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銳。”她幹脆停下來,無論如何,她要讓他答應,這是薑兒唯一的指望了。


    申屠銳迴頭,看見她俏生生地站在兩道宮牆之間,長巷吹過的風輕拂著她的裙擺衣袖,輕紗春衫蕩起層層漣漪,就連頭上的珊瑚步搖都搖曳生姿,好像剛從雲端落下的仙女。她精致美麗的臉龐上,有一雙清澈哀傷的眼睛,亮漾閃爍,盛滿無盡落寞哀愁,他的心一動,這是他熟悉的眼睛,丹陽的眼睛。


    “申屠銳,幫幫我,就算不能讓薑兒繼續伺候我,隻要能把她從這裏救出去,就好……”她蹙起眉,眼眸裏的水光更濃了一些,他歎了口氣,麵對這樣的她,他還能怎麽樣呢?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得去摘。


    “這事……有點兒難,容我慢慢籌劃。”他也皺眉,的確是難,平白無故地弄一個掖庭的小宮女出去,又是服侍過斕丹的,稍微露出一絲半點的馬腳,都會引來申屠铖和斕凰的懷疑。如果他們刻意追查,發現了浮朱的秘密,對他和斕丹來說,就是一場塌天大禍,他冒不起這個險,更不能讓斕丹冒這個險!


    斕丹垂下眼,雖然不是明確的答複,總算也不是拒絕了吧?


    不遠處的小門一開,掖庭令和兩個管事的嬤嬤說著什麽走出來,掖庭令看見申屠銳十分訝然,趕緊帶著嬤嬤們過來問安。


    “還請殿下和貴人先行幾步,”問安的客套話說完,掖庭令討好衝申屠銳笑,“早上沒了個小宮女,這會兒要運出宮去處置,省得殿下瞧見了晦氣。”


    斕丹的心陡然一凜,鬼使神差般問道:“那個小宮女叫什麽?”


    掖庭令和兩個嬤嬤都有點兒詫異,互相看了看,沒想到燕王的寵姬會關心這些雞毛蒜皮又和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申屠銳變了臉色,往迴走了兩步來拉斕丹,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太過露骨。


    掖庭令很給燕王寵姬麵子,殷勤答道:“好像叫薑兒。”他不太確定地看著管事嬤嬤。


    管事嬤嬤一點頭,悍氣十足地答道:“對!就是薑兒,偷東西,被亂棍打死了。”


    斕丹像幹咳了一聲,其實是沒哭出來,她猛地閉起眼,倒不是因為怕流淚,而是一股酸楚讓眼睛刺痛難當。她覺得胸口翻騰灼燒,沸騰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氣,像是要衝上喉嚨,又像要漲裂胸腔,原來……這就是錐心之痛。


    申屠銳趕緊把她摟進懷裏,輕聲撫慰:“你還好吧?”他怕掖庭令和嬤嬤們懷疑,隻得又說,“叫你生病了就不要亂跑,就不聽話!”


    掖庭令極其伶俐,上前道:“既然貴人不舒服,那下官這就安排個妥當的宮室,讓貴人先休息一下?”


    申屠銳淡淡道:“不必了,我們這就迴府。”


    掖庭令點頭不再說話,隻耽誤了這一小會兒,運送屍體的板車便由兩個年輕的太監一臉厭惡地推了出來,掖庭令連忙想斥退他們,又聽申屠銳說道:


    “讓他們先走吧。”


    他摟著斕丹,像保護她,又像遮擋她,這殘忍的一幕,到底被她親眼目睹。


    斕丹從申屠銳的肩頭看過去,那殘破的板車上,隻用一圍舊席子裹著薑兒瘦小的身體,那年輕的尚有光澤的頭發淩亂披散在外,越發顯得淒慘可憐。


    薑兒,竟然連口薄棺都沒有,就在這麽在明媚的春日裏,用這麽破舊的車子,運送到……說不定就是她曾住過的亂葬崗,胡亂被丟棄了。斕丹默默看著那輛車消失在長巷盡頭,曾經那麽溫柔的少女,陪伴著她,聽她述說了無數心事,就這麽淒涼的,委屈的,漸漸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又能怎麽樣呢?申屠銳摟得她這麽緊,生怕她露出一絲破綻,壞了他的大事。


    上車的時候,申屠銳扶她踩在踏凳上,她雙眼看著虛無縹緲的一點,平淡無波地問他:“是你吧?是你怕薑兒認出我,所以隨便用了點兒手段,就滅了口?我知道,薑兒不會偷東西。”


    申屠銳抓著她的手沒有說話,她的手變得如此冰涼,涼得他有些握不住。


    對於他的默認,她並沒有什麽反應,正常地上了車,安安穩穩地坐在裏麵,毫無悲色。


    申屠銳親自為她關攏車門,轉身上馬,領著侍衛隨從,慢慢走出皇城。


    “王爺。”孫世祥騎馬趕了上來,小聲說,“查清了,管事的嬤嬤發現薑兒突然有了支貴重的金簪,查問起來,有個叫海珊的宮女揭發說是她偷的。”孫世祥看了看申屠銳青蒼的臉色,“要不要告訴浮朱姑娘,至少解釋一下。”


    “不用了。”申屠銳冷然搖頭。


    “可是……”孫世祥有些著急。


    “我知道那個金簪是怎麽迴事,夜宴那天,我就發現她少了兩支金簪。”申屠銳沉著眼。


    “啊?”孫世祥吃了一驚,麵露難色,“可是不解釋的話,浮朱姑娘不是誤會您嗎。”


    申屠銳淡淡一笑,有些苦澀,“就讓她誤會吧,總比讓她自責好。”他抖了抖韁繩,故作輕鬆,“隻是一個丫鬟,她氣一陣就過去了。”


    迴府後申屠銳故意在前院盤桓了一會兒,才迴住處。日色偏西,陽光照在已落盡繽紛的海棠樹上,隻見一樹碧綠。


    斕丹正站在簷廊下,不知道是在看海棠還是發呆。


    申屠銳走過去,開口前不由自主瞧了眼對麵,紫孚等人還在宮裏沒有迴來,他討厭在家也要這麽戒備,又無可奈何。“你要心裏過不去,明天我帶你出去,給她燒點兒金箔紙錢。”他說著又淺淺的有了些怒意,明明是他的府第,想讓斕丹燒紙祭奠個故人,也要躲出去避人耳目。等斕凰生完孩子,他非要送了紫孚這宗祟不可!


    斕丹笑了笑,太淺了,更像諷刺。


    對於薑兒,他還是那麽不在乎,甚至不耐煩。對於他來說無關緊要的人或東西,對於她是怎麽樣的,他根本無所謂。


    她又看殘花全無的海棠,較之前些日子的繁花似錦,現在這棵樹可說平淡無奇。對申屠銳來說,她何嚐不像這棵樹?她在宮裏,這樣的事見得太多,多到她都覺得理所當然。再漂亮再有才華的女子,不過三年五載,還不到春暮顏薄,君恩便已淡了。她又何嚐談得上有才華?不過憑了這張後天偷來的假臉,以美色博得他的幾分眷戀,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心就淡了。


    “不用了,別說一個下人,就連我父母兄弟死了,我也沒為他們燒過一張紙錢。”她漠然道。


    申屠銳抿嘴,這話噎人,他又不忍心說她,畢竟今天對她來說已經夠傷心的了。


    “那就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了。”他越過她,往正房去。這一下午要是陪著她,再聽她說幾句刻薄話,他萬一忍不住脾氣說出是她的金簪惹禍,對她不是雪上加霜麽,還是各自安靜地待著好一些。


    他在書房裏悶悶喝了些酒,春深日暖,正應微醺小睡,他醒來時已是月上柳梢。申屠銳披了件衣服,開門走到簷下,果然斕丹房裏一片黑暗,她根本不會等他。


    紫孚聽見響動,開門過來,月色極好,她的淺色輕衫在風中飄飄擺擺,也很有幾分仙氣。周圍靜謐如水,月色燈光交映,人在這樣的夜色裏,似乎自帶了三分柔情,她仰頭看他的時候,眼睛裏水光瀲灩,情意何止三分?


    “王爺……”她輕輕叫了他一聲,他沒答。像他這樣的男人,隻要靜靜地站在那兒,便能壓下月色星光。往常見他冷峻英武,就算時有陰鷙之色也帥氣萬分,此刻燈影月下,卻豔色旖旎,滿身風流。紫孚癡癡地看,哪怕用盡所有心機手段,她也想擁有他!“銳……”她放下驕矜自持,靠過去摟住他的腰,“銳……”


    “你是不是忘記自己是什麽身份了?”


    冷冷的聲音在她頭頂輕輕說,似乎雲淡風輕,卻能淩厲地撕裂柔情萬端。


    “隻要你完成了她交給你的使命,我就叫她接你走。”他挺直地站著,連推開她都不屑。


    紫孚固執地沒有鬆手,輕喟般說:“那……就等於讓我去死。迴宮,會引得皇上猜疑,遠走,公主又怕我知道的太多,她對我的感情,還沒深到留我一條活口。”


    申屠銳不語,她說得的確沒錯。


    “銳……”她想軟語相求。


    “別這麽叫我。”他仍舊冷淡。


    “嗯,王爺。”她苦笑,把臉貼在他胸口的心情竟是有幾分悲壯,“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命如螻蟻。可是,我仍然想求求你,幫我活下來。這份大恩,足以讓我把你看作真正的主人,至少能做到耳聾眼瞎,畢竟,隻有你活著,我才能活著……”


    申屠銳終於輕輕歎了口氣,紫孚一閉眼,兩道淚光融進了月色,幽幽如泉,她知道,她說服他了。


    斕丹站在窗邊的黑暗裏,燈光照不到,月色照不到,她就更能看清美麗光線裏的那對兒漂亮的人。


    她隻看了一會兒,紫孚抱住申屠銳,他也並不拒絕,這樣的夜,太適合低語輕聲,述說彼此心意。她和申屠銳也曾這樣過,她靠在他的懷抱裏,看到了最燦爛的星河,最明晰的月亮。她又看了看今晚的月亮,不知道在紫孚眼裏怎麽樣,她隻覺得慘淡憂傷,孤獨的嫦娥怕是也在倚欄遙看人間燈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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