道:


    「我可以帶三名部下前往槍魚號……接下來就看你了,波爾蜜紐耶海尉。」


    「……我要去,請帶


    我去。」


    麵露苦澀表情的波爾蜜從肺裏擠出這句話。這迅速的迴答似乎讓發問的老將有點意外,庫奇海校睜大雙眼。


    「是嗎……不過啊,會很辛苦喔。因為是以戰敗之身前往其他船艦打擾,雖然西古魯姆海校是個寬容的男人,但手下的軍官們應該會用侮蔑的眼神看待你吧。」


    聽到這忠告,波爾蜜用力咬住嘴唇……她從軍後就以異於常例的年輕不斷晉升,雖然獲得高官們的賞識,但相反地,遭受年輕同輩敵視的狀況也不少見。在初次上陣就窘態畢露的現在,想必會有人打算趁此機會讓她吃癟吧。


    「我會想辦法應付……因為這是我自己導致的結果。」


    從以顫抖聲音如此迴應的部下身上看出她具備多少決心後,庫奇海校也重重點頭。結束意誌評估的老將把視線轉向房中,尋找認識的臉孔。


    「好啦……真是給幾位添了麻煩,尤其是泰德基利奇和雷米翁家的小子──哎呀,不在嗎?我本來想在帶走這家夥前也跟他們兩個致個歉呢。」


    「我會確實轉達您的心意。倒是海校,下次戰鬥時請您多多關照,因為我認為至少不會是一場輕鬆的戰鬥。」


    伊庫塔從床上提出意見,老將也以認真表情點頭迴應。


    「縱使我已經不是艦長,但還是打算竭盡全力……我絕對不會忽視你們的忠告,這點我可以保證。」


    老將最後深深鞠躬,靜靜地離開現場。波爾蜜正要跟上去,卻在踏出房間的前一瞬間停下腳步,有點猶豫地開口。


    「……謝謝……那個……很多方麵都受到幫助……」


    吞吞吐吐道謝之後,她最後以勉強能夠聽到的音量,加了這樣一句話。


    「……也幫忙這樣轉達給那家夥吧。」


    另一方麵同一時期,提早一步離開房間的馬修已經前往位於下一層的船艙,和托爾威與哈洛會合。看到兩人正忙著和部下一起拆卸貨物,微胖少年也卷起袖子加入他們。


    「……麵對敵人的爆炮,這玩意能對抗到什麽程度呢?」


    在靠著光精靈的周照燈來獲得些微光亮的倉庫中,拿走原本裹著行李上的厚布後,出現發出金屬反光的中型炮身。聽到臉上帶著一半期待一半不安的馬修這樣喃喃說道,托爾威露出苦笑。


    「如果是先數一二三然後正麵互相開炮,恐怕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不過根據運用狀況,一定有這東西能活躍的場麵。至於到達那場麵之前的事情,就相信阿伊的策略和海軍的實力吧。」


    「也對……畢竟這次大部分的行動都必須委托給海軍負責,實在讓人焦急。就算想對敵人發動一波攻勢,也得先等海軍讓船靠近敵人,否則什麽都不能做。」


    嘴上說著話的兩人並沒有停手,讓部下按照拆封順序把貨物一一運出。當他們完成一輪作業正在稍作休息時,在略遠處工作的哈洛突然以似乎很吃力的態度,抱著占滿整個胸前的木箱走向兩人。


    「馬……馬修先生、托爾威先生!那個啊,伊庫塔先生吩咐我等貨物拆完以後,要把這東西給你們各十瓶!」


    這樣說完的她把木箱放到地上,隻見裏麵塞滿了裝有茶褐色液體的細長瓶子。馬修拿起其中一瓶,以不客氣的眼光觀察。


    「這是什麽?看起來像酒……」


    「正確答案!聽說是甘蔗的蒸餾酒喔!」


    「甘蔗酒?噢,在喀爾謝夫船長的冒險記裏好像經常出現……等等!他特地把這種東西弄上船?那家夥到底在想什麽!要是有空位放酒,乾脆多放一些子彈啊!」


    「──他也說了馬修先生一定會生氣。另外還有其他傳言,伊庫塔先生表示:『這是麵對海盜時最強的實彈,在決戰前,每個人都要在各自的搭乘船艦上有效利用』。」


    「這……簡單來說,阿伊是要我們利用酒來打好關係……?」


    托爾威拿著酒瓶陷入思考。聽了他的推論後,馬修也稍微感到心服。


    「這些是為了讓我們在搭乘船艦上能和海軍順利相處的後盾嗎……如果是那麽一迴事,那好,我就先收下吧。不過,我還是不認為光送個酒就能讓待遇改變。」


    三人抱著半信半疑的想法麵麵相覷,最後還是決定總之先平分這些酒。


    準備迎接決戰的「黃龍號」艦內非常忙碌,前往位於第二層的部下待機處的雅特麗也包括在這些喧囂聲中。由於她本身也率領了一個連,雖然很快就會收到移往其他中型艦的命令,但大量的部下卻會被分派到好幾艘船艦上。實際上,這已經是最後一次能直接對所有部下做出指示的機會。


    「連長,水兵們似乎都打算隻靠著一把寬刃彎刀來麵對白刃戰,而不是使用上了刺刀的風槍或十字弓。我們是不是也該更換武器呢?」


    「沒有那個必要。因為我們一直是拿這些武器進行訓練,到現在才隻有形式上去模仿海軍並沒有意義。雖然在船上彎刀比較便於行動的確是事實,然而不習慣使用彎刀的人拿來亂揮反而有傷到自己人的危險。這次應該要使用短矛,以突刺動作為中心來戰鬥。」


    即使身處不同的環境,她的判斷依然明確而毫無動搖。聽著雅特麗的命令,原本陷入不安的部下們也逐漸恢複冷靜。


    「無論是在陸上還是海上,白刃戰就是白刃戰,該做的事情不會發生極端性的改變。不要害怕不要畏縮,也不要光憑蠻勇自己往前亂闖,要和同伴互相合作打倒敵人。隻要這樣做就一定能勝利。」


    「是!」「了解!」


    心服口服的士兵們聽令離開。在目送他們背影遠去的雅特麗身邊,一直旁觀雙方溝通的夏米優殿下歎了口氣。


    「真是毅然堅決。即使身處波濤洶湧的海上,你的作風還是毫無動搖。」


    「部下中也有人因為暈船而倒下,所以至少身為長官的我必須代替大地,成為不會動搖的寄托處。」


    兩人邊對話邊把視線朝向室內,這時在半開的入口大門的另一邊,突然有個熟悉的人影正一跳一跳地經過。由於看到那人影的肩膀上似乎扛著不應該出現的東西,雅特麗和公主都看向彼此。


    「……我離開一下,幫忙注意一下士兵們的情況。」


    把後續處理交給迴應的副官後,炎發少女離開房間,公主也跟在她身後。她們快步在走廊上前進,最後就在通往船艦後部甲板的樓梯前方追上那個撐著拐杖的人影。


    「……果然沒有看錯。你到底在做什麽?」


    「哎呀,雅特麗,還有公主。正如兩位所見。」


    隨性迴答的伊庫塔一隻手撐著拐杖,而另一隻手則拿著長度是身高兩倍的釣竿,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雅特麗跟在開始以不穩腳步踏上樓梯的他後方,以挖苦語氣開口發問。


    「還以為你總算能夠下床,現在居然已經想練習用釣鉤扯破敵艦船帆嗎?」


    「我倒是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呃,隻是我覺得既然已經離岸這麽遠,能釣到的魚應該也不一樣吧?所以才想要試試看。」


    「在準備決戰的軍艦上嗎?真是了不起的釣魚興趣。」


    「令人意外的是,我的要求獲得了許可喔。好像是因為比起單純躺著發呆,要是能釣到魚還好一點。」


    走上樓梯後,陰沉多雲的天空迎接他們。經過後桅底部,來到艦尾扶手的前方後,少年把魚餌掛到釣鉤上。他用了發黴的肉乾。


    「嗯咻!」


    完成這步驟後,他對著大海緩緩揮動釣竿。掛著秤坨的釣鉤在空中飛舞,固定在手邊的卷線器開始轉動並放出釣線。雅特麗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工具,以有點佩服的語氣說道:


    「我還在想從船上到海麵的距離要怎麽解決,原來有這種便利的東西。」


    「是吧?可以把釣鉤丟到想要的位置,而且收線時也不必直接用手去拉,漁民道具這種東西是近在身邊的發明寶庫喔。」


    調整完釣線長度後,伊庫塔原地坐下。少年把釣竿靠在扶手上,雙眼看著遙遠的水平線,一動也不動。夏米優殿下原本想對著他的背影搭話,卻在開口前產生猶豫。因為少年散發出顯得莫名緊繃的氣勢。


    在海鳥的叫聲中,同樣看著遠方的炎發少女平靜開口。


    「主要派出馬修去行動似乎是你這次的方針。」


    「正是如此,多虧有他,我才能盡量偷懶。」


    「看來是這樣。不過說歸說,你的腦袋似乎還是在忙碌工作。」


    少年沉默著沒有迴答,過了一會,才像是投降般露出苦笑。


    「……這麽明顯就能看穿嗎?我想應該不可能吧?」


    「明顯。因為按照你的風格,在享受娛樂時應該會徹底投入其中才對吧?隻是握著釣竿卻心不在焉,讓我無法認為你真的如外表所見是在偷懶。」


    沒有錯──伊庫塔帶著自嘲這樣說完,收迴放在釣竿上的左手並舉高。


    「講真心話,我是很想偷懶──因為迴想起來,在北域時根本工作過度。」


    「的確,那場戰爭很忙碌。狀況不斷改變,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很少。」


    「嗯,是啊。在忙碌之中──不知何時,我掉了


    一根小指。」


    伊庫塔把少了一根指頭的左手朝向多雲的天空,似乎很不解地歪了歪腦袋。


    「我不認為那是錯誤的判斷,不過,那是平常的我無法實行的舉動。畢竟真的很痛──是現在迴想起來都還會讓我想吐的痛。嗯,痛到我真的覺得會死。即使要我現在再做一次同樣行動也不可能辦到,但,那時候的我卻做了。」


    「…………」


    「為什麽我能辦到那種行為呢?──雖然我非常不願意承認,不過大概是因為我是英雄。那時的我身處過度殘酷的那個戰場,下意識地想要以英雄自居。」


    伊庫塔像是很不屑地如此告白,用力握緊剩下的四根手指。


    「『所有的英雄都會因為過勞而死』──送給不眠的輝將的這句警告,不是給別人,也是對我自身的鑒戒。英雄並不是靠天生具備的才能,反而是因為時勢造成。強大的敵人,該保護的對象,必須貫徹的信念──隻要湊齊這些條件,無論什麽樣的人都能輕易成為英雄。在全體希望該表現出那種樣子的情況下,渺小的個人隻能褪色消逝,而且還不明白其實這正是陷阱。」


    一陣強風從橫向掃過。依然坐著的少年縮起身子,彷佛是在忍受強風造成的壓力。


    「無法避免的絕境製造出的英雄,或許還能算是無可奈何……但是在大部分的案例中,製造出一個英雄的原因其實是其他多數人的依賴性怠惰。像這樣產生出許多英雄並把他們一一累垮的正是現在的帝國──所以我不想順從這種發展,也絕對不想讓身邊的哪個人被丟進這種情勢。」


    風勢已經過了高峰,少年繃緊的嘴角也略為放鬆。


    「所以,我選了馬修。有上進心,不服輸,同時也確實具備責任感……卻還會給人不可靠的感覺,所以正好。他即使會成為好意的對象,也一定不會成為依賴的對象。正因為如此,應該不會讓周圍的人以錯誤的方法偷懶,也不會讓他們以錯誤的形式工作。」


    雅特麗微微點頭。對於這個微胖少年,她也抱著差不多的期待。


    「馬修不需要勉強裝出威嚴或個人風格。因為,從剛認識到現在,我就一直很欣賞他的平庸。不管什麽時候,他那種產生正確的動搖卻還能持續成長的自然模樣,看在我眼裏總是顯得非常尊貴……不過這些話絕對不能在他本人麵前說。」


    「是啊,可以想像到他會非常生氣……可是,考慮到這一步並把工作交給馬修的你卻連腦袋中都無法徹底放鬆偷懶,是因為──」


    伊庫塔把嚴肅視線朝向大海,讓釣竿前端稍微上下移動。


    「因為敵人是齊歐卡吧……首先,我們絕對不會碰上愚蠢的將領,甚至連期待對方平庸都太天真。老實說比起爆炮,我反而更害怕這個問題。在自己沒有全軍指揮權的狀況下就更……」


    炎發的少女也帶著緊繃表情對少年的擔憂表示同意。


    「嗯,我對這種心情可以說是理解到無以複加。畢竟我也不由得迴想起麵對『不眠的輝將』時那種驚險的狀況──不過……」


    雅特麗以強烈語氣在發言最後做了個轉折,往前踏了一步後,從旁邊伸手握住釣竿。原本無力靠在扶手上的長竿立刻像是長出脊梁般地豎直並朝向多雲天空。


    「隻有這點要先答應我──像切掉小指這種事情,下次就輪到我出麵。」


    「──這……」


    「當然,沒有任何人必須失去小指是最好的情況,然而還是會碰上無法避免的事態。如果是那樣,下次你得讓給我。沒什麽好抱怨吧?因為我們兩人要輪流。」


    少年的黑色眼眸目不轉睛地迴望對方。在他眼前,雅特麗希諾露出作為共犯的笑容。


    「在全體希望該表現出那種樣子的情況下,渺小的個人隻能褪色消逝──你剛剛是這樣說的吧?不過,如果個人換成了兩人,情況應該會有點不同吧?即使是能把一顆小石頭磨碎並繼續旋轉的齒輪,要是兩顆一起跳進去,或許有機會使其停下。」


    為了不要喪失而陪在彼此身邊。過去表達的意誌繞了一圏,又迴到少年身上。


    「雅特麗希諾如此希望,你又是如何呢,伊庫塔?」


    「……無法拒絕呢。因為我的願望,就是你能夠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隻有這點絕對沒有改變──從那一天開始。」


    伊庫塔帶著苦笑迴應,用雙手重新用力握緊釣竿──這瞬間,微微的腳步聲從兩人背後逐漸遠去。


    「──殿下?」


    雅特麗反射性迴頭時,原本應該站在那裏的公主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從後方甲板迴到樓梯口並下到第二層後,接下來已經是雙腳擅自行動。第三公主雖然讓途中撞到的好幾個水兵嚇得臉色發青,但現在她的內心卻完全沒有餘裕去在意這種事情。


    「啊,殿下,您迴來了──嗚哇!」


    她低著頭衝過走廊,不久之後右前方出現貴賓室的房門。不發一語的公主從邊敬禮邊向她搭話的衛兵前方直接通過,衝進房間裏。


    比軍官用床還要大上一圏的床鋪,可用空間充足的桌子,還有兩張藤椅一起迎接房間的主人。相隔不遠就設置的兩個船窗也可以看出為了賓客而注意到采光的體貼。以軍艦上的個人房來說,這是屬於最高等級的房間。然而,公主本人上船後到現在幾乎都和騎士團的成員們一起行動,因此安排給她專用的這間貴賓室裏還是缺了點生活感。


    她關緊房門並上鎖。就這樣獲得獨處的空間後,靠理性維持的最後部分終於崩毀。於是夏米優殿下趴在床上開始痛哭。


    「嗚……嗚……!」


    麵對衝向內心深處的感情波濤以及這份疼痛,少女忍不住發出痛苦呻吟。


    ──像切掉小指這種事情,下次就輪到我出麵──


    「……啊……」


    繼續響起。即使拚命摀住耳朵,那兩人的對話還是不肯停止。


    ──沒什麽好抱怨吧?因為我們兩人要輪流──


    「……啊啊……」


    少女聽著內心扭曲摩擦發出的嘎吱聲,把身體縮成一團。她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被陽光灼毀的死者。


    ──雅特麗希諾如此希望,你又是如何呢,伊庫塔──


    沒有任何時刻能獲得救贖,宛如墜入煉獄的罪人。


    ──無法拒絕呢。因為我的願望,就是你能夠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


    「……啊啊啊啊啊……!」


    置身於無盡灼熱裏的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詛咒著自己。詛咒自己的愚昧,自己的無益,以及無可救藥的腐敗。


    為什麽會這樣希望呢──居然想要撕裂這份情誼。


    為什麽能這樣認定呢──憑自己可以斬斷這份關係。


    她早就已經徹底明白。伊庫塔·索羅克的靈魂和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共存,難以分離。根本沒有旁人能介入的縫隙。即使隻是暫時的想像,這種半路插手的行徑也充滿罪孽。


    理性早就已經清楚理解,告訴自己應該立刻斬斷這種妄想執念,應該要靠自己的雙腳走上通往毀滅的旅程……如果連這點心願都無法實現,至少不要牽連到任何人,而是要往某個遠處,很有自知之明地獨自一人迎接終局。


    「──嗚!」


    ………………可是。


    可是……可是……她已經作了一場夢,已經無法自製地產生期待。


    期待和黑發少年並肩前行的自己,期待他帶來的結果,期待無盡腐敗的終結。


    也期待不是由任何人,而是由少年的手來促成的,最後審判──以及救贖。


    「…………真醜陋……」


    一道淚水湧出,沿著臉頰滑落,沾濕床單。她發出的聲苜裏混著嗚咽。


    「……我真的……很醜陋……」


    少女身處絕對不會獲得原諒的自我懲罰中,動彈不得地一個人不斷哭泣。一直,一直,流淚再流淚──


    在夕陽快要接觸西方水平線的時刻,執行了為「暴龍號」漫長航海生涯劃下句號的儀式。「暴龍號」已經被僚艦「槍魚號」拖往西方來到遠離艦隊的位置,之後隻剩下交給浪潮帶走的步驟而已。


    「算成整數是二十四年,真是艘長年航行的船隻──你們自己選個時間放開拖曳繩吧。」


    「槍魚號」的艦長西古魯姆海校站在艦首,一邊抽著大菸鬥一邊如此說道。聽到老交情盟友的體貼發言,站在排出送葬行列的部下們前方的庫奇海校靜靜點頭。


    「──我等的船,我等的家。辛苦你沒有屈服於炮擊,直到最後都成為我等的依靠……」


    帶著感慨敘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獻給達成任務的船艦的悼詞。和這位老將相比,就連強忍淚水站在旁邊的波爾蜜紐耶海尉與這艘船共處的時間都短得多。庫奇海校的人生有一大半都在「暴龍號」上度過,的確足以把這艘船稱為「家」。


    「另外,你也是孕育出許多船員的搖籃。部下們當然不用說,連我本身也是在你的守護下學習如何和大海相處。無論刮風下雨還是風平浪靜,都在你的懷中隨著晃動入眠。也在遭逢暴風雨的日


    子裏一起奮鬥並勝利。」


    兩人背後傳來多人的嗚咽聲。這也難怪,因為曾苦樂與共的船隻走向終點,就等於失去了一名家人。


    「長久以來謝謝你了。別離之時終於到來──祈禱先離世的十七人的靈魂能在你的守護和庇佑下,前往主神的身邊。」


    庫奇海校說完,從投錨台上往後退了一步。以此動作為信號,波爾蜜和另外兩名船員跑向艦尾,解開兩艘船之間的拖曳繩。


    已經破敗的「暴龍號」失去最後的枷鎖,往西飄向大海。海水從被打出的船底大洞灌入內部,艦影已經有將近一半浸入海中。不管是會完全沉沒,還是會消失在水平線的另一端,船員們原本希望親眼目睹她的最後──然而夕陽卻無視眾人的心意,搶先一步日沒。


    在已經陷入黑暗的大海中央,庫奇海校以艦長身分對失去依靠的船員們下達最後的命令。


    「……吊唁到此結束,所有人在本船迴歸艦隊後,必須立刻前往下一個崗位。」


    即使他這樣說,列隊的部下們也沒有隨即行動。對於眾人這種沉浸在悲傷中的模樣,看不下去的老將開口怒吼:


    「你們這些船員別哭哭啼啼!大海不會等你們重新振作!」


    受到這喝斥的鼓勵,原本屬於「暴龍號」的船員們終於開始下一步行動。在慢慢解散的送葬行列中,波爾蜜最後一次把視線朝向吞沒「暴龍號」的黑暗。


    「……嗚……」


    原本下定決心絕不落淚,卻有一滴淚水從眼角沿著臉頰滑落。她用手背狠狠一抹,之後再也不曾迴頭。


    目送僚艦步上最後旅途的「槍魚號」迴歸艦隊後,已經無船可歸的船員們紛紛服從命令移動到其他船艦上。熟悉的臉孔一張張消失後,此刻隻有庫奇海校和他選中的三名部下還留在「槍魚號」上。


    「不管怎樣,得先讓你們和我這邊的軍官們見個麵。」


    西古魯姆海校咬著沒點火的菸鬥,庫奇海校和波爾蜜以及在「暴龍號」上各自擔任領航長和掌帆長的兩人則跟在他身後,排成一列沿著樓梯口往下……雖然中型軍艦的構造都差不多,但不熟悉的走廊還是讓四人都感到相同的陌生。


    「就是這裏……其實不介紹你們應該也都知道,總之先進去再說吧。」


    西古魯姆海校推開位於走廊底端的房門,在軍官集會室裏圍著桌子待機的「槍魚號」軍官們立刻一同站起並舉手敬禮。從一等海尉到五等海尉全都到齊,總共有三名男性和兩名女性。


    受到眾人眼神注視的那瞬間,波爾蜜拚命忍住想退後的衝動。以這次的案例來看,五人中包括認識臉孔的現狀隻會帶來不妙的預感。


    「庫奇海校以及幾個部下都是從暴龍號移過來的人員,不需要說明來龍去脈吧?」


    「是!已經了解!」


    看起來似乎是一等海尉的強壯青年以明確語氣迴答。西古魯姆海校點點頭,把視線移到長年的盟友身上。


    「我是拉吉耶希·庫奇。身為敗軍實在慚愧,還請多多關照。」


    聽到老將的簡短致意,軍官們以按照形式的敬禮迴應。如此一來接下來的發展可以說是已經固定,以波爾蜜為首的三人也一一自我介紹。


    「──好,大致結束了吧?總之,你們就看狀況好好處理。」


    留下不知道算是指示還是激勵的隨性發言後,「槍魚號」的艦長帶著庫奇海校離開軍官集會室。剩下來的人隻有這艘船的五名軍官,以及從其他船艦來此打擾的波爾蜜等三人。他們還來不及體會如坐針氈的感覺,最初的攻擊已經襲來。


    「──喲,真不知道怎麽有臉來這裏,實在不知羞恥。」


    一等海尉的青年開口說道。這叫罵是在指誰非常明顯,肩膀發抖的波爾蜜迴看對方。


    「因為自己犯錯而失去船艦,居然還可以悠悠哉哉繼續活下去,真是讓人佩服。」


    「同感。我說你,要不要現在去跳海啊?」


    兩名女性軍官中身高較矮且眼角有點下垂的那一個發言附和青年,波爾蜜勉強擠出迴應。


    「……我會……挽迴過失……之後……絕對會……」


    「啥?喂喂,你是白癡嗎?──才沒有那種機會!至少在這場戰役中都沒有!」


    青年發出威嚇性質的怒吼,並握拳用力敲擊桌子。波爾蜜不由得縮起身子。


    「話先說在前麵,會交給你們處理的隻有雜事!擦亮甲板或磨利彎刀,輪班也頂多隻有半夜到淩晨的時段!別說掌舵,連操帆也不會讓你們有任何插手的機會──簡單來說,你的立場已經和最底層的水兵沒什麽差別!懂了嗎,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六等海尉!」


    青年軍官帶著滿滿諷刺如此宣布。他的主張並沒有錯,在卡托瓦納海軍中,海尉之間的排行會由各船艦自行決定。在「暴龍號」上被任命為一等海尉的波爾蜜來到新隸屬的「槍魚號」後,地位隻能全部歸零。原本海尉的排行是從一等到五等,既然目前已經有五名先到的軍官,波爾蜜的立場別說是六等海尉,甚至隻能跟不到尉官的軍官候補生同等。


    「你最好低著頭過活,別暴露出更多醜態!要是心情好,我們就會讓你有得忙。」


    「同感同感!我說,可以立刻叫你做事嗎?其實廁所髒到不行!」


    剛才那個女性軍官興高采烈地把雜務硬塞給波爾蜜負責,波爾蜜以苦悶表情迴看她。


    「……你真的都沒變呢,尤琳。現在是這家夥的跟班……?」


    波爾蜜勉強迴嘴反嗆,這瞬間,叫做尤琳的女性軍官收起笑容。她從位子上起身接近波爾蜜,接著單手抓住她的腦袋撞向牆壁。


    「囂張什麽!你這個敗家之犬!隻有出身優秀是唯一優點的母豬!」


    尤琳以完全變了個人的兇暴氣勢粗魯咒罵,掐住波爾蜜脖子的手指指甲甚至刺進肉裏。氣管被勒住的波爾蜜無法喊出聲,隻能悶聲呻吟。剩下三名軍官都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連該出手幫忙的兩人也在徹底的客場氣氛中不知如何是好。


    獲得壓倒性有利的態勢後,尤琳更是滿心餘裕,她換迴原本語氣繼續說道:


    「我說波爾蜜,你有弄清楚嗎?能靠著祖先光環庇佑的時期已經結束了……要是你無法盡快理解這點,我想對彼此都不是好事喔……?」


    「……我明白……我以前太依賴尤爾古斯的權威……而且……還汙辱了這個名字……」


    「哎呀哎呀,你不是很清楚嗎!既然這樣,應該有所謂的正確態度吧?總之你要不要先舔舔我的鞋子呀?這樣才像一隻敗家犬嘛!」


    尤琳鬆手之後,把自己的一隻腳伸向蹲下來猛咳的波爾蜜麵前。她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打算破壞敵人最後的尊嚴。


    波爾蜜紐耶從下麵狠狠迴瞪對手,出手用力打飛眼前的腳。


    「……誰會那樣做!就算已經不夠格作為尤爾古斯的一份子,我也不會屈服在你之下!」


    「……嘖!這隻母豬,還敢那麽囂張──」


    當抓狂的尤琳打算再度抓住波爾蜜時,房門那邊突然響起聲音。她慌忙收迴正要勒住波爾蜜領子的手。在間隔固定,聽起來似乎有點刻意的腳步聲之後,房門緩緩打開,出現一名新的人物。


    「打……打擾了,啊,呃……我是從陸軍被派來支援的馬修·泰德基利奇,現在起被配置到『槍魚號』上。所以……請多多指教。」


    微胖少年這樣說完並舉手敬禮後,「槍魚號」的軍官們全都詫異地麵麵相覷。察覺自己介入麻煩場麵的馬修立刻把藏在背後的「實彈」展現在眾人眼前。


    「這是為了紀念大家相識而準備的一點支援物資。已經先送給艦長那邊了……各位也喜歡甘蔗酒嗎?」


    青年軍官伸出手,以隨便的動作抓起放在桌上的酒瓶。這時,他看清貼在酒瓶上的標簽內容,忍不住驚愕地睜大雙眼。


    「──『遙遠南海的神酒』!是莫塔格州的釀酒廠一年隻能製造數十瓶的那個嗎!」


    「咦!」「真的嗎!」「等等,也讓我看一下!」


    看到軍官們隻是因為一瓶酒就大驚小怪的反應,讓馬修不由得目瞪口呆。然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他帶來的「遙遠南海的神酒」是位於帝國南域的莫塔格州隻生產極為少量的最高級甘蔗酒,但不光是高級而已。這種酒在製造時使用了過去喀爾謝夫船長曆經往南方的航海旅程後帶迴來的異域甘蔗──名為「南方甘露」的品種。換句話說,是傳說級冒險的戰利品。


    對於把那位偉大船員視為祖先的卡托瓦納海軍成員來說,這瓶酒是無與倫比的好運象徵。縱使每個人都聽過這名字,但由於高價又稀少,憑下級軍官的等級,這可是連想看一眼都極為困難的珍品。這次能成功入手,全是靠著夏米優殿下的立場和財力。


    此時此刻,這種珍品不但出現在眼前,甚至還可以拿在手上實際接觸。叫他們別那麽興奮反而比較困難。


    「……喂,你還好嗎?」


    趁著軍官們的注意力全都被酒引走,馬修若無其事地走向在牆邊癱坐的波爾蜜。她愣愣地握住伸向自己的右手。


    「抱歉,我在走廊上稍微聽到一點對話。」


    馬修一邊拉起波爾蜜,同時把臉靠近,以別人聽不到的音量悄悄說道。


    「該怎麽說,不管去到哪裏都會出現這種家夥呢……我剛當上軍官時也碰過類似的事情,真是讓人受不了。啊,還有在之前搭乘的船上也發生過。」


    波爾蜜的胸口一痛。像這樣稍微報複後,微胖少年把過去一切全都拋開,爽快地聳了聲肩。


    「不過──比起在戰場上的殘殺,那也不算特別恐怖。你不必太在意,放寬心待下去吧。」


    這樣說著的馬修臉上浮現出充滿力道的笑容,讓波爾蜜不由自主地看到出神。她從來不曾經曆過因為身邊有哪個人而感到如此可以依靠的瞬間──然而她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麵紅耳赤地對自己這種心態有所自覺。


    當各自搭乘不同船艦的騎士團諸成員都實際感受到「實彈」的效果時,和公主殿下一起留在「黃龍號」上的哈洛正在船內第三層的大房間裏,與部下們共同設置船內醫院。


    「嗯~地板的空間怎樣都不夠……傷腦筋~也不能讓傷患躺在吊床上啊。」


    「會讓患部的血液循環變差,不建議。」


    搭檔的水精靈米爾也從腰包裏提出意見。哈洛待在這間為了防止滲水而幾乎沒有設置采光窗,隻能靠光精靈的周照燈照亮的潮濕房間裏,雙手抱胸開始思考。


    雖然經過北域動亂讓她對設置野戰醫院已經很熟練,然而待在可利用空間本身就已經有限的軍艦中,又必須采取和過去完全不同的處置。


    「這樣一來,到時候隻能讓傷患躺在走廊上……至少如果可以再借用一個空倉庫──」


    「可以啊,由我去向上麵報告吧。」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聲音,讓哈洛嚇了一跳。她迴頭一看,隻見不知何時來此的鄧米耶·剛隆海校正站在眾多醫務兵忙碌行動的大房間裏,削瘦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啊……咦?那個,謝謝您,如果可以的話就麻煩了。」


    「不需道謝,或許我也會麻煩到各位啊。」


    聽到他半開玩笑的這樣說,哈洛隻能苦笑迴答「請多小心不要演變成那種情況」。剛隆海校輕輕點頭,並把視線移向周遭。


    「話說迴來──貝凱爾少尉的部下們的動作都很俐落呢。熟悉每一項工作內容,不過卻不會因此隨便應付,在基礎部分上隨時保持著緊張感……可以看出他們都具備豐富的實戰經驗。」


    「嗯~的確到目前為止,我們的部隊都不曾無事可做……不過雖然能派上用場是很好,偶爾還是想講講看『這次都沒人受傷,很閑呢』之類的悠哉發言。」


    「我也有同感……而且基本上,如果遭遇這艘旗艦出現大量傷患的情況,就表示敗北的可能性已經很高。到時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去使用第二個房間。」


    這點也是船內醫院不會設置在寬廣空間的原因之一。一旦傷患人數多到需要另一個大房間,就應該判斷人員損耗已經到了極限,甚至無法維持身為旗艦的機能。當然哈洛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她還是搖了搖頭。


    「就算這艘船艦陷落,也不代表傷患會消失。投降之後,應該還是可以救助傷患吧?所以果然還是需要房間。」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剛隆海校收起那難以捉摸的笑容,凝視眼前的醫護兵。


    「──你意思是就算確定自軍已經敗北,你還是會留在這裏繼續工作?」


    「因為無論勝敗,我的工作都是要盡量拯救多一點負傷的人。」


    哈洛保持沉穩微笑如此斷言。麵對這簡直耀眼的決心,就連向來發言尖酸的海校也舉起雙手像是投降。


    「我輸了,能讓你照顧的士兵很幸運……不過,貝凱爾少尉。」


    下一瞬間,男子看著哈洛的眼裏出現某種類似憐憫的神色。


    「剛才的發言怎麽聽都像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所以我才要這樣說──你能抱著這種心態還真行。」


    「咦……?」


    哈洛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隻能不解地歪著腦袋。這時剛隆海校突然把嘴巴湊到她耳邊,以隻有哈洛一個人能聽到的音量,悄聲說道:


    「……在關鍵時刻真的會麻煩到你,請多多關照啊──同誌哈洛瑪。」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瞬間,哈洛全身僵硬得像是被冰水淋到。剛隆海校從啞口無言的她身邊通過並離開現場,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


    即使他已經完全遠去,哈洛依然無法動彈。過了一陣子之後,經過附近的部下詫異地對她開口。


    「……少尉,您怎麽了?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不,沒什麽事,我隻是稍微發呆。」


    聽到部下聲音才終於迴神的哈洛立刻擠出笑容,裝出沒事的模樣。於是部下也放心地迴去工作。


    「…………嗚……」


    哈洛一邊目送士兵的背影遠離,同時用五根手指緊緊扣住自己那無論怎麽克製都無法停止發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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