聳立於帝都邦哈塔爾中央的皇宮。從皇帝居住的禁中算起,各種國政相關設施林立的廣大建地內──有某個角落,是以伊庫塔與夏米優為首的國家重要人物經常前往的地方。


    在那個充滿乾淨空氣的房間裏,現在──醫生與患者正靜靜地麵對麵。


    「……請繼續。」


    「是。」


    在醫生注視下,坐在病床上的女患者──哈洛專心地縫紉。這是種雙手手指不能靈巧活動就無法達成的作業。她以替傷患縫傷口時相同的訣竅縫補布上的破洞。


    「疼痛與異樣感呢?」


    「不會痛。手指的反應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一邊迴答,一邊為裁縫收尾將線打個結。醫生點點頭,接著把兩個裝滿豆子的拳頭大小布袋放在哈洛膝頭。


    「請試著用力握緊。」


    哈洛依言雙手分別握住布袋使力。喀擦,她手中傳來豆子擠壓的聲響。


    「……握力果然減弱了很多。」


    「我的感想與你相反。在這段短期間內,真虧你能恢複到那個程度。」


    那句話代替了合格的信號。當哈洛放鬆手勁,醫生抱起雙臂注視著她的臉龐。


    「很好。雖然預期被推翻很不甘心,既然如此也無可奈何,我作為醫師保證──哈洛瑪·貝凱爾,你恢複了日常生活及從事軍務所需的身體功能……恭喜你康複。你很努力。」


    醫生給予樸實但溫暖的祝賀。哈洛麵露微笑,深深低下頭。


    「謝謝……這多虧了醫生的治療。」


    「哼,有九成是你自己的功勞。因為你趁著我沒看見的時候不斷複健。如果拖得更久,我明明能賺一筆治療費,真是個一點都不可愛的患者。」


    哈洛微微一笑。在長期來往之後會像這般挖苦人,也是這位醫生的特色。醫生把最後一次診察使用的工具收進皮包裏,再度開口。


    「好了,接下來純粹是閑聊……你今後也要在伊庫塔身邊工作嗎?」


    「是的。隻要我還活著。」


    哈洛沒有一瞬猶豫的迴答。醫生大大的發出歎息。


    「立刻這麽迴答嗎?──那男人依然是個萬人迷啊。」


    醫生傻眼地說道,拉緊皮包開口。哈洛思考一會,繼續話題。


    「醫生和伊庫塔先生是在學生時代認識的吧。」


    「嗯。我從當時起就是與現在沒兩樣的庸醫,透過與我交換醫療相關資訊的阿納萊·卡恩,和他成為好友。自從開給他治療宿醉的處方後,他就很黏我,當時每次碰麵總會執拗地追求我。」


    「嗬嗬,我懂。」


    「就是說吧。在相隔許久後重逢,他成了拄著拐杖的元帥,還一點也不適合他的帶起孩子。真叫人傻眼。在短短不到十年之內,真虧他的人生有跨度那麽大的改變。」


    她一邊說,一邊要桌上的火精靈發出火焰,點燃從懷中掏出的細雪茄。雖然有發現醫生是老菸槍,這還是哈洛第一次看到她抽菸。


    她沉默的任煙霧飄蕩一會,走廊那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醫生嘴角浮現苦笑。


    「說人人到──門沒鎖,自己進來。」


    當她催促之後,哈洛熟悉的臉孔立刻開門湧進來。伊庫塔與夏米優、托爾威與馬修,以每個人的身分來說瑣碎時間都很寶貴,但沒有人對於為了這個時刻排出空檔感到遲疑。


    「打擾了。」「哈洛,身體的情況──」


    托爾威與夏米優目光搖蕩地看向哈洛。哈洛主動從病床上站起身,精神十足的揮起雙手以消除他們的不安。


    「就像你們看到的,我完全複活了!長久以來害大家擔心了!」


    「喔喔……!那麽,你的傷全好了?」


    「恭喜康複,哈洛小姐!」「嗯,我放心了……!」


    托爾威、馬修、夏米優一個接一個握起哈洛的手,為她的康複而欣喜。同時伊庫塔開始觀察。


    「嗯……的確,指甲似乎也好好的長齊了。不過,是否真的痊愈了還不清楚。怎麽樣,這裏就請你脫下衣服,讓我徹頭徹尾仔細的檢查──」


    「嗬嗬,索羅克,你想在床上躺幾個月?說出你希望的數字。」


    「等等,夏米優,放下拳頭。最近你打人的威力可不是開玩笑的。」


    感受到少女的殺意,伊庫塔慌忙擺出防禦姿勢。那個樣子令哈洛微微一笑,一隻手拍拍胸膛。


    「請盡管指派工作給我,補迴休息到今天為止的空白。不用顧慮我傷才剛治好也沒問題,因為我的體力也確實恢複了!」


    「雖然她這樣說──醫生,實際情況呢?」


    「大致上和她本人所說的一樣,不過軍人的現場勤務應該很繁重,請注意采取在常識範圍內不逞強的工作方式。充分進食與休息,一覺得不舒服立刻找我。知道嗎?」


    「好的!醫生,謝謝你!」


    哈洛猛然低頭道謝。伊庫塔也在她身旁對醫生微笑。


    「今晚我們預定慶祝她的康複。醫生方便的話也請出席吧。」


    「很高興收到邀請,但我就不去了。我還有好幾名病患想在今天以內看完,庸醫也有庸醫要忙的事喔?」


    她這麽說道,一手拎起裝工具的皮包準備迅速走出病房。黑發青年對她的背影輕輕的補充。


    「是的,我明白──得知同伴受重傷時,我腦海中浮現的也是醫生你的臉龐,在我所知範圍內最出色的名醫的麵容。」


    「……哼。你還是沒變,口味獨特。」


    醫生傻眼的說道,悄然地補充一句。


    「不過,感謝你在這種時候委托我──多虧了你,下次掃墓時我有好故事可說了。」


    她以溫和的聲音說道,這次不再停留地離開。敬禮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馬修突然詢問。


    「……吶,到頭來她究竟是什麽人物?既然足以讓你指名,我知道她是很高明的醫生。」


    對於這個問題,伊庫塔斟酌言詞一會兒後靜靜地開口。


    「──從前,在帝國中央的某個聚落流行過以家畜為媒介傳染的疾病。因為不是很久遠的事情,夏米優大概知道吧。」


    聽他一說,少女迴顧自己的知識,從相對近年的事件中立刻想到符合的案件。


    「從前在中央,又是傳染病──是凱迪拉的災厄嗎?我當時尚未出生,但聽說以成為傳染起點的聚落為中心有將近千人病故。」


    黑發青年頷首同意女皇說出的災禍概要。


    「……當時,她以自己主導的研究查出傳染病成因,更發現防治方法拯救了許多性命。雖然出現許多犧牲者,正因為她的努力才讓疫情在早期終止。」


    「咦──那她不是很了不起的名醫嗎!」


    超乎預期的經曆,令馬修等人難掩驚訝之色。然而與他們的反應相反,伊庫塔淡淡地說下去。


    「沒錯,她真的救了很多人……在感染同一種疾病的丈夫及女兒去世之後。」


    這句話使得四人啞然失聲。伊庫塔注視著醫生離去的走廊,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大概是因為這樣,她一直稱自己是庸醫。無論受她的醫術拯救的人們怎麽稱唿她名醫,都堅持那麽說──」


    第二天,帝國軍中央基地。在哈洛第一天歸來的這個日子,在以梅格少校為首的副官們出勤前,伊庫塔先找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我有許多工作想交給你們。不過,首先希望你看看我現在的做法。」


    他說著以目光示意自己所坐的辦公桌。他手邊放著文具,包含庫斯在內的五個精靈以半環繞文具的形式排在桌上。以軍官的工作地點來說,這是很奇特的景象。


    「如你所見,這是我的辦公桌。說歸這麽說,也是最近才改成這種形式,目前仍在調整中。」


    當他開始說明,庫斯沒多久後開口。


    「──收到通訊。來自席巴上將。」


    「看吧,馬上有連絡進來。庫斯,接通吧。」


    在伊庫塔催促後,哈洛也聽過的粗獷嗓音透過庫斯之口傳來。


    「──我是陸軍上將庫巴爾哈·席巴。聽得見嗎?元帥閣下。」


    「我是伊庫塔·索羅克。聽得很清楚。有什麽事情嗎?」


    「嗯。關於新設置的爆炮部隊,我想請教閣下的意見。」


    「我明白了。有在意之處就告訴我。」


    青年與應該身處遠地的對象如當場麵對麵般交談著。那遠遠背離常識的景象看得哈洛倒抽一口氣。沒多久之後,伊庫塔與席巴上將結束通話並重新轉向她。


    「──感覺就像這樣。不經過一名傳令兵,待在這裏也可以與現場人員溝通。怎麽樣?這種工作環境跟懶惰的我很相配吧?」


    伊庫塔搖晃著椅子說道。這正是他們通過三國會議後的「神之試煉」獲得的戰利品──精靈具有的「通訊功能」部分解禁。


    玉音放送是最明顯的例子,人們從以前起就確認精靈們擁有未知的資訊傳遞方法。他們達成精靈們稱作「證明智能水準已達標」的那次試煉,使通訊方法的一部分功能限製放寬。


    「我的米爾也得到這個


    功能,所以想像過現狀……但這件事真的很驚人,勝過既存的所有資訊傳達方法。如果這種方法普及,會變得幾乎不需要信鴿與傳令兵嗎?」


    「是啊。不過,通訊解禁的精靈個體數量有限,現階段不會發生那麽大規模的革新。暫時會納入既有係統當作補充運用──但光是這樣,帝國軍這個組織的靈活度、機動性就會大增。」


    伊庫塔如此斷言,望著桌上的精靈們。如今對青年而言,他們是通往廣大世界的窗口。


    「要把數量有限的通訊精靈配置在哪裏、配置多少可作為最有效率的運用──我們正在摸索這一點。白毛小白臉大概也在齊歐卡煩惱同樣的問題吧。不過,那家夥還不是軍方首腦,麻煩應該很多。算他活該。」


    伊庫塔咒罵敵國將領,口氣卻沒有以前那麽帶刺。哎呀,哈洛心想。在她受傷臥床無法前往的三國會議上,他發生過什麽心境的變化嗎?


    「搭檔具有通訊功能的人,首先是我和夏米優。我們是軍事與政務的首腦,這是當然的。然後是三等以上的高階文官與校級軍官以上的高級軍官。當然,『騎士團』的成員們全都擁有。另外──為了讓現場情況不夾雜濾鏡地傳達過來,我也讓我看中的數名下級軍官持有。話雖如此,以軍隊的規則來說原則上不能發出越級命令。」


    伊庫塔繼續說明。聽到這些話,至今都在哈洛心中保持沉默的「她」──派特倫希娜一邊推測後續的內容一邊開口。


    「……無論是內部間諜或外部間諜,這都是做密探理想的工具。總之,我可以視為那就是我們的工作嗎?」


    當她用緊繃的語氣說完,伊庫塔豎起右手食指戳了戳她的側腹。


    「──呀嗚?」


    「我很高興你有意願幹活,但你想太多了,派特倫希娜。我在此斷言,今後無意把那方麵的任務交給你們。盡管緊急情況不在此限,不讓那種狀況發生也是我的工作。所以,暫時收起那股幹勁好嗎?」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別戳我的肚子!」


    遭受奇襲的她慌忙退後。伊庫塔笑著往下說。


    「哈哈──不過,以方向來說也並非沒有共通之處。之所以這麽說──是我希望你們從與部隊指揮官不同的立場來管理帝國軍的士氣。」


    出乎意料的發言,令派特倫希娜瞪大雙眼。當她沉默後,哈洛再度浮現。


    「管理士氣嗎?那……具體而言是什麽樣的工作?」


    「掌握一個現場的部隊整體心理傾向哪個方向,並將其導向正常狀態的工作──可以這麽講吧。說來就是心理健康的保全任務。希望你們接下本來屬於醫護兵任務的士兵健康管理工作,並做得更加深入。」


    伊庫塔說道,同時神情嚴肅地在桌麵交疊雙手。


    「在北域動亂的經驗讓我體認到其重要性。希望你們也迴想起來。士兵們的壓抑、兇暴化以及對非戰鬥人員的暴行──你們不認為這一切隻要掌握他們的心理狀態,即可防範於未然嗎?不了解現場的指揮官在遠處下達的指示,無意識地將前線士兵們逼得走投無路──是戰爭中很常見的事情。至少在我擔任總指揮的戰爭中,我想要防止這種情況。」


    他的語氣散發強烈決心,哈洛點頭表示同意。接著,伊庫塔向另一個她拋出話題。


    「派特倫希娜,你從前應該達成過相反的事。在阿爾德拉教徒大逃亡以及後續的戰爭中,你用若無其事的幹涉誘導指揮官與士兵們的意識,讓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往自己意圖的方向前進──我想在更有建設性的方向活用那卓越的技術。」


    青年用毫不遲疑的聲音說道──希望她過去把帝國軍逼到絕境的那雙手這次來支援他們。派特倫希娜因為雙重的意思皺起眉頭。


    「你要我在士兵與指揮官的思路傾向糟糕方向時察覺問題,並適宜地調整?……這倒也不是做不到,但要求有點太過模糊。和身體不同,心靈沒有應把什麽當作『正常狀態』的明確指標。士兵戰鬥時若沒進入一定程度的亢奮狀態很傷腦筋吧?視情況而定,需要的心靈狀態也不同。」


    「嗯,我也有同感。所以包含下判斷在內,我都想托付給你們。連同設定超越主觀,能夠共享的判斷基準在內──你們做不到嗎?」


    伊庫塔略帶挑釁的說。派特倫希娜生氣的將頭撇到一邊。


    「我說倒也不是做不到吧……隻是,你明白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嗎?從設定判斷基準開始全麵交給我們負責,代表隻要我有那個意思,即可導致帝國軍自我毀滅。你不怕嗎?」


    「我不怕。因為你不會做那種事吧。」


    「不,雖然我的確不會做……」


    「那就沒有問題。基本上,我不會讓無法全麵信賴的人進這個房間。因為相信某個人,就代表把他放在隨時能從背後刺殺自己的位子上。」


    青年若無其事的斷言,讓派特倫希娜無法再往下抱怨。她皺著眉頭瞪視對方一會,最後逃跑似的切換成哈洛。


    「她害臊的躲進去了……你變得很擅長應對她呢。」


    「因為我沒有耍手腕的意思──如同背叛伴隨陰暗的愉悅,受到他人信賴也有無可取代的快感。我希望她認識那種感覺。」


    伊庫塔麵帶微笑說完後,挺直背脊。


    「無論如何,就當成今天是這次歸來前的事先演習,在這裏陪我辦公吧。我可是也有各種事要忙的。我還想介紹副官給你認識。」


    「好的,我很樂意奉陪。那麽,首先……要泡個茶嗎?」


    「好耶。坦白說,這是跟我的心理健康關係密切的因素。」


    兩人相視而笑,在和諧的氣氛中展開他們這一天的工作。


    *


    同一天中午前。距離中央軍事基地數十公裏外的平原上,組成梯隊的帝國士兵們氣喘籲籲。


    「唿~唿~……!」「哈啊~哈啊~……!」


    行軍速度隨著累積的疲勞下降,隊伍也因為有人常常落後開始混亂。對於很難稱作精神抖擻的他們,隊伍前方傳來嚴厲的斥喝。


    「──怎麽,已經累癱了嗎!從出發後才過了四小時!」


    斥喝的人是比大多數士兵更年輕的女性軍官──蘇雅·米特卡利夫少尉。同時,在後方不遠處觀察情況的總指揮官薩利哈史拉格開口。


    「喂、喂,米特卡利夫少尉……」


    「才這種程度就喘不過氣,是身心都鬆懈無比的證據!保持這種狀態上戰場一下子就會完蛋!有戰爭經驗的人迴想起前線的緊張感,沒有的人想像自己在停下腳步的瞬間遭射殺的樣子!能拯救未來自己的人是你們自身!」


    她堅定的聲音令士兵們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那種風範是在伊庫塔身邊多次跨越生死關頭鍛練出來的。因為年齡以及從底層晉升軍官的背景而看輕她的人一天天地減少。


    「繼續行軍。這樣無妨吧,薩利哈史拉格少校。」


    大聲激勵完畢後,她走向長官說道。有些被那種魄力壓倒的薩利哈史拉格迴答。


    「不,等等,少尉,至少短暫休息──」


    「不行。這是預設從前線撤退的訓練。在這裏停下腳步會被敵軍追上。」


    她一步也不退讓的迴應。薩利哈想不到有力的反駁,蘇雅將他的沉默看成允許,迴到隊伍前頭。雷米翁的長子望向她筆挺的背影嘖了一聲。


    「從訓練開始一直在前頭走個不停,那女人體力是怎樣……」


    「可是大哥,她說得對。因為專注於射擊,許久沒進行長距離的行軍訓練,士兵們體力衰退的程度超乎預期。以重新鍛煉的機會來說,這是妥當的。」


    「就算這樣也要斟酌程度吧。當然,我也是抱著想測試她實力的想法交由她帶頭……這樣未免太出乎意料了。她哪裏是索羅克的愛徒啊。性格不是完全相反嗎!」


    在薩利哈抱怨的時候,搭檔風精靈發出通訊信號。一聽到對方的名字,他抱起精靈猛然開始通話。


    「──在訓練中打擾了。薩利哈大哥,你好。我是索羅克。」


    「你這家夥打來的時機正好!喂,你托給我的部下是怎麽搞的!剛晉升的準尉不會狠狠操練資深中士吧!你沒教過她你最擅長的偷懶嗎!」


    「有啊,那正是我教導她的結果。她大概把我當成反麵教師。哎呀,有優秀的弟子真叫人自豪。」


    「混帳,你是怎麽教育部下的!總之這樣下去我要受不了了,你快點念念她!」


    「我明白了。我會以老師的身分,告訴她照現在的樣子盡管做下去。謝謝你的情況報告。那麽,訓練請繼續加油。」


    「啊?喂,你給我等一下──」


    通話在他說出下一句話前掛斷。麵對沉默的搭檔,薩利哈重重地跺腳。


    緊接著,走在隊伍前頭的蘇雅也收到通訊通知。她霎時間變得一臉不高興,用粗魯的語氣迴應。


    「……我是米特卡利夫。有什麽事?團長。目前正在訓練中。」


    「嗯,我在想你有沒有好好努力呢~雷米翁兄弟的部隊如何?」


    對方用一如往常的悠哉語氣問。在聽到之後自己在又是煩


    躁又是歡喜的心情之間掙紮,她逞強地用冷淡的語氣迴答。


    「……他們作為槍兵的水準確實很高,但過度投入那個方麵疏忽了基礎訓練。我目前正在重新鍛煉他們……不如說,既然是團長,派我過來時應該一開始就抱著那種想法吧。」


    「我自認安排人事時總是會注意達成適才適所。無論如何,這樣很好,照這個樣子重新鍛煉他們。想向薩利哈大哥提出意見時,訣竅是事先告訴斯修拉夫上尉。」


    「這點小事我第一天就發現了──你要說的隻有這些嗎?那我掛了。」


    蘇雅才剛說完便要結束通話。就在結束前,另一頭傳來聲音。


    「啊,等等,最後有一件事──我想下一個分岔路口不容易分辨正確路線,最好小心點。要確實對照地圖和指南針。」


    最後告知這段話後,這次通話真的結束了。蘇雅皺起眉頭注視行進路線的前方。在鬱鬱蔥蔥的茂密森林深處,有一條半被樹木占據,不仔細觀察看不出來的路徑向前延伸。


    「……說得好像親眼看見一樣。」


    她咬牙切齒。在學習那麽多知識之後,黑發青年對她來說依然深不可測。


    「我還是在他的掌心裏嗎?……真是的,氣死人了!」


    她喃喃說道,和後方的薩利哈動作一模一樣地跺腳。


    *


    軍人的日常生活不是隻有嚴厲操練體能的訓練。在基地中,身居高位的軍官們分別投入各自的職務。


    「…………梅爾薩中校,可以打擾一下嗎?」


    「好的。什麽事?薩紮路夫準將閣下。」


    雙手不停處理桌上的文件,梅爾薩中校僅僅出聲迴應長官。薩紮路夫從軍服口袋裏掏出菸盒給她看。


    「我試著把紙卷香菸換成細雪茄……有沒有稍微展現出威嚴感?」


    為了讓自己匹配準將的地位,他做了小小的努力。梅爾薩中校一瞬間轉來目光後,立刻迴到工作上。


    「請動手做事,準將閣下。」


    「…………是。」


    薩紮路夫垂頭喪氣的迴到書麵工作上。正當那一瞬間,他的搭檔在辦公桌角落發出訊息通知。他驚訝地瞪大雙眼,還不太習慣的迴應。


    「啊……喂、喂,我是薩紮路夫。」


    「我是索羅克,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擾。關於模擬戰的計畫立案情況如何?有什麽困擾的地方嗎?」


    聽到對方確認,薩紮路夫聳聳肩迴答。


    「唉,我照著你提案的方向在進行……但真的要那樣做嗎?那的確會成為強烈的經驗,但我覺得有點太激進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把計畫收尾部分交給準將你來處理,以避免出現不必要的傷患。」


    「雖然得到你的信任我很高興……唉,知道了,我會繼續進行。提出計畫書的時間按照當初的預定沒有問題。」


    「我會等著。還有──比起價格,更要注意細雪茄的味道。特別是在在意的異性麵前。」


    他加上輕描淡寫的建議後結束通話。薩紮路夫的表情轉眼間扭曲起來,雙手抱著搭檔,臉龐湊上去探頭直盯著搭檔的雙眼。


    「……那家夥該不會看得見我們吧……」


    「閣下。請動手做事。」


    梅爾薩中校重複同一句話。薩紮路夫立刻挺直背脊,像台潤滑油不足的機器般迴到工作上。


    *


    同樣在基地一角。某個兵營的餐廳裏,饑腸轆轆的軍人們肩並肩的坐在一起。


    「好──用餐!」


    號令剛剛一下,他們同時朝擺在桌上的料理伸出手。在嚴格的訓練後,人人都食欲旺盛,但其中有一個人物特別認真得可怕。


    「啊咕、嗯咕……!嗯唔唔……!」


    她嘶咬著肉類與蔬菜,還抽空把薄餅對折再對折塞進口中,然後用發酵乳將薄餅灌進胃裏。那副驚人的吃相,讓周遭的同袍們紛紛起哄。


    「喔~喔~奈伊中尉今天食欲也很旺盛啊。」


    「別像上次一樣哽住了~」


    「別跟我說話!不吃東西身體會撐不住,所以我才在塞食物啊!」


    妮雅姆·奈伊中尉粗聲粗氣地迴應開玩笑的同袍,舍不得浪費時間的啃著肉類。那不是享受用餐的程度,已經叫補給了。那是往身體補充燃料,以免在下午的訓練中不小心死掉。


    「那個可惡的乳臭小子元帥,我明明拜托他盡量安排輕鬆的職場給我……!為什麽我非得和這群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家夥混在一起,每天從早到晚接受訓練不可?我本來是負責腦力工作的!」


    她一邊吃東西,一邊不時像這樣發出抱怨。另一方麵,聽到那番話的同袍們不解地歪歪頭。


    「雖然你這麽說~奈伊中尉,在旁人眼中,你的經曆怎麽看都適合當前線指揮官喔?馬術之類的成績明明非常好,在米卡加茲爾克那裏好像完全沒活用到?」


    「沒錯沒錯。你說做腦力工作,具體而言做過哪些事?」


    「那還用說,當然是每天萬無一失地努力,讓那個大叔盡可能地偏愛我啦!靠我這世間所罕見的魅力和美貌!」


    她這麽迴答,沾著麵包屑與肉渣的臉上露出大膽的笑容。同袍軍官抱起雙臂歪歪腦袋。


    「魅力……美貌……?抱歉,奈伊中尉,我的詞匯和你的詞匯好像常常不一致。」


    「很好,脫掉褲子!看我搞得你腿軟站不住!」


    另一方麵,一個炎發的身影越過麵向餐廳的走廊窗戶,靜靜關注著那熱鬧的用餐情景。


    「…………」


    腰包裏的搭檔精靈發出訊息通知。炎發將領立刻迴應。


    「……我是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


    「嗯,午安。盡管沒什麽特別要指示的,我想問問那邊現在的情況。訓練順利嗎?」


    伊庫塔確認進度。索爾維納雷斯望向培育中的部下,對那個問題給肯定的答覆。


    「士兵的技能與統率程度正踏實地提升。考慮到時期,進度稱得上順利吧。」


    「果然有一套。我本來擔心突然命令擴張部隊會不會導致現場混亂,看來是杞人憂天。」


    「沒有問題。經驗愈豐富的士兵,愈擅長指導新進人員。」


    「那我可以安心的交給你──對了,妮雅姆·奈伊中尉的情況怎麽樣?」


    當伊庫塔一問,他的目光再度投向餐廳內。問題提及的女性忽視調侃,一心一意的進食著。


    「她剛到任時的能力在新進隊員中屬於平均以下,但到了最近迅速成長。被老資曆的隊員環繞也不退縮。從包含潛在部分的精力、體力強度來看,的確是適合現場的人才。」


    「原來如此。我本來認為以前的職場糟蹋了她一些資質,看來我的眼光很準。扣掉企圖賣弄色相拉攏長官發跡的壞習慣,應該能培育成好軍官。因為有米卡加茲爾克那件事,我唯一擔心的是同袍看待她的眼光。」


    伊庫塔提出一絲疑慮。炎發將領望著她本人,思考一會後開口。


    「關於這一點──」


    「──拿去。給你。」


    一隻雞腳遞到眼前。盡管對突然的情況感到驚訝,妮雅姆皺起眉頭接了過來。


    「……我收下了,但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深刻的意思。隻是我不討厭有毅力的家夥罷了。」


    這麽說著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名給人久經世故印象的女兵。因為不常交流,她姑且露出警戒的目光看著對方。


    「別那麽冷淡。咱們是約倫劄夫上將退休後被這邊接收的。那個部隊是由沒辦法作為騎兵正常發跡的家夥拚湊而成──說得直接點,要講有虧心事,咱們是彼此彼此。」


    咿嘻嘻,女兵笑著說出來。這讓妮雅姆感到有點親切,迴應對話。


    「喔~……你闖了什麽禍?」


    「和當時的長官亂搞被抓到了。真夠傻的。」


    「對方已婚?」


    「有的是。七個人裏大概有兩個吧?」


    對方若無其事的說。那個數字令妮雅姆忍不住笑出來。


    「那當然會被抓到吧!」


    「就是說吧?但當時我覺得不會出事,年輕還真可怕。」


    女兵聳聳肩。聽到這段對話,周遭陸續聚集新麵孔。


    「怎麽怎麽,今天是過去闖禍經曆的告解大會?」


    「那接下來換我來講。那是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每天嚴苛的訓練讓我渴望慰藉,溜進情人的房間。」


    一名男性士兵意氣昂揚地說起來。妮雅姆聽到後雙眼圓睜。


    「咦?潛入女性兵營?那可是一次就完蛋了。要幽會明明約在外麵就行了。」


    「不,兵營的確是男用的……」


    「嗯嗯?」


    「糟糕的是現場被逮到。因為彼此打得火熱沒法克製,忍不住叫得很大聲──」


    當他為情況加上露骨的說明,周遭的士兵不禁摀住嘴巴。雖然黃色話題總是反應熱烈,但在大白天得有一定的分寸。從中斷之前的內容察覺大致情形,妮雅姆拍拍手掌。


    「──啊,是那一種嗎?那樣還是會受到責怪


    ?」


    「當然了。因為軍規明確規定,兵營內禁止異性及同性間的性交。」


    「一般士兵要確保沒有人的地方也很費力。偷情對象是司令官的話,在那方麵很輕鬆嗎?」


    「嗯~看情況而定。司令室可以使用時要怎麽玩都行,但出差時就不能這樣──」


    同袍們感興趣地應聲,聚集到繼續訴說的妮雅姆身邊。她對於反應意外良好感到困惑,但不覺得反感地直接往下說。


    閑聊以她為中心持續著。側眼看著那一幕,索爾維納雷斯再度開口。


    「──立場和她類似的人並不少。她似乎融入了環境。」


    「那真是太好了。雖然這項人事安排有點強硬,看樣子不需要擔心。」


    「關於交給我的範圍不需擔心。你專注於你的工作就好。」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談到這裏,有什麽事情隨時聯絡我。」


    通話就此結束後,炎發將領毫不猶豫的走向餐廳──好讓過度歡鬧的部下們想起紀律是什麽。


    *


    「喂,托托。現在有空嗎?」


    當背後傳來唿喚,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沉默的準備在走廊上走遠。


    「哎呀,不行聽也不聽就忽視喔。因為今天有工作相關的事找你商量。」


    預料到那個反應的瓦琪耶繞至宰相前方,對方宛如爬蟲類的雙眸轉動著投向少女。


    「……具體上是指?」


    「是關於行政資料的重編。我直接拿現狀的問題點給你看比較快,總之跟我來吧?」


    瓦琪耶指向背後的資料室。因為她提出具體的事由,托裏斯奈也不得不作為上司應對。他沉默的跟隨少女走進去,瓦琪耶在桌上向他攤開一本古書。


    「嘿咻──比方說像這個。迴溯到超過三代以上皇帝的時代,資料的字體與文法和現在有很大的差異。我完全看不懂,托托你看得懂嗎?」


    瓦琪耶邊說邊翻書頁給他看。托裏斯奈瀏覽書上內容一會後迴答。


    「當然看得懂……記得在這個時期,皇宮文章的樣式作過修訂。像你這樣不知道那個時代樣式的人,無法解讀以舊式方法寫出的文章吧。」


    「我想也是。那麽,除了你以外還有人看得懂這些文字嗎?」


    「夏米優陛下當然懂,另外還有文牘,即管理行政資料的文官。」


    「那個人目前還在世嗎?」


    少女直截了當的問,托裏斯奈沉默著沒有立刻迴答。瓦琪耶由此察覺答案,微微後仰的望著天花板。


    「啊~果然去世了嗎~?也對~既然被任命為宮中文牘,當然是家係曆史頗為悠久的貴族子弟。如果發生軍事政變時人在宮中,雷米翁派的成員不可能放過他~」


    少女說著癱在桌上,但又立刻挺直背脊。


    「既然去世了那也無可奈何。我有預料到,也幸好這裏還有人看得懂。」


    瓦琪耶咧嘴一笑盯著托裏斯奈。宰相皺起眉頭。


    「……你要我翻譯?」


    「正確來說,是教我翻譯方法。隻要掌握訣竅,剩下的由我來做。我認為陪我翻譯大概一本書就可以了,怎麽樣?」


    她沒有別開視線,等著答覆。當托裏斯奈沉默半晌,少女沉吟起來。


    「不行嗎~托托不行的話,隻能拜托陛下了──」


    「免談。怎麽能拿這點瑣事勞煩陛下。」


    托裏斯奈當場打斷她。正如預期中的反應,讓瓦琪耶再度看著對方。


    「嗯,我深有同感。那你會幫忙吧?」


    「……借我紙筆。」


    「好的,請用!」


    少女即刻遞上文具。接過文具在準備好的椅子入座後,托裏斯奈向室內並排的書架一角拋出話語。


    「與其在那種地方監視,戴姆達利茲三等文官也過來協助作業吧。要進行資料重編,看得懂原文的人愈多愈好吧。」


    「……!」


    「他都這麽說了,約約。一起做事吧?」


    因為擔心瓦琪耶而觀察情況的約爾加認命地從書架後現身,瓦琪耶高興地為他準備新椅子。


    「……目的是拉攏我嗎?」


    翻譯作業開始約一小時後,托裏斯奈沒停下寫字的手喃喃地問。


    「──嗯?」


    「我多次無視你,你仍然找我攀談的理由。我認為你受到伊庫塔·桑克雷命令,但那是出於某種目的而做的行動吧。雖然無疑是白費功夫。」


    聽到這個問題,瓦琪耶抱起手臂陷入思考。約爾加在一旁擔憂的關注著她。


    「嗯~要怎麽說才能傳達……比起目的如何──呃,托托你很惹人嫌不是嗎?」


    比起被這麽指稱的本人,她突然冒出的這句話反倒更令約爾加臉頰抽搐。瓦琪耶憑藉天生的遲鈍繼續道。


    「換個說法,我認為在這座皇宮裏,無條件的討厭你成為所有人的共同認知──某種『氣氛』。」


    「…………」


    「可是,我從以前起就不擅長應付這種不成文的默契。」


    少女說道,語帶歎息地靠在椅背上。


    「配合別人討厭自己沒有理由厭惡的對象,我難以理解這種事情。要無條件的厭惡朋友討厭的對象,像這種態度並非我的作風。雖然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表達友情的方式。」


    「我自認直到今天為止數不清有多少次冷淡的不理睬你,那不足以當作理由嗎?」


    「是嗎?我沒發現~瞧,因為我的感性很遲鈍。」


    瓦琪耶笑嘻嘻地說完──突然露出嚴肅的神情。


    「不過,以為我奉伊庫塔哥的命令拉攏你──是你想錯了。那種想法高估了伊庫塔哥的冷靜。」


    緊繃的沉默降臨,約爾加屏住唿吸。瓦琪耶用沒有溫度的眼眸注視著對方斷然宣言。


    「伊庫塔哥遲早會殺了你,這一點徹頭徹尾不會動搖。這已經不是計較得失的問題,你從他身上奪走的東西就是那麽巨大。」


    「…………」


    「所以我並未受命拉攏你。現在這麽做也是我獨斷的決定。不過──包含容許我像這樣擅自行動在內,或許都在伊庫塔哥的意圖之中。」


    在緊張的對話中,宰相舞動的筆也沒有停頓。托裏斯奈的視線並未離開正在翻譯的書籍,隻用聲音迴答。


    「……我不明白。意思是那個人允許你做出不合己意的行動?」


    「沒錯。那是伊庫塔哥特別厲害的地方。那個人──認為情勢照自己的意圖發展未必會帶來最好的結果。」


    瓦琪耶有些自豪地說。那是她誇耀師兄時的表情。


    「伊庫塔哥不喜歡在自己的股掌之間策動陰謀,那是他與你和阿利歐·卡克雷之間決定性的差異。他的心胸向外開放,不會將善惡在心中自我歸結。所以有時候策略中會采納超出自身價值觀的事物。雖然我想你難以理解。」


    筆尖書寫的速度微微放慢。托裏斯奈停頓一會後開口。


    「……那是──」


    「等一下。現在這一處我看不懂,為何這樣翻譯?」


    瓦琪耶插進來的問題蓋過他的話頭。托裏斯奈斜眼瞄了她的臉龐一會,淡淡地答覆。


    「……這是典型的宮廷文法。聽好了,當語順為這樣時……」


    「唔唔──繼續說。」


    瓦琪耶探出上半身專注起來。接下來學習翻譯長達三小時後,與心滿意足的瓦琪耶相反,胃痛的約爾加被迫前往醫務室。


    *


    某一天中午過後,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下,雷米翁一家人聚集在一塊。


    「──天氣真好。薩利哈、斯修拉。」


    一名給予人柔和印象的女子向兩個兒子說道。她是艾莉莎露拉·雷米翁──泰爾辛哈之妻,三兄弟之母。雷米翁的長子與次子重新轉向一個人待在那裏,就讓氣氛變得和諧的母親。


    「是的,母親。幸好風也不大。」「……隻是太陽很大。母親,站到我的影子裏。」


    顧慮母親的身體狀況,斯修拉用自己壯碩身軀製造出的陰影遮住她。艾莉莎露拉高興地仰望完全長大成人的兒子,忽然望向背後。


    「老公──小托爾還沒來嗎?」


    「別擔心,艾莉莎。那孩子也很快──」


    在她詢問的泰爾辛哈說完前,一陣慌亂的馬蹄聲響起。出現在一家人麵前的是身為雷米翁家麽子的翠眸青年──托爾威·雷米翁。


    「──唿、唿……!對不起,我遲到了!」


    「小托爾!」


    艾莉莎笑容滿麵地迎接麽兒。薩利哈史拉格在她背後開口。


    「你動作真慢,小托爾。快點拴好馬過來。」


    「是!」


    托爾威立刻迴應並跳下馬鞍,在附近的拴馬樁上拴好馬。他整理好騎馬途中弄得略為淩亂的軍服,奔迴等候自己的家人旁邊。


    「嗬嗬嗬──小托爾來了,這樣是五個人。隻差一個人就全家到齊了。」


    艾莉莎嫣然微笑地告訴他們。然而,她的丈夫與兒子沒有錯過,她沉穩的笑容深處藏著深深的悲傷之色。


    「來,我們去迎接最後一個人


    。她一定也想見我們。」


    陽光穿越枝葉縫隙照亮充滿綠意的庭園。庭園深處豎立著一塊墓碑。


    「午安,露西。你看,今天大家一起來看你了。」


    艾莉莎說著在墓碑前蹲下。她用水精靈湧出的清水沾濕手帕,仔細地擦拭墓碑。


    「母親,我們也來──」


    兒子們上前想幫忙,但她微笑地搖搖頭。她憐愛地擦拭墓碑,向眼前的墓碑訴說。


    「對不起,距離上次來探望有段時間了。最近大家生活很忙亂,一定是很辛苦的時期。雖然困難的事情我不太了解……」


    她為難地呢喃,將整塊墓碑擦亮之後站起身,轉向背後朝兒子們露出笑容。


    「來,你們也來問候。」


    三兄弟在母親催促下走上前。三人並肩站在一塊墓碑前,大哥率先開口。


    「我是薩利哈史拉格。好久不見,露西卡老師。」


    「我是斯修拉夫。老師,久疏問候。」


    兩人說完後同時敬禮。托爾威模仿兩位兄長的動作,卻難以順利說出話語。


    「……老、師……」


    他試圖說些什麽,沙啞的聲音不成意義地自口中吐出。薩利哈史拉格以手掌拍拍青年微微顫抖的肩膀。


    「喂,小托爾──老師可不喜歡看人哭哭啼啼的。」


    「──是。」


    托爾威咬緊牙關挺直背脊。薩利哈的目光轉迴墓碑,從鼻孔哼了一聲。


    「不過,硬挺逞能她也不會放過──老師,這家夥還是這副德性,偏偏隻有階級升到中校。那個愛哭鬼,如今是我和斯修拉的長官。」


    唉,他歎了口氣。這聲歎息半是諷刺半是憂慮。


    「老實說──正是這種時刻才希望有老師在……你很擅長教導學生認識世界的嚴苛。雖然以前被你弄哭很多次,那應該是這家夥從今以後最需要的東西。」


    薩利哈一臉認真地說,接著咧嘴一笑。


    「吐苦水到此為止。不管怎樣──唉,請放心。我們沒有忘記從你身上深刻學到的教訓,正確來說是無從遺忘。比起挨老爸揍的次數,我們三個挨你耳光的次數更多。」


    薩利哈以毫不逞強的表情說道。不久之後,斯修拉夫也跟著哥哥開口。


    「老師。我學會以我的方式走上前了……要說進步頂多隻有這個。不過,我不會變迴原樣。再也──不會了。」


    斯修拉夫地一字一字地說出那個誓言。薩利哈臉上浮現苦笑。


    「這算什麽,斯修拉。你還是話沒說清楚啊。」


    「不……這樣就好。其他我想說的話大哥已經先說過了。」


    斯修拉夫微微揚起嘴角說道。緊接著,兩名兄長的目光投向小弟。


    「小托爾,你要說的呢?」


    「……我……」


    托爾威斟酌言詞陷入沉默。一隻手輕輕從後麵搭上他的肩膀。


    「我們家以前就好像──有兩名母親一樣。」


    艾莉莎呢喃,白皙柔軟的指尖溫柔地撫摸兒子的頭發。


    「我總是覺得你們很可愛,一點也不擅長責罵你們。露西總是代替我承接育兒嚴格的部分……很狡詐吧。隻有我寵你們、讓你們黏著我,收下做為母親的好處。」


    「…………」


    「我一直淨是收下露西的饋贈。你在戰場上時時支持泰爾,指引孩子們。你可知道我對於你是多麽心懷憧憬?」


    艾莉莎這麽說道,再度站在墓碑前。她雙臂緊緊抱住繪有雷米翁象徵風槍圖案的墓碑。


    「然而──為什麽你走了?露西。我還什麽都沒有迴報你。對於你至今給予的饋贈,我還沒有任何……」


    滑落臉頰的淚珠滴滴答答地在墓碑上留下痕跡。注視母親哭泣的背影,托爾威靜靜地開口。


    「──老師。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擅長射擊生物。」


    他停止斟酌詞語。青年直接說出心中的感情。


    「可是,我不再對自己感到羞愧。因為即使是這樣的我──不,正因為是這樣的我,才有需要我的同伴。」


    那是支持如今的他的驕傲,是青年的生存方式抵達的明確答案。


    「我想從今以後我也會作為膽小鬼站在戰場上,會繼續畏懼殺害他人、死在他人手中……因為這份心情非常珍貴,是不可遺忘的事物。」


    兩名兄長也神情肅穆地聆聽那番話,弟弟在他們眼中的背影已不再脆弱。


    「所以,我要邁向──不需要有人當勇者的世界。任何人都能一直當個膽小鬼的未來。因為我認為那一定和老師的期望是相同的。」


    托爾威如此作結,直視著墓碑。不久後,父親走到他身旁。


    「世界嗎?──沒想到會有一天從你口中聽到那樣的話。」


    「父親……」


    泰爾辛哈撫摸緊抱墓碑的妻子背部,同樣向長年來的副官攀談。


    「你聽到了嗎?露西卡。如你所見,看來孩子們早已從我們手中離開了……雖然感到不甘心和寂寞,作為父母,是不得不接受孩子離巢的時刻吧。」


    自孩子們出生起的日子閃過腦海,翠眸的將領感慨萬千地告訴她。


    「向你學習過的孩子們逐步開創的未來,正是你遺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露西卡·庫爾滋庫,總是與我們一家同在的雷米翁的騎士。謝謝你守護我們,與我們一起生活──」


    *


    又經過數周之後。薩紮路夫按照伊庫塔指示計畫的演習,以兩個旅的規模付諸實行。


    「──停止!在原地整隊點名!」


    排成縱列的士兵們停下腳步喘口氣。他們忍耐著想坐下的誘惑,避開長官的目光與周遭的同伴小聲交談起來。


    「唿,終於到了……」


    「雖然說花了三天,距離相當遠啊。同伴沒掉隊吧?」


    點名很快點完一輪,確認無人掉隊。士兵們暫時安心地鬆口氣,視線轉向眼前的景象。


    「可是,一路把我們帶來這裏,元帥閣下有什麽打算?」


    在他們疑惑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座直徑八百公尺,高度達三十公尺的構造物。從上空俯瞰的形狀呈正六角形,整體覆蓋厚實的城牆。牆上四處可見的缺損是承受過無數槍林彈雨與炮擊的證明,也代表在不遠的過去曾運用於實戰中。


    「對啊。這裏是巴爾席巴要塞──帝國數一數二的防衛據點。雖然相當陳舊,還是能供現役運用的設施。」


    「意思是說,要進行預設在這裏交戰的訓練之類的?」


    「不不,敵軍進攻到這裏的話,戰線的後退狀況就很不妙了。即使進行預設為要塞戰的訓練,實際使用的地點也不是這裏,應該是更偏東方之處。」


    「那是為了讓我們適應運用要塞的防衛戰,用附近的設施訓練嗎?不過若是那樣,我覺得帶來的人數太多了……」


    一名士兵說道,視線環顧周遭。兩個旅超過一萬名的帝國士兵包圍整座城塞。這裏以城塞來說的規模很大,但要讓全體士兵進入實在過於狹窄。首先,如果有那個意思,先抵達的部隊應該早就開始進城。


    「而且,有尺寸特別大的炮身環繞要塞。那就是新兵器爆炮吧?我以為那是野戰用裝備,但這是打算直接搬運到要塞裏嗎?」


    再次勾起士兵們興趣的,是他們大多數人還沒有操作經驗的新兵器存在。演習會是什麽樣的形式?他們各自想像著,等待下一個指示。


    「──好了,看來士兵們已配置完畢。時機到了,薩紮路夫準將。」


    另一方麵,同一時間,張設於陣營一角的帳篷內,薩紮路夫聽到黑發青年那句話,一臉為難地搔搔頭。


    「雖然不知道是第幾次做確認……真的要做嗎?」


    「來到這裏什麽也不做就迴去也太冷清了吧。難得帶那麽多人過來。」


    「說得也對,可是改用更妥當一點的做法……」


    直到抵達演習現場的現在,薩紮路夫仍然對進行「後續行動」感到畏縮。伊庫塔聳聳肩搖頭。


    「我不會說沒有,不過這次是刻意選擇激進的做法──麵對決戰,帝國軍需要進行意識改革。從高階軍官到底層的士兵,都必須將過往的戰爭常識做一次刷新。為此才有今天的演習。」


    「……總之,你無論如何也無意中止嗎?」


    唉,年輕的準將大大的歎了口氣。就像要讓他緊繃的雙肩放鬆下來,伊庫塔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不必擔心,也不會有長官發火責備你做得太過火。因為現在我是元帥。」


    「就算不必擔心受長官責備,我可是有個對任何事都很嚴格的副官。到了緊要關頭,你要陪我一起挨罵喔?」


    「唔……這番話可以解釋成3p的邀請嗎?」


    「哈哈哈,我可以揍你一拳嗎?」


    他們照老樣子互相耍貧嘴,接著黑發青年的視線轉向桌上的庫斯。


    「那麽,差不多開始了。透過通訊精靈通知各部隊──」


    「──我是伊庫塔。馬修,聽得見嗎?」


    一從搭檔風精靈圖那裏收到通訊通知,微胖青年領悟時機已至。


    「嗯,聽見了……要開始了吧?」


    「嗯,以十分鍾後為目標開始。你可以在那之前向士兵們做完說明嗎?」


    「嗯,我知道了……不過,我們口才不如你,別太期待效果。」


    馬修這麽提醒後結束通話,他對部下的軍官們發出指示,自己也從重新向附近的士兵們開口。


    「全員密切注意!──聽清楚了!在演習開始前,我有話要告訴你們!」


    他拉高嗓門讓聲音足以傳到隊伍後方。在遠處,其他軍官同樣開始揚聲大喊。青年沒有放低音量,繼續說出前言。


    「你們當中許多人應該想過。即使和齊歐卡決戰,從眼前的巴爾席巴要塞算起,帝國有許多優秀的要塞。隻要使用那些要塞打防禦戰,至少不會戰敗──」


    「──在各地要塞頑強的戰鬥,等待敵方疲憊不堪提出停戰。關於和齊歐卡的戰況發展,我想有許多人是這麽預期的。事實上,過去有許多戰爭都是這種流程──」


    在要塞的另一頭,托爾威向他指揮下的部隊進行相同的說明。不明白長官的意圖,士兵們側耳聆聽。


    「──但是,戰爭的打法在近年有了劇烈變化。新兵器與新兵種、新戰術──過去的戰爭常識,不適用於以後的戰爭。」


    「所以,我們必須在決戰之前先理解這一點──」


    同行參加演習的薩利哈史拉格與斯修拉夫也分別對部下說道,在思緒深處想像著接下來要展開的狀況。


    「──今天的演習是為此舉辦的活動。因此,希望大家好好接受待會要發生的事。雖然刺激有點強烈,唯獨這個是必要的良藥。」


    伊庫塔說到此處,保持通訊開啟對雙手抱住的庫斯拉高嗓門喊道。


    「──炮擊開始!」


    一瞬間,重疊轟然響起的爆炸聲強烈的貫穿士兵們的耳朵。


    「──什──!」


    被巨響嚇得縮起身軀的士兵們,因為更大的驚愕雙眼圓睜。炮口群在他們周遭冒出煙霧,自炮口發射的炮彈陸續往眼前的城塞落下。


    「喂、喂!炮擊開始了?」「怎麽可能!對著我方要塞發射?」


    「聲響好沉重……!音波震得腹部都沉甸甸的!」「看、看啊!那個──」


    巨響不停響起。炮彈撞擊的石牆化為無數碎片迸散。半數的爆炮直接射擊城塞外牆,另一半則以曲射瞄準內側的中樞部分,對內與對外的破壞均等地以可怕的速度進行。


    「要、要塞的外牆……!」


    「已經炸出破洞了?」「太快了!隻是這樣……!」


    炮擊開始後不到三分鍾,外牆的東側一帶即廣範圍地崩塌。這是建築基礎部分被集中命中,脆弱得無法再承受自身重量的結果。過往的風臼炮不可能辦到──然而,爆炮的威力甚至顛覆了那個常識。


    「啊、啊啊……!」「不會吧,轉眼間就被轟得全都是洞……!」


    「尖塔的基底被鑿掉了……」「哇──!倒、倒下了!」


    內部的建築物遠比外牆更加脆弱。過去作為城塞司令部活躍過的中央尖塔也曝露在激烈的炮擊下,炮彈直接命中基底部分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尖塔橫向崩塌倒下。炮彈繼續傾注而下,直到剛才為止還堅固聳立的城塞迅速地失去原狀──


    「──炮擊中止!」


    以黑發青年發出一句話為信號,炮擊終於結束。


    「希望各位正視──這就是現在戰爭的現實。」


    在元帥催促之下,士兵們啞口無言地注視眼前的景象──前方是彌漫粉塵的廢墟與瓦礫堆……在短短十分鍾之前,那裏還有座城塞。可是,就連那段記憶彷佛都被劇烈的炮擊連根奪走了。


    「我要說清楚──麵對爆炮,既存的所有城塞與城牆都沒有意義。不管建造得多麽堅固的要塞,隻要暴露在持續的集中炮火下,轉眼間就會變成這種慘狀。」


    伊庫塔繼續讓呆立不動的士兵們沐浴在毫不留情的現實中。經過短暫的忘我後,那引發了他們彷佛失去立足地麵的不安感……黑發青年瞄準擊垮的不是眼前的要塞,而是帝國士兵們共享的對於要塞的過度信任──某種安全神話。


    「總之,像過去一樣仰賴要塞進行的防衛戰以後不會成立。可以視為進入防禦戰等於戰敗。因此──即將展開的是正如字麵意義上的決戰。勝利或敗北,戰後隻有其中一種結果。」


    士兵們屏住唿吸。他們不由分說地體認到──即將展開的戰爭不帶任何誇張成份地賭上了國家存亡。


    「而且不用我多說,由於開發、製造階段落後,齊歐卡擁有的爆炮數量遠勝於我國。我們必須與這個現實戰鬥──憑藉與至今不同的點子與方法。為了這個目的,我舉行了這一次演習,好讓在場所有人掌握課題。」


    沉重的沉默包圍軍人們。將這種狀態當成正如預期的結果接受,伊庫塔點點頭。


    「當然,我不打算隻拋下這個結果就結束──演習才進行了一半。全軍往下一個目的地前進。關鍵是從這裏開始。」


    「……給我們看到那種場麵,該怎麽辦才好……」


    組成縱列的士兵們口中發出喃喃低語。他們的腳步都一樣沉重。就算離開崩塌的城塞,剛才見到的場麵仍烙印在他們腦海中。


    「……要塞沒有意義,那拿什麽當武器才好……?爆炮數量也是對方更多得多吧……?」


    雖然也有人並未開口,大家懷抱的心情都一樣。被派往一開始就毫無勝算的戰爭──對他們這些前線士兵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恐懼。


    「……本來以為爆炮是風臼炮的擴充,威力居然那麽強……麵對那種對手真的有勝算嗎……?」


    愈是思考,眼前愈浮現齊歐卡軍以壓倒性攻擊力為武器侵略的身影。不需有人要求,他們已開始拚命動腦思索否定那種景象的手段。


    「……元帥閣下。雖然符合預期,但士兵們大受動搖。」


    背後載著伊庫塔在隊伍中央附近騎馬前行的薩紮路夫側眼觀察士兵們的樣子,喃喃低語。黑發青年一臉若無其事的點點頭。


    「那是當然,因為他們目睹了那一幕。要是不受打擊我反倒傷腦筋。」


    「話雖如此……讓他們見識現實很好,但關於士氣低落你打算怎麽辦?看到那個結果戰意還不衰退的家夥可不多。」


    「沒關係,因為遲早都會這樣。如果對於爆炮的威力缺乏真實感地迎向決戰之日,到時候會發生和今天一樣的情況。想成通過儀式的話,早點完成是最好的。比起認識到現實前的蠻勇,認識現實之後的膽小更好得多。」


    他毫不遲疑地斷言。無論作為科學家或軍人,青年那種態度都沒改變過。


    「這段行軍的時間,也能當作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接受現狀的緩衝。現在士兵們應該正全力動腦思考。怎麽做才能獲勝?話說有勝算嗎?──這種思考就軍人來說非常健康。」


    唔,薩紮路夫沉吟。他背後的伊庫塔輕輕微笑。


    「我們的工作,是將他們的思索引導到應有的方向。在背後推上一把,讓他們走向正確的勝利步驟。做得成功的話,戰意和士氣都會自行伴隨而來。」


    兩人在交談途中越過一座較大的山丘,已能遠遠望見下一個目的地。青年直視著那裏淡淡的告訴他。


    「不過──為此所需的最後步驟最後會有點辛苦。」


    數十分鍾後。士兵們聽從長官的命令,再度停止行軍。


    「……在這裏停下來?」


    他們環顧周遭。部隊以和先出發的同伴並排的形式在平緩的山丘上布陣。


    「這裏是丘陵地帶的正中央喔。這次會發生什麽事……?」


    騎在馬上的托爾威來到騷動的士兵們前方開口。


    「我們將在這裏進行後半段演習。大家看那邊。」


    他指向他們站立山丘下方的小盆地。士兵們望了過去,不解地歪歪頭。


    「那是什麽?地上有奇怪的圖案……」「是挖了好幾層圓形的溝道……嗎?」


    被挖掘出的長距離豎坑在往下俯瞰時形成同心圓,看起來像十分簡易的壕溝。看過巨大的城塞後,顯得非常脆弱。


    「那是城塞的代替品──接下來會像方才一樣,朝那個地方發動炮擊。」


    翠眸青年所說的話令士兵們更加困惑──那到底有什麽用?他們才剛目睹堅固的石造城塞淒慘地崩塌。城塞都淪為那種慘狀,僅僅挖出坑洞的壕溝不可能承受得了炮擊。


    「隻是和剛才無人的要塞不同,這次裏麵會配置人員……元帥閣下本人接下來也會進入。」


    「啊──?」


    後續的台詞令士兵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然而在他們眼前,一部分同伴走出隊伍開始下山丘。士兵們錯愕地注視他們的背影。


    「等等、咦?來真的……?」「看、看啊,好多人進壕溝了……」


    軍人們自行走向據說待會將曝露在炮擊下的壕溝,其中也包含拄著拐杖走路的黑發青年。


    「──地上有些濕滑,請注意腳下。」


    「嗯,不要緊。」


    伊庫塔走下入口的斷坡,與近衛部下一起下到壕溝底部。這裏深度約兩公尺,成人直立頭部也不會外露。


    當軍官用眼神示意,士兵們立刻開始包圍青年身邊。他們的身軀直接形成肉盾──為了以防萬一,這是對於即將傾注而下的炮彈的最後防禦。


    「請放心。到了緊要關頭我們會挺身保護您。」


    「不會的……不過,很抱歉逼得你們陪我。」


    伊庫塔開口道歉。軍官聽到後輕輕哼了一聲。


    「盡管您這麽說,元帥閣下──我認為您無須對比您足足年長二十歲的對象道歉。」


    當他這麽說,周遭的士兵們也微笑表示同意。讓長官孤身賭命拚搏、隻讓年輕人麵臨性命危險都是他們的常識無法想像的事。體會到他們的意思,伊庫塔露出苦笑。


    「……是啊,我說錯了。我要訂正──謝謝你們陪伴我。」


    青年抱著謝意說道,從腰包裏輕輕取出搭檔。


    「收到傳訊,來自伊庫塔。」


    「…………」


    搭檔發出訊息通知。馬修心想這一刻終於到了,語氣僵硬的迴應通話。


    「……我是馬修少校。」


    「我是伊庫塔。壕溝內做好準備了,隨時都可以開始。」


    相反的,對方的聲音輕鬆得可恨。微胖青年實在沒心情立刻同意並結束通話,開口說道。


    「喂,拜托你別說得那麽輕鬆……你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我犯錯會怎麽樣吧?」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交給你來辦。」


    伊庫塔以若無其事的口氣說完後繼續道。


    「在至今為止的戰場上,我們不也好幾次彼此性命相托嗎?這次也一樣。」


    「…………」


    「吶,馬修。你的手還在發抖嗎?」


    聽到那句話,一段迴憶在馬修心中鮮明地複蘇……北域動亂初期,兩人要從遇襲的陣營向外迎擊時的談話。勇敢將軍與膽小將軍的寓言故事。迴憶起那些往事,青年直盯著雙手。


    「……不,沒發抖。」


    「我就這麽覺得──那麽,後麵的事交給你了。」


    他直到最後都很輕快的結束通話。黑發青年暗示,他一點也不擔心,快點做完吧。馬修大大的歎了口氣。


    「別說得那麽輕巧,真是的……!」


    在他喃喃低語抬起頭的瞬間,部下正好趕到他身旁。神情同樣充滿緊張之色的部下向長官報告。


    「馬、馬修少校。爆炮配置完畢,但是……」


    「知道了,我去確認。」


    青年點點頭邁開步伐。他走近整然排列的炮身,逐一檢查炮口的方向與角度、揚氣的填充率等等。他絕不允許疏忽,但也不以此為理由怯場。他受到伊庫塔·索羅克信任,將托付這個使命給他──那個事實成為強大的支柱,支持馬修·泰德基利奇的自信。


    「…………好,沒有問題。」


    花費時間檢查完畢後,微胖青年明確地說道。他有自信做到了該做的事,再更加謹慎隻是浪費時間,他毅然喊道。


    「炮擊開始!」


    他毫不遲疑地發出號令──晴空下再度響起巨響。


    「嗚哇啊啊啊啊啊!」「真、真的開火了!」


    「住手!住手啊!」「同伴們、同伴們在裏麵──!」


    炮擊展開的瞬間,目睹那一幕的士兵們幾乎陷入恐慌狀態。這也無可厚非──同伴所在的地方隻是在地麵挖出坑洞的簡陋壕溝。麵對連城塞都輕易擊破的爆炮,有多少意義可言?


    他們的吶喊沒有被傳達出去,炮擊長時間持續著。命中地點掀起塵埃彌漫周遭,乘著風飄到在遠方觀察情況的士兵們鼻端。害怕在風中聞到血腥味,他們半是無意識地停止用鼻子唿吸。


    「……炮擊結束了吧。」


    充滿慘叫的幾分鍾過後,山丘下的壕溝被煙霧遮蔽幾乎看不見。人人都說不出話,對於煙霧另一頭呈現什麽樣的慘狀,士兵們連思考都感到恐懼地別開目光。


    「喂,你們這些家夥別發呆了。好好張開眼睛看著那個。」


    嚴厲的聲音傳來。薩利哈史拉格斥喝半陷入茫然的部下們,指向他們轉開眼神的方向。


    「啊──」


    他們看到那裏有東西在動。許多人影爬出因爆炸變形的壕溝,在彌漫的塵埃中走動。不久後,全身沾滿泥濘但四肢俱全地爬上山丘的同伴身影,在白日之下出現。


    「還、還活著。愈來愈多人出現了──」「明明發了那麽多發炮擊,那些家夥……!」


    出乎意料的結果令士兵們難掩驚訝之色。在歸來的同伴中發現拄著拐杖走路的青年時,他們的驚愕升級為興奮。


    「看──看啊!元帥閣下也平安無事!」


    他們的目光聚集在生還者身上。肌膚感受到眾人的矚目,伊庫塔緩緩開口。


    「──所以說,像大家剛才看見的一樣,這是對於爆炮的防禦策略。」


    他一手指向背後的壕溝說道。他本人進入那裏,熬過了密集的炮擊。那個結果對大部分士兵來說出乎意料,伊庫塔迴應他們尋求說明的目光揭開內幕。


    「比起爆炸本身,爆炮最可怕之處是隨著爆風廣範圍飛散的碎片的殺傷力。除了炮彈內部本來填充的碎片,遭到破壞的建築材料也是其中一部分。應當成為盾牌的城塞牆壁,對上爆炮會直接化為兇器。


    運送碎片的是爆風,具有自命中地點起爆,朝上方與側麵擴散的性質──但唯獨不會吹向下方。」


    伊庫塔指向正下方的地麵。士兵們也跟著他注視彼此腳邊。


    「因此要逃離爆炸的最佳解答是這樣──挖掘豎坑躲進去,粉碎的城塞飛散也就不會造成二次傷害。即使帝國所有的城塞不再可靠,保護我們的盾牌也隨時都在腳邊。」


    青年露出大膽的笑容說道,從一旁的士兵手中接過建造壕溝使用的鐵鏟。


    「在野戰中對應爆炮的方法,基本是建造這種豎坑式壕溝。在下一戰中,比起風槍與十字弓,會需要你們更常活用鐵鏟吧。雖然壕溝裏稱不上舒適是個問題。」


    他一邊說,一邊拍掉鬥篷及軍服上的沙塵。士兵們注視著那副模樣,眼神轉眼間恢複活力。元帥本人賭命拚搏實際證明了壕溝的有效性。對於往後要麵對爆炮的士兵們而言,那是貨真價實的希望。


    「無論如何,這是你們新的盾牌。首先你們要習慣製作方式──大家準備好鐵鏟了嗎?」


    聽到元帥的話,士兵們拿起各自的鐵鏟。於是他們開始挖洞。


    「──傷亡報告送達!炮擊造成輕傷傷兵十二名,都是輕微扭傷與擦撞傷!沒有人員重傷、陣亡!當然元帥閣下也平安無事!」


    同一時間,負責指揮爆炮部隊的馬修收到那份報告後,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嗚,成功了……」


    他肺裏的空氣連同聲音一起吐出來。緊張感一口氣解除,現在他甚至感到有點暈眩。部下的軍官伸手攙扶長官,表達讚賞。


    「恭喜你,少校……但這次的演習實在叫人膽戰心驚。先不提實際展示壕溝的防禦性,沒想到元帥閣下本人會進去……」


    「我也率先這麽說反對過,可是那家夥不肯退讓。他堅持交給我來辦不用擔心……」


    馬修扶著部下的手勉強站起身,深深地歎息──雖然壕溝確實對炮擊有效,這不代表待在坑洞中一定會平安無事。那隻能躲避爆風造成的廣範圍被害,如果炮彈直接命中壕溝,裏麵的人當然將輕易喪命。


    正因為如此,馬修必須調整炮擊避免這種事發生。伊庫塔當然要平安歸來,考慮到對於士兵們心理的影響,也不能在演習中出現哪怕一名陣亡者、重傷傷患。向我方開炮,又沒造成任何重創──他漂亮的達成了伊庫塔要求的難題。


    「因為事前做過多次實驗,也習慣了爆炮的使用方式,我不會說這個目標難如登天……不過,你也站在向同伴發射炮彈的立場想想啊,真是的……」


    遠遠眺望繼續向士兵演講的伊庫塔,微胖青年抱怨。這種事我再也不幹了──雖然這麽想,對於得以迴應青年信賴的自己,他坦率地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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