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自己絕不會再獨自來遊樂園的,但我還是來了。


    我完全沒有在意別人的目光。


    徑直走向了過山車的隊伍。


    工作日的遊樂園裏,人稀稀落落的。


    我跟工作人員商量,我願意交兩人份的錢,能不能把旁邊的座位空出來。我們爭執了一會兒,但我跟工作人員坦白原因之後,他同意了。


    緩緩地,過山車向軌道的高處駛去。我還是不適應這個,身體感到一陣不舒服。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上過山車了。


    緊接著,過山車開始急速下坡。


    我發出無聲的叫喊。


    “親愛的岡田卓也。


    你聽著這段錄音的時候,心情是怎樣的呢?我完全想象不到。


    其實我想過要寫信或者是錄成視頻的,但是實在提不起精神,還是放棄了。


    錄音的話還是勉強可以躺在床上完成的。


    其實我想在死前和卓也一起去哪兒看看的,但是,我覺得一旦說出來,可能會讓卓也傷心。不,其實是我會比任何人都難過,所以一直害怕沒能說出口。


    卓也,我想和你一起去遊樂園。”


    * * *


    那時我正在家忙著製作模型。


    那天晚上,我取來了寫著真瑞死之前想做的事情的筆記。因為真瑞覺得要是被爸爸媽媽看到實在太不好意思了。我迴去仔細翻看,發現裏麵有些事我還沒做過。其中,有一條尤其顯眼。


    我想做個新的水晶球。


    像這樣的→→→


    筆記裏用一幅潦草的圖畫的描繪出了人生的一個場景。那幅畫完全稱不上有美感,但它表達的內容我完全理解了。


    我買來粘土,想要製作出真瑞所描繪的那個場景,但是我手本來就不靈巧,所以不怎麽順利。盡管失敗了很多次,我還是無論如何都想要趕在她活著的時候給她看到成品。


    就在那時。


    深夜裏,我收到了從真叔叔的手機打來的電話。


    真叔叔已經不再畏懼討債,他從幾天前就總是待在真瑞的病房裏了。或許是因為真瑞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讓他鼓起了勇氣。本來他怕討債的人到真瑞和她媽媽那裏去,主要就是擔心影響到真瑞的醫療費。所以,現在真叔叔經常到真瑞的病房去看她,我既感到高興,同時心裏又有一種相反的感情。因為,這意味著真瑞的死已經是如此地近在眼前了。


    “真瑞說她最後還想要見卓也一麵。”


    我慌忙打車去了醫院。


    但是,我沒有趕上。


    我倒醫院的時候,真瑞已經死去了。看著這一幕,我像個傻瓜一樣地想,原來人死了以後臉上真的會被蒙上白布啊。


    “就在剛才她還有意識呢。”


    真叔叔有些不甘心地說道。


    “沒關係,在她活著的時間裏,我們已經說了足夠多了。”


    沉默了許久,我終於說了這麽短短一句。


    我向真叔叔和律阿姨請求,他們允許我看了真瑞死後的麵孔。


    她笑著。


    我真的難以置信。或許那隻是我眼睛的錯覺也說不定。


    但是,在我看來,她的麵容確實很安詳。


    “真瑞說她想把這個交給卓也。”


    真叔叔帶著有點複雜的表情,遞給我了一支錄音筆。


    “大概十天之前吧,真瑞好像就在斷斷續續地用它錄音。她想讓你聽到。”


    我一直蒙在鼓裏。她從沒在我麵前用過那支錄音筆。


    和真叔叔和律阿姨道別後,我來到了病房外麵。


    時間已經過了淩晨三點。醫院前的大道上幾乎沒有車輛行駛。


    從這裏到家有點遠,要走大概一個半小時,但我還是想要走迴去。走著走著就會天亮,街道上也會灑滿陽光吧。


    夜晚的主幹道上幾乎沒有車輛行駛。我突發奇想地跳進了馬路的正中央。


    平時車水馬龍的四車道的街道上,現在隻有我一個人。


    我就這樣大步走在幹道的中央。


    我戴上了真瑞曾送我的耳塞,稍微聽了會兒音樂。


    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到現在都沒掉一滴眼淚。或許對於我恍恍惚惚的大腦來說,連流淚都還太早了。


    “其實,我還有好幾件‘死前想做的事’沒有實現呢。


    記錄下這段語音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但是,請你仔細聽我說。


    我現在就要揭曉我的心願了。


    當當當當當!


    這是真瑞的第一個心願。


    我死了以後,請讓火化場在夜裏火化我的遺體。”


    聽到這裏,我慌忙給真叔叔打電話,把真瑞的心願告訴了他。為什麽這種事情不直接告訴家人,而是跟我說呢。我想,她會不會是故意想讓我著急呢,或者可能是她覺得向家裏人解釋靜澤聰的《一縷之光》有點不好意思吧。


    真瑞的葬禮上來了很多人,但我總感覺有點掃興。因為就連平時麵都沒見過的同學,都來這兒嚎啕大哭。


    我還是沒有哭。


    同學們看著我和真叔叔還有律阿姨熟絡地聊天,很意外地問我:


    “岡田和渡良瀨同學很熟嗎?”


    “她以前是我的女朋友。”


    說完,班上的那些同學們“啊?!”地驚叫了起來。“你們煩不煩啊”,我忍不住說道。


    “還有,希望你一定要出席我的葬禮。


    我總感覺你像是會逃掉這種儀式的人。


    然後,請你向大家宣布,我曾經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不是卓也的女朋友呀?


    因為一直沒有正式跟你確認過,我稍微有點沒自信。


    就算卓也沒有過這個想法,那以後也請你把我當作你的女朋友。


    就算是短命的可憐女孩兒,也找到了一個優秀的男朋友——我想跟大家小小地炫耀一下。


    還有,希望卓也也能為擁有一個這麽漂亮的女朋友而感到驕傲。”


    火葬場晚上當然一般都不開。盡管如此,偶爾也確實會有發光症患者留下“想要在夜裏火化自己的遺體”這種遺言。因此,這次作為這種特例而得到了許可。


    我邀請香山一起去了通常隻有近親才會去的火葬場。當然,我們事先得到了真叔叔的許可。


    我們後退到一定的距離外,沒有靠近真瑞的遺體,隻是登上了能清楚地望見火葬爐煙囪的高處。


    周圍很安靜,隻有很遠處時不時地傳來車子駛過的聲音。


    之後,真瑞的火化開始了。


    天空中滿月高懸。


    真瑞的遺體在火中焚燒,化成一縷淡白的輕煙,帶著微弱的光芒從煙囪裏升了起來。


    那一縷煙在月光下,化作一束光,升向天空,


    在萬裏無雲的夜空中,已成煙的真瑞的遺體散發著青白的光。


    看到這一幕,和真瑞一起的那些過往在我的腦海裏飛速地浮現,又消失。


    這就是真瑞的遺體。


    這副光景讓我甚至難以相信,這就是現實。


    雖然這可能是很不慎重的想法……但是這一刻,我感覺這一縷光比極光、彩虹之類色彩絢爛的東西都要漂亮得多。這是讓人感動到幾乎為之顫抖的美。


    我望著光消融在夜色裏,暗自想到。


    這副光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然後又過了一小會兒,我又開始想些奇怪的事情,想讓真瑞也看到這麽美麗的光景。


    “比我想象中的要漂亮好多啊。”


    香山道出了很直率的感想。


    “比《一縷之光》那本書裏的更漂亮喲。”


    我迴答道。


    我們兩個人抽起了煙。直到真瑞被火化後化作的光完全消失,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待在那裏。我們什麽都不想說。人活著,有時候真的會遇到沉默是金的情況,就像現在。


    之後,我們決定迴去了。


    香山是騎車來的,他載著我迴去。


    “請你多交朋友。


    因為我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人可以稱得上好朋友。


    我想要朋友。


    所以卓也,請你代替我去交朋友吧。”


    我和香山的家離得還挺遠的。但是,香山還是給我送到了家附件的地方。我道了謝,下了自行車。香山和我說完拜拜,調頭走遠了。他就是這麽個家夥。


    我正想著,香山突然迴過頭來。大概香山還是第一次在我們分別的時候迴頭。我不禁有點緊張,但是香山沒有再多說什麽。或許是他想要說點什麽,但是沒能說出口而已。


    我有點著急,先開了口。


    “喂,香山!”


    到底有什麽話非要離了好幾十米遠才能說呢。離得更近些的時候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麽呢。我想了想,大聲說道。


    “我們倆是朋友吧?”


    香山麵無表情,用好像瞪人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當然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香山又添了一句。


    “幹嘛問這麽難為情的事啊!”


    香山笑了,又騎上了自行車。他站著踩踏板向前駛去。


    這次他沒有再迴頭。


    “話說迴來,龜之助還好嗎?


    你要好好喂它呀。要讓它活得長久呀。


    請你對它傾注感情,好好疼愛它。”


    其實我最近才發現,龜之助其實是隻很不安分的烏龜。


    它總是往外跑。


    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逃出了水族缸,在家裏到處轉來轉去。每次它失蹤,我和媽媽都得慌慌張張地去找它。它似乎特別喜歡浴室。


    “它是不是想要迴到大海裏呢?”


    媽媽然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對我說道。


    “以前有個人和我說過差不多的話呢。”


    “我們開車去吧?”


    最後我們真的按照媽媽突然的想法,兩人帶著龜之助一起上了車。


    “我們兩個都多久沒一起出過門了。這或許是鳴子去世以後的第一次呢。”


    “哎,倒不如說都這麽大了還跟媽媽一起出門才挺少見的吧。”


    時節還是冬天,外麵還冷。但是,天氣很好。這片海岸我們曾經來過。我們家附近的海岸很少,所以曾經來過也很正常。媽媽帶來了塑料布,她把塑料布鋪在地上,我們兩個人坐在上麵。然後,媽媽從水族缸裏取出了龜之助,把它放在了沙灘上。它邁著緩緩的腳步,在沙灘上散起了步,看上去很有精神。


    “卓也,你前兩天參加同學的葬禮了吧?”


    “嗯。”


    我至今也沒有把真瑞的事情跟媽媽詳細講過。一方麵我害羞不好意思,另一方麵我感覺將我和真瑞的事條理清晰地說出來很難。


    “是你的熟人嗎?”


    “嗯。”


    “是嘛。”


    媽媽沒有再詳細問下去。我對此還有點意外。


    “那個,媽。”


    “嗯?”


    “我啊,以前可喜歡鳴子了。”


    我這樣說道。媽媽看著我笑了,輕聲說:“我知道的。”


    “我並不是那種冷血的人。”


    說著,我的聲音差點就顫抖了。我拚命控製住自己的聲音。


    但是,實在是太難了。


    真不可思議。


    淚水決堤一樣流個不停。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該哭的時候哭不出來,反而在毫無關係的時候哭了出來。


    “我知道的,卓也。”


    媽媽說著,用手撫摸我的頭。我沒有躲開,任由自己被媽媽撫摸。


    之後,媽媽突然站了起來,雙手在嘴邊圍成喇叭形,一下子叫喊了起來。


    我不由得吃了一驚。不止是我,連在海岸上散步的龜之助都驚得迴過頭來。


    “你幹嘛啊。”


    “沒什麽。”


    四下裏隻有海浪拍打的聲音。我嗅著潮濕的沙子的氣味。


    “迴去吧。”


    媽媽先開了口,提議道。


    遠遠望去,龜之助在海浪時不時湧上來的地方,浸在海水裏小步走著。


    “我們把龜之助留在這兒嗎?”


    “我說啊卓也。你可別說傻話了。”


    “開玩笑的。”


    我們把龜之助找了迴來,上了車。迴家的路上,我拜托媽媽一件事。


    “我們順路去一下家用品商店吧。”


    “為什麽想去那兒啊?”


    “我想給龜之助找個女朋友呢。”


    我說完迴過頭,龜之助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我想結婚,然後最好要生三個孩子。


    我想要女孩兒,但是我覺得男孩兒也很可愛。


    家的話我想要個獨棟的帶院子的小樓,房子就算小點也沒關係。不過都說住習慣了就是天堂,其實房子什麽樣倒也無關緊要。


    我真的到現在都從沒考慮過這種問題。


    你想,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一直想著自己不該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會想要孩子,多奇怪呀?


    但是,現在我確實在想這些事。”


    過了不久,過完寒假(譯注:日本的寒假為包括聖誕和元旦的兩星期),新年過後班上出了個小新聞。


    芳江老師結婚,年底就要辭職了。


    據說另一半是通過相親找到的。就在半年前還和香山交往呢,老師的速度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然而香山似乎並沒怎麽受打擊。


    “我聽說她丈夫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但是從大家傳的照片來看,那男的真是醜得可笑。”


    到底是誰會散布那種照片啊,我心想,但是看到香山給我轉發的照片,那男人確實是腦袋光禿得發亮,要用妖怪比喻的話應該和滑瓢挺像的。


    不久以後的一天,正好第一節課是芳江老師的現代語文。老師早上來到教室,發現黑板上有一片塗鴉。


    “小芳江 恭賀新婚”


    除了文字以外,還有粉筆畫的那個滑瓢男的肖像畫和一個心形。


    芳江老師走到近前,看到那一片塗鴉,很不好意思地慌忙擦起了黑板。


    “哎,你們誰這麽過分啊。”


    嘴上這麽說著,但老師心裏應該不是完全討厭,她看上去還有點高興。


    我知道會開這種無聊的玩笑的人,這個班上隻有一個。大概,芳江老師也是清楚的。


    “沒想到你畫畫得挺好呢。”


    老師對香山說道,但香山擺出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開始裝傻,“說什麽呢”。不過他袖口的粉筆灰還是沒能逃過我的眼睛。雖說如此,我還是當作沒看見,放過了他。


    “我還有好多想為你做的事情。我有各種各樣的事想為你做。


    一直都是卓也為我做什麽,我幾乎沒有給你做過事。


    真對不起,我是個沒用的女朋友。


    祝願你能早點找到新的女朋友。


    一直忘不了前女友的男生可沒出息呢。


    不過不過,偶爾迴憶一下我也沒什麽問題吧?”


    我之後又遇見了小莉子前輩一次。星期日,我路過那間女仆咖啡廳的附近的時候,我看到她朝著正對我的方向,在馬路的對麵走著。


    小莉子前輩和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勾著手臂一起走在路上。


    我本想叫住她和她寒暄幾句,但是我還是放棄了。


    因為他們的樣子實在是太幸福了。小莉子前輩一直笑嗬嗬的,拚命地和那個男生搭著什麽話。我不想破壞這段幸福的時光。


    希望那樣的瞬間能一直持續下去,我在心裏默默地祝願。我有點發自內心地羨慕他們。


    七七早已過去,在真瑞死去半年以後,她的骨灰終於安葬在了墳墓裏。真叔叔打電話來邀請我,要不要一起去掃墓。聽到這個消息,我最開始心裏想的是過後自己悄悄去掃墓的。不知怎的,總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我又想到,那樣的話我不是和以前一樣一成不變了嗎。


    所愛之人死去之時,


    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這首中原中也的詩其實有後續。


    那時我沒有把詩認真讀完,但最近再重讀的時候,詩裏還描寫了別的事情。


    後麵的部分是這樣的。


    但是,但是,我的罪孽太過深重,


    以至於黃泉容不下我,


    那麽,大家,來端正地握手吧。


    (譯注:此處將原詩的第一段與第三段拚接在一起,修改了原詩想要表達的意思)


    這是什麽意思呢,我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我意識到這不是值得想得那麽深的事情。留在世上的人,必須要和同樣境遇的人友好相處——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因此,我邀上香山,一起去了集合的車站。真叔叔會到那邊接我們一起走。


    “你帶上這玩意兒幹嘛啊?”


    香山看著我,有點驚訝地說道。我提著一個裝著一點水的桶,裏麵放著龜之助和他的女朋友。順便說句,它的名字我還沒考慮好,但是以後還是要好好給起個名字的。


    “不,我之前就在想要不要把烏龜帶上呢。”


    “一般人根本不會考慮在掃墓的時候帶上烏龜吧。”


    正當我們聊天的時候,真叔叔開著車過來了。


    “好久不見了啊。”


    聽說真叔叔最近換了份工作。最近他好像是在做營業員的工作,整個人的感覺都變了,衣裝也更整潔了。真叔叔看到龜之助它們,倒也沒怎麽驚訝。


    “真是好久不見呀,卓也。”


    律阿姨坐在副駕駛席上。兩個人沒有複婚,但是比以前更常見麵了。


    話說迴來,我感覺這是律阿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最近還挺好的?”


    真叔叔開始了對話,聽上去總感覺是好久不見的父親對兒子說的。


    “我最近開始玩滑板了。”


    和我一起坐在後排的香山迴答道。香山最近真的開始玩起了滑板,摔倒呀擦傷呀之類的,身上也添了幾處小傷。我完全沒法理解那東西哪裏有趣,也提不起興致和他一起玩,但是看香山很難得地認真做著些什麽,心裏還有點欣慰。真叔叔也是笑嗬嗬


    地迴應香山的話。


    “卓也不開始做些什麽嗎?”


    真叔叔向我問道。


    “我也打算著呢。”


    雖然自己也不清楚想要幹什麽,但是我想是時候該開始了。一直猶豫下去隻會讓真瑞失望。不,何止是失望,真瑞甚至會無聊到胡鬧吧。我隱約這樣感覺到。


    說起來真瑞的筆記裏還有好幾件事我沒有辦到呢。最近重看這本筆記的時候,有一條“死之前想要試試把胳膊肘頂在下巴上”,讓我感到有點可笑。


    “哎香山,人的胳膊肘能頂到下巴嗎?”


    “……沒戲吧?”


    香山嚐試了一下,但是馬上就放棄了。真叔叔正開著車,也湊熱鬧要試試,我趕忙阻止了他。這件事真是意外地看似簡單實則難辦。說不定龐加萊猜想還要難解呢。


    “話說起來,我正打算給新買的烏龜起個名字呢,你們有什麽好主意嗎?”


    我就隨口問了一句。


    “櫻。”


    真叔叔看著車窗外剛開始開花的櫻花樹說道。


    “難道說給真瑞起名字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問道。


    “當然是因為喝了水啊。在一次宿醉過後。”(譯注:日語中瑞與水可同音)


    “要是那時喝的是綠茶呢?”


    香山多嘴多舌地問道。


    “要是綠茶的話可能就是綠之類的了吧。”


    “真是太隨便了。”


    說著,我有點禁不住笑了。


    “卓也,你現在變開朗點兒了沒?”


    真叔叔透過後視鏡注視著我的表情說道。


    “我要端正地和你們握手。”


    聽我說完,真叔叔擺出了一副驚訝的表情。這也是理所當然。


    這時,一位傻瓜吹著口哨伸出了手。不用說,當然是香山。


    “你這個傻瓜真是幫了我啊。”


    我握住他的手說。


    車走了二十分鍾左右,就到達了墓地。墓地麵朝一座小有名氣、人聲鼎沸的寺廟,環境很開闊。


    “哇——幹淨得發亮啊。就像新建的一樣。”


    看到真瑞的墓,香山說出了這個怪蠢的感想。真叔叔聽完笑了。看著真叔叔的樣子,我突然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戴上圍巾了。可能是下車的時候剛戴上的。圍巾正是真瑞以前織的那條。


    “都春天了還在帶圍巾啊。”


    我小聲指了出來,真叔叔卻不好意思地笑了。雖然三月末還是有點冷,但是會戴圍巾的隻有真叔叔一個人。哎,不過會帶著烏龜來掃墓的也大概隻有我了。


    我從口袋裏拿出了直到最近才完成的那個水晶球,擺在了她的墓旁。


    水晶球裏是穿著婚紗和無尾禮服的兩人,親密地站在彼此的身邊,就仿佛時間靜止在了那裏。


    之後,我們四個人在她的墓前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春天就要到了。


    那是我和真瑞相遇的季節。


    但是我現在並不想死。


    我甚至在期待櫻花的盛開。


    我從口袋裏取出錄音筆,戴上了耳機。


    閉上眼,又聽了那段自那以後已經聽過許多遍的語音。


    “爸爸剛才給你打電話了。


    最後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這次真的,真的是我的,最後一個願望了。


    我喜歡幸福的感覺。


    而且我現在真的太幸福了。


    雖然我怕死怕得不行,以至於心髒都要停下了。


    但是,我已經不害怕了。


    我很幸福。


    卓也怎麽樣呢?


    請你一定要為了我,變得幸福啊。


    這是來自渡良瀨真瑞的,最後一次通訊。


    永別了。


    我愛你。


    愛你。


    愛你。”


    真瑞的墓碑上沒有像靜澤聰那樣刻上“無”這個字。


    隻是簡單地刻上了


    “渡良瀨真瑞”


    她的名字而已。


    我想,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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