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嘛要穿成這樣啊……」


    周末中午,在四條通一間漢堡店裏的某個座位上。


    直人趴在桌上,一臉憔悴不堪的樣子。琉紫淡淡地對他說:


    「直人閣下,您有聽過『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句話嗎?」


    「嗯,意思我是知道,不過用在我身上,感覺怎麽好像帶有惡意。」


    直人的迴答聽來像是呻吟一般,他的穿著打扮和平常截然不同。


    脫掉一年到頭總是穿著的製服,換上了丹寧短褲加上黑色條紋襯衫;穿到快爛掉的便宜球鞋,則換成黑色的皮靴——雖然簡約,卻是很有品味的穿著。


    蓬亂的頭發也剪成清爽俐落、富有層次的短發。


    不管怎麽看,都像是『型男』一員,躋身為『現充』的成員。


    ……至少,單從穿著來看的話。


    「一大早就叫我出門,我還以為有什麽事……結果是被丟到理發廳裏,然後又東跑西跑,真的是累死我了……」


    「直人閣下,不是理發廳喔,是發型沙龍。」


    直人抬起頭,心想有什麽不同嗎?


    坐在對麵的琉紫,身上匯集了店裏許多人的目光。那是當然的嘛,直人心想。


    畢竟她擁有『人類無法比擬』的美嘛。


    亮麗的銀色發絲輕柔飄逸,雪白的臉龐加上閃閃動人的雙眼。再加上她那如夢似幻的肢體,光是坐在那裏就宛如天使一般。


    對於那些讚賞的眼神,琉紫事不關己似地對直人說道:


    「直人閣下,雖然有些失禮,不過我不得不說,這樣才是應該有的儀容喔。您的長相已經出奇地不起眼了,衣著還是一年到頭一套製服穿到底,實在不像話。」


    「『出奇』是什麽意思啊……」


    直人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唉,你說的是沒錯。一直到晚上都還穿著製服四處晃蕩,是有點難看……不過到常去的『shimumara』或是『優衣落庫』買不就好了嗎——」


    「直人閣下,shimumara或優衣落庫的衣服要穿得好看,也要有相當的品味和臉蛋啊。」


    「別說什麽臉、臉蛋的了……」


    直人語氣顫抖地說著,不過琉紫不理會,繼續說了下去。


    「長得抱歉的人如果連穿著都隨便,不要說姿態或品味,就連經濟觀念都會遭受懷疑,於是就更突顯他們如何令人感到抱歉了。雖然說勇於挑戰這種壯舉的人,縱使其表現出的姿態慘不忍睹,還是讓人有幾分肅然起敬。」


    「……琉紫,沒想到停機停了兩百年,你還能這麽清楚這些道理啊?是在漫畫咖啡店研究的嗎?」


    「是的,一部分是。不過這些都是從一千年前就存在的品牌,而且在我停止運轉的期間,他們的經營方針好像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哎……原來那是一千年前就有的看法啊……」


    直人點點頭,不過突然又歪著頭說:


    「話說迴來,雖然買都買了,但花了一大筆錢張羅這一身穿著,再加上整理一頭亂發,讓人感覺口袋深度好像很夠似地,可是你說要設法的那件事辦得怎麽樣啦?」


    「我已經安排好了。」


    琉紫迴答的表情一派輕鬆,直人反而皺起眉頭。


    「——具體來說是怎樣?」


    琉紫微微笑著,把直人的儲金簿遞了出來。


    ……直人這才想起,在那之後錢似乎就那樣一直托她保管了。想起這件已經完全忘記的事,直人翻開自己許久沒看的存簿。


    「——!」


    他一看就呆住了。


    一二三四五……多了好幾個零。


    「琉、琉琉琉琉琉、琉、紫、小、小姐?」


    「直人閣下,就算您再如何被我這麽一具絕世的自動人偶所擁有的手腕所感動,也不必特意用這種不堪入耳的跳針語調來表達您對我的讚賞吧。」


    「才不是啊!我是要說、咦?呃、這是真的嗎?那個?怎麽會……?」


    驚慌失措的直人因為頭腦太過混亂,連說話都變得語無倫次。琉紫很同情地盯著他那副模樣。


    「直人閣下,請放心,我絕對沒有做什麽會讓警察找上門的事情。」


    「但是總覺得有些莫名的不安,你能不能說明……」


    直人眯著眼問道。


    「說真的,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是我擅自把直人閣下僅有的一點存款拿來運用。」


    「運用指的是……隻有運用而已?」


    「所謂信用經濟,極端地說就是無中生有、把財產創造出來的一套體係的總稱。如果具有一點兒悟性,可以熟知並善用這套體係的運作的話,這點程度的事並不費工夫啊。」


    ——絕對不是那麽一迴事。


    直人雖然這麽想,不過再追問下去的話,可能連不想知道的事實都會遭到揭露,於是他沉默不語。


    琉紫以她那天使般的臉孔對著他微笑。


    「不論如何,就這樣,資金方麵的疑慮可以消除了。以後不管是直人閣下的三餐或是穿著,想要有最低限度的文化生活,所需的費用都由我來支付,直人閣下就能無後顧之憂地當個小白臉——抱歉,我的意思是享受著優雅的生活。」


    「……你剛剛說了『小白臉』是吧?」


    「有嗎?我想說的是,就算投資報酬率是以一比一百以上的比率在增加,再怎麽說本金還是直人閣下的存款,所以這些都是直人閣下的財產。拿自己的財產來養自己當小白臉的情況還被叫小白臉肯定沒有小白臉會用這種理由來當小白臉。」


    直人隻能無言而頹喪地坐著。


    ……小白臉啊,我是小白臉啊?


    ……而且還不是被受到自己吸引的女生包養,而是被自動人偶包養啊。


    興致高昂的琉紫對著他乘勝追擊。


    「要不是因為直人閣下屬於如此赤貧的階層的話,具體地說如果皮夾裏還能放一張可供花用的紙幣的話,我也沒有必要那麽做啊。」


    「可是我有啊!如果把存款提出來的話!」


    「那種情況的話,您進發型沙龍之後存款就會被花光了吧。」


    「隻是剪個頭發也要花那麽多錢,實在太奇怪了吧!反正馬上就又長長了啊!」


    「這是必要的花費。」


    琉紫說:


    「——即便是寒酸、矮小,同時成為資本主義、民主主義的犧牲者而在貧困中苟延殘喘的直人閣下,既然身為我的主人,要是連最低限度的行頭都穿不出來的話,身為侍從的我,也會被懷疑能有幾分分量啊。」


    ……啊啊、直人表示讚同。


    確實,不管在商店街上或是在店裏,投向琉紫的目光多得不像話,那些眼神接著一定就會朝自己看過來。


    ——仿佛在說,你怎麽會跟著這個家夥呢?


    「原來如此啊,我懂了。為了不讓琉紫丟臉,我會多加留意的。」


    「——還有,這也是為了對那天的事表示謝意。」


    「謝意?我做了什麽?」


    「您要是不記得的話,剛剛的話就當我沒說,無妨。」


    後來兩個人走出漢堡店,在商店街上朝著車站的方向走,途中直人發現一間華麗的少女服飾店,於是在店前停了下來。


    隔著玻璃,直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櫥窗裏所展示的一套綴著褶邊的洋裝。


    「等一下,琉紫。」


    「……直人閣下,如果您有女裝癖的話,一開始就請告訴我。在服裝的選擇上——」


    「才不是!?好啦,等一下啦。」


    他拉著毒舌的琉紫的手,走進店裏。


    「歡迎光——哇啊!」


    從裏頭走出來的店員一看到琉紫,馬上睜大了眼,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直人已經習慣了這種到處都會遇到的反應,他完全不去理會,隻顧著走近窗邊展示的模特兒,確認衣服的價錢。


    「琉紫……你可以穿一下這件衣服讓我看看嗎?」


    「您是要我當場脫嗎?好的,沒問題,順應主人的要求也是我的——」


    「你誤解了好嗎!是試衣間!不好意思,可以讓我們試一下這套衣服嗎?」


    「呃!?啊,好的好的,請稍等一下。」


    店員看著琉紫看到入迷,聽到直人的聲音才迴過神來,走到櫥窗邊。琉紫看著她的樣子,納悶地說著。


    「……現在是要做什麽呢?」


    「沒有要做什麽啊,你就穿穿看嘛。」


    「莫非是直人閣下對我平常的穿著不滿意嗎?」


    琉紫雙手一攤。


    是啊——雖然琉紫現在穿著製服,不過一開始她也穿著一套自己的衣服。


    那是像由夜幕剪裁而成,一套綴著許多褶邊與蕾絲的黑色古典洋裝。


    難怪她對我的衣服那麽不屑一顧——


    看著店員捧著衣服迴來,直人笑了笑。


    「你那套衣服也很好啦。不過,總之你先穿穿看吧。」


    「……好的。」


    琉紫勉為其難似地進入試衣間。過了一會兒——


    「——這樣子可以嗎?」


    她拉開布簾。


    琉紫站在那裏的姿態,連探頭過來的女性店員也看得目瞪口呆。


    白色的無袖貼身上衣柔順中帶著光澤,裙擺一層又一層的粉紅色裙子,搭上同樣是粉紅色的披肩。全都給人一種輕柔的觸感,看起來就像是包裝精細的糖果一般。


    「嗯,果然超級合適的啊!」


    直人臉上露出笑容、情緒激動,琉紫則有些不知所措。


    「……是嗎?總覺得不像是個侍從會有的打扮啊。」


    「沒那迴事,琉紫真的太美了!」


    「可是,穿成這樣和直人閣下走在一起的話,要說是侍從,還比較像是……呃,沒事。那麽,該是您向我說明的時候了吧。」


    「說明什麽?讓你穿這套衣服的理由嗎?」


    「還有其他需要說明的事,以及會問這種問題的直人閣下的思考力等等。」


    「就是感覺很愉快嘛,好像在約會一樣。」


    直人一本正經地迴答,不過琉紫臉色卻顯得十分難看。


    「………………直人閣下,您是想要帶著時鍾在街上走,用來呈現『和時鍾約會』的意象嗎?真是十分有意思,好新穎的言語品味啊。」


    「嗯?別亂說,琉紫可不是什麽時鍾啊。」


    「不然是什麽呢?」


    琉紫側著她小小的頭,細細地吐了一口氣問道。


    「對直人閣下來說,我是什麽呢?」


    「超可愛的自動人偶少女啊。」


    對著即刻迴答的直人,琉紫眼睛睜得圓圓的。


    「……可愛,是嗎?」


    「嗯嗯!雖然我對自己的穿著完全缺乏概念,不過看自動人偶的眼光倒是有的!我甚至可以斷定,現在全宇宙間最可愛的自動人偶就是琉紫啊!」


    「……連比較的對象都沒有,要怎麽斷定是宇宙第一呢?」


    「因為這是真理!」


    他毫不猶豫地斷言,然後好像突然察覺到什麽!


    「對啊,頭發也應該要稍微弄一下啊,難得你有這麽一頭漂亮的秀發嘛。」


    說著,他伸出手打算撥弄琉紫的頭發。


    琉紫的表情似乎有些難為情,身體扭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


    「啊!」


    正當直人伸出手想要摸琉紫的頭時,因為身高的差距,不小心被試衣間的階梯絆倒了。


    慌張當中沒能抓住的布簾從手裏滑掉,他就整個人倒向試衣間裏琉紫的胸口。


    被直人壓倒在地、臉還埋在她的胸口,琉紫就在這樣的姿勢中淡淡地說道:


    「……原來如此啊,這麽高度的算計啊,真是讓我對直人閣下刮目相看。比起我的算計,我不得不承認這麽有計劃的性騷擾,還要更勝一籌啊。」


    「什麽啊,才不是這樣!」


    直人突然抬起頭來,琉紫用冷淡的眼神對他說:


    「人類這種生物,果然隻有在追求低劣下流的性欲滿足時,才有辦法發揮超越能力極限的性能吧?」


    「才不是……呃……啊……這也無法一概否定就是了……」


    「——然後呢,接下來您有什麽打算呢?」


    「呃?打算?」


    「故意在倒下時把布簾拉上,又把我壓倒在這密室當中,唿吸混亂地賴在我的胸口,這種狀況您總不會打算用偶然兩個字就想帶過吧?」


    「呃……我是想那麽說,難道不行嗎?」


    「是的,不行。」


    琉紫輕輕歎了一口氣。


    「……唉,好吧。對於您絞盡僅有的一點兒智力而成就的這樣一番偉業,身為侍從的我也不得不佩服啦——盡管說吧,您有什麽要求嗎?」


    「呃、真的可以要求嗎?」


    一瞬間,希望剛才琉紫所說的那種超越能力極限的性能能夠徹底發揮,以及煩惱不斷的種種想法,全在直人的腦海中奔騰著。


    從所有的願望中選出最想要的一個,並且就隻為了完成它。


    ——男人真是無可救藥啊。


    「那、那麽……你可以先把衣服脫掉嗎?」


    直人的手指蠢蠢欲動,朝琉紫伸了過去。


    ●


    「……」


    此刻她感到非常苦惱。


    她在一間以青少女為對象的服飾店裏工作。朋友都說她長得像大學生,不過她並不是打工的店員,而是個有模有樣的老板,店裏所陳列的商品都是經過她精心挑選,引以為豪的商品。


    雖然店裏所挑選的服飾幾乎都帶著褶邊或蕾絲花邊,總是被說成甜美蘿莉、白蘿莉、哥德蘿莉之類的,不過它們和玩角色扮演時所穿的那些廉價仿冒品,可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


    這些衣服都由她的眼光所挑選出,是貨真價實、做生意用的商品。


    蘿莉風格展現出隻有某個年紀的少女才能表現的純真可愛之狂野想象力——這種話一說就停不下來,因為這間店充滿著她對這類服飾的熱愛和品味。


    話說迴來,在這樣一間令她引以為豪的店裏,來了一位讓女模也會自慚形穢的超級美少女,和一個算得上認真且十分可愛的男生,因為這樣一對情侶而有了剛剛的情景。


    她應男生的要求拿來想要試穿的衣服,而美少女穿出來讓人一看,果然不凡,連她都發出了與生意無關的讚歎。她心想,啊啊,這就對啦,我找來的衣服簡直就是為了這個女孩而設計的啊——


    然而……這兩個人的舉止實在詭異。才聽到怎麽試衣間那頭一陣騷動,她就發現男生衝進試衣間裏,而且再也沒有出來。


    她因為不放心,走近一聽,裏頭好像傳來激烈的喘息聲!


    「——喔,已經沒辦法再脫了。」


    「哪有,還能脫吧。你看,還有一件,脫下來吧。」


    「啊——」


    「哇……是這樣子的呀……果然那時候是在暗處,而且隻稍微看到一點兒的緣故吧,完全不一樣耶……好美啊……」


    「喔喔……閣下。不要打那麽開啊……」


    「嗯嗯,這裏很敏感的吧。那我就……」


    「那裏……不要一直碰啊。」


    驚愕之餘,她感到一陣混亂與錯亂。


    ——哎,這種狀況該怎麽辦才好!?


    開店三年,對於當老板也已經得心應手的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到目前為止,客人幾乎都是十來歲的少女,就算偶爾有人帶著男友一起過來,也沒有遇過這樣難搞的客人,就那樣在試衣間裏做起這種事。


    她按著發熱的臉頰,苦惱地扭著身體,想起大學畢業時因為吵架而分手的愛人。唉,自己為了追求夢想拚命工作,對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不滿意,不過過著無性生活偶爾也有感到寂寞的時候——


    「啊——」


    「好……我要進去囉。哇……太厲害了。裏麵竟然這麽複雜。」


    ——她已經忍無可忍了。


    我告訴你們,這裏可是我的店啊,是可愛的愛麗絲們穿著澎澎的洋裝展現天真爛漫笑容的店啊。在這麽一處仙境裏,你們到底在做什麽淫蕩的行為,我真的要爆炸啦!


    她唰一聲拉開試衣間的布簾——


    「喂,你們是在做……什麽啊?」


    喊叫聲莫名地消失在空中。


    試衣間裏令人錯亂的情景,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脫去衣服的半裸少女——!這倒還好,但是背後整片皮膚大大地掀開來,露出身體裏的齒輪,這是什麽情況?把細小的螺絲起子插進那個結構體裏,用單眼的眼罩式放大鏡熱切地窺探著的這個男子又是——


    「啊……嗯!」


    男生輕輕動著螺絲起子,美少女——美少女自動人偶就……


    ……美少女扭著身體,發出引人遐想的喘息聲。


    她呆呆地瞧著他們的樣子,男生察覺後害羞地搔著頭。


    「呃……不好意思,剛好在維修。那、那件衣服我們會買,多少錢呢?」


    她帶著笑容這麽說道:


    「給我滾,你這個變態小鬼。」


    ●


    ……已經是第幾次了啊。


    在原本是倉庫的臨時會議室裏,瑪莉深深地歎了口氣。全員移動到第二十四層,徹夜進行作業,卻還是無法解決問題。現在正在進行有關修理作業的第五次進度報告與問題對策會議。


    參與會議的除了瑪莉之外,還包括觀測班長、解析班長、整備士官長、通訊士官長,以及負責器材管理與運輸工作的人員,大家都難掩疲態。


    漢涅斯觀測班長像是一吐為快般說著。


    「——問題在於引起故障的原因無法徹底進行確認。氣壓控製結構中出現異常,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但是測量到的數值本身卻是正常的。換言之,不能單單把原因看成是係統劣化或是故障。」


    ——也就是蝴蝶效應。


    指的是原本微不足道的小小變化,卻在環環相扣的情況下,間接引發了巨大的變化。


    完全重現了行星結構的『時鍾機關之星』——


    它的構造之複雜,已經讓人完全無法掌握它的全貌。


    即使隻是某個係統出現異常,往往無法隻透過更換、修理該係統就能解決問題,因為原因出在和那個係統完全無關的部分。那可能隻不過是因為某個螺絲鬆了,或是小小的齒輪歪了。然而這樣小小的異常累積起來,最終卻可能產生致命的錯誤。


    漢涅斯觀測班長所說明的現況,正是這種情況。


    「京都的都市結構係統,每個階層都是獨立的,所以第二十四層中的異常是症結所在,這是可以肯定的。這點觀測班的人都一致斷定。不過……」


    解析班長馬西莫接著說道。


    「根據目前觀測資料計算的結果,問題發生的可能模式多達五億零六百三十四萬九千三百五十二種。至少需要一個月……不對,如果花上兩個禮拜的時間的話,才有可能加以確認……」


    現在星球的『設計圖』已經遺失了好長一段時間,想要找出異常的原因,就得靠排列組合了。


    首先先製作一幅沒有重複模式的整體圖像,一一確認其中可能出現異常的部分,然後檢證它們是否與異常的產生具有關連性——非得這麽一步一步進行不可。


    如果原因隻有一個,那還好,要是有兩個、三個、四個的話,那麽原因的發生路徑就會無限地增加。


    這樣一想,馬西莫解析班長所估算的兩個禮拜已經是驚人的速度了,但是瑪莉卻臉色沉痛地搖搖頭。


    「已經沒那麽多時間了。」


    「瑪莉老師,不管怎麽說,時間根本不夠啊。」


    通訊士官長臉色鐵青。


    「把現在的分析資料當作交涉籌碼,設法透過政治手段來延後抹消進行的時間——」


    「我們會試試,不過大概很難吧。現在作業大概的情況是怎麽樣?」


    瑪莉這麽一問,維修士官長康拉德答道:


    「為了讓作業迅速進行,我們將發生原因的可能模式再精簡為三萬五千零三十四種,維修班和通訊班正聯合進行著排列組合的作業。」


    「那個篩選的基準是什麽呢?」


    「隻是憑直覺而已。」


    聽到維修士官長的話,除了解析班長之外,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不過他很鎮定地聳聳肩。


    「讓我稍微修飾一下我的用辭,我們在計算出相同類型的模式之後,從目前為止的作業記錄中找出類似的例子,然後再盡可能依照可能性高低及檢證的難易程度順序來篩選,就是這麽一迴事。不過老實說,這種事也就隻是偏好的問題而已。」


    瑪莉於是問道:


    「你們有把握嗎?」


    「沒有。」


    「……」


    「然而,如果不這麽做的話,想要將確認作業全部完成,那是不可能的事。這點先不說,現在的問題在於甚至連這三萬五千種左右的模式都還無法保證能夠檢證完畢。」


    「有沒有別的辦法?」


    「以我們現在的裝備和技術,這已經是極限了。」


    維修士官長點點頭,負責運輸的人員則冒著冷汗站了起來。


    「瑪莉老師,既然都市的崩毀幾乎已經是難免的事,是不是應該要思考一下撤退的方法呢?」


    漢涅斯觀測班長臉色一變也站了起來。


    「你是說就隻好接受抹消的決定嗎!這跟『軍方』的作法不就沒有兩樣!」


    「我當然也有決心要將修理作業做到最後一刻!但是現實的問題是既然沒有把握成功,就應該退而求其次,想想因應的對策。」


    瑪莉表情嚴肅地問。


    「你是說,應該對市民發布避難通知嗎?」


    「是的。現在做應該還來得及!難道不應該將情報公開、以市民的安全為優先考量嗎?」


    「我們並沒有那種權限。最重要的是,你想想,隻憑我們要怎麽疏散兩千萬市民?」


    聽了瑪莉冷靜的迴答,負責運輸的人員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


    ——自己的都市就要被抹消了。


    確實,一旦情報公開,到時混亂的程度應該難以想象。


    不可能什麽都不帶地隻身避難啊。不僅從都市逃離的交通設施肯定都會癱瘓,而且還有無法自主行動的市民。最重要的是,究竟能讓他們到哪裏避難呢?還有逃離之後呢?


    不過他並不退卻,再度強調自己的主張。


    「確實會出現混亂及危險,但是與其將資源都投入沒有把握的修理工作,不是也該考慮如何減少最後的犧牲者嗎?」


    「為了隱瞞事實,『軍方』可能會將抹消的時間提前啊?」


    康拉德維修士官長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嘀咕著。


    會議室馬上籠罩在可怕的沉默中。以瑪莉為首,各班班長都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這時負責運輸的人員用因為害怕而顫抖的聲音說道: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有什麽好遲疑的嗎?那些人早就不管了啊。既然如此,剩下的就隻是時間早晚的差別而已,不是嗎?」


    「這是住了兩千萬人的都市啊!」


    「還不是一樣?」


    維修士官長哼地一聲繼續說了下去。


    「你懂嗎?對我們來說,最糟的情況是都市崩毀、犧牲掉兩千萬人,但是對他們而言則不是如此。他們最頭痛的是『軍方』棄都市於不顧的事實被公開啊。」


    「竟然有這種……!」


    「你太嫩啦。現在『軍方』之所以不來妨礙我們,是因為這正合他們的意啊。」


    「這是什麽意思呢,維修士官長?」


    瑪莉這麽一問,維修士官長摸摸下巴上黑白參差的胡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康拉德維修士官長是在座的所有人當中資曆最深的技師。


    身為即將從壯年邁入老年的資深老手,他從年輕時成為一級鍾表技師以來,就一直在第一線工作,經驗和技術是受到所有人公認的。照理說,就算他取代瑪莉來帶領這一群人,也不會令人感到意外,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才。不過他並沒有那麽做,而隻是退一步,站在協助的立場若無其事地提醒年輕的後進。


    眼前這個時候,他也是帶著勸誡的眼神,對在場的所有年輕人淡淡地說道。


    「我說啊,就前提而言,隻剩下十個小時,要想把這座城市修理好是不可能的事。至少那一群人是這麽想的,而客觀來看也確實如此。」


    「可是!維修士官長!」


    「好啦,漢涅斯,冷靜一點。當然我也沒有半點放棄的念頭,但是『軍方』並不是這樣想。他們老早就已經放棄,決定要抹消這座城市。問題在後頭,都市崩毀之後,那群人會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一定是……」


    「被激烈抨擊吧?肯定會被批評得一文不值。就算人死了已經沒辦法說話,但這是讓一座城市崩毀、居民全部死亡的情況,想瞞都瞞不住的。上頭的人大概全都會被砍頭。但說是場災難,結果也就隻是那樣——然而我們呢?」


    維修士官長環視在場的每一個人。


    在一片沉默中,瑪莉代表大家說話了。


    「也就是……『雖然向技師團求援,死命地進行維修作業,卻仍無力挽救市民寶貴的生命』——這樣的戲碼?」


    維修士官長微微笑著說道:


    「瑪莉老師,您真是個好女孩啊。」


    「嗬?」


    瑪莉不自覺地忘記了矜持,輕鬆地說著。


    維修士官長像是會心一笑地看著她,搖搖頭說道:


    「很遺憾,這個世界的肮髒程度已經超越您的想象。您知道嗎?那群人會演出的戲碼恐怕是——」


    他吸了口氣,然後說道:


    「——『我們死命地進行修理作業之際,『技師團』卻硬要插手,最終失敗而導致都市突然崩毀,以至居民來不及避難。』——大概是這樣吧。」


    這時候,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會議室的門開了。


    一名光頭的黑衣男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是哈爾達。


    在眾人沉痛的眼神中,哈爾達走進房間裏,有點難為情地舉起一隻手——


    「抱歉,剛剛『技師團』本部傳了消息過來。」


    「那邊怎麽說?」


    哈爾達沒有迴答,他走近瑪莉,把文件交到她的眼前。瑪莉接過文件,視線很快掃過。


    上麵寫著——


    「——!」


    啪一聲——


    瑪莉露出惡魔般的表情,握緊了文件。


    ●


    「這是怎麽迴事!」


    瑪莉雙手敲著桌子,發出呐喊。雖然是怒發衝冠的氣勢,不過對方聽了她的怒吼卻似乎無關痛癢,從容地端著茶杯喝著紅茶。


    這名男子叫黎孟茲。


    梳著一頭整齊的黑發、穿著黑色條紋西裝、戴著眼鏡,看起來是個溫柔的男子。他是『技師團』本部派遣過來的連絡員,讓人把瑪莉從中心支柱邀請到這間中央飯店,也是出自他的指示。


    ……在這個分秒必爭的時刻,瑪莉的焦躁感更加強烈。


    「就是撤退命令囉。」


    黎孟茲一臉若無其事地說著。


    「根據你們所提的報告,可以看出這次請求支援是『軍方』為了逃避責任所主導的陰謀——從現狀看來,要完成維修作業也是無望的。」


    「那是因為……!」


    「所以說,繼續這樣留在現場並非上策,這是總部的判斷。」


    「……也就是說,就這樣棄這個都市於不顧?」


    瑪莉肩膀顫抖著,黎孟茲微笑著對她說道:


    「請放心,布列格教授,總部已經掌握好情況。」


    「那是指……要用政治手段來解決嗎?」


    「嗯嗯,當然。並不會因為這次的失敗而讓你的經曆留下任何汙點的。」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瑪莉如咆哮般地對他說。


    「有誰提到我的經曆的事嗎?現在是關係到這個都市會不會被抹消的緊要關頭啊!」


    「會被抹消啊!」


    黎孟茲毫不在乎地說。


    他慢慢起身,背向已經說不出話來的瑪莉,往窗邊走去,從一塵不染的落地窗往下望著街道,然後接著說道:


    「京都要被抹消了,這已經是決定事項。」


    「……你究竟是在說什麽啊?」


    恐懼感讓瑪莉差點要無法唿吸,不過黎孟茲對她的問題置若罔聞,他就那樣看著下麵的街道,用食指推了推眼鏡。


    「事到如今,已經無法阻止『軍方』了啊,布列格教授。既然已經被我們看穿,如果現在還中止計劃的話,那麽隻會留下他們意圖屠殺市民的事實而已。」


    「那跟實行計劃是同一件事吧!」


    「要是已經加以處置,那就什麽借口都編得出來,而且『技師團』總部也已經認可了。」


    瑪莉屏住唿吸。


    「——你說什麽?」


    「這樣的事實要是被揭露,不僅『軍方』將信用掃地,民心也會動搖,那也不是我們所樂見的局麵。為了避免如此,我們暫時地承受責難,也是不得已的事——這就是總部的判斷。」


    「你在說什麽啊!」


    瑪莉爆發似地大喊,不過對黎孟茲而言卻像耳邊吹來一陣微風,他根本不以為意。


    甚至連轉身也沒有。


    「布列格教授。請你稍微冷靜地思考一下如何?把『軍方』的陰謀揭穿,然後呢?剩下什麽?我們人類四十五億人口所居住的區域中,可是擁有超過兩萬座的中心支柱,再加上都市圈、支柱鍾樓的話,數量就超過六百萬啊?『軍方』要是瓦解了,那麽他們所負責的維修作業,要交給誰來做呢?」


    「這是謬論!正是為了不讓這種事再度發生,才非得阻止他們的陰謀不可。」


    「你是希望『軍方』自清嗎?那是不可能的啊。」


    黎孟茲轉過身來。


    「這次的局麵是因為『軍方』能力不足所致。他們就是為了隱瞞自己無法應付的事實,才決定進行抹消的動作。那麽就靠『技師團』了嗎?可是這樣的局麵我們也無法應付。先不說能力的問題,在人數上絕對不夠。」


    「……你想要說什麽?」


    「雙方互蒙其利,就這麽一迴事。」


    黎孟茲露出冷笑。


    「『軍方』和『技師團』,各自都不能沒有對方。我們從他們那裏吸收優秀人才,多少也欠了一些人情,所以偶爾也該由我們來承受責難吧?」


    「……就因為那樣,所以屠殺兩千萬人也無所謂?」


    「確實是值得哀悼的犧牲。」


    黎孟茲點點頭,不過那副表情卻看不出任何誠意。


    「——你要說的,我已經十分明白了!」


    瑪莉把寫著撤退命令的文件丟到桌上,轉身要走。


    「哎呀,布列格教授,你要到哪裏去呢?」


    「迴到現場繼續作業。不管總部說什麽,我都不會放棄。」


    「唉,你這樣恣意而為的話,真是讓人傷腦筋啊。」


    「聽到了嗎——走啦。」


    瑪莉對著像座雕像般杵在房間一角的哈爾達說著,然後走了出去。當她拉開房門、正打算就那樣離開時,黎孟茲說話了。


    他用頗為爽朗的語氣說道:


    「——那麽,我就要剝奪你的權限。」


    瑪莉霎時停住。


    她轉過身來。


    在瑪莉銳利的目光中,黎孟茲拿出一份束著藍繩的文件。他解開繩子,攤開文件,臉上的無框眼鏡逆著光閃閃發亮。


    「瑪莉·蓓爾·布列格,於輪曆一〇一三年四月十日第九百九十二迴綜合會議中,被任命為『無國界技師團』第一課第二團團長,然違反直轄總部之指示,業經確認,依簡式決議褫奪其地位與權限。」


    黎孟茲宣讀之後,伸出手遞出文件。


    瑪莉沉默地走近黎孟茲,從他手中搶過文件,睜大眼睛大略地掃過。從一旁探頭的哈爾達問道:


    「抱歉,黎孟茲先生?不好意思插嘴一下,不過我實在很想問耶——為什麽連這種文件都事先準備得這麽周到啊?」


    「有備無患,小心為上,就這麽一迴事啊。確實還是派上了用場。」


    黎孟茲微微露出令人作嘔的笑容,繼續說了下去:


    「可以的話,我是希望不必搬出這個就能了事,不過一百名具有寶貴技能的技師,可不能任由你的個人意思來擺布啊。」


    瑪莉小心地將文件折好,收進口袋裏,然後抬起頭來,陰沉的眼神緩緩投向黎孟茲。


    看到她的眼神,黎孟茲雙手一攤,故作詼諧地說:


    「哎呀,可別想說把我收拾了,就不必聽從指示囉。」


    「……」


    「我們也已經用相同的文件通知這座都市的『軍方』。如今你被剝奪了地位和權限,也喪失一級鍾表技師的特權,隻是個普通人而已。未經『軍方』許可,不能進入中心支柱。」


    瑪莉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她瞪著黎孟茲,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如果可以的話,要將對方勒死幾次她都願意,不過——那種眼神突然莫名地動搖起來。


    她稍微扭了扭頭,視線停留在半空中,然後睜大了眼。


    她想起來了。對著冷笑的男子,瑪莉平靜地說著。


    「——你叫黎孟茲,對吧。」


    「嗯,怎麽樣?」


    「我想起來了,以前在五大企業聯誼會上見過你,你是瓦詩隆家的人吧。」


    黎孟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然後又浮現微微的笑意。


    「——嗯,你還記得,真是我的榮幸。布列格小姐,我們也是學院的同期生,這個你記得嗎?」


    「完全不記得了。」


    「……這樣子啊,唉,雖然遺憾,不過畢竟我沒有你那樣的才能。如你所見,目前我隻能這樣,在總部擔任事務官。」


    瓦詩隆集團。


    與瑪莉的布列格家族並列的五大企業——『無國界技師團』背後的讚助家族之一。


    『技師團』再怎麽說總是非營利組織,既然是靠人才、物資和金錢運作的組織,就無法完全不顧讚助者的意向。


    事實上『技師團』的營運與布列格或瓦詩隆——五大企業的意向息息相關。


    這種情況瑪莉也清楚,甚至會加以利用。然而——


    「這就是瓦詩隆的打算嗎?」


    瑪莉瞪著黎孟茲低聲說道。


    要說不會給瑪莉的經曆留下任何汙點,那是不可能的。


    一旦執行抹消作業,『軍方』就會把責任推到『技師團』身上,『技師團』說要承受責難,就是把責任再推到瑪莉身上——這樣一來,也就是推給布列格家族。


    其他四個家族不會錯失這個削弱布列格家族影響力的機會。


    ——換言之,也就是『軍方』與『技師團』之間相互勾結。


    是瓦詩隆家族為了削弱布列格家族的力量,所策劃的謀略……!


    不過麵對瑪莉的譴責,黎孟茲聳聳肩。


    「——你在說什麽呢?我完全聽不懂啊。」


    他露出裝傻到極點的笑臉。那副表情,比什麽都還要有力地印證了瑪莉的推測。


    「你們、這群人……!」


    憤怒讓她的聲音哽在喉嚨,整個人火冒三丈。


    瑪莉無法理解。做出這種事,隻會對『技師團』造成巨大的傷害。


    超過一千年以來,前人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所累積起來的信任和榮耀,將被塗上無法洗刷的汙名——就隻因為這種狗屁倒灶的事!


    她想起前幾天對哈爾達說的話。


    「像他們那樣一堆低能的人,到底能做什麽?」


    現在好像有點懂了。那個勸慰般的笑容的意義。什麽也做不好的人的可怕之處——懂了嗎?不對,哪裏能理解啊?瑪莉也不想理解。


    那些崇高的東西。最該被守護的重要遺產。誌氣、尊嚴、理想、生命、純潔的靈魂!


    它們卻因為嫉妒、羨慕、甚至是連這些詞匯都無法概括的、更為微小、狹隘、醜陋、肮髒、令人厭惡的東西而被拋棄——就這麽輕易地拋棄。瑪莉無法理解。


    「——瑪莉!」


    突如其來的怒吼聲讓她迴過神來。


    「走吧,待在這裏隻是讓人不爽快而已。」


    哈爾達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瑪莉下意識地也正想吼迴去,不過卻保持沉默。


    她使勁握緊拳頭、沉住氣,點點頭說著。


    「……好吧,走吧。」


    瑪莉和哈爾達無聲地走出房間。


    黎孟茲目送著兩個人直到他們離開。要壓抑住衝動,不去把他那張露出冷笑的臉盡情撕爛,需要令人難以置信的自製力。


    兩個人默默地走在寬闊的走道上,來到電梯口。


    在按下按鈕,等電梯到來之前的時間,兩個人靜靜地等待著。實際上僅是兩分鍾左右的時間,瑪莉卻覺得像一小時、兩小時那麽漫長。


    一會兒電梯來了,他們搭上電梯,按下前往一樓的按鈕。


    到這裏已經是忍耐的極限了。


    「啊啊啊啊啊啊——!」


    瑪莉大叫,使出渾身的力氣往電梯的牆上踹。


    電梯搖晃的情況,幾乎要達到緊急停止的程度。


    「冷靜一點,瑪莉。」


    「少囉嗦!!」


    瑪莉揮舞著雙手、暴跳如雷,哈爾達伸手試圖安撫她,她仍揮拳抗拒。因為哈爾達絲毫不受動搖,最後她終於大發雷霆。


    她大吼大叫,緊握著拳頭不斷地毆打著哈爾達。淺色的金發淩亂不已,她唿吸急促地朝著哈爾達圓木般的腿猛踹猛踩。


    哈爾達沒有抵抗,隻是默默地讓少女拿他出氣。


    當然對於已經機械化的他來說,這點事算不了什麽。瑪莉揪住哈爾達的西裝,猛然把頭撞向他堅硬的腹部。哈爾達心頭一震,衝擊傳遍全身。


    「——你懂嗎!?」


    瑪莉的頭就那樣貼著他的腹部,然後大叫。嘶啞的聲音顫抖著。


    「喂,你懂嗎?這座都市有兩千萬人!隻因為有人想要陷害我——為了這種無聊至極的目的,就要被牽連而犧牲了啊!?」


    「不是這樣。」


    哈爾達用沉重的語氣肯定地說。


    「不是這樣的,瑪莉。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管有沒有你,軍方都會決定進行抹消。隻是『技師團』的那群垃圾趁機設計你而已。」


    「你又怎麽知道了!」


    瑪莉再度大發雷霆,對著他怒吼。


    她的臉就那樣頂著他的肚子,輕輕地揮拳捶著他的胸部。


    「如果沒有我的話,『技師團』說不定會給『軍方』施加壓力啊!說不定就能得到支援!說不定就能避免被抹消了啊!」


    「就算是這樣,也不是你的錯!」


    「你少囉嗦!」


    瑪莉再度怒吼,揍了哈爾達。


    哈爾達不為所動,默不作聲任她打罵。雖然要按住一個血肉之軀的少女是輕而易舉的事;要抱住哭泣的女孩、安慰她一番,這樣的事他也還做得到,不過他沒有這麽做。


    ——他知道瑪莉·蓓爾·布列格並不需要這些。


    過了一會兒,暴怒平息之後,瑪莉仍舊把臉埋在哈爾達的肚子上,肩膀微微地顫抖起來。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瑪莉突然抬起頭來,放聲大笑。看到她雙眼紅腫,哈爾達一邊對自己西裝上的汙漬刻意假裝沒有察覺,一邊歎了口氣說道:


    「……你冷靜下來了?」


    「什麽冷靜下來?你在說什麽啊,哈爾達,我冷靜得很。說不定從出生以來,頭腦從來沒有這麽冷靜過。」


    「那倒是看不出來啊。」


    「啊!對不起啊,哈爾達!打了你幾下,你生氣了嗎?唉,真對不起!不過幸虧有你在,心情爽快多了!」


    「那就好。」


    哈爾達嘀咕著,一邊把淩亂的服裝整理好。


    他再度按下電梯麵板上的按鈕,讓緊急停止的電梯重新啟動。


    瑪莉不理會他的動作,低語般地笑了起來。


    「好啊,這群無腦的政客們……!盡管去扯別人的後腿吧。這些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會的悲慘生物,如果還要拿走他們最後的權利,這些人就太可憐了啊!」


    「……這樣不行啊!」


    瑪莉無視哈爾達的歎息,皺起眉頭。


    「——你想一想,瑪莉。一定有什麽辦法,可以解開這種該死的僵局。」


    他按著下巴,舔著嘴唇陷入沉思。


    無法阻止『軍方』,『技師團』那邊也不能指望。想要透過政治手段來解決大概已經無望,而從現在起要誘導市民避難,也是不可能的事。這樣的話,剩下的選擇就隻剩在都市被抹消之前將它修理好,沒有別的選項了。


    那麽,要完成目標所遇到的問題是什麽?就是沒有時間啊。ok。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就來想一想,剩下八個小時可以將都市修理好嗎?


    否定——從現實來看是不可能的。那如果改變一下作法呢?隻要能夠查明發生異常的地方,修理作業本身能不能在期限內完成呢?——肯定。但是實行的手段呢——迅速確認異常位置的方法——


    「你想一想啊,瑪莉。一定有辦法!一定有什麽辦法才對啊!」


    ……再怎麽想,當然還是想不出辦法。


    就算聚集了世界上最優秀的人員、器材和才能,大家終究不是魔術師。


    確實不可能。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可是、可是、就算如此——


    「拿那群無能者的妨礙當作理由,說什麽『不可能辦得到』,這種事是不被允許的吧。」


    電梯到達一樓,大門緩緩開啟。


    瑪莉心想,剩下的到車上再想吧,她抬起頭來,這時候——


    前方出現一張十分熟悉的麵孔。


    「——!」


    「哎,琉紫,住在這種地方真的沒關係嗎?」


    「直人閣下,您那如跳蚤心髒般的謹慎雖然可能是美德,不過請容我說一句,身為我的主人,您是不是能再多一點點與身分相稱的威嚴和從容呢?」


    戴著耳機的小個兒少年與銀發美少女二人組。那個少年她不認得,問題在於少女這邊。


    瑪莉很清楚地認得那少女的臉,從小到大,她已經見過無數次了。


    具體地說,那是一張沉睡在她家寶庫中的臉。在她成為一級鍾表技師之後,甚至會將她帶到工作現場,一有空就挑戰著想要將她修好,試圖讓她運轉——


    「啊、啊、啊……」


    「嗯?」


    「怎麽了,直人閣下?」


    有人帶著驚訝的表情朝這邊望過來。


    擁有絕世之姿的美少女——自動人偶,確實正在運作。


    ——yd-01、代號y係列的壹號機、琉紫。


    看著說不出話來的瑪莉,這個或許是突破目前僵局僅有的希望,側著頭如此問道。


    ●


    中央飯店一樓是像商店街之類的地方。


    它的空間配置在入口兩側有幾間大型商店,往右手邊走是高級餐廳,左手邊則是名牌商店及精品店林立。


    瑪莉走向其中一間可以飽覽飯店中庭景觀的咖啡廳,劈頭就這樣說:


    「你可以幫幫忙嗎?琉紫?」


    她的雙手撐在桌上,身體倏地往前傾向坐在對麵的自動人偶。人偶用她那雙令人看不透心思的金色雙眸看著瑪莉,臉上浮現帶有幾分冷淡的表情。


    坐在旁邊的直人輕輕地舉起手來說了:


    「欸,請問一下,你是哪位啊?」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誰?」


    麵對瑪莉的懷疑,直人聳聳肩。


    「完全不知道。我是從來不看電視的人,你是藝人之類的嗎?」


    坐在瑪莉身旁的哈爾達拍拍他的光頭笑了起來。


    「藝人嗎?這個說法不錯喔。」


    「哈爾達,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沒有啊,也沒說錯吧?你不是在《自動人偶》啊、《科技周刊》上當過好幾期的封麵人物嗎?」


    「那是因為企劃的大姐們食言了,硬是把我放到封麵上去。」


    「《自動人偶》?那我應該有見過才對啊。」


    直人歪著頭嘀咕著。那是從他懂事以來每期必買、極愛閱讀的雜誌,不過他對眼前這位金發少女的臉卻完全沒有印象。


    直人聳聳肩說:


    「嗯,算了,就算是封麵人物,也不會每一個都記得吧——所以,你到底是誰呢?」


    「我才要問你,你是哪裏冒出來的?」


    瑪莉不悅地瞪著直人,對他說道:


    「我叫瑪莉·蓓爾·布列格,『無國界技師團』所屬的一級鍾表技師。這位yd-01·琉紫,可是我們家的私人財產。」


    「什麽私人財產……?」


    直人疑惑地側著頭,然後「啊啊!」地喊出聲並站了起來。


    「就是你們這群家夥!把貨櫃朝人家家裏正上方丟下來的混蛋!」


    「貨、貨櫃?」


    瑪莉一時退卻,說話吞吞吐吐起來,直人則變了臉色繼續追問:


    「都是你們,讓我過世的爸媽留下的房子和工具全部都化為烏有,我也變得一無所有,才十六歲的年紀就變成流浪漢,最後還遇到琉紫和她立下契約。為什麽我會碰上這些事,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這位小個頭的少年喊了一聲,重重地垂下了頭,瑪莉似乎有些厭煩地看著他,然後對哈爾達說:


    「哈爾達,這個笨蛋是在抱怨嗎?還是在道謝呢?」


    「這個嘛,大概兩者都有吧。」


    「不、管、怎、樣,作為我失去的房子、財產還有慰問金等等替代品,我已經把琉紫占為己有了!現在就這麽決定,沒錯就是這麽決定,所以你們這一團蛋白質快點給我走開!」


    「你這笨蛋,在說什麽夢話啊!」


    瑪莉唿吸急促,立刻迴罵。


    她按著陣陣抽痛的太陽穴,慢慢地調整唿吸,然後用平穩的語氣試著安慰直人:


    「……這樣吧,你聽好了。你的不幸我很同情,貨物掉落雖然是機場方麵的疏失,不過我代為向你致上深深的歉意。但是琉紫是我們家無可取代的貴重財產,我要求你立刻歸還。適當的補償,我將以我的名義優先地——」


    「我不要,我拒絕,琉紫是我的了。」


    直人像個孩子般地打斷對方。瑪莉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她轉過頭來看著哈爾達。


    「把這家夥殺了拖去埋掉,這樣一切都解決啦。」


    不過哈爾達壓低嗓子揮了揮手。


    「……先別這樣啊,大小姐。」


    「什麽東西啊,現在是緊急狀態,要浪費時間和這個笨蛋周旋,沒那種閑——」


    「我說夠了,瑪莉!」


    瑪莉被哈爾達突如其來的粗暴語氣嚇了一跳,閉上了嘴。然後,她察覺到了。


    「啊……!?」


    不知不覺間,桌子底下伸出了兩道『黑色彎刀』,架住瑪莉的脖子。


    琉紫的身體紋風不動,那東西好像就從她的裙子裏伸出,那雙依舊令人無法捉摸心思的雙眼,映出了瑪莉僵住的臉。


    ——瑪莉知道她的身體配備著分解裝備,她想起那是琉紫身上配備的唯一武器——而且,別說是人,它的性能甚至足以在一瞬間將軍用複合裝甲輕而易舉地砍斷。


    瞬間,她全身冒汗。天使般的少女,看來就像是在叢林裏遇到的食人猛虎一般。她理解到原本是輕巧地配備在琉紫身上,讓人感覺不到它們存在的雙刃,這時就像是猛獸的利牙般鉗住自己的脖子。


    唯一的疑問是——自己怎麽還活著?


    「……啊、啊!」


    她喘著氣,身體連動也不敢亂動一下。不過她還是設法轉動著眼珠,瞄了哈爾達一眼,發現他表情緊張地舉著手槍。


    隻是,那槍口瞄準的不是自動人偶。槍口——對著坐在一旁嚇呆的少年。


    打算殺死瑪莉的琉紫和打算殺死直人的哈爾達,在兩股交錯的殺意當中,一道汗水從哈爾達身上滑下,他語氣平穩地說道:


    「好吧,冷靜一點,小姐。」


    「——你把槍對著誰呢?」


    金色的雙眼直盯著他,不過哈爾達還是微笑著說了下去:


    「我的夥伴一時心直口快,我向你道歉。大概是因為一直碰上煩人的事,搞得有點歇斯底裏了,她不是認真的,別介意啊。」


    「如果連聽懂人話的智能都沒有的話,那我就再說一次吧。你這個比跳蚤還不如的人類更加低劣、東拚西湊而成的破爛貨色,如果認為把槍對著直人閣下也沒關係的話,那我也能把你們這兩個好搭檔切成碎片囉。」


    琉紫輕聲細語地說著,那冷酷的語氣,連惡魔聽了也會膽怯哭泣。


    她的眼神裏充滿著冷硬卻明確的殺意。


    「好啦,我把槍放下,我不是認真的啦。你看,槍也還上著安全裝置。」


    哈爾達慢慢擺弄著槍,亮出安全裝置給她看,然後把槍放下。


    「好啦,拜托囉,你也放過我們家大小姐,別把她的頭給砍了好嗎?」


    也許是聽進了他的話,轉眼間琉紫就將黑色彎刀無聲無息地折疊收迴裙子裏,其間她仍舊紋風不動。


    「——唿……唿……」


    從機械的殺意中解放出來的瑪莉,不斷撫摸著自己脖子,搖搖晃晃地坐下。大概對自己還活著一事感到不可置信,她的眼皮抽動個不停,綠色的眼眸好像有點無法聚焦。


    「什、什麽……」


    「聽我說啊,大小姐……」


    像是要讓瑪莉鎮定下來一般,哈爾達抓住她顫抖的肩膀對她說道:


    「我跟你一樣也很著急,可是我們的事和這兩人無關啊。所以不要再亂說話啦,不然可能真的會和自己的腦袋說再見啊。」


    聽到他這麽說,瑪莉瞪大了眼叫了出來:


    「哈爾達!我剛剛差點就被殺了啊!?」


    「是啊,幸好你這麽快就能理解。」


    「為什麽不是軍用的自動人偶可以殺人啊!?」


    「因為沒有倫理規範吧。」


    這種荒唐的事,哈爾達卻說得很幹脆,他故作正經地瞧著那具自動人偶。


    「這位小姐打從你表現出對那位小兄弟的傷害意圖的那一瞬間起,視線就一秒也沒有離開你的身上,所以我也始終對這位小姐保持警戒。就算如此——剛剛的動作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這意思你懂嗎?」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連經過最新的機械技術強化過體能的哈爾達,憑他的反應速度,也無法看穿這具自動人偶的戰鬥行動。


    即便他一直保持警戒,但竭盡所能,最終也隻能在『事後』設法捉到一個人質。


    「——坦白說,如果她真的想要殺死你的話,根本就來不及阻止。」


    換言之,剛剛隻是警告而已。如果她本身真有那個意思的話,威脅就不會隻是威脅了,而是會在瑪莉和哈爾達都無法理解的速度下被她切成碎片。


    而且要想防範,也是絕對不可能。


    哈爾達停了一下,讓瑪莉的頭腦可以理解消化,然後接著說明。


    「……這樣你懂了嗎?先冷靜下來,然後把這位小姐是布列格家的財產這個事實忘掉吧。就算你很火大也要忍耐,這就是這個現場的遊戲規則。」


    琉紫爽朗地笑著說道:


    「比人類還要低劣的破爛貨色,這句話我收迴。作為人類,你的理解能力倒還不錯嘛。」


    「很高興能得到你的理解呀。」


    哈爾達舉起雙手這樣說著。


    「我為我們的無禮道歉,不過道歉之外也希望你們能聽我說幾句話,這不隻關係到我們而已,而是關係到兩千萬市民生死的一個重大問題。」


    然後哈爾達將事情的原委說明一番。


    包括京都所發生的重力異常、極為倉促的派遣、暗地裏的陰謀與意圖。想要推卸所有責任並隱瞞事實的『軍方』、趁勢進行組織內派係鬥爭的技師團的企圖、還有這當中即將被犧牲的兩千萬市民。然後最重要的是,時間不足到教人絕望——


    聽完哈爾達的說明之後,直人瞠目結舌地抱著頭。


    「等一下等一下,這個都市就要被抹消?對市民見死不救——你說這些時神智是清醒的嗎?」


    「這種事情還能跟你說笑嗎?」


    瑪莉也不想掩飾她的心煩口氣,接著說道。


    「很遺憾,這些都是真的,神智不清的是『軍方』和『技師團』的一些人。剩下八個小時——不對,也許是七個小時吧?這座都市就要崩毀了,將被毀滅得無影無蹤。他們真的是瘋了。」


    「有這種事……難道就沒有解決辦法了嗎?」


    「……老實說,束手無策啊。」


    瑪莉垂下視線,不甘心地握緊了拳頭。


    「總之是沒時間了。我已經被剝奪權限,就算再迴到中心支柱也必須突破『軍方』的阻撓才行。而且就算能突破阻撓抵達現場,也完全沒有把握可以修理好。」


    「有這種事……」


    「尤其要命的是無法確認造成故障的原因所在。我們的觀測班已經計算過,想確認問題,得花上兩個禮拜啊。不用說,那根本來不及,可是……」


    瑪莉於是把臉轉向琉紫——即使聽到這種令人絕望的事情也一樣麵不改色的琉紫——緩緩地詢問她:


    「換作是你,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有什麽辦法的,是不是?」


    琉紫靜默不語。


    直人插嘴想幫她說話:


    「喂喂,等一下,聽你這麽一說,你們是一群一級鍾表技師吧?像你們這種身分的人全員出動都要花上兩個禮拜,琉紫才一個人,你說要她怎麽辦呢?」


    瑪莉沒有迴應他的話,隻是凝視著琉紫的金色眼眸說道:


    「我知道有關你的傳說。代號y係列,是創造這個『時鍾機關之星』的傳奇鍾表技師『y』所留下最精良的自動人偶之一。明明應該沒有什麽地方故障才對,但就是一動也不動的謎樣少女人偶……」


    琉紫不發一語,與瑪莉相互凝視著,那副眼神讓瑪莉迴想起剛剛差點被殺時的感受,不由得身體僵硬,不過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了下去:


    「這件『y』的至寶——代號y係列壹號機,在兩百多年前突然停止運轉,之後包括我在內的數千名技師嚐試修理都遭遇挫折。如果有人能將該係列收集齊全的話,要說得到了全世界、或是說繼承了『y』的遺產都不為過……嗯,不過這是題外話。一直將你列為收藏的布列格家族,也掌握到一些有關你的片段資訊。」


    琉紫仍不作聲,瑪莉舔了舔她幹燥的嘴唇接著說了下去:


    「據說代號y係列中每一具都被賦予固有的特殊機能,壹號機的你是『加速機動』——你是特化出超高速動作的自動人偶。」


    直人在一旁聽了睜大了眼。


    ——原來如此啊,這樣的話種種疑問就能得到說明。


    她在啟動後馬上將直人抱起然後脫逃的那種動作,一瞬間把三個誘拐少女的男子衣服剝得精光的超高速動作,還有剛剛連哈爾達都措手不及的舉動。


    那就是瑪莉所說的固有機能吧。她所展現出的高性能,就連現在的軍用機也望塵莫及,不過如果製造的人是『y』的話——就能理解了。


    瑪莉接著說道:


    「我呢,是這樣解釋代號y係列的存在。我想這係列大概是『y』留給後世,用於這顆『時鍾機關之星』的維修機器。」


    是這樣吧?她像是禱告般地發出詢問。


    將整個星球結構完全再現的『時鍾機關之星』,構造太過複雜。


    一般人——甚至是千年來不斷鑽研的技師們,誰也無法達到y的程度,不僅無法理解他所留下來的技術,就算好不容易透過模仿,似乎重現了一部分,但是就連那些也是不完整的。


    ——為了自己死後會出現的這種情況。為了不讓這顆星球再度麵臨毀滅命運。


    是不是為了這樣,於是他創造了既不會老也不會死的、自己的後繼者——


    「現在已經佚失的『y』的技術,據說成為他創造的這係列所繼承的遺產。就這樣,在這座都市將要崩毀的時刻,你啟動了,這就是——」


    就是證據啊,瑪莉滿眼期待地看著琉紫。


    喔……!哈爾達張大了眼感到十分佩服。


    直人也難掩興奮地把臉轉向琉紫。


    如果瑪莉說得沒錯的話,在這座都市瀕臨崩毀危機之際,這個銀發美少女肯定正是救命天使——原來如此啊。


    然而——這具傳說中的自動人偶,在三人投以期待和憧憬的眼神之下,反倒像是看到什麽失敗的搞笑一般,露出啞然失笑的奇妙表情這樣說道: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很抱歉,我看你的頭腦——十分有問題喔。」


    ●


    一陣奇妙的沉默籠罩著四周。瑪莉的笑容就那樣僵住,哈爾達則摳了摳耳朵,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直人搞不清楚是什麽狀況,隻能扭著脖子來迴張望著琉紫和瑪莉的臉。


    這當中最早迴過神來、重新出現反應的哈爾達出聲了:


    「呃……小姐,不好意思。」


    他微微側著頭,語氣平穩地發問。


    「我還是想再確認一下,你的意思是說,剛剛我們這位大小姐全都說錯了?」


    「是的。」


    琉紫朝著哈爾達點點頭。


    「她用那樣自信滿滿的得意神情高談闊論了一番,我實在不好意思說什麽,不過——是的,她完全沒有說中,甚至還差遠了。」


    瑪莉的頭喀地撞到桌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丟臉難堪,她就那樣垮在桌上發抖著。


    琉紫淡淡地說了下去:


    「確實如你們所說,我是由『y』所創造出來的,也的確具備個人獨特的固有機能。至於作為世上最優越的自動人偶這個事實,那不用說,自然是如此。」


    瑪莉突然抬起頭來,像要禱告般張開了口。


    「既、既然這樣……!」


    「但是我並沒有什麽維護行星結構的使命。我既沒有那種知識或技能,也沒有受命要『守護都市』。」


    瑪莉再度僵住,哈爾達接著問道:


    「那麽,你到底是要做什麽用的?」


    「——我是『侍從者』。」


    琉紫雙手貼在胸前、垂下眼簾這樣說著,似乎想要強調某種意在言外的主張——那是比任何事都還要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烙印在我身上的最高命令——我要隨侍在主人直人閣下身旁,竭盡我全部所能,這就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哈爾達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默默不語。


    琉紫看著幾乎就要昏過去的瑪莉,附帶地又說了幾句:


    「還有,請不要把我的固有機能和『加速機動』那種低規格的裝置混為一談,就算是那樣,我的身上既沒有查明故障的機能,對於你所抱持的問題,坦白講我也不感興趣。」


    琉紫笑容可掬地撂下了這些話,接著眾人沉默良久。


    瑪莉雙手掩麵抬起頭來,哈爾達露出精疲力盡的臉色,垂下頭去。看著那副可以加上『絕望』當作標題的模樣,直人也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無言以對。


    「不過……隻有一個人……」


    聽到琉紫輕聲嘀咕,哈爾達慢慢抬起頭來。


    「隻有一個人,或許可以符合兩位的期待。」


    「咦!是誰!?」


    瑪莉用飛也似的動作緊緊貼了過來。


    在兩個人的注視之下,琉紫輕輕地伸出手。她指著茫然地坐在自己左邊的少年,輕聲說道:


    「就是直人閣下。」


    「——啊?」


    「咦?」


    突然被這麽一說,直人慌慌張張地指著自己。


    琉紫向他點頭示意,然後對瑪莉說:


    「就我從你們那裏所聽到的,我想把我修好的直人閣下,或許有辦法挽救這座都市。」


    「等一下——把你修好!?」


    瑪莉錯愕地叫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你根本沒有壞掉啊!」


    哪裏也沒壞卻一動也不動、注定是謎一般的自動人偶。


    「那隻是因為你們無能的程度,比直人閣下還要嚴重。」


    「唉,說我無能還說得真幹脆啊,算了。」


    瑪莉不理會他的低聲嘀咕,忿恨不平地說:


    「無、無能……?你是說代代都有數百名一級鍾表技師的布列格家族,比不上這個家夥!?」


    琉紫嘲笑般地撇著嘴。不同於麵對直人的時候,她的笑臉明顯帶著怒意,繼續說道:


    「——沒錯。你們那一大家族絞盡跳蚤腦袋所能擁有的智慧花了超過兩百年仍舊無法發現我的異常之處,然而我卻被『這個家夥』給修好了——隻用了三個小時。」


    被這麽直截了當地一說,瑪莉瞬間無法思考。帶著茫然自失的神情,她指著直人問說:


    「這……這個不起眼的家夥嗎?」


    琉紫默默地抓住裙子,瑪莉看了之後慌忙搖搖頭,像哀號般叫了起來。


    「好好,我知道了,我收迴我的話……唉呀,不過琉紫確實在正常運作……為什麽這樣的技師,會埋沒在市井之中……?」


    瑪莉一邊嘀咕個不停,一邊坐倒在椅子上。


    另一方麵,突然被指名的直人冒著冷汗對琉紫說:


    「那個……我說琉紫小姐?你這麽恭維我,我是很感謝,隻是就連一百名一級鍾表技師上場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怎麽能——」


    「你可以的!」


    琉紫如此斷定。


    「直人閣下能把我修好,毫無疑問地是目前人類中最傑出的技師。」


    「呃,不是,被琉紫這麽說實在是很榮幸,不過……」


    ——不可能啊。


    哪裏辦得到啊,我本來就隻是個連見習都沒見習過的業餘愛好者。


    直人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否定的想法,不過看到琉紫那十分認真的表情,卻無法把話說出口。盡管苦惱、猶豫,但是心想如果什麽都不說的話,恐怕……正當他打算開口的這個時候。


    「轟隆——!」


    都市在前所未有的規模和衝擊之中,激烈地震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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