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瀨夏音獨自站在渡輪船頭。
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藍天以及蔚藍大海。剔透的銀發在陽光下搖曳生姿。
風景如畫，夏音的表情卻不從容。
因為穿著白色大衣的煉金術師站在甲板上，正要將她逼向絕路。
「捉迷藏結束嘍。」
天塚張開雙臂，純真無邪地微笑說道。令人聯想到魔術師的紅白格紋領帶和帽子，左手握著的則是金色輝亮的骷髏。
後退的夏音想要逃離他麵前，可是她纖弱的背立刻就撞到了扶手。扶手另一邊隻有整片海，再過去已經無路可逃。
即使如此，天塚仍佩服似的望著夏音搖頭。
「判斷得不錯。在這裏就不會牽連其他乘客，我也不能躲躲藏藏地靠近你。隻要你有意，也可以選擇跳海自盡。哎，即使那麽做也完全沒用就是了。」
隨後天塚冷酷地嘲笑。
「能當祭品的靈能力者不隻你一個——還有獅子王機關的劍巫和其他值得期待的人選。假如你死了，找他們代替就好。再說『賢者』一旦複活，所有人終究要死。別恨我喔。」
天塚的右臂逐漸化為銀色刀刃。
隻要他出手一揮，夏音八成就會在短瞬間絕命。不過，天塚目前還沒有殺夏音的意思。他的目的是要將夏音獻祭給「賢者」。他會讓「賢者靈血」將夏音活生生地納入體內，成為液態金屬的一部分，壓榨靈力到化為白骨為止，和過去修道院的那些孩子一樣——
盡管明白這些，夏音仍同情似的凝望著天塚，眼裏蕩漾不已。
「你還想不起來嗎？」
夏音突然發問。天塚的神色微微一震。
「……什麽？」
「我記得你，也記得修道院所有人被殺時的事。」
夏音直直望著天塚，臉上毫無怯意，隻流露出深深的悲切。
「你是個可憐的人，連自己受騙了也沒有發現。」
「什麽意思？」
天塚煩躁地反問，嗓音裏明顯含有動搖之色。
夏音靜靜地撥開沾在臉頰上的頭發。天塚仿佛懾於她的視線，沉默了下來。
「你讓『賢者』複活，有什麽用意？」
「這還用說，我要變迴人類。我要讓自己被那家夥吞掉的半邊身體複活！否則誰會聽命於這種玩意啊！」
天塚扯開大衣前襟，被金屬生命體侵蝕的詭異右半身露了出來。即使如此，夏音仍麵色不改。她和緩地提出疑問：
「既然這樣，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人？」
「咦？」
「假如你真的是人類，請告訴我你當時的迴憶。你是什麽時候在哪個地方出生，又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夏音問完的同時，短暫的沉默降臨。
天塚什麽也沒迴答。他答不了話。而自己答不出來的事實，正逐漸將他逼向絕路。
「住口……葉瀨夏音……」
天塚擠出一句咕噥，夏音卻殘酷地搖頭。
「『賢者』不會實現你的願望。這是因為，你原本就不是人類。你是『賢者』為了讓自己複活才創造出的——」
「住口————！」
天塚終於吼了出來。他的右臂化為利刃，紮向夏音的心髒。這毫不留情的一擊，夏音躲不開。
就在此時，覺悟到自己會死的夏音胸口盈現出光芒。隻見那陣光成長為銀狼，將天塚的右臂打落。
「式神——？」
從天塚胳臂分岔出的觸手，由四麵八方將銀狼扯裂了。
雪菜聲稱是護身符而交給夏音的式神，立刻變迴了原本的紙片。
天塚氣喘籲籲地放出觸手，又打算攻擊夏音。不過，那道觸手被落在夏音跟前的新人影擋開了。手持兩把匕首的少女瞪著天塚，挺身保護了夏音。
「雪菜……」
「太好了，我有及時趕上。」
雪菜確認夏音平安，安心地吐氣。
她聲稱是護身符而交給夏音的式神，不隻能發揮保護作用，還可以讓身為施術者的她隨時得知夏音的下落，兼具發訊器功用。
「你真會攪局呢，劍巫……算了，多虧如此，也省掉了找你的工夫。」
天塚一邊猛摳額頭一邊狂笑。
雪菜眼裏現出驚愕及焦慮之色。
金屬甲板被融得軟爛，化成了無數人影將雪菜她們包圍。
身穿白色大衣的枯瘦男子——天塚汞的分身。或許是一再勉強分裂增殖的關係，能保持完整人型的連一個也沒有。可是，他們卻因此顯得格外恐怖。
「那兩把匕首確實不太好應付，不過融合的材料在這裏要多少都有。你們不會有勝算，也無路可逃喔。」
天塚得意地嘀咕。
雪菜不得不認同他所言屬實。她們被逼到甲板的角落，背後是整片汪洋。她們已經無路可退，也沒有武器能對抗天塚。
這裏是太平洋的正中央，就算向他人求救，在天塚收拾雪菜她們的短暫時間內，也不可能有方法趕來這艘船。
不可能會有那麽便利的方法——
「咦！」
然而，身陷絕境的雪菜口裏卻冒出了有些傻氣的可愛聲音。
在她的視野一隅映著令人難以相信的物體。
「搞什麽……？」
受了雪菜驚訝的視線牽引，天塚跟著迴頭。於是他也看見那玩意了。
他看見拖著水蒸氣軌跡，緊貼海麵直衝而來的灰色飛行物體。
他看見即將毫不留情地貫穿渡輪的兵器——
「怎麽可能！是巡弋飛彈嗎！」
等天塚認出那是什麽時，已經太晚了。阿爾迪基亞王國的試作型航空器「刺針」，巡弋速度為二.八馬赫。映於人類視野時，它就抵達目的地了。
不料，衝擊並未立刻來襲。
以為巡弋飛彈就要命中的瞬間，它化為一片銀霧，穿過了渡輪的船體。不久，再度具現化的飛彈撞上和渡輪相距甚遠的海麵，四分五裂地沉到海裏，隻剩濃霧占滿視野——
「這片霧……該不會……！」
雪菜朝著溶於大氣的強烈魔力波動大叫。圍繞渡輪的不是普通的霧。從濃霧中浮現身影的，是不具實體的巨大甲殼獸。
第四真祖率領的十二匹眷獸之一。能將萬般物體化為霧氣的第四眷獸，「甲殼之銀霧（natra cinereus）」生出的破壞性濃霧。
「轟」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讓渡輪船體如樹葉擺晃。
巡弋飛彈催發的衝擊波晚了一拍才撲來。
等衝擊緩和下來，渡輪甲板上出現了新的人影。銀色濃霧聚集後，化為實體的是披著連帽衣的少年以及身穿製服的褐膚少女。
「——好痛……可惡，著地時出了點差錯……」
少年擦掉額頭上流下的血，搖搖晃晃地起身。
少女一臉傻眼地仰望這樣的他，開口埋怨：
「受不了，你這男的也是粗手粗腳。妾身若非不死之軀，早就沒命了。」
「沒辦法吧。我們是被時速三千四百公裏的飛彈轟過來的耶。還真的以為會被壓爛。」
接著少年望著呆立不動的雪菜，驍悍地露出微笑。
「哎，幸虧如此，我們似乎是趕上了。」
「學長……」
雪菜睜大的眼裏映著曉古城的身影，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嘀咕著。
於是，她擦掉眼角盈出的淚，朝古城跑了過去。
2
「咦！」
淚眼汪汪的雪菜衝進了古城懷裏。而她兩手依然緊緊握著粗獷的匕首。古城察覺這一點，表情僵住了。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學長？你怎麽會做出這麽危險的舉動——！」
雪菜朝古城的胸膛捶了好幾下。隻看動作是挺可愛，不過從她手裏突出來的匕首握柄敲得古城亂痛一把。
古城咳出肺裏的空氣，勉強才揪住雪菜的手腕說：
「當然是為了來救你們啊！」
「我不記得自己有拜托過學長！」
唔——被雪菜斷然拒絕好意，古城變得挺沮喪。
「連學長都遭受危險要怎麽辦！基本上，為什麽來援救的人會搭飛彈衝上船啊！」
「啊……那個不叫飛彈，似乎算是試作型航空器喔。姑且啦。」
「請不要扯那種孩子氣的謊！」
「呃，就算你這麽說……」
雪菜橫眉豎目地瞪了古城。古城不知所措地仰頭向天。
「你們倆待會再吵吧。夏音都傻眼了不是嗎？」
妮娜語氣
煩悶地開口。
雪菜警戒般望向妮娜。她們並非初次見麵，但這兩人其實是第一次正常對話。
「這位是……？」
「據說她就是大煉金術師妮娜·亞迪拉德，相當於『賢者靈血』原主或管理負責人。」
古城代替本人做了介紹。嗯——妮娜挺胸擺出架子。
雪菜則盯著妮娜不自然的胸脯問：
「……為什麽她會長成淺蔥學姊的模樣？還有那對胸部是……？」
「當中有很多一言難盡的因素。你別在意。」
麵對雪菜莫名不悅的質疑，古城答得不幹不脆。於是——
「大哥！」
夏音拚命拉開嗓門大叫。天塚已經在飛彈的衝擊下重新穩住陣腳，對嬉鬧的古城等人怒目相向。
「姬柊！」
古城把背著的吉他盒推給雪菜。雪菜訝異得睜大眼睛。
「這個盒子……！」
「喵咪老師和煌阪給我的。」
「師尊大人和紗矢華送來的嗎——！」
雪菜對微笑的古城點了頭，隨即從盒子裏抽出銀色武神具。槍柄延伸變長，左右副刃也隨之展開，伸出的主刃變成眼熟的長槍型態。
天塚用來包圍古城等人的眾多分身一起伸出觸手發動攻擊，攻勢由四麵八方同時湧上。
然而，雪菜臉上已無焦慮之色。當古城帶著這把長槍趕到渡輪時，勝負就已成定局了。
「『雪霞狼』！」
雪菜高喊槍銘的同時，銀色長槍綻放出白光——能斬除萬般結界、令所有魔力失效的神格振動波光芒。
靠煉金術製造的金屬生命體觸手全被輕易斬斷並恢複原本麵貌——亦即普通金屬塊。
「迅即到來，『龍蛇之水銀』！」
接著古城召喚了新的眷獸——水銀鱗片光彩蕩漾的雙頭龍，能將所有次元連同空間一起吞下的次元吞噬者。
它陸續吞下理應不滅的天塚分身，將其悉數從世上消滅。渡輪的甲板也跟著消失了一大塊，不過古城裝做沒發現。第四真祖的眷獸太過強大，要操控得精準根本就是奢望。反正隻要船沒沉就行了。
「唔……」
失去所有分身的天塚屈辱得表情扭曲而醜陋。
而妮娜站到天塚麵前。她落寞地低頭望著以前稱為弟子的男人，用溫柔得近乎殘忍的語氣宣告：
「收手吧，天塚汞。是你輸了，乖乖交出『賢者』的遺骸。」
「妮娜·亞迪拉德……」
天塚握緊黃金骷髏，發出沙啞的聲音。
妮娜的視線落到了天塚胸口。她看著嵌在那裏的黑色寶石——
「你應該隱約發現了吧？你是『賢者』用『靈血』殘滓創造出的人工生命體。被灌輸了『想變迴完整人類』欲求的你，隻是受了那廝利用而已。」
「連你……都要這樣說嗎？師父……？」
天塚殺氣騰騰地抬頭迴瞪妮娜。
妮娜卻和藹地接受了天塚的目光。
「配不配稱為人類，並非由肉體來決定，端看靈魂的麵貌。妾身和那個吸血鬼都失去了身為人類的肉體，但還是掙紮著想活得像人類。你根本沒有理由聽命於『賢者』。」
「理由……我聽命的理由是……」
天塚無力的左手將黃金骷髏放開了。
黃金骷髏滾到甲板上頭，發出沉沉的金屬聲響。
下一刻，骷髏嘎嘎作響顫動起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黃金骷髏震動以後，開始發出類似笑聲的詭異聲音。
妮娜狐疑地挑眉。天塚恍惚般凝望骷髏。
古城等人不懂發生了什麽事，隻從骷髏發出的奇怪笑聲感受到一股兇惡氣息。
「咯咯咯咯咯咯……不完全的存在啊，已經太晚了。」
這次骷髏明確地帶著自我意識說話了。那是宛如直接在古城等人的頭蓋骨響起的令人不快的嗓音。
「……『賢者』？」
妮娜畏懼似的環顧四周大叫。仍讓雙頭龍保持具現化的古城則推開她，站到前麵。
「那個黃金頭蓋骨就是『賢者』嗎？妮娜！既然如此，那種玩意——」
就連同空間一起消滅吧——當古城正要對眷獸下令的瞬間，他發現了。
黃金骷髏的上顎已經聚集了驚人的熱能——！
「——『獅子之黃金（regulus aurum）』！」
古城會喚出新的眷獸，大概是來自吸血鬼的本能。
雷光繞身的巨獅當著古城等人麵前化為實體，和黃金骷髏放出閃光幾乎是在同一刻。
閃光將眾人的視野染白，爆炸聲令船體震蕩。
震動的大氣直撲肌膚，耳膜痛訴其苦，宛如雷霆落在身邊的衝擊。
不過古城等人並未受傷，對渡輪船體造成的傷害也算輕微。
黃金骷髏放出的灼熱奔流被雷光巨獅彈開了。
隻有空氣殘留的熱氣及臭氧味，活生生道出了攻擊的驚人程度。
「學長……這是……！」
「是所謂的重金屬粒子炮嗎……可惡……！」
黃金骷髏的攻擊和它留在弦神島埠頭的痕跡相同。投入龐大能源，高速發射出荷電重金屬粒子的光束兵器。由於那不是蘊含魔力的攻擊，連雪菜的槍也無法抵擋。
不過，幸好古城的「獅子之黃金」同樣是操縱龐大電流的眷獸，雷光巨獅散播的電磁場能讓粒子光束擴散失效。
但是換句話說，這也代表「賢者」的攻擊非要有第四真祖的眷獸才能抵擋。超脫常軌的怪物正合乎其人工之「神」的名諱。然而——
「不對……」
「咦？」
妮娜發出的嘀咕讓古城投以困惑視線。
「不對呐，古城。那並不是賢者！假如那叫做『賢者』，『賢者靈血』又在哪裏？」
「——啊！」
古城望著滾落甲板的小小骷髏，說不出話。在那裏的隻是個骷髏，僅為「賢者」肉體的一小部分罷了。該為人工之「神」構成血肉的液態金屬生命體，一滴也不包含在其中。
「難道——！」
雪菜望向自己腳底。在受損的渡輪船體下麵——
「『賢者』會找上這艘船，目的並不在於我和夏音……！」
「海水嗎！」
妮娜驚愕地叫出聲音。
她們的反應也讓古城想起了隱約記得的知識。他聽別人提過，海水裏含有「金」及「鈾」一類的貴金屬，總量據說可達幾十萬噸，甚至幾千萬噸。無論如何，都不是人工島儲備的貴金屬所能相比的龐大質量，所以「賢者」才會將海當成目標。
海水中的貴金屬濃度太過低微，據說效率良好的迴收技術至今還沒有著落。但「賢者」要是以過剩的魔力施行煉金術——
從弦神島到這裏的航程間，它潛伏於船體搜集到的貴金屬總量應該就相當可觀，恐怕也多得足以當成讓「賢者」複活的祭品。
「咯咯咯咯咯咯——世界啊，和完美的吾合而為一吧。」
「賢者靈血」的巨大身軀從海裏浮起，貫穿渡輪船體。
它吞下了掉在甲板上的黃金骷髏，才終於獲得完整的人形身軀。
全高六、七公尺的巨人形體——
「休想得逞——！」
古城命令眷獸攻擊，和黃金巨人發出閃光幾乎是在同一刻——
隨後掀湧的驚人爆炸，輕鬆將渡輪船體扯成了兩截。
3
「唔……咕……」
在柔軟深紅的液體包裹下，雪菜恢複意識。
睜開眼能看見遭破壞的甲板裂縫和藍天。她似乎是從那道裂縫摔到船裏，昏厥了一陣。
周圍粉塵飛揚，被破壞的船體也還有股熱度。她頂多隻昏厥了兩、三分鍾，從爆炸以後應該沒經過多久才對。
盡管如此，周遭情況卻已經大為改變。
渡輪似乎從船頭前端斷了四分之一。到船體後方避難的學生們大概都沒事，可是照這樣下去，沉船隻是時間問題。
況且「賢者」的動向也讓人掛心，還有和「賢者」正麵衝突的古城也一樣——
「學長——！」
迴神的雪菜撐起上半身。
五感正常，肉體也幾乎沒有受創，銀色長槍更是牢牢握在手裏。剛才理應從甲板摔了七、八公尺下來，不過似乎有深紅液體當緩衝。
「這就是『賢者靈血』……？妮娜小姐？」
雪菜察覺那團液體的真麵目，內心感到困惑。
恐怕是在古城和「
賢者」衝突的瞬間，妮娜就將本身肉體變迴液態金屬，保護了雪菜等人。雪菜能毫發無傷，應該也要歸功於她。
但妮娜卻沒有迴應雪菜的唿喚。這一點令雪菜不安。
「夏音……？太好了……」
在雪菜旁邊還能看到昏迷的夏音。
她也沒有明顯的外傷，和雪菜一樣隻是因爆炸衝擊而昏迷了。雪菜確認過夏音的唿吸聲音沒有異狀，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下個瞬間，雪菜將從安心墜入絕望。
「學……長？」
從甲板裂縫照進來的光芒中，有古城的背影。他保持著解放眷獸的姿勢停住動作，紋風不動地靜止在那裏——
「學長！請你振作一點，學長！」
雪菜趕到他身邊，隨即變得目瞪口呆。
在那裏的並不是古城，而是古城模樣的灰黑色雕像。
剛剛發生了什麽事已經不理自明。是天塚汞的攻擊。他趁著古城分神在「賢者」身上的一瞬間，對古城使出了物質轉化。天塚將不老不死的吸血鬼真祖變成金屬，借此癱瘓戰力。
「怎麽……會……學長……」
雪菜癱在古城腳邊。
以往雪菜目睹過好幾次古城身負致命傷的畫麵。每次他都能若無其事地複活，全是拜真祖的異常再生能力所賜。
即使受了連「舊世代」吸血鬼也會當場死亡的重傷，真祖仍然不會死。因為那是詛咒，眾神加諸的不死詛咒——
然而古城目前的狀況並不一樣。他沒有被殺，隻是讓人變成了物體，無法自行移動和思考。古城隻是變成了一塊金屬。
沒有被殺害，自然也不會複生。
單純得用不著腦袋的道理。可是正因為單純，這項道理並沒有辦法規避。而且古城會永遠像這樣，當一尊活著的金屬藝品。
「怎麽會——」
雪菜咬著嘴唇，手裏緊握銀槍。用上讓魔力失效的「雪霞狼」，或許就救得了古城。神格振動波也會傷及古城的肉體，但他之前曾經在那樣的傷勢下複活。隻要讓古城恢複血肉之軀，應該就救得了他。
「怎麽會這樣！」
然而，即使用發光的槍尖抵住古城，他的模樣仍然沒有變化。化成灰黑金屬塊的他不會動，也沒有開始再生的跡象。
銀槍從失去力氣的雪菜手中滑落，掉到腳邊。
「……物體一旦透過物質轉化變成金屬，魔力就不再運作了。縱使你的長槍能讓魔力失效，也無法讓他恢複原貌。在那裏的古城並非吸血鬼，隻是塊長成他的模樣的金屬。」
恍惚的雪菜耳裏聽見了斷斷續續的細微說話聲。她緩緩迴頭。
在那裏的是隻剩上半身的妮娜。她胸口的深紅色寶石已經裂開並缺了一半。「賢者」的攻擊果然也傷到她了。
「……雖然隻有短暫一瞬，古城將船變成霧，躲過了粒子炮的炮轟。那是為了救你的眾多朋友。不過也因為如此，他自己沒能躲過天塚隨後的攻擊。」
講到這裏，妮娜的身體就碎了。劣化的液態金屬生命體保不住人類外形。
「……憑妾身之力，要保護你和夏音就已經分不出心神了。對不住……」
妮娜最後隻說了這些，話語便告中斷。已經無法聽到她的聲音。
「賢者」受古城攻擊而飛散的身體碎片似乎都迴收完畢了。不用幾分鍾，它應該就會再次活動。
雪菜將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槍。可是，她無力再撿起槍。
「雪霞狼」終究抵擋不住「賢者」的攻擊。雪菜一個人留下來，到底能辦到什麽？再說這艘渡輪船體早就被扯成兩截。
她是被留在船頭部位，還摔到了下層，這種狀況下連要搭救生艇都無法如願。就算「賢者」肯放過雪菜，她也沒有方法能生還——
「咦……？」
雪菜想到這裏，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沒錯。這艘渡輪被扯成了兩截。可是，為什麽沒有沉？為何至今仍無開始下沉的跡象？
「冰？結凍的海撐起了這艘船……！」
起身的雪菜從船體的裂縫瞧了外頭，頓時變得說不出話。渡輪四周的海麵，凍結範圍廣達半徑數百公尺。這艘船正停在速成的冰山上頭。
是冰凍魔法——不過，雪菜並未聽過有魔法師或魔族能造成如此驚人的現象。
不對。除了一個例外——那就是世界最強吸血鬼第四真祖的眷獸。
「……對付煉金術師創造出來的廢鐵，弄成這模樣可真難看呐，少年。」
呆立不動的雪菜朝耳熟的少女嗓音傳來的方向迴了頭。
嗓音的主人是曉凪沙。不過，那超然非人的口氣顯然屬於其他人。
不知道從哪裏現身的凪沙走向了化為金屬的古城。
解開頭發的她看上去比平時成熟許多，還展現出令人寒毛直豎的美豔。
「不過，我要稱讚你直到最後都設法保護著這丫頭。」
凪沙用纖細指頭碰了無法動彈的古城下巴，然後揚起嘴唇笑了。
「看在那份上，我借你一點力量。醒來吧，水精（sadalmelik）——」
凪沙說著將自己的唇疊在古城的嘴唇上。
忘了眨眼的雪菜盯著那景象，驚訝得連唿吸都無法。現在的凪沙，似乎連身旁的雪菜都沒看在眼裏。
經過有些淫靡的長長一吻，凪沙悄悄離開古城。隨後——
「咦！」
應該已化為金屬的古城在瞬時間恢複成血肉之軀。
凪沙大概從最初就知道會這樣。她並沒有看著古城複活，又轉身離去了。然而，雪菜卻無法叫住凪沙。
因為大氣突然充滿魔力，渡輪船體開始搖晃。
「學……學長！」
魔力是源自古城。恢複血肉之軀的他開始不分敵我地發散出魔力，發散出巨大無比且具破壞性的濃密魔力波動——
「難道第四真祖的血……占據了學長的自我……？」
雪菜察覺古城失控的原因，不由得驚唿。
附於凪沙身上的「她」，恐怕是讓古城體內的新眷獸覺醒了。但由於被強行喚醒的關係，眷獸正大發怒火。它還沒有徹底認同古城這個主人。
「這樣不可以！學長，你快醒醒！」
懾於爆發性魔力洪流的雪菜大叫。古城再不控製住眷獸，不知道會導致多嚴重的慘劇。現在的古城要是和「賢者」正麵對上，八成不是這艘渡輪消滅就能了事。最壞的情況，可能連海底的地殼都會遭受影響。
「唔……！」
沒時間猶豫了。雪菜握緊「雪霞狼」，用磨得銳氣四射的銀色槍尖對準古城的心髒。
哪怕第四真祖的魔力有多驚人，雪菜的槍依舊能突圍接觸到古城。
「——學長！」
對不起——隻在口裏如此細語的雪菜持槍一閃而過。
巨大的魔力洪流間斷了一瞬。雪菜抓住那一刹那的空檔，衝進古城懷裏。她伸手繞到站得毫無防備的古城背後，用嘴唇抵住他的嘴唇。隨之流入古城體內的是血——雪菜自己咬破嘴唇，含在口中的鮮血。
既然古城的吸血鬼之力失控了，隻要給予些微刺激，應該就能一起喚醒他的吸血衝動。要叫醒被眷獸占據意識的古城，雪菜想不到其他方法。不過，隻要古城心裏的欲望能夠戰勝眷獸的怒氣——
「咦……！」
雪菜多少料想過，但是古城身上出現的變化極為劇烈。
雪菜被古城粗魯地摟住，因而停住了唿吸。接著古城再次與不做抵抗的雪菜雙唇相疊。漫長的一吻，好似要將雪菜的血品嚐至半滴不剩。
一陣哆嗦竄上背脊，雪菜僵硬的全身放鬆力氣。
仿佛受了雪菜的氣味牽引，古城貼向她的脖子。
「啊……」
雪菜口中冒出聲音。她仰起頭露出的白皙脖根，被古城用獠牙抵住了。
疼痛和恐懼讓雪菜發抖。即使如此，將手夠到古城背後的她仍全心露出微笑，並且在他耳邊細語：
「學長……拜托你，請快一點……」
古城像是被這陣細語引誘，將獠牙紮入雪菜體內。
不久，緊閉雙眼的雪菜便從唇間發出微微的吐息——
4
古城恢複神智後，看見了麵目全非的世界。
渡輪的船體被扯斷，結凍的海麵覆蓋四周。留在船裏的是妮娜那顆碎散的「煉核」——
還有臉頰莫名紅潤的雪菜正癱倒在古城的臂彎裏。
「姬柊……！」
驚慌無比的古城朝雪菜耳邊喚道。他不明白狀況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過自己做了什麽倒是隱約
可以想像。
喉嚨裏到現在還留著雪菜體液的餘香。這項事實令古城異常愧疚。
他也朦朧記得自己的魔力失控過，還有自己獲得了新眷獸的支配權——
「太好……了。學長能變迴平時的模樣……」
仍然依偎著古城的雪菜緩緩睜開眼睛。她仰望古城倉皇的模樣，安心似的唿了氣。
古城被雪菜頭發的醉人香味挑逗鼻腔，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臂彎裏的雪菜肩膀纖弱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一用力就會傷害到她，沒辦法隨便觸碰。然而，阻止古城繼續失控的同樣是她。
「……抱歉，又給你添了麻煩。」
聽了古城夾帶歎息的細語，應聲的雪菜使壞般露出微笑。
「學長真是個下流的吸血鬼（人）。不過幸虧如此，這次才會得救。」
「唔……」
古城含糊地咕噥。由於記憶不清，他也沒辦法否定雪菜說的話。但現在不是介意這些的時候了。「賢者」還活著，而且這一刻渡輪上的眾多乘客性命仍暴露於危險當中。
「對了……葉瀨呢？」
古城問了抱在懷裏的雪菜。而他背後傳來了一陣含蓄的說話聲。
「那個……我一直在這裏。」
迴頭的古城看見夏音莫名端跪在地上，還怯生生地舉手答有。夏音染成通紅的雙頰在在道出她之前目睹的景象。
「夏音……！」
「葉……葉瀨！你……你都看到了……嗎？」
雪菜和古城以變調的聲音問了夏音。
好巧不巧，偏偏被夏音撞見吸血的瞬間。雖然不管怎麽想都早就露餡了，對姑且隱瞞著吸血鬼身分的古城來說，還是難掩動搖。
不過，夏音的反應卻和古城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好厲害……喔。雪菜讓我感覺……好成熟。」
羞赧的夏音流露出一絲絲崇拜之色。
咦——雪菜表情僵硬地解釋：
「不……不對。剛才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沒關係。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就說不是了嘛！」
「——瑣事之後再談！沒時間了。『賢者』要完成再生啦。」
妮娜·亞迪拉德似乎看不下去便喊了他們一聲。她將剩餘的些許「靈血」殘滓收集起來，勉強讓部分肉體再生了。換句話說，妮娜的「煉核」依然活著。
隨後，黃金色光芒從古城等人的頭上飛來。是「賢者」的重金屬粒子炮。不過古城隻用左臂一揮，就抹消掉那波攻擊。
古城瞪向位於上空的「賢者」，全身釋放驚人魔力。新納入手中的眷獸正給予他力量。
「葉瀨，可以麻煩你照料妮娜嗎？」
古城語氣從容地拜托夏音。夏音微笑著點頭，然後將再生到一半的妮娜捧到腿上。
「……古城……你……」
妮娜仰望著古城的背影，貌似不安地出了聲。煉金術師用盡秘術創造的人工之「神」——「賢者」有多可怕，她比誰都清楚。
然而，古城發散出兇猛霸氣，自信地微笑並露出獠牙。
「不要緊。我會打爛那團金閃閃的玩意，讓你持續了兩百七十年的惡夢就此結束。接下來，是屬於第四真祖的戰爭——！」
有道嬌小身影走向前，靠到開口宣戰的古城身邊。手持銀槍的雪菜凝望著裂開的甲板上頭斷言：
「——不，學長。是『我們的』戰爭才對。」
她瞪去的方向，遍體鱗傷的天塚正站在那裏。失去所有目標的他，眼裏隻顯露出對古城等人的憎恨。
浮在空中的黃金巨人咯咯笑了出來，仿佛嘲笑著世上萬物。
那就是宣告戰鬥開始的信號。
5
「賢者」的身高已經高達十幾公尺。
盡管形體酷似人類，它的肉體卻沒有眼睛和耳朵，遍布全身的平滑曲線像是擺在美術教室的素描用模型。可是以黃金比例構成的輪廓，仍讓人覺得異常美麗。
它全身上下都嵌著和妮娜的「煉核」十分相像的球體。它們如眼球般轉動，冷冷地睥睨著大地。
而且像骸骨一樣大大張開的口中，有股黃金光芒正如火焰翻騰。
「咯……咯咯……咯咯咯咯……愚昧……不完美的存在啊，你們想抵抗？」
它大笑的口中綻放出荷電粒子的光輝。
古城召喚了雷光巨獅，將粒子束閃光擊落。
「——閉嘴，你這金閃閃的。」
「賢者」將自身手臂變形成巨大刀刃，朝半毀的渡輪船體猛然揮下。擋住那一擊的，是綻放緋芒的雙角獸。它發出爆發性的衝擊波，逐步掃蕩「賢者」增生的無數觸手。
「我會同情你。畢竟你不明所以就被創造成完美存在，結果卻讓人抽掉全身血液還封印起來，也難怪你會抱著誤解長大。該更早發現的盲點，你拖了兩百七十年還是渾然不覺。」
全身彌漫血霧的古城狂放地朝「賢者」撂話。
「賢者」轉動全身的眼珠看了他。
「咯……咯……無法理解。吾不能理解非完美的存在講出的非完美論調。」
「這夠簡單了吧？我說的意思，就是你離完美根本還差得遠啦！」
哼——古城朝「賢者」同情地笑了。
「就算可以從嘴巴吐出再多光束，還擁有不滅的肉體，你又用那股力量做了什麽？誰會認同你的存在？為什麽你就沒有想過，要為別人使用那『完美』的力量？因為你就是『不完美』得連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才會被封印吧——！」
「咯咯……無法理解，亦無必要理解。因為吾乃唯一的完美存在。」
「賢者」用力搖頭，好似要甩開古城那番話。那副模樣簡直像耍賴的無知幼童。
「喔，這樣嗎？既然如此，就讓我用全力讓你明白，這個世界才不是繞著你轉！」
古城雙眼染為深紅，瞪視著黃金巨人。又有兩匹新眷獸出現，咆吼撼動了結凍的海麵。
而在冰凍的汪洋上，獅子王機關的劍巫正與天塚對峙。
液態金屬觸手化成強韌的刀鋒，以亞音速殺向雪菜。不過，銀色長槍劃出的優美軌跡仍將那波攻勢悉數擊退。
天塚的觸手遭能斷絕魔力的「雪霞狼」斬除，成了飄零四散在冰上的普通金屬薄片。
「……知道自己隻是受了利用，你還想戰鬥？」
雪菜靜靜地向他問道。一直自稱「天塚汞」的金屬生命體硬是再生被斬除的觸手，並且露出空虛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自己除此以外還能做些什麽。」
「天塚汞……你已經……」
雪菜斜眼看著他的前襟。嵌在天塚胸口的黑色寶石受了嚴重損傷，幾乎不留原形。光是稍稍挪身，碎片就會從中掉落。
「我害怕……自己會變成不是自己……我到底是誰？我為何而生？又該做什麽才對？」
激動得大吼的天塚讓自己的右臂炸開了。無數碎片爆射飛出，散彈般撲向雪菜。雪菜鑽過那道火線，搖著頭表示她不知道。
「生而為人……大概就是要不停尋找那個答案吧！」
「……唔！」
天塚接連不斷的攻勢中斷了一瞬。雪菜沒放過那個瞬間，唇間靜靜編織出禱詞：
「狻猊之神子暨高神劍巫於此祀求——」
她體內高漲的咒力被「雪霞狼」進一步增幅。槍尖散發的燦爛光輝，令天塚的肉體零零碎碎地逐步瓦解。
「這樣啊……原來……我……」
天塚被那純白光華籠罩，細語時多了一絲溫和的臉色。
他根本不必為「賢者」賣命。他根本不必為了爭取人類的身軀而傷害那麽多人，還犧牲許多生命。因為從希望當一名人類的瞬間開始，他就已經是人類了。隻要天塚自己能察覺這一點——
「破魔的曙光、雪霞的神狼，速以鋼之神威助我伐滅惡神百鬼！」
雪菜的攻擊鑽過了天塚最後一波攻勢，貫穿他的胸膛。傷痕累累的黑色寶石，這次終於徹底碎裂。原本曾是天塚的那條生命頓時喪失形體，沙一般崩解了，隻留下失去光澤的寶石碎片。
雪菜悄悄發出歎息，然後轉頭看向上方。
「學長……！」
第四真祖和「賢者」仍在纏鬥。
「——迅即到來，『獅子之黃金』！『雙角之深緋（alnasl minium）』！」
雷光巨獅及緋色雙角獸，和黃金巨人正麵衝突了。衝擊令海麵分開，大氣變得極度不穩定。假如這一戰是在市街展開，肯定會對周遭造成慘重損害。
「『甲殼之銀霧』
！『龍蛇之水銀』！」
古城召喚出手上所有眷獸，壓製住「賢者」。重金屬粒子炮由雷光巨獅應付，黃金身軀的物理攻擊則有雙角獸和甲殼獸令其失效。
不過，還缺乏一股能打倒「賢者」的決定性力量。
隻有能將敵人連同空間一起吞下的雙頭龍，才可以消滅反覆再生增殖的金色金屬生命體。但是「賢者」的肉體卻已成長得無法一口吞盡。
黃金之軀自由地改換形體，打算逃過雙頭龍的巨顎。話雖如此，要是將周圍空間整片鏟除，又無法估計會造成多大的影響。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巨大的空間龜裂一出現，肯定會將渡輪完全吞沒。
以結果而言，「賢者」和古城的戰鬥就這麽陷入膠著。
「咯……咯咯……不完美的存在啊，為什麽要反抗……為什麽要抗拒和吾完美的世界合而為一？」
「賢者」從海水抽出貴金屬當作煉金的代價，讓力量無限增長。它八成想用這種方式將世上萬物納入體內，消滅掉自己以外的存在。至於「賢者」為何會執著於這艘渡輪，大概是它仍在貪圖夏音等人做為祭品的強大靈力所致。
「賢者」能和第四真祖的四匹眷獸戰得不分高下，那模樣正合乎「神」的名諱。
即使如此，古城的戰意仍未衰退。古城發散出的龐大魔力反而越顯洶湧。
「我說過了吧，你才不完美。」
古城鄙視般望著黃金巨人，挑釁地笑了。
「如你所說，我就是不完美。既然如此，連我都贏不了的你還比不完美低一個層次。」
「賢者」的眼珠一起轉動，瞪向古城，反應大得讓人覺得也許它內心受到傷害了。
「不可能……完美的吾不該存在這種矛盾……」
顯然蘊含怒氣的聲音充滿於大氣。「賢者」那種廉價的自尊心被古城斷然撇開了。
「像你這樣把不利於自己的東西接連排除才能維護的『完美』，又有什麽價值？」
「咯咯……沉默吧！聽命於完美的吾，沉默吧！」
古城不再訴說。他隻朝著激憤的黃金巨人舉起左臂。從胳臂噴湧出的鮮血帶著爆發性魔力，綻放出青白光芒。
「繼承『焰光夜伯』血脈之人，曉古城，在此解放汝的枷鎖——！」
由閃光中現身的，是軀體如流水般剔透的新眷獸。上半身是美麗的女性，下半身則是巨蛇，流泄的發絲亦為無數條蛇。
是青白色的水精靈（undine）——水妖。
「迅即到來，第十一眷獸『水精之白鋼（sadalmelik albus）』——！」
水妖的巨大蛇身速度加劇，化為爆發性激流。生著銳利鉤爪的纖手將「賢者」的頭抓爆，並且直接拖入海中。
第四真祖的十一號眷獸是水之眷獸，總量浩大的海水全是它的肉體。連「賢者」能自在變形的液態金屬肉體也逃不過水妖的手掌心。隨後——
「咯咯咯……咯……咯……不可能……怎麽會有這種事……吾正在消失……吾完美的肉體要消失了！」
「賢者」被封在水妖體內，痛苦地伸出黃金胳臂掙紮。
宛如被浸在強酸中的金屬片，它的肉體正逐步融解。
然而，古城的眷獸並不是在摧毀「賢者」。恰好相反。借煉金術創造的肉體正漸漸變迴原本的金屬，並迴歸生育它們的大海及大地懷抱。仿若出生前的胎兒被母親的子宮包覆——
「這是……再生……？象征吸血鬼超凡痊愈力的療愈型眷獸……？」
雪菜望著「賢者」沉入海中的身影嘀咕。
第四真祖的十一號眷獸「水精之白鋼」，是象征再生及痊愈的眷獸。它能療愈萬物，令萬物迴歸應有的麵貌。
「可是，這……」
驚人的威能亮在眼前，讓雪菜全身不寒而栗。
即使稱為療愈，那水妖所做的並非治療。簡直像是讓時光迴溯，令萬物還原成造育之前的模樣。生物迴歸出生前的姿態；牢固的城牆變迴土塊；高科技都市化為不毛之地；優越的文明則退迴原始——
那反而和「療愈」一詞相距甚遠，而是令一切歸於虛無的破壞力量。
那名美麗水妖，終究也是人們視為災厄化身的第四真祖的眷獸。
「咯……咯咯……吾明白……吾明白了……」
終於隻剩下骷髏的「賢者」，在最後又發出低喃。那顆黃金骷髏同樣在青白色的水裏逐步融解了。
「……你那股力量……是用來對抗……該……」
它的最後一句還沒成聲，就化為泡沫消失了。
現場僅剩平靜無波的海麵。
6
戰鬥結束，古城癱靠在半毀的渡輪船體。雪菜拎著長槍，腳步沉重地走向他身邊。
盡管和「賢者」的這一戰萬分激烈，結凍的海麵仍完好無損。這樣一來，在救援的船隻趕到以前，渡輪裏的乘客應該不會有危險。
渡輪發生事故的原因，應該會被處理成「和不合季節的流冰正麵相撞」。不知隱情的乘客們恐怕也能理解才是。沒有人會相信，如此廣大的冰原全是一匹眷獸的傑作。
附在凪沙身上的那匹眷獸底細令人在意。古城掌控的新眷獸也一樣。變成金屬的古城應該就是靠那名水妖的療愈之力獲救。有它那股仿佛能讓時間倒流的再生能力，要修複古城經物質轉化的肉體，肯定也易如反掌。
而且那匹冰之眷獸從一開始就明白這點，才會讓水妖覺醒。
但現在的雪菜卻沒有方法能驗明「她」的真麵目。
再說，在那之前還有其他事該做。
「學長。」
雪菜喚了古城，他便懶散地抬起頭。大概是耗力甚巨造成的疲憊，古城帶著一種頹廢的調調。
「姬柊，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傷口也已經愈合了。」
看雪菜捂著被咬的脖子這麽說，古城的視線便尷尬地看向旁邊，接著當場要癱軟倒下。
雪菜連忙趕到他身旁。
「……學長！你還好吧？難道是剛才變成金屬的後遺症……？」
「啊，沒事沒事。我隻是睡眠不足。」
古城嫌麻煩似的一邊揮手一邊閉上眼睛。他似乎真的很困。
「因為我昨天幾乎都沒睡。可不可以讓我休息一下？」
「那正好。」
雪菜微微歎了氣，接著就把他的頭捧到自己腿上。這樣剛好變成用大腿枕著古城的姿勢，或者也可以說雪菜牢牢鎖住了他的頭。
「……咦？」
古城或許是從雪菜的態度感受到了肅殺之氣，因而不安地往上看著她。
雪菜則笑眯眯地問他：
「因為我很好奇，學長昨天晚上都在忙些什麽。特別是學長和妮娜·亞迪拉德認識的經過，還有她長成藍羽學姊模樣的理由。」
「咦！」
太陽穴冒汗的古城轉開了視線。如雪菜所料，他果然從昨天晚上就有事瞞著沒講。
反正他應該是費了不必要的心，怕雪菜在放假時有牽掛吧。這份心意讓雪菜很高興，但結果卻讓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橫豎依然是問題。
況且古城一點也不懂。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理由，隻要他有事隱瞞，雪菜就會覺得受傷。基本上，雪菜根本不可能不為他操心，哪怕他們倆離得有多遠。
「呃，那個……對了，妮娜呢……？」
古城扯開嗓門，硬是想轉移話題。
迴答的聲音傳來，和雪菜他們離得並不遠。
「妾身在這裏。勞煩你了，古城。雪菜也是。」
雖然聲音聽來意外有活力，但妮娜目前還是被夏音抱著。夏音利用維修梯，拙手拙腳地爬了下來。有道人偶般的小小身影待在她的製服胸口上。
「萬分感謝。多虧你們，妾身總算可以卸下兩百七十年來的重擔。」
挺胸說道的妮娜身高不滿三十公分。妖精一般的大小，外表看來是個具異國風情的陌生女性，容貌卻和淺蔥說不出來地像。
「妮娜……你那模樣……」
「嗯，別介意。妾身試著搜集了剩餘的『靈血』，不過要保持人形，這個尺寸就是極限。生活上倒不會不便才是。」
妮娜摸了摸嵌在胸口的深紅寶石給眾人看。
雖然她是由不定型的液態金屬構成，未免也太隨遇而安了吧——古城感到傻眼。
「葉瀨，你打算帶妮娜迴你那邊照顧嗎？」
「是啊。我會和南宮老師商量，看能不能養在公寓裏。」
聽了古城的問題，夏音開心地眯著眼點頭。她的興趣是養小動物。別把妾身當寵物——古時的大煉
金術師繃著臉，抱起雙臂。緊接著——
「咦咦！」
從船體裂縫探出臉大叫的是凪沙。她的頭發仍然是解開的，不過並沒有被眷獸附身時的那股冷漠氣息。現在她是聒噪得一如往常的少女。
「這怎麽迴事啊！古城哥？為什麽古城哥會在這裏！這艘船到底變成怎樣了！難道說真的撞上冰山了？還有雪菜，你用腿枕著古城哥！」
「凪沙……？」
雪菜連忙站了起來。果不其然，凪沙似乎沒有被附身時的記憶。古城忽然從雪菜腿上跌落，後腦勺撞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哇，那是什麽？飛行船？好大一艘！」
凪沙仰望天空說道。飄浮在海平線附近的，是一艘巨大的裝甲飛行船。阿爾迪基亞的騎士團似乎前來救援了。
「真遺憾耶，姬柊。好不容易休假卻變成這樣。」
捂著後腦勺的古城對雪菜表示關心。
是啊——雪菜麵帶微笑地點頭。
「不過，這次的事情讓我深深體會到了。」
她說著握緊小小的拳頭。
咦——古城聽了雪菜充滿決心的宣言，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果然隻要我沒盯著，學長就會立刻栽進危險中，然後和陌生女性變得要好呢。」
「呃，等一下。這說詞不太對吧！」
為什麽你會想成那樣——反駁的古城猛搖頭。
然而，雪菜不容分說地直直望著他說：
「我反省了。以後要加強監視才可以。」
聽雪菜斬釘截鐵說完，古城無力地抬頭望向天空。
「……饒了我吧。」
世界最強吸血鬼——第四真祖的歎息隨著海風消逝了。
葉瀨夏音獨自站在渡輪船頭。
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藍天以及蔚藍大海。剔透的銀發在陽光下搖曳生姿。
風景如畫，夏音的表情卻不從容。
因為穿著白色大衣的煉金術師站在甲板上，正要將她逼向絕路。
「捉迷藏結束嘍。」
天塚張開雙臂，純真無邪地微笑說道。令人聯想到魔術師的紅白格紋領帶和帽子，左手握著的則是金色輝亮的骷髏。
後退的夏音想要逃離他麵前，可是她纖弱的背立刻就撞到了扶手。扶手另一邊隻有整片海，再過去已經無路可逃。
即使如此，天塚仍佩服似的望著夏音搖頭。
「判斷得不錯。在這裏就不會牽連其他乘客，我也不能躲躲藏藏地靠近你。隻要你有意，也可以選擇跳海自盡。哎，即使那麽做也完全沒用就是了。」
隨後天塚冷酷地嘲笑。
「能當祭品的靈能力者不隻你一個——還有獅子王機關的劍巫和其他值得期待的人選。假如你死了，找他們代替就好。再說『賢者』一旦複活，所有人終究要死。別恨我喔。」
天塚的右臂逐漸化為銀色刀刃。
隻要他出手一揮，夏音八成就會在短瞬間絕命。不過，天塚目前還沒有殺夏音的意思。他的目的是要將夏音獻祭給「賢者」。他會讓「賢者靈血」將夏音活生生地納入體內，成為液態金屬的一部分，壓榨靈力到化為白骨為止，和過去修道院的那些孩子一樣——
盡管明白這些，夏音仍同情似的凝望著天塚，眼裏蕩漾不已。
「你還想不起來嗎？」
夏音突然發問。天塚的神色微微一震。
「……什麽？」
「我記得你，也記得修道院所有人被殺時的事。」
夏音直直望著天塚，臉上毫無怯意，隻流露出深深的悲切。
「你是個可憐的人，連自己受騙了也沒有發現。」
「什麽意思？」
天塚煩躁地反問，嗓音裏明顯含有動搖之色。
夏音靜靜地撥開沾在臉頰上的頭發。天塚仿佛懾於她的視線，沉默了下來。
「你讓『賢者』複活，有什麽用意？」
「這還用說，我要變迴人類。我要讓自己被那家夥吞掉的半邊身體複活！否則誰會聽命於這種玩意啊！」
天塚扯開大衣前襟，被金屬生命體侵蝕的詭異右半身露了出來。即使如此，夏音仍麵色不改。她和緩地提出疑問：
「既然這樣，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人？」
「咦？」
「假如你真的是人類，請告訴我你當時的迴憶。你是什麽時候在哪個地方出生，又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夏音問完的同時，短暫的沉默降臨。
天塚什麽也沒迴答。他答不了話。而自己答不出來的事實，正逐漸將他逼向絕路。
「住口……葉瀨夏音……」
天塚擠出一句咕噥，夏音卻殘酷地搖頭。
「『賢者』不會實現你的願望。這是因為，你原本就不是人類。你是『賢者』為了讓自己複活才創造出的——」
「住口————！」
天塚終於吼了出來。他的右臂化為利刃，紮向夏音的心髒。這毫不留情的一擊，夏音躲不開。
就在此時，覺悟到自己會死的夏音胸口盈現出光芒。隻見那陣光成長為銀狼，將天塚的右臂打落。
「式神——？」
從天塚胳臂分岔出的觸手，由四麵八方將銀狼扯裂了。
雪菜聲稱是護身符而交給夏音的式神，立刻變迴了原本的紙片。
天塚氣喘籲籲地放出觸手，又打算攻擊夏音。不過，那道觸手被落在夏音跟前的新人影擋開了。手持兩把匕首的少女瞪著天塚，挺身保護了夏音。
「雪菜……」
「太好了，我有及時趕上。」
雪菜確認夏音平安，安心地吐氣。
她聲稱是護身符而交給夏音的式神，不隻能發揮保護作用，還可以讓身為施術者的她隨時得知夏音的下落，兼具發訊器功用。
「你真會攪局呢，劍巫……算了，多虧如此，也省掉了找你的工夫。」
天塚一邊猛摳額頭一邊狂笑。
雪菜眼裏現出驚愕及焦慮之色。
金屬甲板被融得軟爛，化成了無數人影將雪菜她們包圍。
身穿白色大衣的枯瘦男子——天塚汞的分身。或許是一再勉強分裂增殖的關係，能保持完整人型的連一個也沒有。可是，他們卻因此顯得格外恐怖。
「那兩把匕首確實不太好應付，不過融合的材料在這裏要多少都有。你們不會有勝算，也無路可逃喔。」
天塚得意地嘀咕。
雪菜不得不認同他所言屬實。她們被逼到甲板的角落，背後是整片汪洋。她們已經無路可退，也沒有武器能對抗天塚。
這裏是太平洋的正中央，就算向他人求救，在天塚收拾雪菜她們的短暫時間內，也不可能有方法趕來這艘船。
不可能會有那麽便利的方法——
「咦！」
然而，身陷絕境的雪菜口裏卻冒出了有些傻氣的可愛聲音。
在她的視野一隅映著令人難以相信的物體。
「搞什麽……？」
受了雪菜驚訝的視線牽引，天塚跟著迴頭。於是他也看見那玩意了。
他看見拖著水蒸氣軌跡，緊貼海麵直衝而來的灰色飛行物體。
他看見即將毫不留情地貫穿渡輪的兵器——
「怎麽可能！是巡弋飛彈嗎！」
等天塚認出那是什麽時，已經太晚了。阿爾迪基亞王國的試作型航空器「刺針」，巡弋速度為二.八馬赫。映於人類視野時，它就抵達目的地了。
不料，衝擊並未立刻來襲。
以為巡弋飛彈就要命中的瞬間，它化為一片銀霧，穿過了渡輪的船體。不久，再度具現化的飛彈撞上和渡輪相距甚遠的海麵，四分五裂地沉到海裏，隻剩濃霧占滿視野——
「這片霧……該不會……！」
雪菜朝著溶於大氣的強烈魔力波動大叫。圍繞渡輪的不是普通的霧。從濃霧中浮現身影的，是不具實體的巨大甲殼獸。
第四真祖率領的十二匹眷獸之一。能將萬般物體化為霧氣的第四眷獸，「甲殼之銀霧（natra cinereus）」生出的破壞性濃霧。
「轟」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讓渡輪船體如樹葉擺晃。
巡弋飛彈催發的衝擊波晚了一拍才撲來。
等衝擊緩和下來，渡輪甲板上出現了新的人影。銀色濃霧聚集後，化為實體的是披著連帽衣的少年以及身穿製服的褐膚少女。
「——好痛……可惡，著地時出了點差錯……」
少年擦掉額頭上流下的血，搖搖晃晃地起身。
少女一臉傻眼地仰望這樣的他，開口埋怨：
「受不了，你這男的也是粗手粗腳。妾身若非不死之軀，早就沒命了。」
「沒辦法吧。我們是被時速三千四百公裏的飛彈轟過來的耶。還真的以為會被壓爛。」
接著少年望著呆立不動的雪菜，驍悍地露出微笑。
「哎，幸虧如此，我們似乎是趕上了。」
「學長……」
雪菜睜大的眼裏映著曉古城的身影，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嘀咕著。
於是，她擦掉眼角盈出的淚，朝古城跑了過去。
2
「咦！」
淚眼汪汪的雪菜衝進了古城懷裏。而她兩手依然緊緊握著粗獷的匕首。古城察覺這一點，表情僵住了。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學長？你怎麽會做出這麽危險的舉動——！」
雪菜朝古城的胸膛捶了好幾下。隻看動作是挺可愛，不過從她手裏突出來的匕首握柄敲得古城亂痛一把。
古城咳出肺裏的空氣，勉強才揪住雪菜的手腕說：
「當然是為了來救你們啊！」
「我不記得自己有拜托過學長！」
唔——被雪菜斷然拒絕好意，古城變得挺沮喪。
「連學長都遭受危險要怎麽辦！基本上，為什麽來援救的人會搭飛彈衝上船啊！」
「啊……那個不叫飛彈，似乎算是試作型航空器喔。姑且啦。」
「請不要扯那種孩子氣的謊！」
「呃，就算你這麽說……」
雪菜橫眉豎目地瞪了古城。古城不知所措地仰頭向天。
「你們倆待會再吵吧。夏音都傻眼了不是嗎？」
妮娜語氣
煩悶地開口。
雪菜警戒般望向妮娜。她們並非初次見麵，但這兩人其實是第一次正常對話。
「這位是……？」
「據說她就是大煉金術師妮娜·亞迪拉德，相當於『賢者靈血』原主或管理負責人。」
古城代替本人做了介紹。嗯——妮娜挺胸擺出架子。
雪菜則盯著妮娜不自然的胸脯問：
「……為什麽她會長成淺蔥學姊的模樣？還有那對胸部是……？」
「當中有很多一言難盡的因素。你別在意。」
麵對雪菜莫名不悅的質疑，古城答得不幹不脆。於是——
「大哥！」
夏音拚命拉開嗓門大叫。天塚已經在飛彈的衝擊下重新穩住陣腳，對嬉鬧的古城等人怒目相向。
「姬柊！」
古城把背著的吉他盒推給雪菜。雪菜訝異得睜大眼睛。
「這個盒子……！」
「喵咪老師和煌阪給我的。」
「師尊大人和紗矢華送來的嗎——！」
雪菜對微笑的古城點了頭，隨即從盒子裏抽出銀色武神具。槍柄延伸變長，左右副刃也隨之展開，伸出的主刃變成眼熟的長槍型態。
天塚用來包圍古城等人的眾多分身一起伸出觸手發動攻擊，攻勢由四麵八方同時湧上。
然而，雪菜臉上已無焦慮之色。當古城帶著這把長槍趕到渡輪時，勝負就已成定局了。
「『雪霞狼』！」
雪菜高喊槍銘的同時，銀色長槍綻放出白光——能斬除萬般結界、令所有魔力失效的神格振動波光芒。
靠煉金術製造的金屬生命體觸手全被輕易斬斷並恢複原本麵貌——亦即普通金屬塊。
「迅即到來，『龍蛇之水銀』！」
接著古城召喚了新的眷獸——水銀鱗片光彩蕩漾的雙頭龍，能將所有次元連同空間一起吞下的次元吞噬者。
它陸續吞下理應不滅的天塚分身，將其悉數從世上消滅。渡輪的甲板也跟著消失了一大塊，不過古城裝做沒發現。第四真祖的眷獸太過強大，要操控得精準根本就是奢望。反正隻要船沒沉就行了。
「唔……」
失去所有分身的天塚屈辱得表情扭曲而醜陋。
而妮娜站到天塚麵前。她落寞地低頭望著以前稱為弟子的男人，用溫柔得近乎殘忍的語氣宣告：
「收手吧，天塚汞。是你輸了，乖乖交出『賢者』的遺骸。」
「妮娜·亞迪拉德……」
天塚握緊黃金骷髏，發出沙啞的聲音。
妮娜的視線落到了天塚胸口。她看著嵌在那裏的黑色寶石——
「你應該隱約發現了吧？你是『賢者』用『靈血』殘滓創造出的人工生命體。被灌輸了『想變迴完整人類』欲求的你，隻是受了那廝利用而已。」
「連你……都要這樣說嗎？師父……？」
天塚殺氣騰騰地抬頭迴瞪妮娜。
妮娜卻和藹地接受了天塚的目光。
「配不配稱為人類，並非由肉體來決定，端看靈魂的麵貌。妾身和那個吸血鬼都失去了身為人類的肉體，但還是掙紮著想活得像人類。你根本沒有理由聽命於『賢者』。」
「理由……我聽命的理由是……」
天塚無力的左手將黃金骷髏放開了。
黃金骷髏滾到甲板上頭，發出沉沉的金屬聲響。
下一刻，骷髏嘎嘎作響顫動起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黃金骷髏震動以後，開始發出類似笑聲的詭異聲音。
妮娜狐疑地挑眉。天塚恍惚般凝望骷髏。
古城等人不懂發生了什麽事，隻從骷髏發出的奇怪笑聲感受到一股兇惡氣息。
「咯咯咯咯咯咯……不完全的存在啊，已經太晚了。」
這次骷髏明確地帶著自我意識說話了。那是宛如直接在古城等人的頭蓋骨響起的令人不快的嗓音。
「……『賢者』？」
妮娜畏懼似的環顧四周大叫。仍讓雙頭龍保持具現化的古城則推開她，站到前麵。
「那個黃金頭蓋骨就是『賢者』嗎？妮娜！既然如此，那種玩意——」
就連同空間一起消滅吧——當古城正要對眷獸下令的瞬間，他發現了。
黃金骷髏的上顎已經聚集了驚人的熱能——！
「——『獅子之黃金（regulus aurum）』！」
古城會喚出新的眷獸，大概是來自吸血鬼的本能。
雷光繞身的巨獅當著古城等人麵前化為實體，和黃金骷髏放出閃光幾乎是在同一刻。
閃光將眾人的視野染白，爆炸聲令船體震蕩。
震動的大氣直撲肌膚，耳膜痛訴其苦，宛如雷霆落在身邊的衝擊。
不過古城等人並未受傷，對渡輪船體造成的傷害也算輕微。
黃金骷髏放出的灼熱奔流被雷光巨獅彈開了。
隻有空氣殘留的熱氣及臭氧味，活生生道出了攻擊的驚人程度。
「學長……這是……！」
「是所謂的重金屬粒子炮嗎……可惡……！」
黃金骷髏的攻擊和它留在弦神島埠頭的痕跡相同。投入龐大能源，高速發射出荷電重金屬粒子的光束兵器。由於那不是蘊含魔力的攻擊，連雪菜的槍也無法抵擋。
不過，幸好古城的「獅子之黃金」同樣是操縱龐大電流的眷獸，雷光巨獅散播的電磁場能讓粒子光束擴散失效。
但是換句話說，這也代表「賢者」的攻擊非要有第四真祖的眷獸才能抵擋。超脫常軌的怪物正合乎其人工之「神」的名諱。然而——
「不對……」
「咦？」
妮娜發出的嘀咕讓古城投以困惑視線。
「不對呐，古城。那並不是賢者！假如那叫做『賢者』，『賢者靈血』又在哪裏？」
「——啊！」
古城望著滾落甲板的小小骷髏，說不出話。在那裏的隻是個骷髏，僅為「賢者」肉體的一小部分罷了。該為人工之「神」構成血肉的液態金屬生命體，一滴也不包含在其中。
「難道——！」
雪菜望向自己腳底。在受損的渡輪船體下麵——
「『賢者』會找上這艘船，目的並不在於我和夏音……！」
「海水嗎！」
妮娜驚愕地叫出聲音。
她們的反應也讓古城想起了隱約記得的知識。他聽別人提過，海水裏含有「金」及「鈾」一類的貴金屬，總量據說可達幾十萬噸，甚至幾千萬噸。無論如何，都不是人工島儲備的貴金屬所能相比的龐大質量，所以「賢者」才會將海當成目標。
海水中的貴金屬濃度太過低微，據說效率良好的迴收技術至今還沒有著落。但「賢者」要是以過剩的魔力施行煉金術——
從弦神島到這裏的航程間，它潛伏於船體搜集到的貴金屬總量應該就相當可觀，恐怕也多得足以當成讓「賢者」複活的祭品。
「咯咯咯咯咯咯——世界啊，和完美的吾合而為一吧。」
「賢者靈血」的巨大身軀從海裏浮起，貫穿渡輪船體。
它吞下了掉在甲板上的黃金骷髏，才終於獲得完整的人形身軀。
全高六、七公尺的巨人形體——
「休想得逞——！」
古城命令眷獸攻擊，和黃金巨人發出閃光幾乎是在同一刻——
隨後掀湧的驚人爆炸，輕鬆將渡輪船體扯成了兩截。
3
「唔……咕……」
在柔軟深紅的液體包裹下，雪菜恢複意識。
睜開眼能看見遭破壞的甲板裂縫和藍天。她似乎是從那道裂縫摔到船裏，昏厥了一陣。
周圍粉塵飛揚，被破壞的船體也還有股熱度。她頂多隻昏厥了兩、三分鍾，從爆炸以後應該沒經過多久才對。
盡管如此，周遭情況卻已經大為改變。
渡輪似乎從船頭前端斷了四分之一。到船體後方避難的學生們大概都沒事，可是照這樣下去，沉船隻是時間問題。
況且「賢者」的動向也讓人掛心，還有和「賢者」正麵衝突的古城也一樣——
「學長——！」
迴神的雪菜撐起上半身。
五感正常，肉體也幾乎沒有受創，銀色長槍更是牢牢握在手裏。剛才理應從甲板摔了七、八公尺下來，不過似乎有深紅液體當緩衝。
「這就是『賢者靈血』……？妮娜小姐？」
雪菜察覺那團液體的真麵目，內心感到困惑。
恐怕是在古城和「
賢者」衝突的瞬間，妮娜就將本身肉體變迴液態金屬，保護了雪菜等人。雪菜能毫發無傷，應該也要歸功於她。
但妮娜卻沒有迴應雪菜的唿喚。這一點令雪菜不安。
「夏音……？太好了……」
在雪菜旁邊還能看到昏迷的夏音。
她也沒有明顯的外傷，和雪菜一樣隻是因爆炸衝擊而昏迷了。雪菜確認過夏音的唿吸聲音沒有異狀，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下個瞬間，雪菜將從安心墜入絕望。
「學……長？」
從甲板裂縫照進來的光芒中，有古城的背影。他保持著解放眷獸的姿勢停住動作，紋風不動地靜止在那裏——
「學長！請你振作一點，學長！」
雪菜趕到他身邊，隨即變得目瞪口呆。
在那裏的並不是古城，而是古城模樣的灰黑色雕像。
剛剛發生了什麽事已經不理自明。是天塚汞的攻擊。他趁著古城分神在「賢者」身上的一瞬間，對古城使出了物質轉化。天塚將不老不死的吸血鬼真祖變成金屬，借此癱瘓戰力。
「怎麽……會……學長……」
雪菜癱在古城腳邊。
以往雪菜目睹過好幾次古城身負致命傷的畫麵。每次他都能若無其事地複活，全是拜真祖的異常再生能力所賜。
即使受了連「舊世代」吸血鬼也會當場死亡的重傷，真祖仍然不會死。因為那是詛咒，眾神加諸的不死詛咒——
然而古城目前的狀況並不一樣。他沒有被殺，隻是讓人變成了物體，無法自行移動和思考。古城隻是變成了一塊金屬。
沒有被殺害，自然也不會複生。
單純得用不著腦袋的道理。可是正因為單純，這項道理並沒有辦法規避。而且古城會永遠像這樣，當一尊活著的金屬藝品。
「怎麽會——」
雪菜咬著嘴唇，手裏緊握銀槍。用上讓魔力失效的「雪霞狼」，或許就救得了古城。神格振動波也會傷及古城的肉體，但他之前曾經在那樣的傷勢下複活。隻要讓古城恢複血肉之軀，應該就救得了他。
「怎麽會這樣！」
然而，即使用發光的槍尖抵住古城，他的模樣仍然沒有變化。化成灰黑金屬塊的他不會動，也沒有開始再生的跡象。
銀槍從失去力氣的雪菜手中滑落，掉到腳邊。
「……物體一旦透過物質轉化變成金屬，魔力就不再運作了。縱使你的長槍能讓魔力失效，也無法讓他恢複原貌。在那裏的古城並非吸血鬼，隻是塊長成他的模樣的金屬。」
恍惚的雪菜耳裏聽見了斷斷續續的細微說話聲。她緩緩迴頭。
在那裏的是隻剩上半身的妮娜。她胸口的深紅色寶石已經裂開並缺了一半。「賢者」的攻擊果然也傷到她了。
「……雖然隻有短暫一瞬，古城將船變成霧，躲過了粒子炮的炮轟。那是為了救你的眾多朋友。不過也因為如此，他自己沒能躲過天塚隨後的攻擊。」
講到這裏，妮娜的身體就碎了。劣化的液態金屬生命體保不住人類外形。
「……憑妾身之力，要保護你和夏音就已經分不出心神了。對不住……」
妮娜最後隻說了這些，話語便告中斷。已經無法聽到她的聲音。
「賢者」受古城攻擊而飛散的身體碎片似乎都迴收完畢了。不用幾分鍾，它應該就會再次活動。
雪菜將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槍。可是，她無力再撿起槍。
「雪霞狼」終究抵擋不住「賢者」的攻擊。雪菜一個人留下來，到底能辦到什麽？再說這艘渡輪船體早就被扯成兩截。
她是被留在船頭部位，還摔到了下層，這種狀況下連要搭救生艇都無法如願。就算「賢者」肯放過雪菜，她也沒有方法能生還——
「咦……？」
雪菜想到這裏，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沒錯。這艘渡輪被扯成了兩截。可是，為什麽沒有沉？為何至今仍無開始下沉的跡象？
「冰？結凍的海撐起了這艘船……！」
起身的雪菜從船體的裂縫瞧了外頭，頓時變得說不出話。渡輪四周的海麵，凍結範圍廣達半徑數百公尺。這艘船正停在速成的冰山上頭。
是冰凍魔法——不過，雪菜並未聽過有魔法師或魔族能造成如此驚人的現象。
不對。除了一個例外——那就是世界最強吸血鬼第四真祖的眷獸。
「……對付煉金術師創造出來的廢鐵，弄成這模樣可真難看呐，少年。」
呆立不動的雪菜朝耳熟的少女嗓音傳來的方向迴了頭。
嗓音的主人是曉凪沙。不過，那超然非人的口氣顯然屬於其他人。
不知道從哪裏現身的凪沙走向了化為金屬的古城。
解開頭發的她看上去比平時成熟許多，還展現出令人寒毛直豎的美豔。
「不過，我要稱讚你直到最後都設法保護著這丫頭。」
凪沙用纖細指頭碰了無法動彈的古城下巴，然後揚起嘴唇笑了。
「看在那份上，我借你一點力量。醒來吧，水精（sadalmelik）——」
凪沙說著將自己的唇疊在古城的嘴唇上。
忘了眨眼的雪菜盯著那景象，驚訝得連唿吸都無法。現在的凪沙，似乎連身旁的雪菜都沒看在眼裏。
經過有些淫靡的長長一吻，凪沙悄悄離開古城。隨後——
「咦！」
應該已化為金屬的古城在瞬時間恢複成血肉之軀。
凪沙大概從最初就知道會這樣。她並沒有看著古城複活，又轉身離去了。然而，雪菜卻無法叫住凪沙。
因為大氣突然充滿魔力，渡輪船體開始搖晃。
「學……學長！」
魔力是源自古城。恢複血肉之軀的他開始不分敵我地發散出魔力，發散出巨大無比且具破壞性的濃密魔力波動——
「難道第四真祖的血……占據了學長的自我……？」
雪菜察覺古城失控的原因，不由得驚唿。
附於凪沙身上的「她」，恐怕是讓古城體內的新眷獸覺醒了。但由於被強行喚醒的關係，眷獸正大發怒火。它還沒有徹底認同古城這個主人。
「這樣不可以！學長，你快醒醒！」
懾於爆發性魔力洪流的雪菜大叫。古城再不控製住眷獸，不知道會導致多嚴重的慘劇。現在的古城要是和「賢者」正麵對上，八成不是這艘渡輪消滅就能了事。最壞的情況，可能連海底的地殼都會遭受影響。
「唔……！」
沒時間猶豫了。雪菜握緊「雪霞狼」，用磨得銳氣四射的銀色槍尖對準古城的心髒。
哪怕第四真祖的魔力有多驚人，雪菜的槍依舊能突圍接觸到古城。
「——學長！」
對不起——隻在口裏如此細語的雪菜持槍一閃而過。
巨大的魔力洪流間斷了一瞬。雪菜抓住那一刹那的空檔，衝進古城懷裏。她伸手繞到站得毫無防備的古城背後，用嘴唇抵住他的嘴唇。隨之流入古城體內的是血——雪菜自己咬破嘴唇，含在口中的鮮血。
既然古城的吸血鬼之力失控了，隻要給予些微刺激，應該就能一起喚醒他的吸血衝動。要叫醒被眷獸占據意識的古城，雪菜想不到其他方法。不過，隻要古城心裏的欲望能夠戰勝眷獸的怒氣——
「咦……！」
雪菜多少料想過，但是古城身上出現的變化極為劇烈。
雪菜被古城粗魯地摟住，因而停住了唿吸。接著古城再次與不做抵抗的雪菜雙唇相疊。漫長的一吻，好似要將雪菜的血品嚐至半滴不剩。
一陣哆嗦竄上背脊，雪菜僵硬的全身放鬆力氣。
仿佛受了雪菜的氣味牽引，古城貼向她的脖子。
「啊……」
雪菜口中冒出聲音。她仰起頭露出的白皙脖根，被古城用獠牙抵住了。
疼痛和恐懼讓雪菜發抖。即使如此，將手夠到古城背後的她仍全心露出微笑，並且在他耳邊細語：
「學長……拜托你，請快一點……」
古城像是被這陣細語引誘，將獠牙紮入雪菜體內。
不久，緊閉雙眼的雪菜便從唇間發出微微的吐息——
4
古城恢複神智後，看見了麵目全非的世界。
渡輪的船體被扯斷，結凍的海麵覆蓋四周。留在船裏的是妮娜那顆碎散的「煉核」——
還有臉頰莫名紅潤的雪菜正癱倒在古城的臂彎裏。
「姬柊……！」
驚慌無比的古城朝雪菜耳邊喚道。他不明白狀況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過自己做了什麽倒是隱約
可以想像。
喉嚨裏到現在還留著雪菜體液的餘香。這項事實令古城異常愧疚。
他也朦朧記得自己的魔力失控過，還有自己獲得了新眷獸的支配權——
「太好……了。學長能變迴平時的模樣……」
仍然依偎著古城的雪菜緩緩睜開眼睛。她仰望古城倉皇的模樣，安心似的唿了氣。
古城被雪菜頭發的醉人香味挑逗鼻腔，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臂彎裏的雪菜肩膀纖弱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一用力就會傷害到她，沒辦法隨便觸碰。然而，阻止古城繼續失控的同樣是她。
「……抱歉，又給你添了麻煩。」
聽了古城夾帶歎息的細語，應聲的雪菜使壞般露出微笑。
「學長真是個下流的吸血鬼（人）。不過幸虧如此，這次才會得救。」
「唔……」
古城含糊地咕噥。由於記憶不清，他也沒辦法否定雪菜說的話。但現在不是介意這些的時候了。「賢者」還活著，而且這一刻渡輪上的眾多乘客性命仍暴露於危險當中。
「對了……葉瀨呢？」
古城問了抱在懷裏的雪菜。而他背後傳來了一陣含蓄的說話聲。
「那個……我一直在這裏。」
迴頭的古城看見夏音莫名端跪在地上，還怯生生地舉手答有。夏音染成通紅的雙頰在在道出她之前目睹的景象。
「夏音……！」
「葉……葉瀨！你……你都看到了……嗎？」
雪菜和古城以變調的聲音問了夏音。
好巧不巧，偏偏被夏音撞見吸血的瞬間。雖然不管怎麽想都早就露餡了，對姑且隱瞞著吸血鬼身分的古城來說，還是難掩動搖。
不過，夏音的反應卻和古城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好厲害……喔。雪菜讓我感覺……好成熟。」
羞赧的夏音流露出一絲絲崇拜之色。
咦——雪菜表情僵硬地解釋：
「不……不對。剛才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沒關係。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就說不是了嘛！」
「——瑣事之後再談！沒時間了。『賢者』要完成再生啦。」
妮娜·亞迪拉德似乎看不下去便喊了他們一聲。她將剩餘的些許「靈血」殘滓收集起來，勉強讓部分肉體再生了。換句話說，妮娜的「煉核」依然活著。
隨後，黃金色光芒從古城等人的頭上飛來。是「賢者」的重金屬粒子炮。不過古城隻用左臂一揮，就抹消掉那波攻擊。
古城瞪向位於上空的「賢者」，全身釋放驚人魔力。新納入手中的眷獸正給予他力量。
「葉瀨，可以麻煩你照料妮娜嗎？」
古城語氣從容地拜托夏音。夏音微笑著點頭，然後將再生到一半的妮娜捧到腿上。
「……古城……你……」
妮娜仰望著古城的背影，貌似不安地出了聲。煉金術師用盡秘術創造的人工之「神」——「賢者」有多可怕，她比誰都清楚。
然而，古城發散出兇猛霸氣，自信地微笑並露出獠牙。
「不要緊。我會打爛那團金閃閃的玩意，讓你持續了兩百七十年的惡夢就此結束。接下來，是屬於第四真祖的戰爭——！」
有道嬌小身影走向前，靠到開口宣戰的古城身邊。手持銀槍的雪菜凝望著裂開的甲板上頭斷言：
「——不，學長。是『我們的』戰爭才對。」
她瞪去的方向，遍體鱗傷的天塚正站在那裏。失去所有目標的他，眼裏隻顯露出對古城等人的憎恨。
浮在空中的黃金巨人咯咯笑了出來，仿佛嘲笑著世上萬物。
那就是宣告戰鬥開始的信號。
5
「賢者」的身高已經高達十幾公尺。
盡管形體酷似人類，它的肉體卻沒有眼睛和耳朵，遍布全身的平滑曲線像是擺在美術教室的素描用模型。可是以黃金比例構成的輪廓，仍讓人覺得異常美麗。
它全身上下都嵌著和妮娜的「煉核」十分相像的球體。它們如眼球般轉動，冷冷地睥睨著大地。
而且像骸骨一樣大大張開的口中，有股黃金光芒正如火焰翻騰。
「咯……咯咯……咯咯咯咯……愚昧……不完美的存在啊，你們想抵抗？」
它大笑的口中綻放出荷電粒子的光輝。
古城召喚了雷光巨獅，將粒子束閃光擊落。
「——閉嘴，你這金閃閃的。」
「賢者」將自身手臂變形成巨大刀刃，朝半毀的渡輪船體猛然揮下。擋住那一擊的，是綻放緋芒的雙角獸。它發出爆發性的衝擊波，逐步掃蕩「賢者」增生的無數觸手。
「我會同情你。畢竟你不明所以就被創造成完美存在，結果卻讓人抽掉全身血液還封印起來，也難怪你會抱著誤解長大。該更早發現的盲點，你拖了兩百七十年還是渾然不覺。」
全身彌漫血霧的古城狂放地朝「賢者」撂話。
「賢者」轉動全身的眼珠看了他。
「咯……咯……無法理解。吾不能理解非完美的存在講出的非完美論調。」
「這夠簡單了吧？我說的意思，就是你離完美根本還差得遠啦！」
哼——古城朝「賢者」同情地笑了。
「就算可以從嘴巴吐出再多光束，還擁有不滅的肉體，你又用那股力量做了什麽？誰會認同你的存在？為什麽你就沒有想過，要為別人使用那『完美』的力量？因為你就是『不完美』得連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才會被封印吧——！」
「咯咯……無法理解，亦無必要理解。因為吾乃唯一的完美存在。」
「賢者」用力搖頭，好似要甩開古城那番話。那副模樣簡直像耍賴的無知幼童。
「喔，這樣嗎？既然如此，就讓我用全力讓你明白，這個世界才不是繞著你轉！」
古城雙眼染為深紅，瞪視著黃金巨人。又有兩匹新眷獸出現，咆吼撼動了結凍的海麵。
而在冰凍的汪洋上，獅子王機關的劍巫正與天塚對峙。
液態金屬觸手化成強韌的刀鋒，以亞音速殺向雪菜。不過，銀色長槍劃出的優美軌跡仍將那波攻勢悉數擊退。
天塚的觸手遭能斷絕魔力的「雪霞狼」斬除，成了飄零四散在冰上的普通金屬薄片。
「……知道自己隻是受了利用，你還想戰鬥？」
雪菜靜靜地向他問道。一直自稱「天塚汞」的金屬生命體硬是再生被斬除的觸手，並且露出空虛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自己除此以外還能做些什麽。」
「天塚汞……你已經……」
雪菜斜眼看著他的前襟。嵌在天塚胸口的黑色寶石受了嚴重損傷，幾乎不留原形。光是稍稍挪身，碎片就會從中掉落。
「我害怕……自己會變成不是自己……我到底是誰？我為何而生？又該做什麽才對？」
激動得大吼的天塚讓自己的右臂炸開了。無數碎片爆射飛出，散彈般撲向雪菜。雪菜鑽過那道火線，搖著頭表示她不知道。
「生而為人……大概就是要不停尋找那個答案吧！」
「……唔！」
天塚接連不斷的攻勢中斷了一瞬。雪菜沒放過那個瞬間，唇間靜靜編織出禱詞：
「狻猊之神子暨高神劍巫於此祀求——」
她體內高漲的咒力被「雪霞狼」進一步增幅。槍尖散發的燦爛光輝，令天塚的肉體零零碎碎地逐步瓦解。
「這樣啊……原來……我……」
天塚被那純白光華籠罩，細語時多了一絲溫和的臉色。
他根本不必為「賢者」賣命。他根本不必為了爭取人類的身軀而傷害那麽多人，還犧牲許多生命。因為從希望當一名人類的瞬間開始，他就已經是人類了。隻要天塚自己能察覺這一點——
「破魔的曙光、雪霞的神狼，速以鋼之神威助我伐滅惡神百鬼！」
雪菜的攻擊鑽過了天塚最後一波攻勢，貫穿他的胸膛。傷痕累累的黑色寶石，這次終於徹底碎裂。原本曾是天塚的那條生命頓時喪失形體，沙一般崩解了，隻留下失去光澤的寶石碎片。
雪菜悄悄發出歎息，然後轉頭看向上方。
「學長……！」
第四真祖和「賢者」仍在纏鬥。
「——迅即到來，『獅子之黃金』！『雙角之深緋（alnasl minium）』！」
雷光巨獅及緋色雙角獸，和黃金巨人正麵衝突了。衝擊令海麵分開，大氣變得極度不穩定。假如這一戰是在市街展開，肯定會對周遭造成慘重損害。
「『甲殼之銀霧』
！『龍蛇之水銀』！」
古城召喚出手上所有眷獸，壓製住「賢者」。重金屬粒子炮由雷光巨獅應付，黃金身軀的物理攻擊則有雙角獸和甲殼獸令其失效。
不過，還缺乏一股能打倒「賢者」的決定性力量。
隻有能將敵人連同空間一起吞下的雙頭龍，才可以消滅反覆再生增殖的金色金屬生命體。但是「賢者」的肉體卻已成長得無法一口吞盡。
黃金之軀自由地改換形體，打算逃過雙頭龍的巨顎。話雖如此，要是將周圍空間整片鏟除，又無法估計會造成多大的影響。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巨大的空間龜裂一出現，肯定會將渡輪完全吞沒。
以結果而言，「賢者」和古城的戰鬥就這麽陷入膠著。
「咯……咯咯……不完美的存在啊，為什麽要反抗……為什麽要抗拒和吾完美的世界合而為一？」
「賢者」從海水抽出貴金屬當作煉金的代價，讓力量無限增長。它八成想用這種方式將世上萬物納入體內，消滅掉自己以外的存在。至於「賢者」為何會執著於這艘渡輪，大概是它仍在貪圖夏音等人做為祭品的強大靈力所致。
「賢者」能和第四真祖的四匹眷獸戰得不分高下，那模樣正合乎「神」的名諱。
即使如此，古城的戰意仍未衰退。古城發散出的龐大魔力反而越顯洶湧。
「我說過了吧，你才不完美。」
古城鄙視般望著黃金巨人，挑釁地笑了。
「如你所說，我就是不完美。既然如此，連我都贏不了的你還比不完美低一個層次。」
「賢者」的眼珠一起轉動，瞪向古城，反應大得讓人覺得也許它內心受到傷害了。
「不可能……完美的吾不該存在這種矛盾……」
顯然蘊含怒氣的聲音充滿於大氣。「賢者」那種廉價的自尊心被古城斷然撇開了。
「像你這樣把不利於自己的東西接連排除才能維護的『完美』，又有什麽價值？」
「咯咯……沉默吧！聽命於完美的吾，沉默吧！」
古城不再訴說。他隻朝著激憤的黃金巨人舉起左臂。從胳臂噴湧出的鮮血帶著爆發性魔力，綻放出青白光芒。
「繼承『焰光夜伯』血脈之人，曉古城，在此解放汝的枷鎖——！」
由閃光中現身的，是軀體如流水般剔透的新眷獸。上半身是美麗的女性，下半身則是巨蛇，流泄的發絲亦為無數條蛇。
是青白色的水精靈（undine）——水妖。
「迅即到來，第十一眷獸『水精之白鋼（sadalmelik albus）』——！」
水妖的巨大蛇身速度加劇，化為爆發性激流。生著銳利鉤爪的纖手將「賢者」的頭抓爆，並且直接拖入海中。
第四真祖的十一號眷獸是水之眷獸，總量浩大的海水全是它的肉體。連「賢者」能自在變形的液態金屬肉體也逃不過水妖的手掌心。隨後——
「咯咯咯……咯……咯……不可能……怎麽會有這種事……吾正在消失……吾完美的肉體要消失了！」
「賢者」被封在水妖體內，痛苦地伸出黃金胳臂掙紮。
宛如被浸在強酸中的金屬片，它的肉體正逐步融解。
然而，古城的眷獸並不是在摧毀「賢者」。恰好相反。借煉金術創造的肉體正漸漸變迴原本的金屬，並迴歸生育它們的大海及大地懷抱。仿若出生前的胎兒被母親的子宮包覆——
「這是……再生……？象征吸血鬼超凡痊愈力的療愈型眷獸……？」
雪菜望著「賢者」沉入海中的身影嘀咕。
第四真祖的十一號眷獸「水精之白鋼」，是象征再生及痊愈的眷獸。它能療愈萬物，令萬物迴歸應有的麵貌。
「可是，這……」
驚人的威能亮在眼前，讓雪菜全身不寒而栗。
即使稱為療愈，那水妖所做的並非治療。簡直像是讓時光迴溯，令萬物還原成造育之前的模樣。生物迴歸出生前的姿態；牢固的城牆變迴土塊；高科技都市化為不毛之地；優越的文明則退迴原始——
那反而和「療愈」一詞相距甚遠，而是令一切歸於虛無的破壞力量。
那名美麗水妖，終究也是人們視為災厄化身的第四真祖的眷獸。
「咯……咯咯……吾明白……吾明白了……」
終於隻剩下骷髏的「賢者」，在最後又發出低喃。那顆黃金骷髏同樣在青白色的水裏逐步融解了。
「……你那股力量……是用來對抗……該……」
它的最後一句還沒成聲，就化為泡沫消失了。
現場僅剩平靜無波的海麵。
6
戰鬥結束，古城癱靠在半毀的渡輪船體。雪菜拎著長槍，腳步沉重地走向他身邊。
盡管和「賢者」的這一戰萬分激烈，結凍的海麵仍完好無損。這樣一來，在救援的船隻趕到以前，渡輪裏的乘客應該不會有危險。
渡輪發生事故的原因，應該會被處理成「和不合季節的流冰正麵相撞」。不知隱情的乘客們恐怕也能理解才是。沒有人會相信，如此廣大的冰原全是一匹眷獸的傑作。
附在凪沙身上的那匹眷獸底細令人在意。古城掌控的新眷獸也一樣。變成金屬的古城應該就是靠那名水妖的療愈之力獲救。有它那股仿佛能讓時間倒流的再生能力，要修複古城經物質轉化的肉體，肯定也易如反掌。
而且那匹冰之眷獸從一開始就明白這點，才會讓水妖覺醒。
但現在的雪菜卻沒有方法能驗明「她」的真麵目。
再說，在那之前還有其他事該做。
「學長。」
雪菜喚了古城，他便懶散地抬起頭。大概是耗力甚巨造成的疲憊，古城帶著一種頹廢的調調。
「姬柊，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傷口也已經愈合了。」
看雪菜捂著被咬的脖子這麽說，古城的視線便尷尬地看向旁邊，接著當場要癱軟倒下。
雪菜連忙趕到他身旁。
「……學長！你還好吧？難道是剛才變成金屬的後遺症……？」
「啊，沒事沒事。我隻是睡眠不足。」
古城嫌麻煩似的一邊揮手一邊閉上眼睛。他似乎真的很困。
「因為我昨天幾乎都沒睡。可不可以讓我休息一下？」
「那正好。」
雪菜微微歎了氣，接著就把他的頭捧到自己腿上。這樣剛好變成用大腿枕著古城的姿勢，或者也可以說雪菜牢牢鎖住了他的頭。
「……咦？」
古城或許是從雪菜的態度感受到了肅殺之氣，因而不安地往上看著她。
雪菜則笑眯眯地問他：
「因為我很好奇，學長昨天晚上都在忙些什麽。特別是學長和妮娜·亞迪拉德認識的經過，還有她長成藍羽學姊模樣的理由。」
「咦！」
太陽穴冒汗的古城轉開了視線。如雪菜所料，他果然從昨天晚上就有事瞞著沒講。
反正他應該是費了不必要的心，怕雪菜在放假時有牽掛吧。這份心意讓雪菜很高興，但結果卻讓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橫豎依然是問題。
況且古城一點也不懂。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理由，隻要他有事隱瞞，雪菜就會覺得受傷。基本上，雪菜根本不可能不為他操心，哪怕他們倆離得有多遠。
「呃，那個……對了，妮娜呢……？」
古城扯開嗓門，硬是想轉移話題。
迴答的聲音傳來，和雪菜他們離得並不遠。
「妾身在這裏。勞煩你了，古城。雪菜也是。」
雖然聲音聽來意外有活力，但妮娜目前還是被夏音抱著。夏音利用維修梯，拙手拙腳地爬了下來。有道人偶般的小小身影待在她的製服胸口上。
「萬分感謝。多虧你們，妾身總算可以卸下兩百七十年來的重擔。」
挺胸說道的妮娜身高不滿三十公分。妖精一般的大小，外表看來是個具異國風情的陌生女性，容貌卻和淺蔥說不出來地像。
「妮娜……你那模樣……」
「嗯，別介意。妾身試著搜集了剩餘的『靈血』，不過要保持人形，這個尺寸就是極限。生活上倒不會不便才是。」
妮娜摸了摸嵌在胸口的深紅寶石給眾人看。
雖然她是由不定型的液態金屬構成，未免也太隨遇而安了吧——古城感到傻眼。
「葉瀨，你打算帶妮娜迴你那邊照顧嗎？」
「是啊。我會和南宮老師商量，看能不能養在公寓裏。」
聽了古城的問題，夏音開心地眯著眼點頭。她的興趣是養小動物。別把妾身當寵物——古時的大煉
金術師繃著臉，抱起雙臂。緊接著——
「咦咦！」
從船體裂縫探出臉大叫的是凪沙。她的頭發仍然是解開的，不過並沒有被眷獸附身時的那股冷漠氣息。現在她是聒噪得一如往常的少女。
「這怎麽迴事啊！古城哥？為什麽古城哥會在這裏！這艘船到底變成怎樣了！難道說真的撞上冰山了？還有雪菜，你用腿枕著古城哥！」
「凪沙……？」
雪菜連忙站了起來。果不其然，凪沙似乎沒有被附身時的記憶。古城忽然從雪菜腿上跌落，後腦勺撞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哇，那是什麽？飛行船？好大一艘！」
凪沙仰望天空說道。飄浮在海平線附近的，是一艘巨大的裝甲飛行船。阿爾迪基亞的騎士團似乎前來救援了。
「真遺憾耶，姬柊。好不容易休假卻變成這樣。」
捂著後腦勺的古城對雪菜表示關心。
是啊——雪菜麵帶微笑地點頭。
「不過，這次的事情讓我深深體會到了。」
她說著握緊小小的拳頭。
咦——古城聽了雪菜充滿決心的宣言，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果然隻要我沒盯著，學長就會立刻栽進危險中，然後和陌生女性變得要好呢。」
「呃，等一下。這說詞不太對吧！」
為什麽你會想成那樣——反駁的古城猛搖頭。
然而，雪菜不容分說地直直望著他說：
「我反省了。以後要加強監視才可以。」
聽雪菜斬釘截鐵說完，古城無力地抬頭望向天空。
「……饒了我吧。」
世界最強吸血鬼——第四真祖的歎息隨著海風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