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凡屬幽靈鬼怪一類的妖怪,


    皆源自於某部秘史。


    若欲深入了解與妖怪相關的道理與其來曆,應收集前人留下之幾萬卷,甚至幾億卷,


    數量幾乎達到阿賴耶【※佛教用語,意為「藏」,謂能藏一切,亦有數字之意。】之譜的藏書後,專心一意地透徹研究才成。


    因此,我們將這般研究妖怪學並收集包羅萬象的知識,


    追求絕對難以攻克壁壘之人,


    稱之為絕對城。


    本文引用自《真怪秘錄》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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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傳於奈良縣一帶的妖怪傳說,為夜間走在路上,身後傳來腳步聲的一種靈異現象。即使迴頭也絕對見不到任何人影,但是聽說隻要行人退至路旁輕聲地說一句:「黏踢踢先生,請你先走一步。」詭異的腳步聲便會經過身旁,揚長而去。


    高掛在窗外的月亮自雲朵細縫中探出頭來。


    時間是半夜十二點多。月光從破舊的玻璃窗照進來,映照著走在大學校舍走廊上的兩個人影。這兩個人分別是身材嬌小的女人與高挑的男人,男人手裏抓著一枝筆型手電筒,就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前進。女人則畏畏縮縮地跟在男人後麵,月亮短暫地照亮兩人的身影之後忽然就被厚重的雲層遼蔽。


    「啊……」


    或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恐懼使然,其中一名人影,也就是留著長發的女人不經意地發出驚唿並停下腳步。她的年紀約二十歲左右,身材嬌小纖細,穿著輕薄的夏季針織衫和短裙。一頭直順長發與架在漂亮鼻梁上的細框眼鏡,給人一種清純而嚴肅的印象,或許作風傳統的男人見了她會立刻湧出想要好好保護她的念頭。


    不過,現在走在她身邊的並不是傳統的男人,他依然沉默地拿著筆型手電筒往前走著。男人的反應讓她有些吃驚,她隻好慌張地跟上前去。


    「等、等等我!你走太快了啦……」


    「打從進入這棟校舍之後,我走路的速度一直都沒變過,是你走太慢了。」


    走在前方的奇怪男人以斬釘截鐵的語氣,硬生生地打斷女人的抗議。


    仔細一瞧,這個奇怪的男人年紀約二十五歲左右,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臉型瘦長、五官深邃,但是卻擁有病態般的蒼白膚色。兩眼眼窩凹陷,顯得鼻梁高聳得很突兀。五官所形成的陰影差異明顯,加上足以遮住表情的長瀏海,與他蒼白的膚色形成對比,整個人充分呈現出一種不像活人的氣質。幹癟的瘦弱身軀穿著白襯衫,打上黑色領帶,還有黑色休閑褲、黑色羽織【※穿在和服外麵的短外褂,可當成正式服裝或日常外出禦寒用。】,穿搭風格非常奇異。這個全身上下非黑即白的男人停下腳步,以低沉的嗓音說道:


    「再說,我稍早已經強調過,我會用一定的速度前進。」


    一身黑漆漆的男人冷淡地說完後,繼續快步前進。突然被男人這樣抱怨,女人不知該迴些什麽才好,差點停下腳步,但是她隨即追上前去並反駁說:


    「可是我怕得腳動不了呀……這裏這麽黑,又沒有人在,我很害怕嘛。」


    「這裏沒有人很正常吧。」


    冷酷的聲音再度響起,打斷女人悲戚的剖白。同時,筆型手電筒的光照在走廊盡頭的牆上,兩人右轉九十度,前方又是一條長約五十公尺的筆直走廊。手電筒的光頂多僅能照亮幾公尺遠的距離,男人確認好路徑,繼續以單調的語氣說道:


    「很多人以為大學是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進出的場所,其實不完全正確,通常隻有研究室或討論室會隨時有人,我們現在所在的教室大樓就是如此。晚上隻要沒有排課,就不會有學生或教授來到這裏。」


    「咦?這個我知道,可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個、畢竟我是女孩子啊,來到這麽暗的地方總是會怕——」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男人不能放任害怕的女人不管?」


    男人像是故意要打斷女人含蓄的發言,冷冷地說道。他似乎完全說中女人心中的想法,於是女人默默地點了點頭。男人無奈地聳聳肩膀,再度冷淡地說道:


    「我懂了。由此可以判斷你之前認識的都是些什麽樣的男人,看來你的男性朋友都是很熱心保護你的類型。」


    「是、是啊……!我的朋友大家都——」


    「但是,今天就放棄讓那些可靠的朋友來保護你。因為那個東西絕對不會出現在明亮且人多的地方,對吧?」


    男人第三次打斷女人的話,並語氣平淡地詢問。女人聽了之後一語不發,靜靜地倒吸一口氣。男人把女人的反應當作默認,輕輕點了點頭,而行走的速度卻絲毫未曾減緩。女人心中暗想,這家夥若不是機器人,就是個妖怪吧。


    「你別忘了,是你主動來找我,要我想辦法幫你。我大概知道怎麽解決所以答應幫忙,可是若那個東西不出現我也無計可施。為了引它出來,我們來到深夜的教室大樓,不停在走廊上繞圈子,企圖在比較密閉的環境裏觀察它——」


    語音剛落,男人恰巧走到這條筆直的走廊正中央處,就在這個時候——


    ——啪嗒。


    兩人的背後傳出一個腳步聲,像是有人赤腳走路,腳底板黏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剛、剛才那是……!」


    「別說話。也別停下腳步。」


    男人以命令的口吻這麽說道,女人的臉色鐵青,受到不小驚嚇,但是在男人的威嚴命令下,慌忙閉上嘴巴。兩人身後的腳步聲再度響起,第二次、第三次。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很明顯地,腳步聲依循著一定的節奏追隨他們而來。女人一邊追著走在前麵的男人,一邊慌張地迴頭張望。漆黑的走廊空無一人,看不見腳步聲的主人。體認到這樣的事實後,女人的臉色比剛才更加鐵青。她忍不住害怕地「啊」了一聲,男人聽了冷冷地說道:


    「怕什麽呢?你說的那個東西真的出現了,該感到開心才是。」


    「我要是開心就不會請你幫我驅魔了啦……!還、還有,雖然我聽過這個腳步聲,但是從來沒有聽得這麽清楚……」


    「這次的腳步聲確實清晰。聲音既怪異又粗鄙,即使迴頭也不見人影。原來如此,跟《妖怪談義》裏記載的內容一模一樣,真是有趣。」


    「哪裏有趣,是惡心吧……!別、別多說了,快開始驅魔……!」


    「『驅魔』?你從剛才就一直使用這樣的詞匯,但是我並沒有答應過要替你『驅魔』。」


    男人果斷地說完,無情地忽視女人哀求的視線,女人大感意外。穿著黑衣的男人語氣沉穩地繼續說道:「我能做的隻有——」


    「根據民俗資料及傳統知識給予適當的建議。你當初找我幫忙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向你說明過了吧?我的專長跟那些信仰某類宗教或者自稱通靈者會做的事情並不相同。」


    「驅魔是不是你的專長並不重要!你再不想想辦法搞定它,腳步聲就要、要靠近了啦!你聽!啪嗒、啪嗒、啪嗒!」


    「冷靜點。隻要我們保持一定的速度,腳步聲就絕對不會追上我們,這就是這種靈異現象的特色。」


    即使女人越來越慌張,但男人的步伐與說話的語氣仍維持一貫的冷靜。


    他們讓神秘的腳步聲尾隨了幾十秒,快步走到轉角之時,男人忽然抓住女人的手。突然被拉住手的女人發出驚唿。


    「啊!幹嘛突然抓住我……!」


    「快靠到牆邊空出通道,然後說我教你的那句話。」


    「咦?突然要我講,我……」


    「動作快一點。不趁腳步聲追上來之前說就沒效果了!」


    「喔、好、我說!是怎麽說的——」


    在男人的催促下,女人站在原地搜尋著記憶。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接近中,她努力迴想在走廊上徘徊前,男人要她記下的那句話。對了,那句話是這麽說的……,


    ——啪嗒、啪嗒。


    「黏……」


    ——啪嗒、啪嗒、啪嗒。


    「黏——嗬黏踢踢先生,請你先走一步』——」


    女人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要這麽講,總之她還是照男人的命令做。


    這時一直緊追不舍的腳步聲忽然快速地從兩人麵前經過。


    「咦?」


    「……嗯哼。」


    女人忍不住張口結舌,而男人則興趣盎然地呢喃。


    ——啪嗒、啪嗒、啪嗒。


    腳步聲以固定的速度與節奏經過轉角,逐漸遠離。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沒有主人的腳步聲就這樣漸行漸遠,過了幾分鍾後便再也聽不見聲音,校舍再度恢複成完全寂靜的狀態。「搞定了。」男人點頭說道,並低頭望著女人。


    「成功了。你待在這裏稍作休息,冷靜一下吧。」


    「咦?你的意思是剛才那樣說完之後,腳步聲就不會再出現了……?」


    「沒錯。糾纏著你的靈異現象——『黏踢踢先生』已經完全遠離。我就跟你說聲恭喜吧!」


    「你、你太客氣了……」


    盡管嘴上說著恭喜,但是男人的語氣裏找不到任何祝福的成分。女人趕緊低頭迴禮,身體靠在牆上,終於放下心中大石的她吐出長長一口氣。


    「哈啊,嚇死我了啦……!」


    「我想你看得出來,即使你期待我說些什麽來安慰你,我也不會照辦。」


    「我才沒有那樣想!對了,那個黏答答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男人站在黑暗的走廊上果斷地糾正。他手上拿著筆型手電筒,重複地說:「不是黏答答。」


    「黏踢踢先生是一種沒有實體,隻發出腳步聲跟在人身後的妖怪,屬於跟蹤類型的靈異現象。對付它的方法就如同你剛才所做的,讓路之後對它說:『請你先走一步。』這些都記載於《妖怪談義》或者《綜合日本民俗語匯》裏頭。算是比較有名的妖怪,你沒聽說過嗎?」


    「咦?啊……我完全沒聽說過,我是經濟係的啊。」


    「也就是說你真的不認識這種妖怪啊。對了,日本各地都有這種會跟在人背後的靈異傳說,幾乎每個傳說都有明確的目的,有些會保護被害人,有些則會吃掉被害人。但是隻有黏踢踢先生沒有明確的目的,這一點頗耐人尋味。」


    「嗯、嗯……是這樣嗎……?」


    女人對這類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隻好隨口敷衍幾句。但是男人完全不介意女人興趣缺缺的模樣,自顧自地繼續說明。


    「相傳人們必須無條件地讓路給它,因此可以推測黏踢踢先生或許是某種神明,抑或是近似神明。實際上,能在路上遇見的神靈——行逢神【※相傳人若在行走時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過一陣子後身體不適或生病,即為行逢神經過所造成的。】也是全國各地都會出現的一種主要的靈異現象。根據這個出自四國的傳說,一般而言,行逢神是『從人的對麵急速接近』,黏踢踢先生卻是從背後慢慢靠近,由這一點來看,黏踢踢先生實在不像是行逢神,黏踢踢先生的原形極有可能是與行逢神完全不同的其他東西——」


    男人手持筆型手電筒,一邊在黑暗的走廊上來迴走動,一邊發表關於妖怪的長篇大論。女人呆若木雞地望著這幅奇特的光景,終於惶恐地插嘴說道。


    「那、那個……」


    「這時值得注意的是黏踢踢先生這個名字……有什麽事嗎?」


    「其、其實我不太懂這些神呀、妖怪的東西……所以,按照你剛才的說法,纏著我的這個東西果然是——」


    女人忽然停頓了一下,深唿吸之後,再次尋思接著說出口的詞匯,眼神不住地遊移,隨後謹慎地開口說道:


    「——妖怪嗎……?」


    「正是如此。」


    男人很幹脆地肯定了女人在極度不安的狀況下所說出的結論。他甚至聳了聳肩膀,仿佛覺得女人的結論根本是廢話,接著他以沉穩的口吻說道:


    「妖怪的定義有許多種,難以一概而論,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黏踢踢先生絕對是你認為的『妖怪』之一。它確實是妖怪沒錯——也是自古流傳的某種靈異現象或者靈異類的東西。」


    「就、就是說嘛。所以剛才的那個腳步聲不是因為我太神經質,或是胡思亂想與幻聽,不是因為這些原因……對不對……?」


    「的確不是。如果是你本身造成的現象,不可能連我這個直到前天為止與你毫無瓜葛的人都能聽見腳步聲,也不可能用傳統的解決方法來趕走這個妖怪。所以沒錯,那的確是妖怪造成的現象。但是——」


    就在女人好不容易接受這樣的結論之時,男人卻拿起筆型手電筒照在她身上。突然強硬起來的語氣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男人沉穩地說:


    「請你好好記住。罪惡感特別容易引發靈異現象,妖怪特別喜歡人類不安的情緒。別怪我多管閑事,但如果你不想再遇到妖怪,我建議你做人處事時盡量別昧著良心。」


    「嗄?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多認識異性朋友沒有關係,但是腳踏兩條船,甚至是三條船似乎有點過分——就是類似這樣的行為。或許利用清純的外表引發他人的保護欲,進而讓許多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是件有趣的事,但是對那些被蒙在鼓裏交往的人而言就不太有趣了。沒有人願意被自己想保護的對象這樣欺騙。」


    「這……」


    男人說得如此露骨,讓女人聽了麵紅耳赤。她狐疑地望著男人,仿佛想知道為什麽完全沒提過的事情,這家夥卻知道得一清二楚。男人見了她的眼神,緩緩地搖頭。


    「放心吧,這隻是就一般狀況下所做的推論,我對你的事情沒有興趣。」


    「既、既然沒興趣就別亂說!讓人聽了生氣。」


    女人氣急敗壞地打斷男人悠哉的迴答。或許是不願再聊下去,她轉身背對男人邁步離開。


    「既然黏答答已經離開,這件事情算是解決了吧?我要走了!再見!」


    「它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女人走在隻有緊急照明燈光照射的漆黑走廊上,男人則對著女人的背影這樣說道,但是沒有任何迴應。男人默默注視著女人離去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般補充說道:


    「自古以來,妖怪都喜歡情緒波動劇烈的地方,強烈建議你盡快處理好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萬一真的又遇到什麽事就來找我吧。」


    「知道了……!等等,你竟然說『又遇到什麽事』!」


    男人的建議讓女人倏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不過強勢的迴應戛然而止,她的視線透過眼鏡射向站在走廊深處的黑衣男人,她偏著頭說道:「對了——」


    「你叫什麽名字……?我記得好像是很難念的名字……」


    「我叫絕對城。」


    男人用清澈而具磁性的嗓音迅速迴答。女人略微困惑地重複一次「絕對城?」後,男人默默點頭並再次以低沉的嗓音說:


    「我叫絕對城阿賴耶,若遇到任何與妖怪有關的事件就來找我。請到文學院四號館四樓的四十四號資料室,到那裏就能找到我。」


    ***


    「搞什麽啊!竟然說『到那裏就能找到我』!」


    過了一會兒,在同一個地點,也就是深夜的校舍一隅。我生氣地抱怨之後,用力撕開貼在走廊地板電線上方的膠帶。


    「你這家夥也太缺德了吧?竟然把喇叭裝在校舍,硬拖著年輕可愛的女生來這裏,讓她聽奇怪的腳步聲來騙錢,還好意思大言不慚地說教。可惡,老天爺應該讓你遭天譴才對。」


    我把卷成一團的膠帶放進垃圾袋,一邊碎碎念一邊繼續撕膠帶。貼在地板上延伸下去的淺咖啡色膠帶恰巧與地板顏色十分相近,乍看之下根本不知道膠帶貼在哪裏。何況隻依賴筆型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更難察覺地上有膠帶。若非如此,光靠膠帶也難以遮掩連接插頭與喇叭的電線。


    「……不過話又說迴來,隨隨便便就被騙的人自己也很有問題。」


    「別老是抱怨,少說多做。」


    男人的聲音打斷了我永無止境的抱怨。好啦,知道了。我故意一臉煩躁地轉頭,與站在走廊角落,靠在垃圾桶旁的黑衣人四目交接。直到剛才還拿著筆型手電筒的家夥,這時手裏又多了一個不知從哪裏拿來、像是夜間工地現場使用的大型手電筒。有了大型手電筒的明亮燈光,拆膠帶的速度加快不少。可是——


    「學長,你別光顧著看,一起來幫忙啊。得在天亮前拆掉這些裝神弄鬼的小道具不是嗎?」


    「放心,照你的速度來看,一定能及時完成。」


    這個穿著黑色羽織的怪人,無視於我的怒意與怨言,還聳了聳肩膀。這個怪人不消說就是剛才在走廊繞來繞去,說了一大堆有關黏踢踢先生的知識的那個男人。校園裏沒有幾個學生會在襯衫外頭搭上黑色羽織,當然我也不希望學校裏有一堆類似的家夥就是了。


    況且為什麽要這樣穿呢?應該穿全套和服,不然就穿全套西裝,別隨便混搭啊。而且他完全不苟書笑,實在是個怪人。才剛剛想到這裏,我趕緊甩了甩頭。不行!不管對方是誰,我都不該以貌取人,這樣不太好。


    「……而且,我也沒資格批評別人的外表。」


    我麵露苦笑,重新檢視了自己。


    我幾乎天天穿著素麵t恤與熱褲,明明已經是大一新鮮人,卻沒有女人該有的玲瓏曲線,這樣講自己好像不太好,但是我實在像個男人啊。


    身高也不像女生,足足有一百六十九公分,加上一頭短發,老實說有不少人第一次見麵時會誤以為我是男生。有人建議我該打扮得像女孩子一點,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打扮才好,而且女孩子的裝扮大概也不適合我。更何況,除了t恤跟熱褲之外,衣櫃裏隻有牛仔褲和合氣道服。我一麵在心裏嘀咕,一麵繼續把卷成一團的膠帶塞進垃圾袋,忍不住輕聲歎息。


    「最悲哀的是,我竟然大半夜在校舍裏撿垃圾,我……」


    「你到底在碎碎念什麽?動作快點啊,幽靈。」


    「我不是正在收了嗎!沒眼睛看喔!」


    「我知道你正在收拾,但是動作實在很慢。」


    「嫌慢就一起來幫忙啊,絕對城學長!還有——」


    「什麽事?」


    「不要再叫我幽靈了啦!」


    我挺直背脊站起來,抬頭望著學長——絕對城阿賴耶——發出怒吼。學長的身高有一百八十多公分,視線的高度比我的身高還高。不過在大型手電筒的照射下,我的身後形成一道長長的陰影,我以更強烈的語氣說道:


    「我的名字是湯之山禮音!」


    我仰望著學長,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第一次見麵的人,通常會再補充個自我介紹:「我是東勢大學商學院一年級的學生,興趣及特殊才藝是合氣道,今年春天才剛進入大學並開始獨自一人生活。」不過眼前的這個怪人已經認識我了,就省略那一長串的介紹吧。啊啊,我還以為進了大學就可以煥然一新,迎向光輝燦爛的校園生活。我暗自在心中如此哀歎了無數次,瞪著學長繼續說道:


    「所以說我不叫做幽靈!」


    「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還是想叫你幽靈。你的姓氏跟名字頭一個字的發音正是『yu』跟『rei』,一起念不就是幽靈了嗎【※「湯」的日文發音為yu,「禮」的日文發音為rei,連在一起時與幽靈yurei發音相同。】?」


    「咦?一起念確實是幽靈沒錯,可是……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拒絕接受這個外號。」


    「稱唿這種東西隻要雙方能理解就好,難道你比較想要我叫你『垃圾』?」


    「……算了,叫我幽靈好了。」


    看樣子再溝通下去隻會更糟,我無力地垂下肩膀並歎息,繼續拆除膠帶與迴收電線的工作。


    實在很不甘心,幫這種粗魯的男人做事讓人火大。不過若是太生氣,吃虧的也隻有自己。既然已經上了賊船,就隻能先照他說的做。我低頭看著掛在平坦胸口上的環狀鏈墜這麽說服自己。


    我把撕下的膠帶卷成一團塞進垃圾袋,接著將黏在膠帶下方的電線卷成一圈,再把散置各處的扁平圓形喇叭先放到牆邊,以便最後能一次收好全部的喇叭。我默默地進行這些工作,過了一會兒,收到走廊的轉角時,我對學長說:「那個——」


    「……有件事我想請教學長。」


    「隻要你的手不要停下來,我就讓你問。」


    「就是——糾纏著剛才那位學姐的靈異現象,結果就隻是喇叭播出來的音效吧?學長還刻意跟她說是黏答答妖怪。」


    「它不叫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請以正確的名字稱唿它。」


    我一邊撕著膠帶一邊問,但被學長糾正了。畢竟他是公認與自認的神秘學專家,特別注意這種小細節。我點頭敷衍說好,接著轉頭看了學長一眼後,繼續說下去:


    「那位學姐同時劈腿兩或三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發現自己可能被劈腿,所以才偷偷跟蹤她不是嗎?但是她以為自己被奇怪的腳步聲纏上,才來找學長幫忙……」


    「你知道得真清楚,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那個人現在就站在我後麵,總是打著黑色領帶,穿著黑色羽織,是大學角落的某資料室的主人,還是個年齡不詳的書蟲。他幾乎不與人來往,在校內素以專門解決詭異事件聞名。」


    我邊撕著膠帶,邊不停地往後看,低聲向學長說明。學長聽完後露出訝異的表情,挑起單邊眉毛喃喃地說:「喔?」


    「我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這麽奇怪的男人。」


    「我說的人就是你啦!學長!……話說迴來,我比你還想知道這些消息的來源。」


    「什麽意思?」


    「我沒記錯的話,那位學姐隻說自己被奇怪的腳步聲纏上,很害怕。可是學長隔天就查出了來龍去脈不是嗎?學長還自信滿滿地說:『我已經見過跟蹤狂本人,並以保守秘密來交換條件,讓對方不再跟蹤委托人。再來隻要準備個讓委托人接受的理由就好。』你是怎麽查出有人跟蹤那位學姐的?雖然那位學姐外表嚴肅認真,實際上卻交了一堆男朋友這件事也讓我很驚訝,但是更令人驚訝的是學長的調查速度。」


    「我沒有必要向你說出消息來源。」


    學長毫不遲疑地迴避了我充滿好奇的提問。盡管感到可惜,但是我早就預料會是這樣的反應,倒也不覺得失望。這個學長隻有講到妖怪的時候才口若懸河,關於自己的私事卻怎麽也不肯多提。我判斷再問下去也得不到答案,於是決定換個話題。


    「那麽,學長為什麽不直接告訴委托人真相呢……?跟她說其實是你的其中一個男朋友偷偷跟蹤你,不過我已經說服他別再跟蹤了。簡單明了的一句話就可以解決了吧。」


    「你實在很蠢。要是這麽說,我不就得告訴她是誰一直在跟蹤她了嗎?」


    「說了也沒關係吧?這個跟蹤狂是惡有惡報。」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從跟蹤狂手中拿了封口費。」


    學長跟在我後頭悠閑踱步,順口這麽迴答。我正想迴他說:「是喔,既然拿了封口費就沒辦法了。」但我隨即再次大吼:「封口費?」


    「搞什麽啊?學長不但收了委托人給的錢,還收了跟蹤狂給的封口費?難怪你要硬栽贓給妖怪……這麽做會不會太缺德了?」


    「善與惡本來就是相對的東西。大多數的妖怪都是社會的配備之一,目的是麵對模糊不清的事物時,能給予人們合理且滿意的解釋。利用這些先人留下的智慧有什麽不好呢?何況……」


    「何況?」


    「還能順便拿來賺錢也不錯。」


    絕對城學長光明正大地說道,沒有一點愧疚感。說實在地,能誠實到這種地步倒也讓人覺得很幹脆就是了。我無奈地聳聳肩膀後說:「可是——」


    「你說的道理我懂,問題是有必要為了不讓她知道犯人是誰,就利用腳步聲還有妖怪——那個妖怪叫什麽?利用黏答答還是黏黏妖怪來捏造——」


    「是黏踢踢先生。」


    學長迅速的迴答打斷了我的話語。他不甚滿意地在我的背後嘀咕:「怎麽搞的?每個人都不好好記清楚妖怪的名字。」


    「黏踢踢先生明確地被記錄在第一級的資料裏,是來曆非常正統的妖怪,並非我憑空捏造出來。再說你隨便捏造個妖怪出來看看吧,若是這次的委托人日後不相信我的說明,當她查詢到相關的資料後,馬上就會發現自己被騙了。」


    「可是……就算妖怪不是編造出來的,我們也一樣是在騙人,有差嗎?」


    「完全不一樣。我們把跟蹤狂說成是實際存在的妖怪所造成的靈異現象,即使委托人真的跑去調查,絕大多數的資料也都與我當初解說的內容吻合。於是委托人就能接受『黏踢踢先生果然是從以前就有的妖怪,我遇到的靈異現象真的是黏踢踢先生』的事實,這麽一來,這件事就算是圓滿落幕了。」


    「嗯~這……也能算是圓滿落幕嗎?」


    學長自信滿滿地說道,但我還是無法認同。盡管我也是一起騙人的共犯,如果事情被揭穿會跟著遭殃,可是我就是不太能認同學長利用謊言跟詭計騙錢這種行為。我雙手環胸發出不平之聲,學長見了歎息說道:「你這家夥真是頑固。」學長,你不也一樣,還好意思說我!


    「幽靈,你仔細聽我說。不論無知的你怎麽想,黏踢踢先生的傳說確實存在。《妖怪談義》與《綜合日本民俗語匯》裏頭都有記載,它屬於跟蹤類型的妖怪,是一種沒有實體、僅有腳步聲跟在被害人背後的妖怪——」


    「我並不打算否認黏踢踢先生的傳說,而且這段說明學長剛剛已經講過了。隻要說:『請你先走一步。』妖怪就會立刻離開了,對吧?」


    「喔?原來你有偷聽的嗜好?」


    「才沒有,明明是你要我這樣做的耶!」


    這個黑衣怪人天生就擅長惹人生氣嗎?我把收集好的膠帶團塞進快塞爆的垃圾袋裏,一邊瞪著學長。我使出在合氣道道場裏被讚譽有佳的犀利眼神瞪著學長說:


    「學長,你不是跟我說:『我負責帶委托人到教室大樓徘徊,你負責躲在教室控製喇叭,播出腳步聲,讓委托人以為有腳步聲


    跟著我們。』所以我才會從裝在學長身上的麥克風清楚聽到你們的對話啊……」


    「其實你沒必要跟我說明負責的工作內容。難道是想要我稱讚你做得不錯?」


    「才不是!」


    這八成是我今晚發出最大音量的怒吼,總覺得等一下我的臉一定會漲紅。我邊迴嘴說:「誰想被你稱讚啊!」邊轉身背對學長。一轉身突然看見昏暗的走廊上有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身影看起來十分恐怖,不禁背脊一涼。


    其實今晚在設置道具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可怕,雖然晚上的大學校園原本就昏暗恐怖。即使是現在有大型手電筒照著,沒被光源照射到的地方依然一片漆黑,就算有跟蹤狂妖怪躲在黑暗處也不奇怪。一迴過神來,我已經壓低了聲音問道:「學長——」


    「我想問個奇怪的問題,妖怪——我是說那個什麽『黏踢踢先生』,是真的存在嗎?」


    「怎麽可能存在。」


    學長的迴答未免太過肯定,讓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咦?可是、那個——


    「它不是來曆正統,留有許多紀錄的妖怪嗎……?」


    「有紀錄說妖怪曾經出現過,但也不代表它實際上一定存在。」


    我雙眼瞪得大大地聽著學長平淡地說道。接著學長又補了一句:「你仔細想一想。」學長的聲音靜靜地迴蕩在深夜的校舍。


    「能聽見腳步聲卻見不到實體,並隻對特定字句產生反應後離開,這實在太不科學了。還有,關於黏踢踢先生的真麵目,不必以神怪的概念也可以說明,對吧?」


    「嗄?等等,就算問我也……」


    「這樣啊,這麽說吧,它可說是『假怪』。」


    學長又用冷靜的結論打斷我充滿疑惑的聲音。麵對這個打著領帶卻搭配羽織的怪人,我隻能傻愣愣地重複說著:「假怪?」


    「應該不會是很假的妖怪的意思……吧?」


    「沒聽過的話現在給我好好記住,假怪的寫法是『假麵具』的『假』加上『很奇怪』的『怪』,所謂的『假怪』是妖怪學始祖所提倡的妖怪的四種分類之一。」


    「妖怪的四種分類?首先我想問,什麽是妖怪學?」


    直到剛才為止我還能冷靜地問話,但是現在卻忍不住轉變為訝異的語氣。盡管世界上仍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學問,但是應該沒有妖怪學這種東西吧?


    「學長,你是不是又想騙我?我可沒那麽容易上當喔。」


    「你在胡說什麽?妖怪學確實是一門學問。」


    學長似乎想擺脫我的瞪視般肯定地說道。即使過長的瀏海遮住雙眼,不過依然可以看出學長的眼神很認真,至少不像是在說謊。他居高臨下望著單手抓著垃圾袋僵硬站立的我開口說:


    「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樣的誤解,但是妖怪學確實存在。或許研究妖怪的學問多半被歸類在民俗學的範圍之中,但是民俗學隻不過是一種分析人類的生活樣式,收集口耳相傳故事的學問,這一點與妖怪學完全不同。」


    「是、是喔……」


    「井上圓了提倡的妖怪學是一種學術領域,目的是收集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件紀錄,厘清這些怪異的真相,讓世人得到啟蒙。同時這也是我主修的領域。」


    學長好像切換了什麽開關,開始在走廊上徘徊並慷慨激昂地發表高論,雖然他說的內容我也不是毫無興趣,可是學長明明要我快點收拾,怎麽還有時間在那裏長篇大論?我試圖用眼神暗示學長別再說下去,但是似乎光靠眼神無法跟他溝通。學長無視垂頭喪氣的我,繼續演講:


    「你知道井上圓了是誰嗎?圓了是明治時期的哲學家,他想出根據真相將所有妖怪與靈異現象分成四大類並加以運用。比方說實際存在的生物被人們誤認為妖怪的靈異現象稱為『誤怪』;人們故意捏造出來的靈異現象則稱為『偽怪』等等。我剛才提到的『假怪』也是其中一類,也就是深信自然現象或天然的動植物是某種超自然之物的意思。分得更細一點,還有主要來自於有物理實體的『物怪』,以及被害人本身或心理因素造成的『心怪』。此外還有很多難以劃分為哪一類型的妖怪,你聽懂了嗎?」


    「啊、有……那黏踢踢先生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麽?」


    學長莫名地激動起來,我被他的氣勢所震懾,輕聲問道。所謂的假怪似乎是因迷信而產生的妖怪……可是有什麽東西會被人認為是不顯露實體,又會發出神秘的腳步聲?


    「自然界裏應該沒有這種東西,它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麽?」


    「就是某種黏踢踢的東西。」


    「說了等於沒說嘛!」


    我忍不住大喊。學長是在耍人嗎!但是學長投來一個要我冷靜一些的眼神,接著輕輕聳肩。這個打著領帶卻穿著黑色羽織,打扮怪異的家夥有時看起來卻如一幅畫般好看,真教人生氣。


    「……到底怎樣?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這個黏踢踢先生究竟是什麽?」


    「追本溯源,聽說是大山椒魚。」


    「到底是——嗄?」


    學長的迴答像是要打斷我的問題,我不禁張大雙眼。那是什麽答案啊?學長用同情的眼神望著傻愣在原地的我,接著開口說道:


    「你竟然不知道大山椒魚?它是一種大型兩棲類動物,棲息在岐阜縣以西的清澈河流或溝渠。身體的顏色是灰褐色或者褐色,全身布滿黑褐色斑點,最大身長可能超過一公尺。」


    「這個我知道啦!」


    「咦?既然知道,為什麽這麽驚訝?」


    「因為這個答案太出乎意料了。」


    我抬頭看著學長說道。雖然現在不適合聊這種話題,可是不解開疑惑,心裏會有疙瘩,感覺很不舒服,因此我想問問這個自稱是妖怪學專家的人。


    「為什麽看不見實體的腳步聲妖怪的真麵目是兩棲類動物?山椒魚不是能清楚看得到嗎?」


    「所以我說『追本溯源』啊。還有,不是山椒魚,是『大』山椒魚。」


    「隻是尺寸不一樣而已,還不是同一種動物。難道說加了『大』字,就會變成透明的動物,甚至聽得懂人話……?」


    「當然不可能。但是尺寸大一點讓人更畏懼。」


    學長平靜地聽完我的問題,壓低了聲音迴答。咦?大一點讓人更畏懼是什麽意思?我愣愣地保持沉默,而這個自稱主修妖怪學的學生——我還是覺得大學不可能教授這麽奇怪的學問,而且也沒見過教學大綱裏有妖怪學這一項——倏地停下腳步,繼續說道:


    「日本經常將體型比人類大的動物,例如熊或山豬、鹿或者鯨魚等等視為神的使者。大山椒魚在古時候也很有可能是地方的神明。」


    「大山椒魚是神……?那種黏黏的生物?」


    聽了學長的解說我更疑惑了。狼或鹿就算了,我才不相信大型兩棲類動物會被人當成神。至少我絕對不會拜這種神。


    「可是黏踢踢先生是妖怪不是嗎?跟神完全不一樣啊。」


    「很不巧,它就是神沒錯。一神教的文化圈內如何看待它不得而知,可是以日本的地方信仰的基礎——泛靈論來看,神、妖怪、精靈等等,所有的靈皆能輕易地改變類別,有時神也會淪落為妖怪。這與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所提出的學說一致。懂了嗎?」


    「嗯……大概聽懂了。」


    「大概聽懂就夠了。你隻要知道隨著與權力密切結合的佛教與國家神道等宗教體係的擴張,這些自古受人們信奉的地方神正逐漸被人遺忘。而沒落、凋零的神就會變成妖怪。」


    「學長的意思是那些神之前還被當成神,現在卻被當成妖怪?」


    我明白當權者會推廣宗教,可是真的會那麽輕易地換掉至今一直信仰的神嗎?當然,如果是被迫要拜新的神或佛,或許人們就得換掉原本拜的神也不一定……


    「但是適用於舊神的那些習慣不會不小心顯露出來嗎?」


    「喔?你的觀察有時候也滿敏銳的嘛。」


    我隻不過是隨口說出心裏想到的話,學長卻給了有點沒禮貌的稱讚。我用眼神逼問他那樣說是什麽意思,但是學長無視於我的視線,反而點頭繼續說道:「你說得沒錯。」


    「人就算改變了想法,卻無法輕易改變深植於身心的風俗習慣。如此一來,附屬在某個神明的信仰規則就在失去原本意義的情況下,依然存留於風俗習慣裏,進而孕育出妖怪。你的觀點很不錯,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有些可惜。剛才你說過『那種黏黏的生物』對吧?」


    「啊、對。大山椒魚真的是黏黏的啊,怎麽看都不像神——」


    「這你就錯了。」


    我惶恐地迴答後,學長冷冷地打斷我的話語。像是在抱怨「你還沒搞懂」般肩膀無力地垂下後,學長低頭看著我繼續說:


    「爬蟲


    類與兩棲類動物原本就是經常與神話有關的生物,因為它們蛻皮與冬眠等行為讓人聯想到轉世投胎與永恆的生命。還有,擁有黏踢踢先生傳說的是那個奈良縣。」


    「哪個奈良縣?」


    我發出了非常冷淡的語氣。學長以說出重要關鍵字的語氣強調奈良縣,可是提到奈良縣,我隻想到大佛。學長大概也猜到我會有這種反應,用鼻子冷哼一聲,像是要罵我是蠢蛋。


    「既然不知道就給我記住了,奈良是全日本爬蟲類與兩棲類信仰最興盛的地區。你沒聽說過金峯山寺的青蛙祭典?還有明日香村的龜石,聽過嗎?率川神社的蛙石呢?那三輪山的蛇神傳說總該聽過吧——看樣子是沒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你說對了,但是被學長搶先宣布讓我覺得很不甘心。」


    「關我什麽事!要知道無知絕非罪過,卻是一項必須公開的事實。哎,總而言之奈良人對於爬蟲類與兩棲類——也就是蟲類的信仰持續至近年,因此在奈良大山椒魚是神的使者,或者極有可能是一種神明,懂了嗎?」


    「嗯、懂了……」


    學長的眼眸從長長瀏海的縫隙中直直盯著我,我隻好含糊地迴應一下。如果學長剛才說的是真的,那麽大山椒魚或許真的是奈良古代就有的地方神隻。不過——


    「那個……總覺得光憑以上的說法,還是不能輕易斷言黏踢踢先生就等於是大山椒魚……人不但可以看見大山椒魚,而它也不會憑空消失對吧?」


    「我就知道你會提出這樣的疑問。不過,要解答這個疑問非常簡單。在日本,人們原本就不能直視神——不,應該說人們根本看不見神。原始的神往往對人類很有興趣,經常跟在人類後麵。你應該知道因這個典故而誕生的詞匯吧?」


    「不,我連這種古代的風俗習慣都沒聽過了,學長,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你聽過送行狼嗎?」


    「——好嗎?咦?啊、這個我知道……」


    學長突然說出令人意外的詞匯,我立刻點頭。所謂的送行狼是形容那些假裝說要護送女生迴家,但其實心懷不軌的男人。我剛開始搬出來一個人住的時候,高中時代的朋友和老師都曾經提醒我要注意這種壞男人。大家講話很毒,竟然說:「你好歹也算是女生,還是要小心。」讓我聽了很普通地受到打擊,就是這樣。


    「……這個送行狼怎麽了嗎?」


    「送行狼這個詞原是指身為山神的狼,不顯露身影地跟著走在山路上的人之意。既然看不見狼的身影,那麽看不見大山椒魚也沒什麽好奇怪。這就是無法看見黏踢踢先生——正確地說,是被設定無法看見黏踢踢先生的理由。如何,這樣解釋你滿意了嗎?」


    「咦?呃、那個——這個嘛……」


    送行狼的語源讓我很驚訝,使我慌忙迴應了學長。學長說的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是……


    「我大概懂了,也就是說大山椒魚很可能是人類無法看見的神。可是……就算它真的是神,也不見得就會變成一種名為『黏踢踢先生』的妖怪吧?」


    「喔?你還真窮追不舍啊。」


    「窮追不舍也沒什麽不好吧!但若是惹學長不高興的話,我願意道歉。」


    「如果你覺得自己做錯了,不管對方高不高興你都應該道歉。不過,我並不需要你的道歉。相反地,我甚至覺得很開心。你的猜疑心正好是成為妖怪學的學生應該具備的特質。」


    ,聽到我執著的質疑,學長反而用力點了點頭。盡管聽起來像是在稱讚我,可是搭配學長不知該說是仙人還是惡魔的表情,我聽了不但沒有心頭一暖,反而覺得背脊一涼。再加上學長拿著手電筒,燈光由下往上照在他的臉上,看起來更嚇人。其實學長的五官並不算太差,隻要把瀏海梳理整齊,整個人就能清爽許多。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學長點頭之後繼續說:「的確——」


    「你說得有理,光憑我舉出的例證仍不足以證明黏踢踢先生來自大山椒魚的信仰,證據有點薄弱。不過,我手上握有足夠的證據可以佐證這個事實——而那個證據你也知道。還記得趕走黏踢踢先生的關鍵句子嗎?」


    「咦?嗯~好像是——『黏踢踢先生,請你先走一步』,對嗎?」


    「答對了。既然知道就應該明白為什麽黏踢踢先生是大山椒魚了吧?」


    「……我還是不明白耶。」


    一頭霧水的我搖搖頭,學長那披著羽織的肩膀失望地垂下,還故意歎了一口氣。有必要這麽失望嗎?


    「那句話隻不過是叫人先走的意思,能從中獲得什麽解答嗎……?」


    「你理解錯了,『請你先走一步』並非是請對方往前走的意思。」


    我疑惑地反問之後,學長便以冷靜的語氣迴答。他低頭望著載說:「我說幽靈啊——」


    「你有沒有聽過『忌諱名』?這是由言靈信仰【※指相信語言裏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例如誓言或咒語即是借由言靈產生具體的效果。】所衍生出的風俗習慣,隻要念出名字就會被詛咒,因此不能直唿神或者某些超自然之物的名字。比方說我們稱唿山神——天狗為『山裏的人』,稱唿河川裏的妖怪——河童為『河之字』。由此可知,『忌諱名』多半是該對象名字裏的一個關鍵字或者是能展現其特征的稱唿。」


    「……什麽意思?學長為什麽轉變話題?剛才不是還在講黏踢踢先生嗎?」


    「大山椒魚的別稱則是『半裂』。」


    學長不由分說的迴複強而有力,完全打斷我的疑問。「再怎麽蠢聽到這裏也該聽懂了吧。」學長淩厲的眼神仿佛這麽說道。這位妖怪學專家繼續以低沉的聲音說:


    「半裂的意思是裂成一半。這個名稱的由來眾說紛紜,最有名的說法是因為大山椒魚即使被砍成一半也死不了,擁有強韌的生命力,因而得到這個稱唿。盡管這種說法根本就是迷信,但重點是大山椒魚的別稱使用了『裂』這個字。也就是說,『請你先走一步』的意思絕不是『請往前走』的意思【※「裂」的日文發音是saki與意為前方的「先」相同,「請你先走一步」的日文是さきへおこし(saki e okoshi),將同音的「先」換成「裂」則意為「請往裂的方向走」,即是下文描述的往大山椒魚同伴的所在處之意。】——」


    「『先』和『裂』同音——換句話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請大山椒魚迴去同伴的所在之處?所以才說黏踢踢先生就是大山椒魚羅……?」


    「說得很好,答對了,幽靈。但能佐證的說法不止這一種,『黏踢踢先生』這個名字本身也值得注意。剛才我說過,忌諱名通常使用被稱唿對象的特征或擷取名字當中的一個字。所以『黏踢踢先生』裏的『黏踢踢』指的是大山椒魚的特征,也就是指覆蓋在身體表麵的黏液。那麽『先生』的意思——」


    「從學長之前的解說看來,這個『先生』跟木村先生或山田先生的用法不一樣吧?嗯~啊!難道說……這個先生指的是大山椒魚名字裏的諧音【※大山椒魚的「山」的日文發音是san與對人的敬稱「さん」(先生/小姐)的日文發音相同。】?」


    我忘了注意地點與時間,忍不住大喊出來。


    同時也想起之前學長說過的話。


    ——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難怪學長剛剛一直強調它叫做「黏踢踢先生」,我懂了。「黏踢踢先生」的意思就是「黏踢踢的大山椒魚」。原來「先生」也是名字的一部分啊——


    「原來如此。要是省略了『先生』,整個意思就不對了……!」


    我呆呆地張大嘴,愣愣地說道。學長見到我這樣子,輕輕聳了聳肩膀,略微滿意地點頭。


    「如何?可以接受了吧?」


    「嗯,可以。當然可以!學長說完我就懂了……這些都是學長自己想出來的嗎?」


    「少笨了,是我從書中讀到的。隻是我為了補足這些理論去找了史料來印證。」


    「讀到的喔?有寫這些內容的書嗎?還是論文?」


    「很可惜,就算去圖書館也找不到這本《真怪秘錄》。」


    學長突然別過頭,喃喃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唔?學長說了什麽?我剛好沒聽清楚關鍵的書名。正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學長瞪了我一眼。


    「呆呆站著做什麽?還不快點收好喇叭。」


    「……嗄?」


    「嗄什麽嗄?動作快一點。差不多是警衛要來巡邏的時間了,被看到就不妙了。」


    絕對城學長說得振振有詞,問題是我第一次聽說警衛會來巡邏這件事。當我正想抱怨為什麽不事先說清楚的時候,走廊深處忽然傳來喀喀喀的腳步聲。咦?難道是……!


    「是警衛嗎?學長,怎麽辦——」


    我一陣驚慌失措,但是抱著垃圾袋轉頭一看


    才發現絕對城學長已經消失了。夜風從敞開的窗戶陣陣灌進走廊,見了這無情的景象,我也隻能啞口無言地佇立著。


    ——那個混蛋!竟然一個人跑了。


    ***


    「你居然一個人偷偷跑掉!至少該找我一起逃啊!」


    「我沒義務帶著你逃跑。你沒被警衛抓到吧?」


    「我躲在教室等警衛離開,喇叭等道具也都收好了啦!」


    「這樣啊。」


    半個小時之後在校舍裏,絕對城學長聽著我的怒吼卻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學長竟然沒稱讚我,也沒有道歉,這個黑衣混蛋!原本已經沉寂下來的怒氣再次被點燃,雖然我也不是真的很渴望被這個人稱讚就是了。


    「說到底,我的迴收工作會超過預定的時間,還不是因為絕對城學長講到妖怪的話題就停不下來,不是嗎?最後竟還丟下我自己逃跑。」


    「是你主動問我黏踢踢先生是否存在,我隻是迴答你提出的問題,因此責任在你身上。」


    我甩著一大包垃圾向學長提出抗議,但是學長卻不為所動。雖然知道就算期望這家夥懂得常識或人情義理也是徒勞。我不禁脫口而出:「為什麽我這麽倒黴!」結果學長無奈地說:


    「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這、這麽說也沒錯啦……」


    學長知道我無法拒絕他的命令還故意這麽說。我在心中偷偷罵他,接著瞄了一眼垂在胸口的鏈墜。一個小巧的竹製圓環以鏈子串著,率性地掛在雖是年輕女生卻平坦的胸口上。看到這個鏈墜,我忍不住憤恨地說道:


    「……要是沒有這個東西,我就不用被你這家夥使喚了。」


    「可是要是沒有它,你會更傷腦筋吧?」


    這個來自冷血國度,矢誌散布冷血理念的冷血聲音,冷酷地在我背後響起。啊啊!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局麵呢?我一這麽問自己,剛進大學時的記憶便自然地浮現在腦海。


    沒錯,那個晚上就是一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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