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艦迴到弦神島港口,是接近周日傍晚之後的事。


    鏡麵般平靜無波的海被即將西沉的太陽照得金亮黃澄。葉瀨賢生從船艙裏望著這幅美麗景致,卻忽然聞到咖啡香飄來,一臉納悶地迴頭。


    這裏是用來拘留罪犯的狹窄船艙,空蕩的房間裏隻擺著和地板相連的小椅子及桌子。有個男性將咖啡杯擺上桌,人就坐在那裏。


    那是個將短發抓成剌蜻頭,脖子上掛著耳機,約十六、七歲的少年。


    「要喝嗎?」


    少年將咖啡遞到賢生麵前。


    他何時進了房間,又從什麽時候就坐在那裏,賢生都迴想不起。包括開關艙門的動靜、腳步聲,還有這個少年的動作,賢生一律聽不出任何聲響。


    「你是誰?」


    「矢瀨基樹。說是曉古城的同學,你能不能接受?」


    麵對賢生的質疑,少年賊笑著迴答。


    「那套製服……原來如此,第四真祖的監視者嗎?你是人工島管理公社的間諜吧。」


    「如果這麽解讀能讓你接受,那就這麽想不要緊。」


    唔——賢生在應聲時不帶關心地點頭。無論少年是什麽人,和他都沒有關係。


    倘若他現在還有要掛懷的事,也就隻有夏音的境遇而已。


    為了完成模造天使的儀式,夏音曾在弦神市上空數次參與戰鬥。多棟建築物因而損毀,造成大量傷患。這件事很有可能讓她被追究刑責。


    不過——


    「關於你女兒的事,不用擔心。」


    仿佛看穿賢生的心思,矢瀨隨口說道。


    「畢竟她未成年,你們用來操縱她的思考拘束器也扣押在案。她反而是被當成受害者,首先就不會追究其刑責。再說不管怎樣,她還有阿爾迪基亞王室當後盾。」


    「……這樣啊。」


    賢生安心地唿氣。聽到這一點就已經夠了。


    矢瀨聳起雙肩,有口難言似的搔著頭。


    「哎,所以呢,有麻煩的自然是你的處境。」


    「無所謂。對於後果我已經有所覺悟。」


    「也是啦……違法進行人體實驗,外加教唆殺人。違反聖域條約的事項不計其數,最嚴重的是你使用禁咒。照常理來想,免不了要負實際刑責——」


    矢瀨說著忽然眯起眼。


    「但現在構成問題的是你的動機。你知道些『什麽』?」


    「……什麽意思?」


    賢生佯裝不解地反問。可是,矢瀨的目光並未鬆懈。


    「因為疼愛女兒才有意將她送到天界,這是你的說詞——盡管不能全當成謊話,感覺上倒也不隻是這樣。你做的事情有理由——讓你不惜將深愛的女兒當成實驗品,也非得急著將模造天使實用化的理由。」


    「…………」


    賢生沉默下來。


    沒錯。賢生並非一路受到魔導士工塑利用,反倒是他為了持續研究而利用他們的資金。隻要模造天使能夠實用化,這樣的技術就可以被利用在軍事上。不管會招致何種結果,賢生有他非完成模造天使不可的理由。


    「問這個有什麽意義?其實你們也心知肚明吧。」


    不久,賢生語氣沉重地迴答了。


    「真祖隻能存在三名。會有第四名真祖出現,代表需要仰仗他對抗的敵人即將覺醒。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所以你才想製造出天使當兵器?就為了消滅『那家夥』。」


    「區區第四真祖也無法打倒的兵器,終究不會是那一位的對手。盡管笑吧,我的研究到最後隻是白費力氣而已。」


    賢生自嘲地笑著彎下身,之後再也沒有抬頭的意思。矢瀨無奈歎道:


    「哎,也沒那麽不中用啦。無論是你的研究或是古城。」


    矢瀨留下冒著熱氣的咖啡杯起身,然後將手伸向船艙的門板。離開房間之前,他迴頭告訴賢生:


    「管理公社會保你這個人。抱歉,得讓你再幹些活囉,宮廷魔導技師。」


    事件的後續處理是由那月和紗矢華接手,因此古城等人意外輕鬆地獲準迴家了。巡邏艦抵達弦神港約莫三十分鍾後,準備好迴去的古城和雪菜出現在夕陽照耀的甲板上。


    古城換衣服有些折騰,準備下船多費了一點時間。由於和模造天使交手,他的製服變得破破爛爛,必須找別的衣服換。


    結果古城拿到的是巡邏艦艦長讓給他的便宜舊衣服——超鮮豔的夏威夷襯衫,以及貼身無比的百慕達短褲。


    「——就不能對這套衣服想點辦法嗎?」


    古成低著頭,對自己一身與其說是渡假裝,更像街頭小混混的模樣發出歎息。麵對拖著沙灘涼鞋行走的他,雪菜似乎強忍笑意地抬起頭說:


    「很適合你喔,學長。」


    「被稱讚我也莫名高興不了……拿人手短,沒什麽好嫌的就是了。」


    古城厭煩地搖搖頭,然後轉向背後。他並不是期待有人目送,而是在意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葉瀨呢?」


    「聽說她暫時要住院。因為魔法儀式的影響,她的身體相當衰弱……」


    雪菜帶著關心夏音的表情迴答。


    冷靜一想,這也是當然的事。夏音受到逼迫,差點進化成天使那樣的異次元生物。那對她的肉體不可能沒有影響。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強製解除天使化的反作用力似乎也藉著「雪霞狼」的能力抵銷了。要不然,夏音就算當場斃命也不奇怪。


    「那家夥要不要緊啊?你想嘛,除了身體以外還有那麽多狀況。」


    古城皺著臉問。


    雖說隻是被利用於實驗,夏音仍讓許多人受到重傷,加上養父也被當成罪犯拘押了。對於身體衰弱的她來說,處境應該相當艱苦。


    雪菜卻稍稍露出開朗的表情。


    「對呀……不過,在她父親的審判告一段落前,南宮老師好像願意當她的監護人喔。」


    「那月美眉嗎?這樣啊,既然如此就不太需要擔心了……」


    想起班導師的娃娃臉,古城安心地放鬆肩膀。


    和粗裏粗氣的態度正好相反,那月意外地懂得照顧人。這一點古城自己最清楚。像第四真祖這種不符常識的怪物,能在高中當一個普通學生,都要多虧她用盡手段安排。要設法照料一名異國的皇族,對那月來說大概算小事一件。


    「拉·芙莉亞公主感到有些遺憾就是了。」


    聽了雪菜這句讓人感到意外的話,古城才想起公主來弦神市的目的。


    「啊,是喔……那位公主原本想將葉瀨帶迴阿爾迪基亞嗎?」


    「是的。不過葉瀨好像拒絕了。她說她並不希望過皇室生活。」


    「……哎,既然當事人這麽說……雖然感覺也挺可惜的。」


    這個符合夏音的作風讓古城心生敬意,卻也將真正的想法說溜嘴。


    雪菜也微微苦笑著說:


    「阿爾迪基亞的皇太後似乎也很失望。因為她期待著和葉瀨見麵呢。」


    「皇太後?不是前任國王?」


    古城狐疑地挑眉。


    對皇太後——也就是拉·芙莉亞的祖母來說,夏音何止沒有血緣關係,還是丈夫的外遇對象生的女兒。她應該沒有理由特別想見對方。


    「聽說葉瀨的母親本來就是皇太後的朋友。而且知道葉瀨現在的境遇,皇太後好像相當擔心呢。」


    「哦……真是個好人。相較之下,前任國王不是外遇穿幫就開溜了?未免差太多了。」


    古城坦然表示佩服。


    而雪菜麵無表情地望著這樣的古城,然後用缺乏抑揚頓挫的冷冷語氣嘀咕:


    「實在讓人無法原諒呢,像那種不負責任的人。」


    「對……對啊。」


    不知怎麽,古城隱隱感覺到一股危機意識,便含糊其辭地附和。他明明沒做什麽虧心事,卻無意識從雪菜麵前別開視線。


    「一移開視線就馬上和其他女人變得要好。而且,對象還是別人的朋友,連身份懸殊都毫不顧忌……何況,就算情況再危急,居然趁人睡著的時候直接在旁邊做出那種事——」


    「我……我說啊,姬柊?你談的是拉·芙莉亞的祖父……對吧?」


    古城的語氣生硬。雪菜笑容可掬地迴答:


    「是啊,當然囉。還是學長另外心裏有數?」


    「呃,這個嘛,怎麽說呢……」


    麵對她淡然反問的這一句話,古城感到走投無路地嘀咕。


    隨後,船內的通道傳來輕快的腳步聲,銀發公主出現了。在她背後有擔任向導的紗矢華像騎士般跟隨,真是如詩如畫的


    一幕。


    「——原來你在這裏,古城。還有雪菜也是。」


    「拉·芙莉亞?你要迴國了嗎?」


    古城擦去臉頰上的冷汗,用得救般的口氣問道。


    拉·芙莉亞一臉納悶地迴望古城,優雅微笑著說:


    「接下來我會去醫院。飛行船墜落以後的生還者似乎被收容在那裏。」


    「有人獲救了啊。」


    那可是好消息——這麽說的古城聲音聽起來同樣雀躍。


    「是的。之後我會到東京。原本這一趟是非官方性質的訪問,不過事情鬧得這麽大,外交上總不能保持沉默。」


    「外交啊……當皇族也真辛苦。」


    她在連續漂流數日後卷入一連串戰鬥,還將自己的血分給古城,照理說不可能不累。失去眾多部下也不可能不讓她心痛。


    然而拉·芙莉亞卻表示要迴到公務崗位,古城用擔心的目光看著她。


    公主一臉不可思議地仰望古城,露出嫣然微笑。


    「——我不會在此道別。多虧你們,我才能平安踏上這塊土地。這段緣分遲早會再次帶來意義才是。」


    公主無比高雅地說完這番話,走向古城等人跟前。接著她摟住雪菜,在左右臉頰上依序一吻。雪菜有些驚訝地接受了。


    即使明白那隻是問候,上演在她們之間,看來就像電影中的一幕,甚至令人有些感動。


    然後公主朝古城走近一步,同樣將臉貼近。她眼裏蘊藏著使壞般的目光,接著就將自己的唇貼在緊張得僵硬不動的古城唇上。


    「……!」


    在場除了公主以外的人,時間都靜止了。


    雪菜和紗矢華目瞪口呆愣住。她們一臉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表情。


    動搖過度的古城無法動彈。公主藉機嚐遍接吻滋味之後,才總算放開古城。


    「那麽,各位保重。」


    拉·芙莉亞帶著天使般的笑容揮手,走下舷梯。


    「啊……公主,請等等我……欸,曉古城!之後我會要你好好說明這到底怎麽迴事!反正你最好化成灰——!」


    迴過神來的紗矢華連忙追上公主,同時迴頭望向古城,火冒三丈的瞪了他一瞬。饒了我吧——這麽想的古城不禁仰頭向天。


    「——學長。」


    雪菜那散發一絲殺氣的嗓音,令古城渾身凍結。


    「慢……慢著,剛才我並沒有錯吧?那應該隻是小小的問候——!」


    「小小的問候是嗎?這樣啊……」


    「所以你為什麽準備拔槍!」


    古城拚命安撫將手伸往吉他盒的雪菜。於是——


    「古城哥!」


    接在公主一行人之後上舷梯的腳步聲,讓古城忍不住頭痛起來。


    腳步聲的主人是個將長發束得短短的嬌小國中生。是凪沙。


    「欸欸欸,剛剛那是誰?她長得好像夏音,不過是外國人對不對?她好漂亮,感覺就像公主一樣。為什麽古城哥會認識她?為什麽她要和你接吻?還有古城哥你到底是跑去哪裏了?怎麽會穿成這樣?昨天你都沒迴家,我很擔心耶!」


    「凪……凪沙?你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古城望著連珠炮般問個不停的妹妹,魂已經飛了一半。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古城實在不懂。他在港口這件事,凪沙應該不可能知道。更糟的是偏偏讓她撞見最不該看的場麵。要找什麽藉口才能瞞混過去,這迴他真的想不出來了。


    接著他又發現凪沙身旁站著的人影,整張臉頓時緊繃。


    到了這時候,他總算想起自己一直到剛剛都徹底忘記的重要大事。而和古城約好重要事情的對象,則對臉色發白的他露出無邪笑容。


    一身便服打扮得莫名用心的淺蔥,貌似愉快地望著古城的狼狽樣。


    「是我帶她來的。因為煌阪告訴過我,你會搭這艘船。」


    「淺……淺蔥?為什麽……你什麽時候……和煌阪串通了……!」


    古城汗流浹背地咕噥。


    他往旁邊瞥了一眼,觀察雪菜的反應,但雪菜也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來在古城他們離開弦神島的這段期間,事情似乎變得相當複雜。


    「聽說你是被勾結軍方的企業綁架,我本來還在擔心,看來似乎是我多管閑事了。你好像和可愛的外國女生變得很親密嘛。」


    「錯了啦!呃,也沒有錯啦,不過我和她並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對吧,姬柊?」


    「這個嘛……學長和她看來確實比我想像的更要好呢。」


    「姬……姬柊!」


    想找雪菜幫腔卻被一口撇清,古城眼前發黑。


    淺蔥帶著冷冷的笑容瞪著露出絕望表情的古城說:


    「算了。反正時間很多,你就一邊當我畫畫的模特兒一邊慢慢交代清楚好了,交代你那所謂的理由。」


    「模特兒……」


    原來那個約定還有效?這麽心想的古城有些眼花。記得交肖像畫的期限是明天。今晚畫完就能趕上,因此淺蔥的要求並不離譜。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要麵對麵當作畫的模特兒,不就等於在淺蔥畫完以前都會被審問個沒完沒了嗎?


    「你總不會說『不要』吧?多虧這一趟,我的創作欲都湧現了。」


    淺蔥露出嫵媚笑容,還將指頭扳得格格作響。


    古城默默趴向扶手。難道這就是和天神使者作對的報應?感到苦惱的他,再次詛咒自己的不幸。


    夕陽沒入海平線彼端,正要造訪「魔族特區」的是另一個夜晚。


    第四真祖曉古城苦難的日子,今天也依舊持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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