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傳於和歌山縣的妖怪。體型嬌小,頭卻大得不合比例且前後突出,被人們畫成一個具有老人外型的妖怪。日落時分會在住家附近出沒,但不會加害人類。


    「喔,變亮了。」


    我們從隱藏在織口老師研究室的書架後方的樓梯一路往下走,我說話的聲音迴蕩在前方的寂靜空間。按下剛剛找到的開關後,燈泡發出特有的橋光,照亮整間地下室。牆壁與地板皆為石造,感覺冰冷。房間的麵積大約跟大間的教室一樣,但天花板很低,高度約兩公尺而已,加上整排木架及大量堆放在木架上的箱子,反而讓人覺得狹窄。我用手碰了碰重新戴迴脖子、能鎮壓耳鳴的鏈墜後看了走在身旁的學長一眼。我很好奇學長剛才叫我拿下鏈墜的用意,不過現在想先問清楚另一件事情。


    「這裏好像博物館的倉庫,很幸運的是剛好沒人在……這裏是做什麽的呢?」


    「誰知道?不過根據我的推測,這裏是拿來存放一些見不得光資料的倉庫。」


    學長看著木架,頗感興趣似地說道。大學的地下居然有這種倉庫?我訝異地瞪大眼睛,學長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地方,依照慣例繼續說道:


    「照牆壁劣化的狀況看來,這間地下室至少是半個世紀前所建造,但是樓梯跟燈具是新的,很可能是把之前就有的地下室拿來使用。」


    「之前就有……學長的意思是這個地下室在大學建立之前就已經存在?」


    「這所大學的前身是織口財團名下的軍工廠,就算有這種地下室也不奇怪。可是我隻聽說過大學的地下有神秘設施,想不到竟然真的存在。總之,要先找到被偷走的備忘錄——喂!幹嘛抓住我?」


    「因、因為我很害怕啊……視野這麽差,燈光又昏暗,就當做是在幫助柔弱的學妹嘛。」


    「柔弱?剛才差點扭斷我手臂的家夥哪裏柔弱啊?」


    「這跟那是兩迴事!」


    學長傻眼地說,我也忍不住瞪他一眼。好啦,我確實不柔弱,我是個很高的女生,又練合氣道,有自信能打敗一般的男生。可是我的膽子還沒有大到第一次進到神秘的地下室,還能夠自在地走來走去。


    「學長不怕嗎?」


    「怕的話就快迴去,我不會阻止你。」


    「我說過了,要跟學長共進退到最後一刻。如果要走,我早在入侵研究室時就迴去了。」


    「你堅持的地方還真奇怪……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出被偷走的備忘錄。我找這邊的架子,你負責那邊。」


    學長以一貫冷酷的口吻命令之後,開始撥開架子上的物品尋找備忘錄。我也跟著走到對麵的架子開始搜索。當然,我依然抓著學長的羽織不放。不管學長算不算可靠的對象,隻要認識的人在身邊多少也能安心一些。


    「就算是一有狀況立刻自顧自逃跑的人也比沒有好——啊!找到了!我找到了!學長!被偷的舊書在這裏!」


    我的右手抓著學長的袖子,左手指著眼前的架子大喊。學長聽到後眼神一變,衝到老舊的木架前,從隨意擺放的書堆中取出其中一本。他迅速翻閱著,像是要確認內容,他的側臉看起來好嚴肅。我吞了吞口水,靜靜看著學長幾十秒之後,學長用力吐出一口氣並點頭說:


    「……沒有錯,這就是他們從資料室偷走的《真怪秘錄》備忘錄,〈ぬ之三卷〉也在。幽靈,做得不錯。」


    「我隻是碰巧看到而已……不過,和備忘錄放在一起的是什麽書?」


    「該不會也是被偷的書吧?」我接著問道。我看著攤開在木架上的幾本舊書,有些裝訂仔細,頁數多,有些則好像隨時會破掉一樣脆弱,外觀各不相同,卻像是差不多年代的書籍。放在木架深處的小木箱也一樣古老。織口老師是不是打開這些書想互相對照著看?我提出很基本的疑問,學長也認同地說:「應該是。」


    「全都是第一次見到的資料,從織口拿備忘錄對照的狀況研判,這幾本書可能有某種關聯性。嗯……這本跟這本好像是織口家的迴憶錄,似乎是明治時代的書。」


    「明治?難怪看起來這麽舊。對了,這個木箱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我微偏著頭,拿起和書放在一起的木箱。拿近一看,黑黑的蓋子上寫著四個漢字:「根」、「暗」、「出」、「垂」。看到這不知所雲的四個字,我忍不住大喊。難怪覺得似曾相識!


    「學長,這個!就是這個!我剛才說的頭顱骨!」


    「是你在織口的研究室見過的那個?為什麽會放在這裏?」


    「我也想問——我那時應該沒看錯吧。」


    說完,我拿起木箱,拿開蓋子之後果然看見古老的骷髏頭。和記憶中相同,右耳上方有個大洞,另一邊則有一個小孔。如學長所說,為什麽這個骷髏頭會放在地下室……?


    「織口老師明明說這是曆史係暫時寄放的東西啊。」


    「那應該是隨口編出來的借口。既然放在這裏,表示是要拿來跟備忘錄對照,但不知道她究竟想查什麽……」


    學長咕噥著,一邊思考,再拿起一本架子上的舊書。那本書似乎是織口家的手劄,這本好像也是——學長繼續喃喃自語並讀了起來。就在他翻閱最後一本舊書時,突然停下所有動作。


    「……怎麽可能?」


    學長深吸一口氣,拿著還不到二十公分的硬皮書封的手開始顫抖。看見學長誇張的動作,我正想問他怎麽了,這時卻聽見學長大喊:「不可能吧!」


    「真——《真怪秘錄》第四卷……!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


    「真怪秘錄?」


    我傻傻地重複了學長說的詞匯。這個書名我在資料室出沒的時候聽過好幾次,那是寫著妖怪的真麵目的書。資料室裏的筆記或紀錄都是為了撰寫這本書而收集的……


    「咦?可是你不是說這本書最後沒有完成嗎?」


    「沒錯,我也以為沒有。沒想到真的出版了……!這本是第四卷,換句話說還有前三卷——甚至還有後麵幾卷嗎?不,該先看看這本書的內容!沒錯,先看書才對!」


    學長大概太亢奮,無法克製地自言自語。他熱切地看著書,就這麽站著翻閱。看來學長打算站著看完這本書——這麽做不太明智吧。


    「學長,我知道你很驚訝,但是要不要待會兒再看?既然找到被偷走的備忘錄,我們應該快點溜走啊。」


    「少說傻話,怎麽可以放過這麽好的機會!喔……副標題是〈滑頭鬼之講〉,也就是說一卷寫一種妖怪?假設真是如此,那總共會有多少卷啊……?」


    「學長!我知道你很激動,可是我們應該先迴去!要是織口老師迴來該怎麽辦?」


    「要是那個女人迴來怎麽辦?還用說嗎?當然要拿出被偷的備忘錄給她看,質問她為什麽要偷走。證據確鑿,她絕對無話可說。」


    我再三要求學長先離開這裏,但學長卻滿不在乎地迴應。我聽了之後才知道學長為什麽如此鎖定,這種想法還比較好理解。還以為學長被書衝昏頭,看來比我想的冷靜多了。我發表完感想,學長卻沒什麽反應。


    「喔……那個備忘錄的內容果然是……」


    學長翻頁的速度快到讓人懷疑他有沒有仔細看內容,同時繼續自言自語。看來他完全懶得理我。既然學長不理我,我幹脆趁這時候聯絡杵鬆同學,想不到拿出手機一看,熒幕上「無訊號」三個字閃閃發亮。沒訊號也很正常,這裏是地下室啊。


    「學長……你好像還要很久,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隨便你。」


    我剛問完,學長就迅速地迴答。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打從心裏覺得:「你想幹嘛都跟我無關。」我也隻好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祈禱學長可以趕快看完書,然後開始觀察這些放在地下室的架子。


    架子上幾乎都是木箱和舊書,不知道收集者是基於什麽目的或基準來收集這些東西,隻知道不論是箱子或書都相當古老,像是博物館會收藏的物品。


    根據學長的推測,這裏是「存放一些見不得光資料的倉庫」,究竟是什麽重要的秘密,讓人把可以成為文化財產的資料藏在地下室,甚至闖入別人的資料室行竊?我狐疑地偏著頭思考時,地下室突然傳出大叫。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啊?」


    架子那頭傳來學長的叫聲,害我嚇一大跳。研讀《真怪秘錄》的學長好像發現了什麽。我並不打算參與學長的閱讀,卻很好奇是什麽讓學長這麽驚訝。


    快步走迴剛才的地方,學長正從黑色木箱拿出我見過的頭顱骨仔細地觀察著。被當成書桌使用的架子層板上放著《真怪秘錄》,還有疑似織口家的幾本迴憶錄也攤開了放在上頭。


    「學長,這些你全都看完了?」


    「這是速


    讀的基本技巧。快速瀏覽很難熟讀內容,平常我不會用遠讀的方式來看——這不重要,仔細聽好了,幽靈!」


    學長把玩著側邊開了洞的骷髏頭,激動地說道。在學長的魄力震懾之下,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穿著黑色羽織的妖怪學專家低頭看著我,斬釘截鐵地說:


    「知道嗎?世界上真的有——滑頭鬼。」


    「……嗄?」


    比之前還誇張的發展讓我的思考迴路完全跟不上。呆立幾秒之後,我邊迴想邊開口說道:


    「呃……你說的滑頭鬼就是後腦杓長長的,身體小小的,長得像老爺爺的妖怪吧。傍晚還是什麽時候會跑出來,可是什麽也不會做的妖怪?」


    「就是它。」


    「就、就是它?可是學長說它真的存在,是怎麽一迴事啊?難道它跟土蜘蛛一樣,其實是被滅族的民族?」


    「喔!難得你這麽敏銳!答案還算正確——不過,滑頭鬼跟土蜘蛛有兩點不一樣。」


    說完,學長單手抱著骷髏頭,轉身看著我。一如往常的長瀏海,不同的是眼神比平時更加銳利,他低頭直直地望著我,原本就十分詭異的外型,現在加上手裏的骷髏頭,以及神秘的地下室,讓學長的怪人程度提升不少。


    「第一點是時代的不同。你也知道,土蜘蛛被滅族是古代的事情,但滑頭鬼則是近代——正確地說,一直從近代到現代才對。」


    「現代……?為什麽學長可以這麽肯定?」


    「因為我看了這本書。」


    學長自信滿滿地說,同時拿下架子上的《真怪秘錄》輕輕拋向我。哇!怎麽可以亂扔這麽貴重的書!我趕緊接住書,學長則繼續說道:


    「——『滑頭鬼被歸類為誤怪,其真麵目為生活於山區的奇人。身材矮小,頭部前後較長,臉上皺紋多,即便年輕卻貌似老人。曾居住於國內山區,然人數漸稀,現僅留名於民間故事之中。明治時代僅剩繩代村奴羅山仍有滑頭鬼。』這是記載於這本書的第五十八頁第三行之後的內容。我曾說過,誤怪是把實際存在的生物誤認為妖怪的意思。懂了嗎?幽靈。」


    「大概懂了……總之,滑頭鬼就是住在山上的人。因為人數越來越少,最後隻有繩代村奴羅山那邊仍住著一些滑頭鬼——咦?」


    我正試著把學長講的文章翻譯成現代語言時,忍不住出現一個疑問。這個地名怎麽好像在哪裏聽過……?我偏著頭百思不解,學長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還想不出來?就是這裏啊。」


    「這裏……?啊、對了!大學的……!」


    我不禁大喊。m縣天寺市繩代町奴羅山一千號之一。填誌願還有申請的時候看過這個地名好幾次,我沒想過討論的話題裏會出現大學的地址,完全沒注意到。地名一個是町,一個是村,有著些微的差異,不過應該是從明治時代到平成年間更改地名所造成的差異。


    「原來滑頭鬼就住在這裏啊……」


    學長直直看著我,站在他麵前的我則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難怪學長那麽驚訝,一本寫有古時候妖怪的書出現在眼前,任誰都會感到意外——到此的疑問解開了,但是我又想到了一個小問題。


    假設明治時代真有一群人被稱為「滑頭鬼」——


    「可是……現在真的沒有滑頭鬼了嗎?」


    「應該沒有。我待在這間大學的時間那麽長,也不曾見過或者聽說過。」


    「是喔。那……那個……滑頭鬼究竟跑去哪裏了呢?」


    我抬頭看著學長小聲地詢問。總覺得會聽到讓人不太想聽到的答案,不過好奇心終究戰勝不願聽到壞消息的心,所以我還是問了。學長聽了之後轉頭看著手上的骷髏頭,落寞地說:「那還用說嗎?」


    「當然是在明治時代到現在的這段期間裏被消滅了啊。」


    「消、消滅——被誰消滅?」


    「我問你,是誰開發了這裏?」


    我小心翼翼地詢問,學長卻用另一個問題迴答。我「咦」了一聲,同時想起曾經在這間研究室說過的話。


    ——哇,原來織口老師是創立這所大學的家族後代。


    ——是啊。不過這所大學並不是我們家族憑空建立起來的,而是利用戰爭時的工廠遺留下的設備設立成的學校。


    「不會吧!難道是織口老師的……?」


    「就是他們。名為滑頭鬼的山居民族就在此地生活。消滅最後的族人,搶奪這片土地的人正是織口家族。織口家的迴憶錄詳細記錄了這個事實。」


    說完,學長指著木架上攤開著的硬皮筆記本。褪色紙張上的潦草字跡難以辨認,我隻勉強看出了「昭和」兩個字。不過我還沒說看不懂,學長就主動說明了。


    「昭和十四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戰的那一年。織口工業決定開發奴羅山,當地居民卻主張奴羅山是『奴良菩薩』的住處,不讓織口工業的人進入。」


    「奴良菩薩……?」


    「那是滑頭鬼的別名。可見對這一帶的人來說,滑頭鬼的存在接近神佛。不過我個人比較在意的是,奴良菩薩的名字和以來曆不明的妖怪著稱的『塗佛』發音相近這一點【※「塗佛」的日文發音為nuribodoke,滑頭鬼的別名「奴良菩薩」則為nuraribodoke。塗佛是一種出現在寺廟的妖怪,外型猶如全身漆黑的和尚,身材肥胖,眼睛突出,專門攻擊偷懶的僧人。】。」


    「學長,別、別離題了!」


    我趕緊製止差點離題的學長。我不認識這個叫塗佛的妖怪,但是現在並不想聽它的故事,隻想聽滑頭鬼的故事。


    「居民不讓織口工業的人上山,然後呢?」


    「還用說嗎?織口的人強行上山了。」


    學長迅速而冷酷地迴答了我的疑問。他看著手上的骷髏頭,冷冷地繼續說:


    「他們這樣說:『吾等是神之國度,焉能承認此地的邪教。根據去年頒布的國家總動員法,吾等必須為了國家征收所有資源。奴羅山地下已確認含有大量鐵礦,不可能中斷開發,若汝輩繼續抗爭,吾等隻能采取必要的措施。』他們甚至以暴力手段殲滅了被稱為滑頭鬼的一族,奴羅山就這麽成了織口工業的礦山兼大工廠。」


    「……好殘忍。」


    聽完學長的說明,我忍不住這樣說。


    我也曾經從祖父、祖母口中或是曆史課中得知,那段期間發生了不少殘忍的悲劇。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是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迴事。殘害無辜的人實在太可惡了。


    「真的很殘忍。」


    「沒錯,很殘忍。」


    我隻能不停重複這句話,學長也有同感。學長從剛剛就很冷淡,其實那就是他生氣時的表現。我心裏這樣想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學長,同時也注意到他手上的頭顱骨。


    頭顱骨的形狀似乎前後較長,右側的頭部破了一個大洞,而左側則有個圓形的小孔。剛才學長說話時好像也一直低頭看著頭顱骨,難道那個是……


    「學長,難道那個頭顱骨是……但織口老師說那是從平安時代的遺跡挖掘出來的東西。」


    「怎麽可能是平安時代?左側的小孔怎麽看都是被槍打出的彈孔,而右側破掉的地方則是子彈射出的地方。要是平安時代的遺跡真的挖出被來福槍打過的頭顱骨,需要討論的就不是滑頭鬼的問題了。」


    「學長的意思是……」


    「這個頭顱骨是在這裏被殺死的滑頭鬼。迴憶錄裏寫說這個頭顱骨是『鎮壓奴羅山之紀念』,把骷髏頭當成紀念品根本是變態。」


    「……是、是喔,果然是這樣。」


    雖然是預料中的答案,我依然受到不小衝擊。


    眼前這個有著大洞的頭顱骨竟然是一個人被殺害的證據,這樣的事實讓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雖然剛才聽到的內容確實很殘酷,但是親眼看見證據,感覺真的不一樣。這起殺人事件——而且是受害者還不隻一、兩人的大屠殺讓我感觸良多,不禁雙手合十。


    「這真的太慘了,想開發也不需要把所有滑頭鬼都殺了吧……何況若是發生在古代就算了,這起殺人案發生在昭和時代,隨便殺人不是違法行為嗎?」


    「你說得沒錯。」


    我的疑問讓學長點頭稱是。「就是說啊。」我附和了學長的意見,而學長則再度看著骷髏頭補充說道:


    「可是重點是他們得是人類的狀況下才算違法。」


    「……什麽意思?」


    學長的話讓沉重的氣氛突然轉變。我抬頭看著學長,不知道學長這次會怎麽解釋。學長拿著骷髏頭這麽說:


    「幽靈,還記得我剛才說過滑頭鬼跟土蜘蛛有兩點不同嗎?第一點如目前所說,滑頭鬼的滅亡時間接近現代。而第二點——仔細聽


    好了。」


    說到這裏,學長突然停下來並低頭看著我,他移動腳步,碰巧燈泡正好在他背後,他的臉部表情因背光而看不清楚,但是光聽聲音就知道學長有多激動。


    「沒錯!就是滑頭鬼不是人類這一點!」


    學長高舉骷髏頭,興奮地大喊。響亮的聲音在地下室迴蕩,我則疑惑地偏著頭,不太明白學長為何這麽激動。


    「呃……因為不是人類,所以才叫『滑頭鬼』嗎?可是,你不是早就解釋過名字了?」


    「不是這個意思。土蜘蛛隻是把一個非人類的團體名稱套用在某個民族而已,但是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個民族是人類沒錯。可是滑頭鬼就不一樣了。」


    「學長這麽說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你的理解力還真差。就是——對了,舉例來說,比方說我跟你可以生出小孩對不對?」


    「不可以!」


    這個妖怪人到底在胡說什麽啊!我的臉頰唰地紼紅起來,反射性地擺出防禦姿勢,學長則無奈地說:「冷靜一點。」


    「我隻是打個比方而已,完全沒有和你生小孩的意思,放心吧。也就是說,隻要是人類就可以繁衍後代,可是人類和滑頭鬼卻不可能生育後代。他們和生物學上所稱之『現代人』——學名是homo sapiens sapiens(智人)是完全不同的種類。」


    「……咦?」


    我還以為學長是使出直球攻勢想追求我,結果話題卻跳躍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不過,滑頭鬼不是人類是什麽意思?這宛如特技表演般的發展讓人一頭霧水,我解除防禦動作,學長則看著頭顱骨繼續說:


    「沒錯,仔細迴想起來,提示已經很明顯了。很多畫家都曾描繪過滑頭鬼的長相,他們所畫的滑頭鬼的外觀特征全都一樣。長長的後腦杓與矮小的身軀。在生物史上,隻有他們擁有這種外型!附近的居民隻覺得滑頭鬼是很奇異的民族,然而在殲滅了他們的織口家族中,有人發現了他們的真麵目。」


    「等、等一下!學長你的說明讓人聽不懂!」


    學長口若懸河地不停說下去,我慌忙提出抗議。學長已經知道答案所以可以一直講,可是我很難跟得上。我再度阻止學長說下去,然後抬頭看著學畏間:


    「如果滑頭鬼是一種非人類的生物,那到底是什麽生物?」


    「箱子上有寫。」


    「嗄?你這樣說我還是不懂。」


    「箱子上不是寫著『neanderthal(根暗出垂)』嗎【※日文「根暗出垂」的發音也可念成neanderthal。】?」


    「……嗯、嗄?」


    困惑加上驚愕讓我不禁發出奇怪的聲音。


    嗯、呃、這幾個字確實可以用這樣的發音來念。


    可以這樣念沒錯,但是這種說法會不會太牽強啊。


    我無言以對,而學長則投來一個憐憫的眼神,然後開口說:


    「幽靈,你該不會不知道尼安德塔人吧?那是一種與人類很接近的人種,棲息在歐洲至中亞地區,生存於距今二十五萬年前至三萬年前。身高比現代人略矮,特征是後腦杓長長地突出。現代人類的始祖是克羅馬努人(cro-magnon man),被稱為『新人』,而尼安德塔人則稱為『舊人』。其名字的由來是一八五六年在德國的尼安德塔溪穀發現了化石——」


    「這個我知道!真的!雖然不像學長這麽了解,但是我知道尼安德塔人。」


    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從高中畢業了好嗎?補充說明之後,我抬頭看著學長——不,是學長手中的骷髏頭說:「可是——」


    「我還是無法理解!剛才學長自己也說過,尼安德塔人活在三萬年前,怎麽可能又出現在昭和時代的日本?」


    「我確實說過,但事實就是如此。以為已經滅亡的人種實際上卻悄悄存活於遙遠東方的某個島國內的山裏。看你的表情似乎覺得不太可能,可是還有其他類似的例子。」


    學長注意到我不太能接受這樣的說法,他低頭看著我,也許是能夠向人解說意外的真相而感到開心,總覺得學長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你知道腔棘魚(cocanth )嗎?它是古代魚,這種魚至今仍保有了演化過程中理應消失的特征,所以亦被稱為活化石。另一方麵,尼安德塔人則是和現代人生存在同個時代、同樣環境的另一種人類。既然現代人能夠發展得這麽好,能夠適應同樣環境的尼安德塔人自然也很有可能存活下來。」


    「可、可是,尼安德塔人之前不是住在歐洲?為什麽會跑來日本?」


    「我認為生物的屍體變成化石保留下來的機率微乎其微。隻在歐洲或者中亞找到生物化石,並不見得代表該生物真的隻棲息在那一帶。而且,假設克羅馬努人可以從非洲散布至全世界,那麽體能相近的尼安德塔人從歐洲、中亞一帶來到日本也不奇怪。」


    「有……有道理……!」


    強而有力的說法瞬間說服了我。學長大概預料到我會有這種反應,用力點了點頭之後說:「你終於懂了。」不過他的講座仍未結束,這名穿著黑色羽織的怪人看著滑頭鬼——不,應該是活到了昭和時代的尼安德塔人的頭顱骨繼續說道:


    「沒錯。原本應該滅亡的尼安德塔人當時還活著,算是與人類極為相似,卻又無害的鄰居,並一直活到現代。從滑頭鬼通常於傍晚出現的傳說來看,可以證明尼安德塔人應該是夜行性的生物。語言與文化可能都已經退化,也隻能推測到這個部分。根據《真怪秘錄》的記載,他們的人數確實逐漸減少。」


    「也就是瀕臨絕種的狀況羅?」


    「『曾居住於國內山區,然人數漸稀,現僅留名於民間故事之中。明治時代僅剩繩代村奴羅山仍有滑頭鬼。』也就是說,滑頭鬼能生存到最後的原因就在於接近神佛——以『奴良菩薩』的身分成為人們敬畏的對象。而消滅他們的人就是……」


    「……就是織口家族。」


    我接著學長的話喃喃地說出答案。「沒錯。」學長點頭並環顧地下室,語氣微慍地說:


    「織口家族為了搶奪資源而殲滅了隱居在山區的滑頭鬼。他們的行為完全不合乎人道與倫理,絕對不能原諒。」


    學長說話時並不太激動,但是迴蕩在地下室的聲音卻聽得出深深的怒意。原來學長生氣時是這種感覺。我重新體認到這個事實,同時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所以——織口老師刻意隱瞞了這件事。她不希望被人發現家族的所作所為,才從資料室偷走了備忘錄……」


    「不對。讓尼安德塔人滅亡固然不可原諒,但可悲的是,這也是戰爭時常發生的悲劇,想不出有什麽理由需要這樣隱瞞。」


    「咦?那織口老師為什麽要那樣做?」


    「但是,幽靈。」


    我忍不住發問,學長則靜靜地看著我說:


    「織口家的迴憶錄也記載了以下的事實。若隻是單純的殺戮也就罷了,然而他們基於自身利益消滅了僅存的貴重人種,而且還是與人類血緣相近的人種,若是如此情況便大不相同。這等於是犯下了全球性的罪行。若是讓各國的科學家得知此事,織口家——不,甚至是日本整個國家的評價就毀了。懂了嗎?織口家的人不想讓全世界發現他們的惡行,所以不擇手段隱瞞他們所做的一切。」


    說到這裏,學長開始沉默不語。他轉身看著木架上的頭顱骨,我也跟著學長的視線看過去,恰巧對上骷髏頭的黑色眼窩。


    裂開的彈孔與前後長長突出的頭部,這個被滅族的骷髏頭仿佛正詛咒著全人類一樣,讓我背脊一震,突然害怕起來,忍不住緊緊抓著學長的袖子。學長不耐地說:「有什麽好怕的?」接著再次看向骷髏頭。


    「幽靈,你不覺得很有趣嗎?或許後來的人把滑頭鬼當成統領壞妖怪的大將軍隻是巧合,但我卻覺得這是一個奇妙的標誌。因為應該很少有妖怪會比滑頭鬼更憎恨近代的社會……」


    「別再聊了,我們快點離開好不好……?我還是很害怕。」


    學長興趣盎然地凝視著骷髏頭,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既然已經找到被偷走的備忘錄,也發現了織口老師——應該說是織口家一直隱藏的秘密,我們沒有理由再待在這個陰森森的地下室。我語氣惶恐地提出建議後又繼續說:「而且——」


    「學長說就算織口老師來了也要拿證據跟她對質,但我不覺得會有什麽幫助。尤其是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些秘密……」


    「我不可能就這樣放你們迴去。」


    「咦?」


    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我立刻轉過身。


    啪!眼前瞬間炸開一道火花,我隨即倒在地上。


    「幽靈!」


    好奇怪,學長的叫


    聲聽起來好像距離很遙遠。


    我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卻不覺得痛,真神奇。我不住地喘氣,奮力轉動眼睛往上看,看到一個手裏拿著疑似電視遙控器黑色機器的女人。啊!這個人不就是……


    「如何?湯之山同學,這個電擊槍很有威力吧?這是我請理工學院的同學特別製作的。在大學裏,向來都能輕易取得被法律或倫理上禁止使用的物品。若是把電力調到最大,甚至能夠殺人……知道……嗎……」


    織口老師笑容滿麵地說道,但是我越來越聽不清楚老師的話。原來被電擊槍打到是這種感覺呀?思考隻到這裏,之後視線完全變黑——


    「振作點!喂!」


    「你叫不醒她的。」


    ——我就這麽昏倒了。


    ***


    「——醒。醒醒,喂!」


    「……唔。」


    「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快醒醒,幽靈!」


    「不要叫我幽——唔!」


    我正要迴嘴時,有個東西捂住我的嘴巴。


    發不出聲音的我疑惑地眨了眨眼,和眼前盯著我的熟悉臉龐四目交接。那個人臉型瘦長、五官深邃,膚色蒼白,眼窩凹陷但眼神銳利,鼻梁高聳,瀏海很長。嗯,絕對城學長和平常一樣,不同的是額頭上多了血跡,臉頰有瘀青。可惜啊,學長就隻有外表長得還可以,現在竟然變成這副模樣。頭腦還不太清楚的我朦朧地想著,隨即張大雙眼,開口問道:


    「唔唔!」


    我想問他怎麽受傷了?還好嗎?但學長伸手捂住我的嘴巴讓我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學長低頭望著發出怪聲的我,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血已經止住,不用擔心。你呢?意識還清楚嗎?要是聽得懂我的話就慢慢地坐起來。」


    學長壓低了聲音說道,然後鬆開了手。他這麽一說,我才察覺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對了,我為什麽會倒在學長麵前?慢慢坐起身,同時搜尋記憶。記得我們偷偷潛入織口老師的研究室,然後到了地下室——


    「我想起來了,織口老師突然出現,還拿電擊槍攻擊我……這裏又是哪裏?」


    「這是發現滑頭鬼骷髏頭的地下室隔壁的房間。平時似乎沒有使用,按照現在的狀況來看,稱唿這裏為囚禁室可能更好理解。」


    學長露出一貫的嚴肅表情,環顧起這間空蕩蕩的房間。我被學長影響,也忍不住觀察起四周,這間房間的麵積大約兩坪多,隻看見一扇古老的木門和發出微弱燈光的小燈泡。原來如此,我跟學長被老師關起來了。


    「學長也一起被抓了……難道臉上的傷……?」


    「……別問,我不想說。」


    被織口老師打傷的嗎?誇張耶,學長會不會太弱了。我正要問是不是被老師打傷,學長便急忙地打斷我的話並轉身。熟悉的黑色羽織背對著我,學長冷冷地繼續說下去:


    「想嘲笑就盡管笑吧。但是與其有時間笑我,不如想辦法逃出這裏。」


    學長指著木門冷酷地說道。這扇頗有曆史的木門嚴重磨損,從木條間的縫隙透出一道細細的光。學長說:「門雖然關著,但是可以看到外麵。」我安靜地走近門,彎腰湊近縫隙。


    「嗯……真的看得見外麵。」


    夾著大發夾的背影應該是織口老師。她的旁邊有——桌子,那個是電話吧?還有幾個人在那裏……等一等,他們是誰啊?


    「學長,那三名壯漢是誰……?剛才沒看見他們吧?」


    「根據他們跟織口的對話,應該就是柔道社的手下。你昏過去沒多久,他們就出現了。」


    我貼著門問,學長立刻冷淡地迴答。原來昏倒之後跑出了這幾名彪形大漢啊?我訝異地抬頭看著學長,學長伸出手摸著額頭上血液已凝固的傷,默默地點頭。


    「他們幾個把我痛打一頓,隨後就把我們關進這間房間。踢壞資料室大門的應該就是那三人的其中一人。」


    「……原來是這樣。」


    聽完學長平淡的敘述,我不禁感到詫異。我一直樂觀地想,若對手隻有織口老師,隻要注意她的突襲就有辦法脫困,可惜現實並沒有這麽美好。


    這幾個柔道社社員身高都接近兩公尺,手臂和脖子如原木般粗壯。其中兩人無聊地坐在木箱上,另一人則抽著煙。跟這幾個像猩猩的對手打架,難怪老待在室內的學長會打輸。我正沒禮貌地想著,織口老師麵前的室內電話機突然響了,老師趕緊拿起話筒貼在耳朵旁。


    「織口老師好像正在等這通電話,可是為什麽要在這種地下室裝電話呢?」


    「噓!」


    學長要我別說話,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學長的眼神讓我不敢再說下去,這時織口老師說話的聲音從門板細縫傳了進來。


    「……是,剛才也報告過了,我已經先把他們關了起來——是。可、可是那樣做會不會太過分了……?隻要威脅他們別說出去——是、好……確實可以處理成失蹤人口。在校園內發生的事情隻要更改報告內容就可以……隻不過,為了守護織口家的名聲就對別人下手會不會太——不是,不是那樣的!……是,讓分家的我留在織口家是爺爺對我的極大恩惠。要是被織口家趕出門,我就無容身之處了……我很清楚這一點……是、好……那……就……」


    老師講到一半突然提高音量,但稍後音量漸漸變小,過沒多久老師默默地掛上電話。最後一段聽不太清楚,可是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我已經明白我和學長即將麵臨什麽樣的命運了。因為我們知道了織口家的秘密,所以他們要把我們滅口,然後處理成失蹤人口的樣子——拜托,別開玩笑了!


    「學長,我們該怎麽辦?就算想逃,開門之後還有那三個壯漢等著我們——唉唷,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做!比方說談戀愛,還有談戀愛,還有談戀愛等等!」


    「冷靜點。我有辦法。還有,你會不會太想談戀愛了?」


    「你別管我!先告訴我還有什麽辦法。」


    「把我扔進這間房間之前,沒搜我的身算他們失策……來這邊,幽靈。」


    學長怕我們說話的聲音傳出去,於是走到房間裏麵。我跟著走過去,小聲地詢問:


    「學長有什麽辦法?」


    「知道為什麽我一直穿著這個嗎?」


    學長用另一個問題迴答我的疑問,接著把雙手縮進袖子裏。「這個」指的是那件羽織吧?學長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學長之前就說過了啊,穿這件羽織是為了讓委托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次要的理由,我還有其他用意。黑色羽織是日式的喪服,而黑色領帶則是西式的喪服。我折衷穿著日式與西式的喪服是為了向埋藏在曆史中的一切獻上尊敬與悼念之意。妖怪學正是和它們麵對麵的一種學問……不過這是表麵上的理由。」


    「表麵上?也就是說還有真正的理由?」


    「當然有。」


    說到這裏,學長便不再說話。他突然伸出藏進衣袖的雙手,看到他手裏拿著的東西,我差點發出驚唿。學長完全預料到我會這麽驚訝,於是他點了點頭,仿佛想說:「懂了吧?」


    「沒錯,這件羽織裏可以藏不少東西。」


    學長補充說道:「要做驅魔生意,有時得臨時製造妖怪出現的假象,必須隨身攜帶很多道具。」學長把手裏拿著的東西放在地上。有智慧型手機、我們常用的小型喇叭和音樂播放器、威士忌酒瓶、十字與一字型的螺絲起子各一把、打火機、電擊槍、虎頭鉗、護身符及催淚瓦斯,外加三個寫著「嚴禁火苗」的小袋子。看著這一字排開的秘密道具,我嚇呆了幾秒鍾。學長平時竟隨身攜帶這麽多東西。


    「你……的肩膀不酸嗎?」


    「……你竟然最想問這個問題?」


    「咦?啊、對了,如果有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可以幫助我們逃跑,我開始有了信心,同時內心那根原本偏向困惑與絕望的指針也轉指向希望的那一側。最後拿出的小袋子應該就是學長預備好的重要道具。既然上麵寫著嚴禁火苗,搞不好是火藥!


    「我們可以用這個炸開木門,順便把柔道社三人組和地下室一起炸飛。」


    「抱歉,你期待的精采場麵並不會出現,這個袋子裏放著的隻是發煙劑。不需要搞得那麽誇張,有這個就已足夠。」


    學長手裏拿著十字型螺絲起子冷淡地說道。他把玩著大約二十公分長的螺絲起子,斜眼看了木門一眼。


    「被他們關進來的時候我觀察過,這扇門沒有鎖,隻利用一根門閂上鎖。拿螺絲起子從細縫插過去往上撬,應該就可以移開門閂。」


    「……原來如此。這方法……出乎意料地普通耶……」


    我讚成地點了點頭。學長愕然地問:「你在遺憾什麽


    ?」接著他再次看向那扇木門。


    「就算能出去,棘手的是出去之後,就算我們很小心地躲開織口手裏的電擊槍攻擊——」


    「還要對付猩猩三人組。」


    「這是什麽名字,還有,猩猩是本性溫順的生物。」


    我插嘴迴答,學長卻無奈地瞪我一眼。猩猩本性如何根本不重要,現在沒必要介意是否使用猩猩的稱唿吧。我默默地在心中反駁,學長則平靜地說:「關於這點——」


    「幽靈,你能不能用合氣道打敗他們?」


    「嗄?嗯、嗯……這個嘛……」


    我自然而然地猶豫要如何迴答。柔道是一種以近身攻擊為主的武術,以合氣道與之對戰,確實能占上風。趁他們抓住我之前,借力使力,看是要直接壓製對方或者把對方摔出去都行。可是,這個技巧僅是用於一對一的時候,三對一的狀況下就很難施展開來。何況我隻是個弱女子,對方可是高大的男生耶。


    「很遺憾,他們要是一起圍攻,我就沒轍了。」


    「說得也是。」


    學長大概知道我會這麽說,頗認同似地說道。


    既然知道答案何必問呢,問了也隻會讓人覺得悲慘。我正想這麽反駁時,學長突然伸出手,抓住掛在我胸口上的鏈墜並壓低聲音說:


    「如果可以事先預知對手的動向呢?」


    ……什麽?


    ***


    「喝!」


    「唉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右手抓著對方的手腕,大拇指使勁一掐,這個穿著開襟襯衫的男生便發出宛如野獸的咆哮。趁敵人的身體失去力氣的瞬間,我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肘並撞擊他的手腕,接連攻擊最痛的穴道,讓他痛到連慘叫聲也發不出,身體不停抽搐。攻擊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但為了以防萬一,我繼續把左手伸到不住顫抖的男生側腹,右手伸到他的頭部。他與我四目交接,眼神仿佛正在問:「你想幹嘛!」同時我的身體轉了半圈,右手使力一抓。


    「喝啊啊啊啊!」


    「你——唔!」


    他的身體在空中轉了一圈,隨即墜落地上。巨大的身軀被攻擊後一度顫抖,接著便一動也不動,和旁邊那個已經昏倒的t恤男一樣失去意識。確認他不可能再站起來之後,我氣勢十足地喊了聲:「很好!」


    「第二個人也——搞定了!」


    滿是架子的織口家秘密地下室迴蕩著我的聲音。柔道社三人組裏的最後一人似乎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事實,這名穿著連帽上衣的壯漢悲痛地喊著:「不會吧!」


    「為什麽這個跟竹竿一樣瘦癟的女人可以打敗我們兩名社員……?」


    「很抱歉,我就是個瘦竹竿!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介意自己的外型喔!」


    「嚇!」


    「振、振作點!有什麽好怕的!」


    躲在柔道社社員後麵罵人的是織口老師,她說話的語氣也和連帽衣男一樣困惑。我可以理解她的困惑,原本被囚禁的兩個人不但突然衝出來,身邊的壯漢還一個個被打昏,難怪她會這麽驚訝。老師姣好的麵孔如今臉色蒼白,她看著淒慘倒地的兩名社員,嚴肅地說:


    「太沒用了,這麽輕易就被打昏……!算哪門子的武術家?」


    「老師!這麽說太過分了!就算經常鍛鏈身體,一旦被按中穴道同樣難以反擊,人類若承受了超越極限的痛苦就會昏倒!這就是那家夥使用的招數!」


    連帽衣男張開雙臂,擺出柔道特有的防禦姿勢後說道。我一邊與他保持距離,一邊在心中默默稱許:「說得不錯喔。」


    合氣道是一種利用敵人的力量將敵人摔出去的技巧。很多人都這麽想,但是瞄準人的穴道直接攻擊也是合氣道的技巧之一。要無情地攻擊對方的穴道讓我多少有些遲疑,但是我和學長的性命端看這次的戰鬥結果,無路可退。所以,覺悟吧!我瞪著連帽衣男,等待攻擊的時機。織口老師大概等不及了,再次大喊:


    「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難道不清楚為什麽我對你們幾個的惡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替你們掩飾嗎?還不快點動手!」


    「我、我知道……可是她好像知道我下一步要往哪裏打,很可怕!剛才我們三個人想合力抓住她,結果……」


    「別胡說!你再繼續拖延下去,我就收迴柔道社的特權並公開你們做過的壞事!懂了嗎!」


    織口老師麵目猙獰地喊著,或許是她的威脅起了效果,連帽衣男大喊:「嗚喔喔!」接著跑過來,使盡全力從正麵攻擊——原來隻是假動作,其實他想迅速轉到旁邊抓我的領口。他那粗壯的手臂一抓住我的背心領口時,我輕巧地轉了一百八十度,伸出拳頭用手背猛擊他的臉。指尖傳來沉穩的觸感。很好,打中了。


    「想偷襲?可惜,全都被我看穿了。」


    「怎——怎麽會……!」


    連帽衣男狂噴鼻血,身體不停搖晃。但我的攻擊仍未結束。我抓住他抓著我領口的手,穿過他的手肘箝製住手腕,他痛得發出慘叫聲。


    「啊?可惡、為什麽會這樣——」


    「聽好,我現在要壓住你然後把你摔出去,這會讓你非常痛,但不會有生命危險。」


    「咦?等、等等——等一下!」


    男人的慘叫聲響徹整間地下室,他不停地說「等一下」,這個僅存的柔道社社員看著我慌張地說:


    「我也不是自願做這些壞事的啊!柔道社有個秘密規定,就是要絕對服從織口老師——不,是服從織口家的人的命令,逼不得已我才……!快住手!我不會繼續攻擊了!所以……」


    「你說謊,你明明想趁我鬆懈的時候使出全力打倒我。」


    我打斷男人真切的懇求。他啞口無言,不明白為什麽我能看穿他的計謀。我麵向男人果斷地對他說:


    「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大可以拒絕接受織口老師的命令。都活到這個年紀應該能明辨善惡。何況若幫了織口老師,你也能得到好處,不是嗎?」


    「你怎麽知道……?」


    我瞪著他的眼睛說道,他聽了臉色大變。飄著熏死人口臭的嘴傳出咬牙切齒的聲音,表情自困惑轉為憤怒。


    「混蛋……!這個臭女人太囂張了!」


    「你是不是想彎曲手肘逃跑!太天真了!」


    男人還沒開始掙脫,我便扭轉原本抓住的手腕,連帽衣男的巨大身軀立刻翻轉一圈,發出一聲哀號後趴倒在地。


    「啊……!」


    「——搞定。」


    打倒他之後,我默默地點頭。把他摔出去的同時也狠狠按了他的穴道,我想他暫時爬不起來了。我低頭看向翻著白眼,口吐白沫的連帽衣男,拍了拍掌。活該。


    「喂,幽靈。你會不會太心狠手辣了?」


    「跟這家夥做過的壞事相比,還算是手下留情。我應該狠狠踩他下麵一腳才對。」


    我邊和絕對城學長說話,邊看著倒在地上的三人組。織口老師臉色蒼白地看著我們,以顫抖的聲音說:


    「柔道社的三名社員竟然被一個女孩子給……?怎麽可能!」


    織口老師不但語音顫抖,連身體也簌簌地發抖,她淒厲地喊道。


    嗯,我了解老師的心情,確實很難相信。我很同情老師,同時也想起剛才在囚禁室跟學長的對話內容。


    ***


    「如果可以事先預知對手的動向呢?」


    學長摸著我胸口的鏈墜這麽說道。突然提出這麽超現實的假設,令人搞不懂學長的用意,我惶恐地說:


    「如果可以預知對手的動向應該會贏,甚至可以趁他們三人同時圍攻我之前,各個擊破……但是我沒有預知能力啊。」


    「你有。隻要拿掉這個就行了。」


    學長抓著竹環鏈墜這麽對我說道。在那強勢的語氣震懾之下——加上他的臉孔靠得好近——我完全沒有辦法反駁。我聽見自己吞口水的聲音,學長繼續說道:


    「沒有時間了,所以我直接說結論吧。我怕你的心情受到影響或害怕,所以一直沒跟你說,其實你擁有『覺』的力量。」


    「覺……?」


    「覺是一種住在山區,能讀取人類心思與情緒的妖怪。」


    我愣愣地重複了學長說出的名詞,學長的妖怪講座又開始了。為什麽隻要一提到有關妖怪的話題,學長就可以這麽滔滔不絕呢?為什麽都在這種緊急的時刻了還要聊妖怪?我有妖怪的力量又是什麽意思?心中不斷湧現新的疑問。但是我知道,隻要學長開始談論妖怪就不會有我插嘴的餘地。


    「覺的外型很像人類,因此也稱為山人。從《真怪秘錄》的備忘錄可以得知,覺其實是一種具備特殊能力的山區民族。還不清楚他們是否與土蜘蛛一樣是僅存的原住


    民族後代,或者該歸類為其他係統的種族,但是山區確實存在著具備此類能力的居民。在當時被人們當成妖怪看待,但是以現在的語言來說就是超能力者。」


    「什麽?等、等一下。」


    「不,不能等。還有,覺的力量來源及原理目前仍是一團謎。備忘錄記載,覺是少數真正的妖怪,也就是所謂的真怪。讓你很頭痛的耳鳴其實是附近人們的心聲,你還無法正確使用覺的力量,所以這些心聲成了重複的不協調聲音,讓你痛苦。還有——」


    「停!學長真的要停一下,一下下就好。」


    我大聲地打斷學長的說明,學長和平時一樣說個沒完,但是今天的速度好像比平常還快,讓人無法理解。我低語並試圖整理目前接收到的資訊。


    也就是說,我聽見的耳鳴聲其實是別人的心聲,而這算是妖怪的能力……?


    ……不行。我還是聽不懂。這個穿著羽織的妖怪學專家不理會我的困惑,無情地再度開口。討厭!學長你的臉離我太近了啦!


    「現在沒時間慢慢解釋。在織口要殺掉我們之前就得開啟你的能力,我必須機械說下去。你喝了酒就一定會耳鳴是因為酒精讓你的精神呈現開放狀態,提高了感應周圍人們心聲的能力。懂了嗎?就算你聽不懂我也要繼續說。」


    「這樣很強人所難耶……!呃,可是那個——為什麽我會有超能力?」


    「當然是因為你的祖先之一是覺。」


    我擠出僅存的一點點理解力提問,學長則若無其事地這麽迴答。咦?這是什麽意思。我啞口無言,學長則越說越激動。


    「正確地說,是被稱為覺的人類才對。你記不記得,溫泉旅館發生付喪神事件時,我說過對你的家鄉很有興趣?因為我猜測你的祖先之中可能有覺的存在。事實上,我在山神的民俗資料館讀過有關你家鄉的民間故事,其中有住在山上的妖怪與村民生下後代的紀錄,還說這些妖怪與人類生下的孩子也遺傳了覺的能力。也就是說,讀心術是一種會遺傳給下一代的超能力。」


    「我的老家有這種故事……?我完全沒聽過。」


    「曆史上有許多你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我訝異地問完,學長跟著這麽迴答。還來不及迴嘴,學長就繼續說:「就像那個被當成妖怪並被消滅的山居民族一樣。」


    「你是指……土蜘蛛?」


    「沒錯。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的祖父討厭迷信,所以從來沒說過這些妖怪的故事,對吧?根據我的推測,也許你的祖父也擁有讀心術的能力,甚至察覺到孫女也遺傳了同樣的能力。所以他刻意不讓孫女——也就是你知道太多這方麵的事,同時建議你學習合氣道。」


    「嗄、嗄……?」


    不行。我的思考迴路完全跟不上。為什麽又扯到我祖父?不,祖父就算了,合氣道跟覺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試圖用眼神這麽告訴學長,學長立刻說:「你是不是覺得這件事和合氣道一點關係也沒有?」其實會讀心術的人是你吧?學長!但也有可能隻是因為我心裏想什麽就會立刻顯現在臉上。


    「合氣道最古老的指導手冊《合氣之術》中將『讀出敵人心思的技術』當成必要項目。讀心,也就是讀取對方心意的一種技術,也許合氣道最初就是一種控製讀心能力並加以運用的技術。所以你的祖父才會建議你練合氣道——練了合氣道之後,你也不知不覺地學會了如何使用這個能力的方法。」


    「我學會了……怎麽使用覺的能力……?我不會啊……」


    「是誰拿掉了鎮壓耳鳴的鏈墜之後就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我不停搖頭否認,學長便這麽問我。我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學長則繼續追問:


    「為什麽你第一次走進織口的研究室就發現滑頭鬼的頭顱骨?難道這些都是巧合?我不這麽認為。你會拿起頭顱骨是因為覺的能力讓你感應到讓織口很在意的物品。思念殘留——注意細微跡象也是覺的能力之一。這種能力便稱為psychometry(讀心術),日文發音的簡稱就是satori(覺)。」


    「原、原來如此!原來覺的名字是這個意思啊!」


    「我開玩笑的。」


    正因這出乎意料的事實而深受感動,學長卻一臉嚴肅地說是開玩笑。這種時候別開玩笑好嗎!我有點想揍學長一頓。這時學長竟頗有深意地彎起嘴角——就這樣溫和地笑了笑。


    「咦?」


    這個笑容在上次的連續假期時也曾經出現過——看起來很溫柔的笑容。這次正麵直擊讓我不禁暫時停止唿吸。


    好狡猾。絕對城學長太狡猾了啦。


    這麽近距離露出微笑,會讓人手足無措啦!


    學長不理會火冒三丈的我,輕輕笑了幾聲。


    「因為資料室的文獻有記載,所以我早就知道覺的真麵目是什麽,也知道如何發現及要怎麽做才能鎮壓住覺的能力,隻是……我沒想到真的有人擁有覺的能力,甚至還出現在我麵前!當你來找我幫忙時,你知道我有多驚訝嗎!那天晚上你迴去之後,我跟明人說『我實在太感動了!』的時候,還被明人嘲笑!」


    學長大概是笑容隻能出現一秒主義者,他說話時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不過從他稍微上揚的語調可以知道他現在有多激動。


    ……原來他高興的時候是這樣的表情。就在我這麽心想時,凹陷眼窩中的兩顆眼珠凝視著我,熟悉的聲音飄進耳朵。


    「聽好了。四月開始我替你做的檢查就是根據前人留下的資料所想出的超能力訓練法。根據檢查結果,你控製能力的技術已經比春天時進步許多。」


    「學長說我有進步……但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相信我。我隻會騙客人還有討厭的家夥。」


    學長充滿自信的發言與不容置疑的語氣,打斷了我不安的話語。讓我保持沉默,他接著說:「對了——」


    「你之前說自己很沒用。」


    「嗯、是啊。我真的很沒用。」


    「你錯了。」


    學長鏗鏘有力的宣言再次打斷了我的泄氣話。那雙瘦弱白皙的手靜靜拍打著我的肩膀,熟悉的低沉嗓音飄進耳裏。


    「你的確無知又魯莽,但絕對是個人才,我保瞪。我可是絕對城阿賴耶,你可以相信我。」


    「我、我……?」


    「很強。」


    「……咦?」


    令人好訝異,學長麵對麵看著我說出意外的話。這個人——絕對城學長竟然當麵稱讚了我?我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嚇到嘴巴一張一合。學長傻眼地說:「怎麽是這種反應?」接著從地上那些秘密道具裏拿出小瓶裝的威士忌,用那隻以男人來說稍嫌纖細的手熟練地轉開瓶蓋,將裏頭的琥珀色液體倒在瓶蓋。


    「學長究竟想做什麽……?」


    「這具有增強力量的作用。對手有三人,最好暫時加強你的能力比較保險。根據定期檢查的結果與文獻的記載,喝下這個分量的酒,能夠讓讀心術增強五分鍾左右。搞定後立刻戴上鏈墜,別忘了。」


    我不安地發問,學長則流暢地迴了一大串。學長把威士忌倒滿杯蓋後,看著我說:


    「我負責打開門閂,之後就交給你……可以嗎?」


    「嗄?啊、這個、呃——」


    「不,不對。應該說交給你了!」


    絕對城學長把瓶蓋遞給我,看著我說。我頭一次見到他臉上出現信賴與期待的表情,難得一見的表情讓我刹那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但我很快地點了點頭。


    「……交給我吧。」


    我說話的音量雖小,卻無比清楚。我做好心理準備,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接下裝滿威士忌的瓶蓋後一飲而盡。一口氣喝光苦澀的液體之後,學長滿意地點頭,開心地——咦?學長又笑了——補充說道:


    「同樣住在山區的妖怪——覺的後代要挑戰消滅了滑頭鬼的壞蛋。不必手下留情,就當作是替夥伴報仇,痛快地打一場吧!」


    「是!」


    ***


    ——以上就是我們在囚禁室裏的對話內容。


    也就是說,我能讀取柔道社三人組的心思,讓我在三對一的不利情況下取得壓倒性的勝利。但是織口老師並不知道我有超能力。我調整唿吸後戴上能鎮壓讀心能力的鏈墜,眼前的老師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問我們想怎麽樣,絕對城學長冷冷地迴答說:


    「勝負已定,你的手下已經被我們打敗了。」


    「……你想要什麽?錢?」


    「若是平常我會說是,但是這次情況不同。被當成妖怪的滑頭鬼,實際上是人類的近親並一直生存到近期的事必須公諸於世。你們家族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也必須公開。」


    地下室裏迴響著穿著黑色羽織怪人重低音的迴答。他


    同時往前踏出一步,在橘色燈泡的光線照射下,學長宛如站在舞台上被投射燈照耀著的演員。他大搖大擺地在地下室走著——然後停在放著頭顱骨的木架前方。


    「為了慰借死去的亡靈,也為了讓某天想知道這段曆史的人能夠獲得需要的資訊,所有的資訊都應該記錄下來並公開。」


    「學長說得這麽好聽,之前替人驅魔的時候還不是隱藏了不少資訊?」


    「別說得這麽難聽,我隻利用大家都查得到的資訊。要是無法察覺真相,那就是委托人自己的問題。」


    我小聲地諷刺學長,但是學長立刻否認。他的借口很沒道理,但是學長似乎自認為很有道理,還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別再插嘴。學長拿起尼安德塔人,也就是滑頭鬼的骷髏頭後轉身向織口老師說道:


    「我要把這個頭顱骨標本送給相關研究單位,在這裏見到的所有事實紀錄也一並送去。至於該送去哪裏……嗯,送到國外的大學,織口家就無法幹預了吧。」


    「不要!」


    一聲高亢的慘叫聲打斷絕對城學長冗長的發言。我被叫聲嚇了一跳,站在我麵前的織口老師則再次發出沉痛的聲音:


    「不要那樣做,求求你……!絕對不能那樣做!」


    織口老師雙手環抱著顫抖的自己,淚眼婆娑地喊著。總是優雅溫柔的老師現在卻如此慌張,讓我很困惑。其實應該說我從之前就覺得奇怪,我不懂為什麽老師要這麽執著,是否有著什麽我無法理解的理由呢?


    「害死滑頭鬼的人並不是老師,就算學長把骷髏頭的事情公開,老師也不會被判刑呀。」


    「你懂什麽?你又沒有必須守護的家族名聲!」


    我怯怯地說,老師立刻氣勢驚人,嚴厲地迴應,讓我一時語塞。老師繼續大喊:


    「織口家族是一個包括我在內的龐大而偉大的共同體,也是唯一肯保護我的地方,更是我的一切……!絕對城阿賴耶——若是從前的你一定能了解我的感受!」


    「喔?你知道我的過去。」


    「怎麽可能不知道!你這麽有名!」


    學長頗感興趣地發問,織口老師也立刻迴應。唔?老師說學長很有名?學長是在哪個世界很有名啊?被他們冷落一旁,無法加入對聒的我隻能一頭霧水。老師斜眼瞄了我一眼後,語氣嚴峻地說道:


    「你出生於日本頗具代表性的政治世家,是個天才兒童,也是一位讀書時不斷跳級,才十五歲左右便進了大學的傑出少年。這就是過去的你,絕對城阿賴耶!你們家在政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相信湯之山同學也一定聽過你過去的姓氏。家族為名門之一,不少人官拜大臣……結果留學時你卻一頭栽進妖怪學的研究之中,愚蠢到拋棄顯赫的家世!甚至改名換姓!」


    「你知道得還真詳細。」


    老師鏗鏘有力地說著,絕對城學長卻不耐地聳了聳肩。初次聽聞的事實讓我震驚到不停地眨眼。這麽說來學長不但係出名門,同時還是個天才兒童,最後卻選擇研究妖怪學而拋棄自己的家族。我很好奇學長究竟發生過什麽才做出這種決定,但是我更好奇的是——


    「……絕對城阿賴耶原來是學長自己取的名字?」


    「沒錯。因為原本的名字是為了選舉策略等無聊的理由取的,太過招搖。改名字這件事情也不是什麽必須跟別人提及的話題,所以就沒有刻意提起——」


    「那還用說嗎!天底下哪有父母會替孩子取這麽可笑的名字。」


    絕對城學長話還沒說完,織口老師便大聲地插嘴說道。學長歎息著說:「我還沒說完耶。」老師卻充滿怨氣地繼續說:


    「絕對城——收集世界上所有典籍與智慧,為了研究探索而存在,絕對難以攻克之堡壘。這應該是井上圓了提出的概念。還找來杵鬆明人與湯之山禮音——等於是天狗與幽靈跟隨著你,你該不會是把自己當成了妖怪學的始祖吧【※妖怪學始祖井上圓了,專門研究妖隆學,創立東洋大學並修建哲學堂(現為「哲學堂公園」)。哲學堂裏建有「哲理門(妖怪門)」,門的兩側放置天狗與幽靈的石像。】?拋棄了繼承家業、治理國家的使命,到頭來竟投身於這麽無聊的學問——」


    「你認為無聊也無所謂!」


    這次換絕對城學長打斷老師的話語。充滿自信的重低音迴蕩在地下室,絕對城學長轉身看著織口老師,果斷地說:


    「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挖掘出被埋藏著的妖怪們的真麵目,設法讓妖怪存在的證據留在世上。家族名聲和使命都與我無關。」


    「你為什麽這麽執迷不悟!你們家、整個家族——」


    「……就讓這話題到此結束好嗎?」


    我忍不住插嘴,對著不斷大吼的織口老師這麽說道。我走近露出訝異表情的老師,同時謹慎地思考如何開口:「其實——」


    「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我認為人不該為了家族做到這個地步。確實該對祖先懷抱感恩之心,畢竟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但是像老師這樣如此執著家族似乎有些本末倒置……」


    「你……你閉嘴!你——」


    老師以顫抖的手拿出一個黑色的機器。是剛才擊暈我的電擊槍!我才剛看清楚老師手裏的電擊槍,老師就把電擊槍的刻度轉至最大——「若是把電力調到最大,甚至能夠殺人。」腦海響起這個聲音——同時老師發出目前為止最驚人的呐喊:


    「你懂什麽!你根本——一點都不了解我……!」


    織口老師發出近乎悲鳴的喊聲,同時拿著電擊槍朝我衝過來。我正想閃躲時,腦海裏倏地出現無比沉重而痛苦的耳鳴。


    出乎意料的衝擊讓我的身體簌簌地發抖。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我動不了,無法理解。


    我慌了手腳,而視線一隅的絕對城學長詫異地說道:


    「那是接收了超越極限的怒意所導致的衝擊!喝酒後強化了讀心能力反而更糟糕……!幽靈!振作點,快躲開!」


    學長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他說的話無法傳進我的大腦。感覺越來越奇怪,好像清楚地看見震怒的織口老師以慢動作朝我衝過來。閃著火花的電擊槍距離我的身體還有一公尺、九十公分、八十公分、五十……


    「嘖!」


    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學長發出咋舌聲,然後將手裏的頭顱骨扔向織口老師。


    圓形的頭顱骨擊落即將奪去我性命的電擊槍後掉落地麵,摔個粉碎。最後僅存的滑頭鬼頭顱骨破碎的聲音敲開了我僵硬的心,我不禁大口唿吸,同時熟悉的聲音也跟著傳入耳裏。


    「振作點!別亂了心神,湯之山禮音!」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叫幽靈,我叫湯之山禮音——嗯?學長,你剛才喊了我的名字……?等一下,重要的頭顱骨摔破了啦!」


    「摔破了又怎樣!你先保護好自己再說!你明明很強啊!」


    「啊——好、我知道了!」


    意識恢複之後我立刻抓住織口老師,阻止老師撿起電擊槍。我抓住她伸出的右手並扭轉,就這樣把老師壓製在地上,夾著頭發的發夾因此鬆脫,一頭秀發跟著散開。


    ——很好,搞定了!


    但是就在確定已經製伏老師之後,我忍不住瞪大雙眼。


    「……咦?」


    「別看!」


    織口毫師趴在地上大喊,雖然老師要我別看,但是我的雙眼已經離不開老師的頭。該如何說明看見的東西呢?我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唿那東西。若依照看見的狀況直接形容的話——


    「……那是嘴巴嗎?」


    沒錯,是另一張嘴巴。


    嘴巴上下各有一片小巧的紅色嘴唇,從雙唇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奇怪的白色尖牙及細長的舌頭。雖然我是覺的子孫,沒資格說別人奇怪,但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原來你是『二口女』。」


    說話的人是不知何時走到我和老師身邊的絕對城學長。他低頭望著被我壓製住的老師,這個出身名門卻選擇研究妖怪學之路的怪胎一如往常不請自來,徑自開始說明:


    「所謂的二口女就是在後腦杓長出另一張嘴巴,擁有兩張嘴巴的女人。後腦杓有著腦髓,是重要的部位,若是在這麽重要的部位長出唿吸及進食用的器官,也就是嘴巴,照理說那個人就不能思考或記憶,不過事實上並不會如此。根據我解讀的備忘錄,二口女與覺一樣是真怪——也就是真實的妖怪之一……織口,你天生就是二口女嗎?」


    織口老師並未迴答絕對城學長的問題,隻點了點頭。也許自己是二口女的事實被發現讓老師感到沮喪,方才的氣勢已然消失。我忍不住同情起老師,被我抓住的老師平靜地開始訴說:


    「織口家偶爾會出現二口女。爺爺說,織口家祖先做了不少


    壞事,才會有這樣的報應。如果想讓第二張嘴消失,就得盡心替織口家做事才行……」


    「胡說。」


    織口老師吞吞吐吐地說明,但絕對城學長卻冷淡地插嘴。學長,這樣說會不會太狠心了?我立刻抬頭想反駁,穿著羽織的妖怪學專家卻搶先一步,他聳了聳肩並歎息。


    「虧你還是日本文學教授,居然不知道二口女有兩種。其中一種起因的確是因果報應,但是報應導致的第二張嘴通常來自於傷口的變形。但你卻不同,你是天生的二口女,和因果報應無關,也就是說和你的祖先犯下的惡行毫無關係。那種說法一聽就知道是為了讓你產生罪惡感,甘願成為家族的一枚棋子所編出的謊言!」


    「那、那麽,為什麽——我會長出這種東西……?」


    「我不知道原因。也隻能跟你說所謂的二口女『就是這種東西』,畢竟它是真怪……可是我知道怎麽治好它。」


    「「咦!」」


    絕對城學長最後的那句話讓我和織口老師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唿。我們的反應大概讓學長覺得有趣,於是他滿意似地點頭向我示意:「可以了,放開她吧。」好、好,我知道了。我鬆開壓製老師的手,織口老師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以懇求的眼神望著絕對城學長。


    「真、真的嗎?你知道——怎麽治好二口女?」


    「嗯。想知道的話就來找我谘訊。」


    穿著黑色羽織,打著黑色領帶,有著長長瀏海與白皙的肌膚,態度囂張且具備與妖怪有關的龐大知識。打從我進大學以來因許多事件而熟稔的怪人傲慢地宣布。織口老師似乎仍無法置信,她張大雙眼站在學長麵前——


    「文學院四號館四樓的四十四號資料室,到那裏就能找到我。」


    ——絕對城學長則清楚地這麽對老師說道。


    ***


    「……嗯,是啊。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一整晚,杵鬆同學。詳細情形晚點再聊——不行,用電話講大概要講上一個小時。我不是開玩笑。總麵百之,我跟絕對城學長都沒事。學長受了一點小傷,但是他本人說沒事。就先這樣,晚點見!」


    說完之後我掛上電話,把手機放進褲子口袋。


    結束了漫長的騷動後走出地下室,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天亮了。杵鬆同學傳了一堆簡訊給我。第一堂課還沒開始,所以學校裏的通道空無一人。我和絕對城學長並肩走在空蕩蕩的校園小路上。


    「……學長。」


    「什麽事,幽靈?」


    「滑頭鬼的頭顱骨打碎了,重要的證據就這麽沒了。」


    「……嗯,是啊。」


    不帶任何情緒的迴答自高處傳來,刺入我的胸口。我反倒希望學長說打破頭顱骨是為了救我,要我感恩什麽的,如此一來我還不會這麽內疚。不過,我還是得道歉。但是就在我準備說「對不起」的時候,學長便粗聲粗氣地說:


    「你不需要道歉。我們知道了《真怪秘錄》已經出版,甚至得到了這本書。織口說她手上隻有一本,但是我相信某處一定還有其他卷存在,隻要知道這些便已足夠。」


    「可是,那個頭顱骨——」


    「別再說了,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絕對城學長手裏拿著失而複得的備忘錄與《真怪秘錄》,斬釘截鐵地宣布。不容拒絕的魄力讓我不敢再提頭顱骨的事。我惶恐地說:「那麽——」


    「我換個話題好了,其實我還有問題想問學長。」


    「想問什麽?別想問我的過去,我不會迴答。」


    「學長的過去我當然也有興趣,但我想問的不是那個。我被織口老師電暈之後,到柔道社三人組來到地下室之前還有一段時間不是嗎?為什麽學長沒有趁那段期間逃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學長企圖裝傻,我立刻迴應。柔道社三人組還沒來之前,敵人隻有織口老師一人,當時也已經知道老師有電擊槍。學長隻要拿出藏在羽織裏的道具,一定能逃得出去。還有,學長乖乖地被柔道社三人組打的事情也疑點重重。


    「為什麽學長被攻擊的時候不拿出催淚瓦斯或電擊槍反擊?」


    問完,我抬起頭看著學長,等了幾秒,學長還是沒有迴答。看樣子他不打算迴答問題。


    不想說啊。既然如此,我也有辦法喔,學長。


    我在心底默默地對學長這麽說,然後偷偷退後一步,把鏈墜從脖子上拿下來。我迴想著和柔道社三人組對戰時的情景,把思緒集中在前方那個穿著羽織的背影上,他內心的聲音就這麽傳進我的腦中。


    ——因為那個時候你被抓去當人質了啊。


    ——我隻能乖乖地照他們的要求。


    學長有些靦腆的想法在我的腦中靜靜迴響。聽到學長的心聲時,我詫異地「咦!」了一聲。是我害的嗎?


    「學長!你不是說萬一有什麽狀況發生要自己逃跑嗎?」


    「怎麽突然這樣說?——你這家夥!居然使用覺的超能力!」


    被發現了。我趕緊戴迴鏈墜,但是為時已晚,學長早我一步轉身。怕學長發怒的我反射性地做出防禦動作,但是——


    「……你別誤會。我隻是想保護珍貴的真怪範例而已。」


    ——出乎我意料的是,學長沒有生氣,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學長的臉好像染上淡淡的紅霞,說話速度也比平時快。學長的反應好奇怪。我訝異地停下腳步,學長卻轉身背對我,以熟悉的嗓音繼續說道:


    「為什麽突然停下腳步?幽靈,快點走。我們得趕快迴去整理淩亂的資料室。」


    「啊——好、知道了!」


    我迴答的聲音開朗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追著步履輕快的學長,走在他身邊抬頭看著他。


    「學長,你改天也聊聊開始研究妖怪學之前的事情嘛。」


    「隻要你不隨便讀取別人的心,我想聊的時候自然會聊。對了,在地下室拿到的那本《真怪秘錄》還寫了很有趣的事。流傳於奈良縣一代的妖怪『撒砂婆婆』的真麵目居然是——」


    絕對城學長若無其事地迴應了我之後又開始聊起妖怪。


    這個穿著黑色羽織,打著黑色領帶,留著一頭長發,陰沉又常擺臭臉的妖怪學專家,怎麽看都是一個怪人,實際上也確實很奇怪沒錯。


    不過隻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就不會感到無聊。


    現在的生活跟我進大學前期待的生活相比,別說是相差了一百八十度,說是相差五百四十度也不為過——但是這樣也不錯,我這麽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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