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緩慢地流動著,跟嫋娜舒展的炊煙扭在一起,籠罩了剛剛睡醒的瑞昌大院。越過層層疊疊的屋簷,穿過被風霜剝去光鮮的大牆,繁雜的院落被掩映成了一方偌大的棋盤。


    撚子是不可能這個時候攻寨的。這是張寨的寨主、瑞昌家的當家人張瑞祺說的。此時的張瑞祺非常悠閑,將身立得好似一柄古劍,孤立院中,寂然不動,感受著天地的氣息。喘了幾口氣,微微仰起瘦削的老臉,眯縫著眼睛開始感受太陽升起。老頭子緩和從容,除了頜下胡須微微有點抖動外,整個人肅穆端莊,形同雕塑。


    太陽使勁搬了搬雲塊,勉強給大地打上了一點暖色。張瑞祺舒展筋骨,緩緩擺了個心意拳“熊出洞”的勢子,沉肩墜肘,三曲三頂,借著複蘇萬物的生機,努力讓自己進入神意佳境。


    三息之後,張瑞祺嗤鼻歎氣,陽光沒有衝破陰雲,而大院裏馬糞混雜草料的怪味卻頂得人心浮氣躁。老頭子草草收了功,理了理泛白的鬢角,又長吐了兩口氣,走向北牆根的桌案。


    按著桌沿又壓了壓肩膀,大口吐了兩口氣,這才抓起茶壺對上了壺嘴。猛嘬一口,鼓著腮幫子狠漱了幾個來迴,又一俯身猛噴了出去。


    “哎。”做完這一套動作,張瑞祺定了定神,又抄起毛巾在額角頸後按了按,最後才端起黑緞小帽,穩穩戴在了頭上。


    戴上帽子,張瑞祺使勁癟著嘴,將虎口岔開,合著中指、拇指壓住太陽穴跟玉枕穴,緩緩地地按揉起來。


    看著平整空蕩的院落,老頭子耳內猛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報號——“要問神拳張太保,十三塊板半扇門——”那聲兒直衝雲霄,張瑞祺渾身一振,感覺房簷下的塵土都簌簌地往下掉。


    張瑞祺的眼睛驟然一亮,可惜隻是閃了一道流星,很快又黯淡下來。老頭子苦笑了一下,當年的風光,也隻有在臆想之中迴味一下了。


    張瑞祺繼承的是祖業,但傳到他爹那一代,就已經顯出了衰敗之相。其父張致遠是個善於變通的人,就走了一步險棋,利用張家的威信與武藝,改當鋪的物品買賣為人情買賣。私底下甚至做著性命交易。這讓張家瞬間扭轉了局麵,而張致遠也極其謹慎,緩過氣後也堅決停掉了業務。


    青年時的張瑞祺不負父望,以家傳的好武藝打出了英雄氣概,仗著厚實的家業,出手大方,豪氣幹雲,各路朋友都願意與他結交,自此順利地完成了主營行當的轉變。而後他又借著人格魅力擴大經營,整合了鋪莊專攻銀號,短短幾年就把家底給填補充實了。而後破了祖宗規矩,以次子的身份接掌了世襲堂號。


    那時的張瑞祺可是得意,腰板挺直,笑聲爽朗,見商客坐轎,會武友騎馬,腦門都放著金光。感覺自己虎步一開,條河兩岸就踩在了腳下,商路碼頭也攥在了手中,下巴都撅到了雲彩裏頭。


    人生就是這樣,走路不看道兒,就容易栽跟頭。十年前,太平軍鬧得正兇,張瑞祺擰著父親的反對組建了一支人馬。張瑞祺本意是保護鄉鄰捍衛道統,萬沒想到,被小人使了個絆子,弄了個“暗通叛黨”的罪過,抓進審案局險些喪命。老父親張致遠多方奔走,雖然不斷地托人使銀子,可上下的官員都像是受了更要緊的托付,收了銀子也不辦事,一直把張家的幾個買賣都拖垮了。張家本來有不交官府的族規,受過幾次侮辱之後,張致遠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裏,死在了迴家的路上。


    張瑞祺在獄中這段時間,家裏也遭了連日的冰雹。先是鏢局總號遭了襲擊,然後西北的幾處分號遭了洗劫,總號的留守鏢師損傷了十之七八,駐外的人員,隻有領東大掌櫃拖迴了傷殘的身子。


    即便是參天大樹,一旦動搖了根基,也就離著死亡不遠了。哪怕看上去枝繁葉茂,隻須一陣小風,就會枯萎頹敗,折斷根須。


    出事後,合夥的相與紛紛撤資,敵對的字號設局擠兌,費了十年心血開拓的十二處銀號,一日裏就全部倒閉了。


    好在經過一年的周旋,張瑞祺算是放迴來了。出來後他就散了隊伍,連帶下屬的鏢局也獨立了出去,也不再關心其他堂號是否超過了老號,隻是將自己封閉在了大院裏,一連數年稱病不出。偶爾露麵,那身子都勾成了蝦米,走路也拖遝起來,活生生一條嶙峋老狗,那名號也就再沒人提了。


    可既便是這樣,那黴運卻像這濕寒的陰霧一樣,依然糾纏著大院不散。末了,支撐門麵的三兒子張鋌芳又遭了暗害,慘死荒林。支撐重要收入的陸路鏢也就停運了,排除勉強維持的水路鏢,張家又迴到了靠著幾個作坊創家業的時候。


    好在祖宗還留下了大片的田產與這牢固的宅院,張瑞祺在當地的地位還沒有丟盡。隻是他也再沒翻過身來,徹徹底底成了垂危老狗。


    後來街上就傳開來,說他狂得那玩意搖鈴鐺,這遭好,在獄中讓人給騸了,再也搖不起來了。這些人大多得過張瑞祺的好處,念著二爺的好,在言語裏就加入了一些同情的言語,張瑞祺受不了這個,這才蓄起了胡子,開始拖拉著身子上街。


    張瑞祺感覺這霧氣隨著唿吸鑽進了心胸,裏外透著沉悶,又嘬了一口茶,努力不去想這些爛事。剛剛平複下來,卻聽到大牆外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嚎叫,“二爺!老二爺!不好了!撚子攻寨啦!”


    張瑞祺一個激靈,噗一口又把茶水吐了。將大襟一撩,順著靠在牆根的石板就跑上了牆麵,踩三步縱一步,一腳蹬上了牆垛的磚窩,好似驚魚躍水,身子騰了起來。將手一攀牆頭,腰腿一蕩就翻上了兩丈高牆。


    而今的局麵比十年前更要兇險。老牌的土匪嘯聚山林,在西邊掐住伏牛山地區;小夥的賊人又扼住商路北口,不斷地騷擾來往商隊;南邊的阜陽自早就有白蓮教的分壇;東邊的渦陽卻又是撚軍的老巢。哪一路都不好對付。


    遙見前門牆頭的家兵晃著小旗傳遞著訊號,張瑞祺看到是“平安無事”,略微放下心來。又磨脛窄身,一溜小跑上了屋脊。


    大牆外站著幾個氣喘籲籲的莊戶,正小雞搶食般地拉扯著。張瑞祺喊了一嗓子,眾人先嚇了一跳,而後搶著稟告“方才來了兩匹快馬……”爭吵著卻說不出什麽具體情況,商議了一陣,才道“恐怕是飛撚要攻寨了!”


    張瑞祺罵了一句“捕風捉影,妄斷猜疑!”這群人又吵嚷著說,鏡儀少爺知道詳情。張瑞祺尋思了一下,拿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道:“迴春解凍,青黃不接,攻個鳥寨?不要大驚小怪的,都忙活著耕種吧。”


    眾人扭捏著不走,張瑞祺從腰裏掏出幾枚銅錢,喂雞一般丟出去道:“真是飛撚,二少爺自會迴來。不放心就先把家人搬進來吧。”


    銅錢嘩啦一下砸在地上,眾人腳踩手抓地領了賞錢,這才嚷著“謝謝二爺”離開了。


    這些人一走,張瑞祺的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向遠處眺望了一番,卻隻看到陰沉沉的一片。將身一片,又一蹬牆垛下了大牆,喊了一聲“找玉政來!”話音剛落,就有小嫚子稟報,玉政正在門外。


    玉政是個謹慎細心的鏢師頭領,深得張瑞祺信任。方才的談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但老頭子一問,他又參著見解稟報了一遍。最後還特地請示,“要不要找二少爺迴來?”張瑞祺臉上的愁雲越積越厚,看玉政再無主意,這才說:“等等吧,是老虎是老鼠就看這一遭了。”


    張瑞祺原有三個兒子,長子鈺芳厚道懦弱,空有財神之名,卻無掌家之能。次子銳芳精細圓滑,讓人不敢托付。老三鋌芳單純衝動,卻最得張瑞祺喜歡。張瑞祺認為,似如今賊盜四起、民眾萎靡之年,最需要老三這種英雄之才挑頭做事。隻可惜,老三沒做成什麽大事,反而中了陷阱死了。孫子輩就是長子長孫一根獨苗,可惜茁壯有餘,機靈不足。


    袁鏡儀本來是張瑞祺的外孫,三舅張鋌芳見他天資聰穎,就有心招到自己門下繼承武學。由於張鋌芳獨身未婚,大舅張鈺芳又隻有一個癡傻兒子,於是張瑞祺就找親家換了帖子,把袁鏡儀過繼到了長門為嗣。


    張家的傳承是文武別傳,相互製約,而且武學方麵又不傳六耳,對袁鏡儀來說,迴歸張家是天大好事。不巧張鋌芳是個氣性子,張揚著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本來他就因為性情直快得罪了許多人,瑞昌的連環慘案又正好給這些擅使手段的人騰起了隱身的血霧。於是,勸說無用的張瑞祺,又含著老淚翻開家譜,在張鋌芳的名字旁添上了一行小字。


    當時的袁鏡儀,武藝還差得遠,但是他繼承了張鋌芳的血性,一心為叔父報仇。張瑞祺沒了辦法,隻要好差遣玉政等高手監視著他。一次次吵鬧,又一次次給按住,反複折騰,精神就散了。於是他放棄了想法,整日畏縮在田壟草堆裏,隻是牛馬一般地耕作了。


    “當家,袁老爺要見二少爺那事,需要我準備什麽嗎?”玉政知道張瑞祺的心思,他跟袁鏡儀都把未來寄托在張鋌芳身上,張銳芳感覺張鋌芳死於衝動,而袁鏡儀卻感覺他死於算計,於是就仇視上了所有經營算計之人。而在院裏住著,店裏看著,睜眼就是勾心鬥角,袁鏡儀自然就厭煩了與人來往。張瑞祺當初也是咬著牙說,種地讀書少是非,就讓他反省反省吧。本以為他在外遭兩天罪就迴來了,沒想到這犢子還真有倔勁。


    老頭子抬抬頭,老天還是不清不渾地陰著,將手擺了擺,“我自有安排。”從桌上抓起煙袋荷包,想囑咐兩句,又咽了迴去,隻是輕咳一聲,倒背雙手出了小院。


    張瑞祺前腿剛跨過門檻,身子就忽閃一下成了鍋腰。玉政在後邊搖了搖頭,他清楚的很,張瑞祺的隱退隻是在賭氣,他放棄了什麽,都不會放棄聲譽。街上鄉鄰都在議論,說十分聰明用七分,留下三分傳後人。說張家爺們都太精細了,這就當著報應在後輩身上。這叫張瑞祺怎麽受得了?


    他對兒孫過分嚴苛,也隻是盼望兒孫好好活著。他感覺對不起老三,也隻好在袁鏡儀身上補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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