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幸福
讓所有戀人都幸福的故事 作者：天乃聖樹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午休時間，在屋頂上，遙華扭扭捏捏地遞上了便當盒。
「給，平時都是裏紗在做不動的飯，今天我試著做了一下。」
「遙華也會做料理啊。」
本以為大小姐會全部交給傭人的不動感到意外。便當盒被一塊有著時尚設計，像是名牌貨的方巾包裹著。
「嗯，是第一次哦。我也是不動的女朋友，想做給你吃。能嚐嚐看嗎？」
「當然。女孩子親手做的便當，如果沒吃完會遭天譴的。」
滿懷期待地打開便當盒的蓋子。
「！？」
不動以為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大概是食物的，既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的不定型的「某樣事物」。分不清是紫色還是綠色的凝膠狀物體填滿了分成四個部分的便當盒內部。隔板的存在意義被完全否定了。
而且，這種刺激性氣味，兼具了生物性和化學性，既包含著宗教的莊嚴，又有像潤滑油一樣的機械味，是一種綜合性味道。至少不是人類食物的氣味。
「不、不動……快逃……快逃吧……」
裏紗嚇得瑟瑟發抖。
不動的本能也在全力控訴著威脅。憑著動物的直覺，他知道必須馬上把這個危險物品扔出去，將它封印在銀河的盡頭。不動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投擲姿勢，但又憑借意誌力摁住了手。
可愛的她第一次為心愛的男友做的便當，不能當成點火後的手榴彈一樣扔出去。這是愛的證明，是她的真心。
遙華露出擔憂的神色。
「不動？不喜歡嗎？」
「目前來講，喜不喜歡尚不清楚……」
「首先，都看不出是什麽料理吧……」
不動和裏紗戰戰兢兢地觀察著便當。如果硬要形容外觀的話，就像是凝固前的塑膠，或是出生前的外星人。
「我也不知道。」
「製作者本人也！？這是怎麽迴事?!」
「我想讓不動高興，所以放了很多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雖然忘記放了什麽……」
「無法再現的夢幻料理！」
不動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懼。巨大野豬都毫不畏懼的男子漢，麵對窈窕淑女親手製作的便當，渾身汗毛直豎。
遙華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保證道。
「可是，我放了那麽多好吃的東西，應該非常美味！」
「是啊……」
如果可以的話，不動希望她先學會組合和食物搭配的知識再做菜，但為時已晚。用顫抖的筷子夾起已經釀成的悲劇，送入口中。
滋滋，嘴裏的粘膜發出灼燒的聲音。
接著，一陣劇痛湧上舌頭和喉嚨。灼熱穿透鼻子，淚水奪眶而出。
「好辣！！不，這是辣嗎?!連味道都分辨不出來……難以置信！？」
「是不是胡椒放多了？還是說不是胡椒而是其他藥品？」
遙華驚慌失措。
「藥品？」
裏紗已經做好了撥打119的準備。
不動把筷子伸進便當盒，前端碰到了什麽東西。
「裏麵有固體嗎？」
用筷子夾起拿出來，那東西活靈活現地躍動著。
「啊，對、對不起！是沒煮熟嗎？」
「與其說沒煮熟……這還活著吧。」
而且，是未知生物。雖然從外觀上來看是口菇，但不動活到這把年紀都不知道口菇原來會動。果然名流會使用平民不知道的高級食材啊。不動把生物放進嘴裏咀嚼，它拚命掙紮著想要逃走。
不動接著探索便當盒，發現裏麵還有蔬菜。但是，沒有完全切斷。胡蘿卜整個放了進去，金針菇的根還健在，豌豆收納在豆莢裏。而且基本上沒有過火。
「……………………。」
不動因前所未有的衝擊僵住了。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食物分為好吃的和難吃的。但是，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在難吃的東西下麵，還存在著「不能接近嘴的東西」。
「我是第一次做飯，和裏紗比起來還差得遠。如果吃不下，扔了也沒關係。」
遙華縮著肩膀哀傷地笑著。
──不行，不能讓女孩子傷心！
但是，說奉承話也有所顧忌。雖然要偽裝很簡單，但這會降低語言的價值。社交辭令終究是要傳達給對方的，隻有發自內心的真誠讚美，才能讓對方真正高興。
那麽，應該怎麽做呢？對於遙華用自己的愛製作的危險品，該如何讚美呢？
──不要停止思考，我！
不動對自己說道。
自己還在被固定觀念所束縛著。美味的概念本來就因文化圈而異。大多數人都會受到幼年時期烙印下的味道體係的製約，對於吃不慣的外國發酵食品等容易表現出排斥感。
也就是說，「美味」和「倫理觀」一樣，不過是後天洗腦形成的價值觀體係之一。既然如此，隻要遵循幼年時期類似的過程，就可以重新構築起「美味」的判斷標準。
不動再次直麵便當，開始說服自己。
「胡蘿卜有多大，愛就有多大！」
咬了一口整根的生胡蘿卜。
這種嚼勁，在一般的店裏是享受不到的。對下巴的鍛煉很有幫助。胡蘿卜本身的味道越嚼越濃，能體會到生活在田裏的蚱蜢的心情。
「生吃才能享受到食材的最高鮮度！」
為了不讓口菇似的生物溜走，緊緊地咬住它。
臨死前的慘叫在口中迴響，生命的能量與黏液一同被釋放出來。蠢動的生物，帶來了不同於果凍或涼粉的獨特新鮮口感。
「痛苦，就是活著！」
直接把嘴貼在便當盒邊，將會產生劇痛的凝膠狀物質吸入口中。燃燒般的疼痛一下子喚醒了意識，感受過死亡的威脅，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貴。
說服，完畢。
不動的味覺，被新的價值觀體係改寫了。
「太好吃了！前所未有的味道！」
不動從心底發出讚美。
「你的眼神就像迷上了奇怪宗教的人一樣，不要緊吧……？」
「沒問題，好吃得快要死了。」
爽朗地露出牙齒，把便當盒還給遙華。
「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沒有自信，不過，能全部吃完我很高興！謝謝！」
遙華抱著便當盒笑了。
──如果她幸福的話……這樣就可以了。
不動很滿足。雖然嘴裏已經沒了感覺，胃裏還有生物的殘黨在掙紮，但是與遙華的幸福相比，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下次我來教遙華同學做菜吧。」
「真的?!」
「是的。要是不動被殺掉就麻煩了。」
「謝謝！裏紗真的很溫柔啊！」
遙華激動地說著，打開了小便當盒。那裏也充滿了凝膠狀的黑暗物質，不動急忙用自己的便當交換。男生能勉強忍受的美味，對於女生的身體來說負擔太大了。
「一開始我還在想會怎麽樣呢，三個人一起交往真是太棒了，不僅有了不動這個男友，還能交到朋友。」
「朋友……是指我嗎？」
「呃……不是嗎？」
遙華不安地詢問。像被遺棄的小狗一樣顫抖著。會甩掉這隻可愛小動物的人不可能存在吧。
「不……確實是這樣呢。」
「從以前開始，隻要一聽到寶崎家的名字，大家都會避開。難得有人接近，結果卻是我們家客戶的孩子，想利用我而已。」
「那……肯定很受傷吧。」
「我一直都沒有能推心置腹的朋友。所以，我很高興裏紗能和我成為朋友。」
遙華直視著裏紗微笑道。
「雖然也是競爭對手。」
噘起嘴的裏紗顯得有些害羞。看到她們的關係有所改善，不動鬆了一口氣。郊遊約會似乎很有效。
「這麽說來，不知何時你也開始叫我的名字了。」
「誒，是、是嗎？」
「嗯，叫著不動。像戀人一樣，很不錯。」
「嗚、嗚……果然還是叫逆水吧！」
「為什麽要倒迴去？」
雖然感受到了她的害羞，但讓好不容易取得的進展倒退未免太可惜了。
「開玩笑的……不動。」
「哦，哦。」
突然被甜美的聲音唿喚，不動有些退縮。
遙華像唱歌一樣叫著他的名字。
「不──動?」
「哦。」
嬌豔地低語道。
「不、哦、動」
「怎麽了？」
遙華重複說著，光是叫名字就開心的不得了。看到她難為情地縮起身子的樣子，不動也害羞了起來。
裏紗鼓起臉插話道。
「什麽啊，隻有你們兩個在親熱！」
「裏紗也來吧。午休的時候，我們倆一直叫著不動的名字。」
「先吃過午飯再說。」
感覺時間要無限融化了，不動提醒道。
「能和不動你們相遇，我很幸福。因為……」
望著校庭的遙華的
話語突然中斷。她睜大眼睛，全身僵硬。好像發現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怎麽了？」
不動俯瞰校庭，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東西。
「不、不，沒什麽。……我有點事，先迴去了。」
遙華臉色蒼白地從屋頂上跑了出去。
留下的不動和裏紗歪著頭。
被討厭的心悸催促著，遙華跑下了樓梯。
屋頂上有一瞬間看到了熟悉的燕尾服。又沒有委托他來接，為什麽會在學校？找自己有事的話，先打個電話不就好了。
晦暗的預感在胸中騷動。氣喘籲籲地下到一樓，從玄關環視校園。哪都找不到那件燕尾服。
「大小姐！」
「……嘶」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遙華的身體僵住了。
慢慢迴頭，一位寶崎家的傭人站在那。花白色頭發經過精心的打理，仿佛要掩蓋那銳利的目光似的，臉上洋溢著溫和微笑的老管家。
「怎麽了？這麽著急？發出很大的聲音跑來跑去，不是寶崎家的淑女該有的行為。」
「對不起……沒注意……」
即使是殷勤的訓誡，也充滿了陰沉的壓迫感。從遙華的祖父那一代開始就在寶崎家工作的老管家，比父母更像宅邸的主人。
「在學校過得怎麽樣？」
「……怎麽樣是指？」
「您交到朋友了嗎？」
「嗯，嘛……」
「好極了，請您一定要給我介紹一下。」
「這個……有點……」
如果讓他和裏紗見麵，可能會被察覺到與不動間的關係。從小就在觀察著遙華的老管家，沒放過她的任何一點態度變化。
他揚起長長的眉毛。
「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那個……我不希望她太在意我是寶崎家的人。如果管家什麽的出現，朋友們也會有所防備。」
「原來如此，對於市井百姓來說，管家確實是陌生的存在。」
「對吧！所以，沒事就早點迴……」
遙華剛說幾句，老管家就眯起眼睛說道。
「有什麽對象是不能讓我看見的嗎？比如……對方是個男人之類的？」
遙華差點失聲。為了不讓自己的動搖被發現，緊握著手，抑製住顫抖。
「那怎麽可能呢？」
「不，和班上的男生成為朋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作為同學保持一定距離的交流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成為戀愛關係的話，老爺和太太應該會非常生氣吧？」
像是在諄諄教誨似的，如泰山壓頂般的語氣。
遙華低頭看著地板。
「……你是奉父親大人他們的命令來查探我的情況的吧？」
老管家啞然失笑。
「說查探太過分了。兩位都很擔心，大小姐會不會被庶民的氣氛所侵襲，忘記了寶崎家應有的分寸？」
「沒有忘記，怎麽可能忘記。」
「要是那樣就好了。請千萬注意。不管大小姐去到哪裏……寶崎家都不會放開大小姐的。」
遙華感到一陣惡心，捂住了嘴。唿吸變得困難，脖子像被巨人的手勒住了似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對於這樣的遙華，老管家用看著一件可憐的東西似的眼神俯視著她。
──為什麽會被父親大人他們發現……？
是幫我挑選約會服裝的女仆們告的狀嗎？但是，應該沒有告訴她們是約會。難道學校很久以前就被監視了？是哪個老師收了寶崎家的錢？還是在宅邸的態度引起了懷疑？
思緒盤旋著，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一點點地縮小了和不動、裏紗間的距離。
從那以後，老管家開始經常來學校。
他在校內悠哉遊哉地走了一圈，問候了遙華之後就迴去了。不知道他是已經發現了什麽，還是想告訴遙華自己在監視著，以此進行牽製。本來在學校就被人疏遠的遙華，更加受到了學生們的異樣眼光。
但是，這些都無所謂。遙華最痛苦的是，因為不知道老管家什麽時候會出現，所以無法安心地接近不動。
裏紗明明能一直陪在不動身邊，遙華卻不得不離開他。要是被老管家看見了，恐怕會被猜疑，連早上的問候都不敢說。
已經有多久沒有和不動說話了？對於為了不動才特意到平民學校上學的遙華來說，這等於是無法和任何人說話。
今天，遙華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動走進了教室。在遙華的書桌前停下腳步，擔心地問道。
「……沒事吧？」
「…………！」
遙華感覺到自己果然還是喜歡不動的。因為，僅僅是這樣被搭話，世界就被點綴成了七彩色。
但是，不能對他報以笑容。不動似乎沒有注意到，老管家現在還站在走廊裏，監視著他們。
遙華無視不動，想要離開座位。
「等一下。」
手被不動抓住，感覺心砰砰直跳。手的觸感很舒服，想一直被握著。但是，做不到。
「請不要隨便碰我！」
遙華甩開了不動的手。
「……對不起。」
看著一臉受傷的不動，胸口好痛。可是不能撤迴。老管家注視著兩人。隻要稍微讓他產生懷疑，就會被追根究底地調查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遙華的膝蓋顫抖著，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
「你、你和我生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區區平民，不要接近我！」
「………………。」
不動沉默不語。
已經結束了。做了這樣的事，肯定會被不動討厭。他再也不會認為我是女朋友了。永遠也體會不到不動的溫柔了。
遙華咬緊牙關，離開了教室。
獨自一人在食堂吃完午餐後，裏紗走了過來。
「想請你陪我一下，可以嗎？」
「陪你………什麽事？」
「好啦，請過來吧。」
「誒？誒？」
遙華不知所措，裏紗拉著她的手走出食堂。
被譽為絕世美少女的裏紗和寶崎家的千金遙華手牽著手走在一起，引起了學生們的注目。雖然今天老管家好像沒有來學校，但盡量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騷動的遙華還是提心吊膽。
被裏紗帶去的地方，是一樓的家庭科教室。
「喂，這裏除了上課以外進去會被罵的吧……」
裏紗毫不在意地走進室內，握住準備室的門把手。
「沒關係的，老師早就被他說服了。」
「他？」
平時應該上著鎖的門，輕而易舉地被打開了。
「喲。」
在準備室裏的，是不動。他坐在長桌上，輕輕抬起手。
「為、為什麽不動在？難道想把我叫出來施暴!?是這樣吧?!我聽傳言說，平民們有把不喜歡的學生叫到校舍後麵虐殺的習慣……！」
「那個傳言是錯的，這裏也不是校舍後麵，說起來我為什麽要對遙華施暴啊？」
「因為……我對不動的態度很過分。不是無視你，就是吼你不要靠近我。」
不動聳聳肩笑了笑。
「那是演技吧？」
「誒……？」
遙華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遙華不會認真說那種話的。你的傭人好像經常來學校，為了不讓人發現我們之間的事，才故意冷淡給人看的吧？」
「嗯，嗯……」
他明白了。這件事竟然讓自己如此高興。明明因為害怕會不會被討厭而憂心忡忡，但隻要在他身邊，就仿佛被太陽溫暖著一樣，心裏很踏實。
「作為戀人卻一直沒能說上話，對不起啊。三個人一起吃點心吧？」
桌上放著一大堆零食。薯片、爆米花、巧克力片等，都是對身體不好卻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飲料裏還準備了可樂。
遙華咽了咽口水。
「在學校吃點心，會被老師批評的……」
「沒關係，老師已經被說服。」
不動豎起大拇指。
「剛才我也聽說了，什麽叫說服了？」
「原封不動的意思。我有理有據地進行說明，打破了家政老師的固有觀念。現在的老師真心相信，在學校吃點心是青少年健康成長所必需的。」
「不動的話，應該能當教主吧……」
裏紗用毫無陰霾的眼神說道，
「不，不動是神。」
「裏紗清醒點。」
遙華戰戰兢兢地看著薯片袋。進不該進的地方，吃不該吃的東西，感覺自己在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
「你看，很好吃哦。」
「嗚?!」
遙華躊躇著，不動將薯片塞入她嘴裏。遙華無法拒絕，隻能咬著不動手上的薯片。
鹹鹹的，廉價的味道。但是。
「好吃……」
「偶爾這樣也不錯吧？這是對體製的叛逆。」
不動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笑著，自己也大口嚼著薯片。裏紗如同吃胡蘿卜的小兔子似的啃著
棒狀點心。
——果然，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
亂七八糟的，但很自由。比遙華所知道的世界更加輝煌。光是和不動、裏紗聊幾句閑話，心情就會快活起來。
「呐，下次我也帶蛋糕來……」
話還沒說完，家政科教室那邊傳來了聲音。
遙華心髒凍結了。
被看見了，被監視了，已經跟到這種地方了。
被人向父母告密，被責打。即使道歉也不會得到原諒。
又要在那片黑暗中。這次絕對不會被放出來。
縱橫交錯的思緒，壓垮了全身。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遙華蹲在地板上顫抖著。
好害怕，好害怕，牙根動不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了下來。全身的力量被抽走，站都站不起來。
「遙華同學？」
裏紗訝異地俯視著她。
遙華知道自己的異常，但無法控製。被恐懼束縛著，連唿吸都很困難。
不動打開出入口的門，窺視著家庭科教室。
「沒事的，一個人都沒有。不用害怕。」
遙華的臉頰像燒著了一樣火辣辣的。在最喜歡的人麵前醜態畢露，羞愧，懊悔。會被認為是不成體統的女人，好想消失。
剛才的快樂時光仿佛是謊言一般，空氣中彌漫著窘迫。
無法忍受不動和裏紗的視線，遙華不禁脫口而出。
「……我被關起來了。」
「在哪裏？」
「籠子裏……不，因為看不見外麵，應該是箱子裏吧。」
這種話還是不說為好，卻停不下來。
「從小時候起，每當我做了不符合寶崎家女兒身份的事時，就會被關在漆黑的小房間裏。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的房間。即使道歉也不讓我出去，感覺世界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一直，一直，在哭泣。」
遙華想起那房間裏薄薄的寒意，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每次從箱子裏被放出來，都是在她憔悴到眼淚幹涸、發不出的聲音時候。父母笑著問「你反省了嗎？」遙華發誓說「再也不犯了」。父母開心地笑了，撫摸著她的頭。他們很滿足。因為遙華作為寶崎家的人，逐漸了接近正確的形狀。
每當這時，遙華都會和父母一起笑，心裏卻很難過。感覺自己被鎖鏈緊緊地捆著，明明身處外麵，卻仿佛還在箱子裏。在那所宅邸，不允許戀愛，也不允許做夢。
然後……今後也不會允許。
「有句話叫箱子裏的大小姐(指嬌生慣養不諳世事），我才是真正的箱子裏的大小姐。」
遙華對驚呆了的不動他們微微一笑。
一直保持著悲傷的表情。
從那以後，遙華又開始躲著不動他們了。因為連和不動對視都不願意，所以確實是被避開了吧。她總是一副膽怯的樣子，隱藏在教室的角落裏。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遙華重新振作起來呢？不動煩惱著。心愛的女朋友這麽痛苦，男朋友怎麽能什麽都不做？雖然很難像以前那樣在學校幽會，但外麵一定有寶崎家看不到的地方。
不動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著，遙華走到桌前。
「……逆水，有話跟你說。」
遙華主動找不動搭話相當少見。難道她忍不住了嗎？今天好像確實沒有傭人來學校。
不動跟在遙華身後走出教室。
被帶到的地方，是沒有人的體育館後方。在這裏被遙華告白，感覺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樣。當時被說退學之類莫名其妙的話，真讓他傷腦筋。
特意把自己叫出來，應該利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讓她好好開心一下。不動這麽想著，正要開口。
「一直以來，謝謝你。」
遙華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什麽？」
不動內心一陣騷動。
「和你保持著距離，想了很多事情，然後稍微冷靜了一點。」
遙華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果然，你和我不合適。出身不同，家教不同，想法也不同。一直被你折騰，我已經累了。」
「那……我很抱歉。」
她到底想說什麽，不動已經明白了。因為想聊天想得受不了而被帶過來，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她想要結束。
「對不起，逆水。明明是我主動向你告白的。不過，我以為戀愛了，好像隻是我的錯覺。」
稱唿也和原來一樣見外，恢複了姓氏。雖然相距不到幾米，但不動和遙華之間已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厚障壁了。
「分手吧，逆水。」
不是提案，而是宣告。遙華靜靜地推開不動。
「……這就是你的幸福嗎？」
不動問道。
「幸福……？」
「你是自願和我分手的嗎？還是說……」
遙華低頭咬著嘴唇。
但她馬上抬起頭微笑著，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當然，是我自願的。我要作為寶崎家的女兒履行我的責任。所以，你是我的絆腳石。」
「是嗎……」
不動感到心髒在嘎吱作響。女孩子的意願和幸福應該是最優先的，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竟然有一種想拒絕的感情。
可是，不能妨礙遙華的人生。
不動咽下了快要到喉嚨的勸阻的話，背對著遙華說。
「我知道了。如果這樣更幸福的話，我不會阻止的。我祈禱著你的幸福。」
自身的感情，不過是一些瑣碎的小事。
「……真的，對不起。」
遙華在背後低聲說道。
像是為了不留下眷戀似的，不動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太好了。」
遙華喃喃自語。
多虧他沒有迴頭，才沒被看到這幅的表情。
連分手的話都擔心能不能好好說出口。害怕自己的軟弱，害怕自己中途會緊緊抱住不動。但是，說出來了。從不動那，鬆開了手。
臉頰濕漉漉的。他離去的身影變得模糊，心痛的無法忍受。
很想大聲說「最喜歡你了」，卻又不得不把它關在自己體內，喉嚨裏塞著的那塊東西讓她幾乎窒息。
「為什麽要說謊？遙華同學？」
「…………！」
被人從身後唿喚，遙華肩膀一顫。
裏紗，依然保持著美麗的姿態，柳眉緊蹙著站在那兒。
遙華急忙擦了擦眼睛。
「……說謊，是指什麽？」
「你說是自願和不動分手的。」
「分手毫無疑問是自願的，不是父親大人或母親大人的命令。」
「可是，遙華同學不是自願的。因為遙華同學，你不是在哭嗎？其實並不想和不動分手，可是卻撒謊把他甩開了，你還喜歡著不動吧？」
裏紗追問道。遙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用盡全力拒絕了不動，但那份決心卻被她所說的話動搖了。
遙華握緊了手。
「喜、喜歡………………那不是當然的嗎！我是追著不動才來這所學校的！光是看到不動的臉就很開心，想一直和他在一起，然後……！」
「和我……一樣啊。」
「一樣……？」
「我也是因為想留在不動身邊，所以選擇了這所學校。不，我從小就一直追著不動，為了不成為對他來說不愉快的人，拚命努力磨練自己。所以……我們是一樣的。」
裏紗縮起纖細的肩膀，為難地微笑著。
雖然認為是競爭對手，但她實際上並不是敵人。她們是打心底喜歡著同一個人，比任何人都要親近的夥伴。
裏紗的話，肯定能理解遙華的心情。
「……要對不動保密啊。」
「……好的。」
「我喜歡不動。三個人一起度過的日子，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但是，不能再給不動添麻煩了。」
「不動不會覺得別人麻煩的。」
裏紗如此說道，但遙華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能對他的溫柔撒嬌。雖然鼓起勇氣向他告白了，但我現在還在箱子裏，絕對得不到自由。隻能讓不動擔心，無法給他幸福。」
連手都牽不上的女朋友，對男孩子來說隻會讓人著急吧。即使在寶崎家的監視下提心吊膽地交往，不動也不會露出笑容。而且，被關在寶崎的箱子裏的遙華，也絕對不會和他發生關係。
能做的隻有無聊的戀人模仿而已。
「所以我決定不再站在不動身邊了。」
「不動，我要獨占了，遙華同學，這樣可以嗎？」
裏紗像叮囑似的問道。
「可以啊。我想如果是裏紗的話，一定能讓他幸福……拜托了。」
「遙華同學不在，就沒有人會阻止我了哦？我會和不動接吻，一起睡覺，做些愛做的事……」
「好啊。」
「隻有我會被不動愛著，這樣可以嗎？」
拷問般的問題深深刺痛著遙華的心。怎麽可能好？遙華也是，如果可以的話，也希望能被不動愛著。不想讓裏紗奪走不動的一切。
但是。
「可以啊……我不是說過了嗎……」
遙華雙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什麽都不想聽，什麽都不想感受。如果沒有和不動相遇，不，如果自己不是女孩子，就不會有這樣的痛苦了吧？
告白的時候，因為害怕被不動拒絕而顫抖著。
但是，比這更痛苦的，是自己放開了他的手。
放學後的走廊上，不動和裏紗一起迴家。
最近裏紗比以前更頻繁地陪在不動的身邊。午休時間自不必說，其他的休息時間，甚至在上課的時候，都緊挨著不動。雖然不動擔心她還是稍微陪一下朋友比較好，但裏紗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今天也要做美味的晚餐呢。想吃什麽呢？」
「每天都很辛苦吧，偶爾買點便當迴家也無妨。」
「不辛苦，我能做出進入不動身體裏的東西，光是這樣就很讓人興奮了。」
「我完全不懂這是什麽興奮。」
「請讓我做吧。為了不動而工作，是我的幸福。」
裏紗緊緊抓住不動的手臂，嬌媚地依偎著他。
被這麽一說，以女孩的幸福為至上目的的不動就無法拒絕了。遙華那件事也是，不動所設想的幸福和她所想的幸福有很大的分歧。必須優先考慮的是本人的意願。
在走廊上漫步的不動，在玄關前遇見了遙華。不動正想上前搭話，但遙華馬上移開了視線。麵對明確的拒絕，不動感到有些苦澀。
已經不能和她作為朋友說話了嗎？難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了嗎？而且──擦身而過的遙華的眼中似乎浮現了出悲傷的神色，這是他的錯覺嗎？
裏紗擔心地詢問停在鞋櫃旁的不動。
「不動？怎麽了？」
「沒什麽。」
一切都結束了。必須比任何人都珍惜現在和以前都一直在一起的裏紗。雖然很清楚這一點。
帶著煩悶的心情，不動迴到家中。
裏紗從書包裏拿出鑰匙，打開玄關的門。從小就泡在這個家裏的她，以在提前準備飯菜的時候需要為由，纏著不動做了備用鑰匙。
仔細想想，這或許也是裏紗為了和不動拉近距離的作戰。對此，不動並沒感到不愉快。她的願望越明確越容易滿足，能被她渴求是自己的榮幸。
不動打掃完地板和浴室，坐在沙發上。連每天必做的訓練都提不起精神，無所事事。即便如此，也沒有想看電視的意思。
正當不動發著呆的時候，裏紗從背後用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不動，果然還是很寂寞嗎？」
裏紗問道，言外意義是因為遙華同學不在。
「……不。」
「隻有我，會一直陪在不動身邊。和那些孩子們不同，我不會讓不動感到寂寞的。」
溫柔的聲音撫摩著耳朵。裏紗的體溫傳了過來。
「……謝謝。」
雖然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特別累的事，卻有一種莫名的疲勞感。為了稍微休息一下，不動躺下閉上眼睛。
聽著裏紗用菜刀切菜的家庭式聲音，意識慢慢下墜。絕對性的愛情的節奏。不管是在那個孩子消失的時候，還是在遙華消失的現在，無論何時裏紗都沒有離開不動。全身心地愛著他。
想永遠沉浸在這份安寧中，不動沉沉睡去。
作了一個小時候的夢。
那位少女總是在哭泣。
「小不……小不……爸爸和媽媽……」
小女孩站在不動家門前，雙眸中湧出大顆的淚滴。每次她哭著跑來的時候，都感覺好像在下雨一樣。
「又出了什麽事嗎？」
不動拉著少女的手進入家中，但少女隻是嗚咽著沒有迴答。淩亂的頭發，傷痕累累的身體，將她的痛苦比語言更深刻地傳達了過來。
那份痛楚就像感同身受的一樣，刺進不動的胸膛。無法原諒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讓自己最喜歡的人痛苦的歪門邪道，不動的腦海被怒火點燃。
「可惡……果然還是讓我揍他一頓吧！」
「不行！那樣做的話，爸爸他們會更生氣，我會被趕出家門的！」
少女慌忙抓住想要衝出去的不動的手。
「那該怎麽辦？再這樣下去，你會垮掉的！」
「小不，什麽都不用做就好，隻要，緊緊地抱住我，就足夠了。」
「…………！」
遵循她的要求，不動緊緊抱住了少女。少女把臉埋在不動的胸前，舒適地抽泣著。
「小雫由我來保護，我會讓你幸福的。」
不動撫摸著她的腦袋，少女輕輕點頭。
但是，不動既沒能保護少女，也沒能讓她幸福。
因為那之後不久，她就去了不動無法觸及到的遙遠地方。
明明說過一定會聯係的，卻連一封信都沒寄過來。
一定是被她討厭了。因為自己是個隻會耍嘴皮子的男人，連最親近的女孩子都救不了。因為太弱了，因為力量不夠。
在躺在沙發上的不動上方，裏紗像要覆蓋住他似的彎下腰。
「……又做了那個夢嗎？」
她用手指擦拭著不動臉頰上流下的淚水。平時不向任何人示弱的不動的這幅模樣，無比地惹人憐愛。
裏紗正要用嘴唇吸去不動的眼淚時，不動睜開了眼睛。
「……裏紗。」
呆呆地叫著名字。
「因為遙華同學的錯，想起了小雫的事了嗎？」
「不是遙華的錯。」
不動從沙發上坐起來。可能是因為被女孩子看到了自己哭泣的緣故吧，顯得有些不自在。將淩亂的頭發攏起來的動作頗有男人味。
裏紗坐在不動膝蓋上，捧著他的臉頰問道。
「隻有我，不夠嗎？我一個人，不能彌補不動的寂寞嗎？」
「沒什麽不夠的。我的感情本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子的幸福……」
「是對小雫的贖罪嗎？」
「為什麽……知道……？」
這點不動明白的。因為裏紗總是隻盯著不動的事情。
一直以來，不動對女孩子都很溫柔，但這種溫柔超越了一般的界限，是在小雫離開之後。他被罪惡感折磨著。明明罪孽比任何人都深重是裏紗才對。
「不動喜歡我們嗎？」
「當然了，我愛你們。」
裏紗近距離凝視著不動。
「我是在問你喜不喜歡。博愛是麵向任何人的。不動愛著全世界的女孩子，希望能讓她們幸福。但是，與此不同。喜歡的話，應該會有所執著。就算遙華同學說分手，也會想辦法挽留她的。」
「那隻是我的自私。」
不動咬緊牙關。
「是的，『喜歡』是自私的。我是個壞孩子，為了得到不動，不管什麽事我都會做。」
沒錯，不管什麽事。
裏紗知道。在競爭對手全部消失，不動失落的現在，正是俘獲他的最好機會。如果是現在的話，就能切實地、永遠地獨占不動了。
裏紗抱著不動的頭，把嘴唇靠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東西，會隨著欲望而被抓住。兩人的距離無限接近於無。
這時，裏紗的腦海裏浮現出遙華的身影。
「我喜歡不動。三個人一起度過的日子，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
遙華毫不猶豫地說道。不僅是不動，和裏紗在一起，也很讓她開心。
「我一直都沒有能推心置腹的朋友。所以，我很高興裏紗能和我成為朋友。」
遙華的話在裏紗的耳膜中複蘇。
雖然她們是競爭對手，但遙華卻天真地信賴著她。三個人一起玩棋盤遊戲的時候，登山的時候，吃午飯的時候，都笑得很開心。
就像過去裏紗努力過的一樣，遙華也在努力學習自己不擅長的料理。遙華對不動的感情，是不亞於裏紗的真物。
「……果然不行啊。」
裏紗鬆開了想要和不動交疊的嘴唇。
就這樣隻有自己得到幸福，心裏也不會痛快。遙華也好，不動也好，隻能繼續痛苦下去。三個人不一起微笑，就稱不上幸福。
雖然被封口了，也想保持沉默，但是。
「……遙華同學，現在也很喜歡不動。」
「誒……？」
「遙華同學是被關在箱子裏的。名為家的箱子，不，是自己的心這個箱子吧。因為不能向不動伸出手，不能為真正的戀人，所以她放棄了。為了不給不動添麻煩，遙華同學才離開的。」
「明明不會添麻煩的。害羞也是遙華的可愛之處。」
「我總覺得能理解遙華同學的心情。」
如果不理解的話，就可以更加任性了吧。
但是，裏紗和遙華一定有某種相似之處吧。因為兩個人都愛上了同一個人。
「小時
候，不動和小雫邀請我出去玩的時候，我也猶豫過。像我這樣身體虛弱的孩子，要是拖了你們兩個的後腿，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會不會被兩個人討厭？」
「你竟然想著這種事嗎？」
「和不動分手後，遙華同學哭了。遙華同學拜托我，要我代替無法獲得自由的她給不動帶來幸福」
「是嗎……」
不動喃喃道。他的表情似乎沒有了迷茫。
而壓抑著裏紗胸口的黑霧也消失了。這次總算沒有做錯，裏紗發自內心地覺得這樣就好。
「……我出去一下。」
不動站了起來。
「好的，請把那個孩子帶迴來。因為遙華同學……是我的朋友。」
裏紗微笑著，推了推不動的背。
迴到自己房間的遙華，看向窗戶，凍結了。
不動懸在窗框上。這裏是三樓，窗外既沒有陽台，也沒有落足點。如果掉下去，就會對著石頭鋪成的地麵倒栽蔥，不可能平安無事。
不動隻靠握力緊緊地抓在這種地方。由於時間過長，他開始氣喘籲籲，手上也沒有了血色。
「不動!?你在幹什麽?!」
遙華慌忙打開窗戶，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動平靜地微笑著。
「我不行了，就這樣讓我掉下去吧。」
「不要放棄！我也會努力的，你也要加油！嗚──嗯──哦──！」
遙華拚命地拉著不動。但說到底，大小姐的臂力是無法拉動健身狂不動的肉體的。
感覺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掉下去，不動再次緊緊抓住窗框，身體像鍾擺一樣搖晃，乘勢跳到了室內。
遙華癱坐在地毯上。
「哈……哈……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
「因為窗戶沒開……」
「為什麽要從窗戶進來?!」
「因為大門沒開。」
「大門沒開你就用窗戶嗎?!太自由了吧!?再說，你來我家的話，會被家裏人發現的！」
「沒關係，我無論如何都想和遙華談一談。」
多虧裏紗告訴了自己事情的原委，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不論是唐突地提出分手，還是不像遙華風格的冷淡態度，又或者是主動提出分手後失落的表情，這些全部都。
遙華果然是一個溫柔的人。因為太過溫柔，所以隻會讓自己痛苦。
在她壞掉之前，必須把關著她的箱子破壞掉才行。
看到不動接近，遙華驚慌失措地後退。
「我、我……和逆水沒什麽好說的。」
「我有，為什麽遙華要和我分手，理由我無法理解。」
「所、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和你性格不合，我以為戀愛了其實隻是我的錯覺，你很礙事啊。」
雖然在口頭上表示拒絕，但話語中並沒有力量。她明顯在遲疑，在編造表麵上的台詞，現在的不動能明白。被遙華甩掉的時候的自己，肯定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那時受到的打擊就是如此強烈。
「你討厭我了嗎？」
「是啊！ 討、討厭！所以迴去吧！」
「我明白了！」
不動突然坐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吧──?!」
「不，我明白了。想讓我出去的話，就馬上報警吧！這樣家夥很危險！快點把我帶走是為了你好！好了快叫吧────！！」
即使是為了推了自己一把的裏紗，也不能在這裏退縮。
不動的兩個女朋友，都是最棒的女孩子。要取迴那兩個人的笑容。
一定要帶著遙華迴到裏紗身邊。
「嗚……」
遙華後退了幾步，聳拉著肩膀。手機明明放在桌子上，卻沒有把視線轉那邊。
「那種事……怎麽可能做得出……」
「說起來，你為什麽要救我？你不開窗的話，就不用跟我說話了。如果嫌我礙事的話，直接告別就好了。但是，為什麽？其實你還喜歡著我吧？」
「這、這是……」
遙紅耳朵都紅了，但更加難為情的一方是不動。雖然很想吐槽自己到底在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為了「說服」，優先要做的是把遙華逼入絕境。
不動捏著遙華的下巴低語道。
「怎麽樣？你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吧？」
「啊啊真是的！！」
遙華用雙手猛地推開不動。
「是啊！我喜歡不動！最喜歡了！這樣可以了？」
破罐子破摔，紅著臉握緊拳頭，淚眼汪汪地瞪著不動的遙華，十分地可愛。雖然從裏紗那裏得到了她的真心話，但從本人口中聽到後，不動感到非常的安心。
表麵功夫這道最初的屏障被撕裂了。每個人都有表麵上的武裝。那是沒有伴隨著道理的虛像，是斷絕談判的堅固假麵。
遙華痛苦地移開了視線。
「你這個人，太殘酷了……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要分開……要是再遇到你，我不就更難受了嗎……」
「沒有分開的必要。」
「必須分開！我和裏紗不一樣，不能讓你幸福！我隻會給你添麻煩！被家裏人監視，不管過多久也什麽都不能做的女朋友，隻會讓你感到麻煩吧!?」
不動把手圍成團放在下巴上，思索著。
「不……反而會燃起來。」
「燃起來!?什麽意思!?」
「可以說是一種焦急y。」
「焦急y!?是什麽?!」
遙華一副混亂的樣子。
「如果欲望能馬上得到滿足，肯定會很快樂吧。但是，想觸碰卻觸不到，想吻卻吻不到，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的話，就會變得更加想要觸碰。我會朝思暮想著親吻遙華……明白了吧？
「啊，是的……」
遙華不斷點頭。也許是因為羞恥心要爆發了的緣故吧，眼珠在咕嚕咕嚕地打轉。
「就這樣一直忍耐著之後，終於做好了準備的我們接吻了。那時候的成就、感激之情，會成為最美好的迴憶！」
「會、會成為嗎……？」
「啊！所以我才不會嫌麻煩！好吃的東西可以保留到最後。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也是一種快樂。」
「不動……好色……」
遙華抱住胳膊害羞地說道。
能感覺到她的情緒被完全攪亂了。要想侵蝕對方主張的核心，首先必須動搖周邊作為根基的感情。一旦根基被撼動，人們就容易接受不動的主張。
「你說過，自己不能讓我幸福，但是不用擔心，我隻要遙華在我身邊就很幸福了。」
「那個……雖然很高興……但是，不行的……寶崎家這個箱子，不會讓我逃走。我不可能在這個家獲得自由。」
遙華像把聲音從嗓子裏擠出來一樣叫道。
不是客套話或罪惡感，而是她主張的核心。從出生開始就被烙印上的固定觀念這條鎖鏈，緊緊地束縛住了遙華。漆黑的鎖鏈陷入她美麗的肌膚，擠壓著她的肺部，連靈魂的燈火都要熄滅。
必須弄壞的是這個箱子。
不動豎起食指，凝視著遙華。
開始說服的最終階段。
「不要停止思考，好好想想。」
「什、什麽？」
也許是感覺到了不動周邊的氛圍發生了變化，遙華動了動身子。
「你真的逃不出這個箱子嗎……？」
「逃不掉的！寶崎家會一直看著我的。無論我去哪裏，無論什麽時候，都會監視著我有沒有作為寶崎家的人正確地活著！」
不動嗤笑道。
「那讓他們看著不就行了嗎？」
「哈……？」
遙華眨巴著眼睛。
「讓他們看著你在全速偏離寶崎家的道路，讓他們看著你和不知道哪裏來的野小子肆無忌憚地在一起親熱。」
「親、親熱……我我我我我可不是那種放蕩的女人！」
「但是，如果你明確地對寶崎家的規則說不，寶崎家也會放棄的。不要讓別人決定規則，要自己選擇自己的規則。」
所謂的社會規範，不過是模仿別人的猴子把戲罷了。
自己的內部中沒有核心的人，會被強加於人的常識所驅使。被時代操縱左右搖擺，有時甚至會深信戰爭是善的。
但是，隻要擁有屬於自己的良心，它就會成為你不可動搖的規定和美學。
「我……不像不動那麽強。我無法違抗寶崎家。」
「誰都能變強的，人甚至能反抗整個世界。」
房門的另一邊傳來了傭人們的吵鬧聲。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不動的入侵被察覺了。傭人們衝進房間也隻是時間問題。
「反正我隻是個孩子！如果被趕出家門，我就無處可去了！不管我有多討厭，也隻能順從父親大人他們！」
遙華雙目含淚。綁住她的鎖鏈，是由恐懼打造的。被反複幽禁在箱子裏的記憶，激起了她的恐懼。
不是用愛，而是用恐懼讓人聽從命令的人，無法原諒。
不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當初我和遙華交往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傷心，是出於要讓全世界的女孩都幸福這個理由。」
「並不是因為喜歡……是嗎……」
遙華哀傷地握住胸口。
有什麽東西從走廊撞向房門，打穿了一個洞。整個門吱呀作響，鉸鏈被崩開。傭人們的怒吼響徹四周。
「啊，但是，現在的我，喜歡你！看不到遙華的笑容，我會很痛苦。被你冷漠地對待，我的胸口就像被切開了一樣。不知從何時起，你對我來說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了。所以……跟我來吧。」
不動一隻腳踩在窗框上，向遙華伸出手。
「不、不動？這裏是三樓啊？」
遙華一邊猶豫著，一邊像被吸引了一樣抓住不動的手。
「相信我，不要離開我。無論在什麽地方，我都能把你帶出去。」
不動抱住遙華纖細的身體，從窗戶跳向天空。遙華的悲鳴，刺骨的風。她閉上雙眼，緊緊地抱住不動。
墜落的期間，兩人是自由的。從大地上解放出來，像鳳凰一樣飛翔。遙華的頭發在疾風的吹拂下，閃耀著美麗的光芒。這裏沒有寶崎家，隻有遙華和不動，兩人融為一體。
地麵逐漸逼近。不動抱緊遙華，用全身的彈簧吸收著衝擊，鞋底重重地撞向大地。雖然傳來一陣劇痛，但不動沒有停下。他抱著遙華，向屋外跑去。
「你看，沒事的吧？」
「你會帶我走嗎？途中，不會放開我的手嗎？」
遙華在懷裏顫抖著，抬頭注視著不動。
不動堅定地承諾道。
「啊，就算你說討厭，我也不會放手。」
「如果我被寶崎家趕出去的話……」
「我會負責的，到時候你就來我家。」
「啊哈哈……啊哈哈……真的……你這個人真是，亂七八糟……」
遙華笑了。
一邊流淚，一邊嗚咽著，宛若在傾訴著思念一般笑了。
被熱淚所融化，她的枷鎖解開了。
寶崎家的箱子碎裂四散，被摔得粉碎。
「帶我走吧！！」
遙華把沾滿淚的臉頰貼在不動胸前，聲嘶力竭地喊道。
「給，平時都是裏紗在做不動的飯，今天我試著做了一下。」
「遙華也會做料理啊。」
本以為大小姐會全部交給傭人的不動感到意外。便當盒被一塊有著時尚設計，像是名牌貨的方巾包裹著。
「嗯，是第一次哦。我也是不動的女朋友，想做給你吃。能嚐嚐看嗎？」
「當然。女孩子親手做的便當，如果沒吃完會遭天譴的。」
滿懷期待地打開便當盒的蓋子。
「！？」
不動以為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大概是食物的，既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的不定型的「某樣事物」。分不清是紫色還是綠色的凝膠狀物體填滿了分成四個部分的便當盒內部。隔板的存在意義被完全否定了。
而且，這種刺激性氣味，兼具了生物性和化學性，既包含著宗教的莊嚴，又有像潤滑油一樣的機械味，是一種綜合性味道。至少不是人類食物的氣味。
「不、不動……快逃……快逃吧……」
裏紗嚇得瑟瑟發抖。
不動的本能也在全力控訴著威脅。憑著動物的直覺，他知道必須馬上把這個危險物品扔出去，將它封印在銀河的盡頭。不動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投擲姿勢，但又憑借意誌力摁住了手。
可愛的她第一次為心愛的男友做的便當，不能當成點火後的手榴彈一樣扔出去。這是愛的證明，是她的真心。
遙華露出擔憂的神色。
「不動？不喜歡嗎？」
「目前來講，喜不喜歡尚不清楚……」
「首先，都看不出是什麽料理吧……」
不動和裏紗戰戰兢兢地觀察著便當。如果硬要形容外觀的話，就像是凝固前的塑膠，或是出生前的外星人。
「我也不知道。」
「製作者本人也！？這是怎麽迴事?!」
「我想讓不動高興，所以放了很多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雖然忘記放了什麽……」
「無法再現的夢幻料理！」
不動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懼。巨大野豬都毫不畏懼的男子漢，麵對窈窕淑女親手製作的便當，渾身汗毛直豎。
遙華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保證道。
「可是，我放了那麽多好吃的東西，應該非常美味！」
「是啊……」
如果可以的話，不動希望她先學會組合和食物搭配的知識再做菜，但為時已晚。用顫抖的筷子夾起已經釀成的悲劇，送入口中。
滋滋，嘴裏的粘膜發出灼燒的聲音。
接著，一陣劇痛湧上舌頭和喉嚨。灼熱穿透鼻子，淚水奪眶而出。
「好辣！！不，這是辣嗎?!連味道都分辨不出來……難以置信！？」
「是不是胡椒放多了？還是說不是胡椒而是其他藥品？」
遙華驚慌失措。
「藥品？」
裏紗已經做好了撥打119的準備。
不動把筷子伸進便當盒，前端碰到了什麽東西。
「裏麵有固體嗎？」
用筷子夾起拿出來，那東西活靈活現地躍動著。
「啊，對、對不起！是沒煮熟嗎？」
「與其說沒煮熟……這還活著吧。」
而且，是未知生物。雖然從外觀上來看是口菇，但不動活到這把年紀都不知道口菇原來會動。果然名流會使用平民不知道的高級食材啊。不動把生物放進嘴裏咀嚼，它拚命掙紮著想要逃走。
不動接著探索便當盒，發現裏麵還有蔬菜。但是，沒有完全切斷。胡蘿卜整個放了進去，金針菇的根還健在，豌豆收納在豆莢裏。而且基本上沒有過火。
「……………………。」
不動因前所未有的衝擊僵住了。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食物分為好吃的和難吃的。但是，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在難吃的東西下麵，還存在著「不能接近嘴的東西」。
「我是第一次做飯，和裏紗比起來還差得遠。如果吃不下，扔了也沒關係。」
遙華縮著肩膀哀傷地笑著。
──不行，不能讓女孩子傷心！
但是，說奉承話也有所顧忌。雖然要偽裝很簡單，但這會降低語言的價值。社交辭令終究是要傳達給對方的，隻有發自內心的真誠讚美，才能讓對方真正高興。
那麽，應該怎麽做呢？對於遙華用自己的愛製作的危險品，該如何讚美呢？
──不要停止思考，我！
不動對自己說道。
自己還在被固定觀念所束縛著。美味的概念本來就因文化圈而異。大多數人都會受到幼年時期烙印下的味道體係的製約，對於吃不慣的外國發酵食品等容易表現出排斥感。
也就是說，「美味」和「倫理觀」一樣，不過是後天洗腦形成的價值觀體係之一。既然如此，隻要遵循幼年時期類似的過程，就可以重新構築起「美味」的判斷標準。
不動再次直麵便當，開始說服自己。
「胡蘿卜有多大，愛就有多大！」
咬了一口整根的生胡蘿卜。
這種嚼勁，在一般的店裏是享受不到的。對下巴的鍛煉很有幫助。胡蘿卜本身的味道越嚼越濃，能體會到生活在田裏的蚱蜢的心情。
「生吃才能享受到食材的最高鮮度！」
為了不讓口菇似的生物溜走，緊緊地咬住它。
臨死前的慘叫在口中迴響，生命的能量與黏液一同被釋放出來。蠢動的生物，帶來了不同於果凍或涼粉的獨特新鮮口感。
「痛苦，就是活著！」
直接把嘴貼在便當盒邊，將會產生劇痛的凝膠狀物質吸入口中。燃燒般的疼痛一下子喚醒了意識，感受過死亡的威脅，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貴。
說服，完畢。
不動的味覺，被新的價值觀體係改寫了。
「太好吃了！前所未有的味道！」
不動從心底發出讚美。
「你的眼神就像迷上了奇怪宗教的人一樣，不要緊吧……？」
「沒問題，好吃得快要死了。」
爽朗地露出牙齒，把便當盒還給遙華。
「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沒有自信，不過，能全部吃完我很高興！謝謝！」
遙華抱著便當盒笑了。
──如果她幸福的話……這樣就可以了。
不動很滿足。雖然嘴裏已經沒了感覺，胃裏還有生物的殘黨在掙紮，但是與遙華的幸福相比，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下次我來教遙華同學做菜吧。」
「真的?!」
「是的。要是不動被殺掉就麻煩了。」
「謝謝！裏紗真的很溫柔啊！」
遙華激動地說著，打開了小便當盒。那裏也充滿了凝膠狀的黑暗物質，不動急忙用自己的便當交換。男生能勉強忍受的美味，對於女生的身體來說負擔太大了。
「一開始我還在想會怎麽樣呢，三個人一起交往真是太棒了，不僅有了不動這個男友，還能交到朋友。」
「朋友……是指我嗎？」
「呃……不是嗎？」
遙華不安地詢問。像被遺棄的小狗一樣顫抖著。會甩掉這隻可愛小動物的人不可能存在吧。
「不……確實是這樣呢。」
「從以前開始，隻要一聽到寶崎家的名字，大家都會避開。難得有人接近，結果卻是我們家客戶的孩子，想利用我而已。」
「那……肯定很受傷吧。」
「我一直都沒有能推心置腹的朋友。所以，我很高興裏紗能和我成為朋友。」
遙華直視著裏紗微笑道。
「雖然也是競爭對手。」
噘起嘴的裏紗顯得有些害羞。看到她們的關係有所改善，不動鬆了一口氣。郊遊約會似乎很有效。
「這麽說來，不知何時你也開始叫我的名字了。」
「誒，是、是嗎？」
「嗯，叫著不動。像戀人一樣，很不錯。」
「嗚、嗚……果然還是叫逆水吧！」
「為什麽要倒迴去？」
雖然感受到了她的害羞，但讓好不容易取得的進展倒退未免太可惜了。
「開玩笑的……不動。」
「哦，哦。」
突然被甜美的聲音唿喚，不動有些退縮。
遙華像唱歌一樣叫著他的名字。
「不──動?」
「哦。」
嬌豔地低語道。
「不、哦、動」
「怎麽了？」
遙華重複說著，光是叫名字就開心的不得了。看到她難為情地縮起身子的樣子，不動也害羞了起來。
裏紗鼓起臉插話道。
「什麽啊，隻有你們兩個在親熱！」
「裏紗也來吧。午休的時候，我們倆一直叫著不動的名字。」
「先吃過午飯再說。」
感覺時間要無限融化了，不動提醒道。
「能和不動你們相遇，我很幸福。因為……」
望著校庭的遙華的
話語突然中斷。她睜大眼睛，全身僵硬。好像發現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怎麽了？」
不動俯瞰校庭，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東西。
「不、不，沒什麽。……我有點事，先迴去了。」
遙華臉色蒼白地從屋頂上跑了出去。
留下的不動和裏紗歪著頭。
被討厭的心悸催促著，遙華跑下了樓梯。
屋頂上有一瞬間看到了熟悉的燕尾服。又沒有委托他來接，為什麽會在學校？找自己有事的話，先打個電話不就好了。
晦暗的預感在胸中騷動。氣喘籲籲地下到一樓，從玄關環視校園。哪都找不到那件燕尾服。
「大小姐！」
「……嘶」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遙華的身體僵住了。
慢慢迴頭，一位寶崎家的傭人站在那。花白色頭發經過精心的打理，仿佛要掩蓋那銳利的目光似的，臉上洋溢著溫和微笑的老管家。
「怎麽了？這麽著急？發出很大的聲音跑來跑去，不是寶崎家的淑女該有的行為。」
「對不起……沒注意……」
即使是殷勤的訓誡，也充滿了陰沉的壓迫感。從遙華的祖父那一代開始就在寶崎家工作的老管家，比父母更像宅邸的主人。
「在學校過得怎麽樣？」
「……怎麽樣是指？」
「您交到朋友了嗎？」
「嗯，嘛……」
「好極了，請您一定要給我介紹一下。」
「這個……有點……」
如果讓他和裏紗見麵，可能會被察覺到與不動間的關係。從小就在觀察著遙華的老管家，沒放過她的任何一點態度變化。
他揚起長長的眉毛。
「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那個……我不希望她太在意我是寶崎家的人。如果管家什麽的出現，朋友們也會有所防備。」
「原來如此，對於市井百姓來說，管家確實是陌生的存在。」
「對吧！所以，沒事就早點迴……」
遙華剛說幾句，老管家就眯起眼睛說道。
「有什麽對象是不能讓我看見的嗎？比如……對方是個男人之類的？」
遙華差點失聲。為了不讓自己的動搖被發現，緊握著手，抑製住顫抖。
「那怎麽可能呢？」
「不，和班上的男生成為朋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作為同學保持一定距離的交流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成為戀愛關係的話，老爺和太太應該會非常生氣吧？」
像是在諄諄教誨似的，如泰山壓頂般的語氣。
遙華低頭看著地板。
「……你是奉父親大人他們的命令來查探我的情況的吧？」
老管家啞然失笑。
「說查探太過分了。兩位都很擔心，大小姐會不會被庶民的氣氛所侵襲，忘記了寶崎家應有的分寸？」
「沒有忘記，怎麽可能忘記。」
「要是那樣就好了。請千萬注意。不管大小姐去到哪裏……寶崎家都不會放開大小姐的。」
遙華感到一陣惡心，捂住了嘴。唿吸變得困難，脖子像被巨人的手勒住了似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對於這樣的遙華，老管家用看著一件可憐的東西似的眼神俯視著她。
──為什麽會被父親大人他們發現……？
是幫我挑選約會服裝的女仆們告的狀嗎？但是，應該沒有告訴她們是約會。難道學校很久以前就被監視了？是哪個老師收了寶崎家的錢？還是在宅邸的態度引起了懷疑？
思緒盤旋著，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一點點地縮小了和不動、裏紗間的距離。
從那以後，老管家開始經常來學校。
他在校內悠哉遊哉地走了一圈，問候了遙華之後就迴去了。不知道他是已經發現了什麽，還是想告訴遙華自己在監視著，以此進行牽製。本來在學校就被人疏遠的遙華，更加受到了學生們的異樣眼光。
但是，這些都無所謂。遙華最痛苦的是，因為不知道老管家什麽時候會出現，所以無法安心地接近不動。
裏紗明明能一直陪在不動身邊，遙華卻不得不離開他。要是被老管家看見了，恐怕會被猜疑，連早上的問候都不敢說。
已經有多久沒有和不動說話了？對於為了不動才特意到平民學校上學的遙華來說，這等於是無法和任何人說話。
今天，遙華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動走進了教室。在遙華的書桌前停下腳步，擔心地問道。
「……沒事吧？」
「…………！」
遙華感覺到自己果然還是喜歡不動的。因為，僅僅是這樣被搭話，世界就被點綴成了七彩色。
但是，不能對他報以笑容。不動似乎沒有注意到，老管家現在還站在走廊裏，監視著他們。
遙華無視不動，想要離開座位。
「等一下。」
手被不動抓住，感覺心砰砰直跳。手的觸感很舒服，想一直被握著。但是，做不到。
「請不要隨便碰我！」
遙華甩開了不動的手。
「……對不起。」
看著一臉受傷的不動，胸口好痛。可是不能撤迴。老管家注視著兩人。隻要稍微讓他產生懷疑，就會被追根究底地調查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遙華的膝蓋顫抖著，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
「你、你和我生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區區平民，不要接近我！」
「………………。」
不動沉默不語。
已經結束了。做了這樣的事，肯定會被不動討厭。他再也不會認為我是女朋友了。永遠也體會不到不動的溫柔了。
遙華咬緊牙關，離開了教室。
獨自一人在食堂吃完午餐後，裏紗走了過來。
「想請你陪我一下，可以嗎？」
「陪你………什麽事？」
「好啦，請過來吧。」
「誒？誒？」
遙華不知所措，裏紗拉著她的手走出食堂。
被譽為絕世美少女的裏紗和寶崎家的千金遙華手牽著手走在一起，引起了學生們的注目。雖然今天老管家好像沒有來學校，但盡量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騷動的遙華還是提心吊膽。
被裏紗帶去的地方，是一樓的家庭科教室。
「喂，這裏除了上課以外進去會被罵的吧……」
裏紗毫不在意地走進室內，握住準備室的門把手。
「沒關係的，老師早就被他說服了。」
「他？」
平時應該上著鎖的門，輕而易舉地被打開了。
「喲。」
在準備室裏的，是不動。他坐在長桌上，輕輕抬起手。
「為、為什麽不動在？難道想把我叫出來施暴!?是這樣吧?!我聽傳言說，平民們有把不喜歡的學生叫到校舍後麵虐殺的習慣……！」
「那個傳言是錯的，這裏也不是校舍後麵，說起來我為什麽要對遙華施暴啊？」
「因為……我對不動的態度很過分。不是無視你，就是吼你不要靠近我。」
不動聳聳肩笑了笑。
「那是演技吧？」
「誒……？」
遙華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遙華不會認真說那種話的。你的傭人好像經常來學校，為了不讓人發現我們之間的事，才故意冷淡給人看的吧？」
「嗯，嗯……」
他明白了。這件事竟然讓自己如此高興。明明因為害怕會不會被討厭而憂心忡忡，但隻要在他身邊，就仿佛被太陽溫暖著一樣，心裏很踏實。
「作為戀人卻一直沒能說上話，對不起啊。三個人一起吃點心吧？」
桌上放著一大堆零食。薯片、爆米花、巧克力片等，都是對身體不好卻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飲料裏還準備了可樂。
遙華咽了咽口水。
「在學校吃點心，會被老師批評的……」
「沒關係，老師已經被說服。」
不動豎起大拇指。
「剛才我也聽說了，什麽叫說服了？」
「原封不動的意思。我有理有據地進行說明，打破了家政老師的固有觀念。現在的老師真心相信，在學校吃點心是青少年健康成長所必需的。」
「不動的話，應該能當教主吧……」
裏紗用毫無陰霾的眼神說道，
「不，不動是神。」
「裏紗清醒點。」
遙華戰戰兢兢地看著薯片袋。進不該進的地方，吃不該吃的東西，感覺自己在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
「你看，很好吃哦。」
「嗚?!」
遙華躊躇著，不動將薯片塞入她嘴裏。遙華無法拒絕，隻能咬著不動手上的薯片。
鹹鹹的，廉價的味道。但是。
「好吃……」
「偶爾這樣也不錯吧？這是對體製的叛逆。」
不動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笑著，自己也大口嚼著薯片。裏紗如同吃胡蘿卜的小兔子似的啃著
棒狀點心。
——果然，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
亂七八糟的，但很自由。比遙華所知道的世界更加輝煌。光是和不動、裏紗聊幾句閑話，心情就會快活起來。
「呐，下次我也帶蛋糕來……」
話還沒說完，家政科教室那邊傳來了聲音。
遙華心髒凍結了。
被看見了，被監視了，已經跟到這種地方了。
被人向父母告密，被責打。即使道歉也不會得到原諒。
又要在那片黑暗中。這次絕對不會被放出來。
縱橫交錯的思緒，壓垮了全身。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遙華蹲在地板上顫抖著。
好害怕，好害怕，牙根動不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了下來。全身的力量被抽走，站都站不起來。
「遙華同學？」
裏紗訝異地俯視著她。
遙華知道自己的異常，但無法控製。被恐懼束縛著，連唿吸都很困難。
不動打開出入口的門，窺視著家庭科教室。
「沒事的，一個人都沒有。不用害怕。」
遙華的臉頰像燒著了一樣火辣辣的。在最喜歡的人麵前醜態畢露，羞愧，懊悔。會被認為是不成體統的女人，好想消失。
剛才的快樂時光仿佛是謊言一般，空氣中彌漫著窘迫。
無法忍受不動和裏紗的視線，遙華不禁脫口而出。
「……我被關起來了。」
「在哪裏？」
「籠子裏……不，因為看不見外麵，應該是箱子裏吧。」
這種話還是不說為好，卻停不下來。
「從小時候起，每當我做了不符合寶崎家女兒身份的事時，就會被關在漆黑的小房間裏。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的房間。即使道歉也不讓我出去，感覺世界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一直，一直，在哭泣。」
遙華想起那房間裏薄薄的寒意，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每次從箱子裏被放出來，都是在她憔悴到眼淚幹涸、發不出的聲音時候。父母笑著問「你反省了嗎？」遙華發誓說「再也不犯了」。父母開心地笑了，撫摸著她的頭。他們很滿足。因為遙華作為寶崎家的人，逐漸了接近正確的形狀。
每當這時，遙華都會和父母一起笑，心裏卻很難過。感覺自己被鎖鏈緊緊地捆著，明明身處外麵，卻仿佛還在箱子裏。在那所宅邸，不允許戀愛，也不允許做夢。
然後……今後也不會允許。
「有句話叫箱子裏的大小姐(指嬌生慣養不諳世事），我才是真正的箱子裏的大小姐。」
遙華對驚呆了的不動他們微微一笑。
一直保持著悲傷的表情。
從那以後，遙華又開始躲著不動他們了。因為連和不動對視都不願意，所以確實是被避開了吧。她總是一副膽怯的樣子，隱藏在教室的角落裏。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遙華重新振作起來呢？不動煩惱著。心愛的女朋友這麽痛苦，男朋友怎麽能什麽都不做？雖然很難像以前那樣在學校幽會，但外麵一定有寶崎家看不到的地方。
不動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著，遙華走到桌前。
「……逆水，有話跟你說。」
遙華主動找不動搭話相當少見。難道她忍不住了嗎？今天好像確實沒有傭人來學校。
不動跟在遙華身後走出教室。
被帶到的地方，是沒有人的體育館後方。在這裏被遙華告白，感覺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樣。當時被說退學之類莫名其妙的話，真讓他傷腦筋。
特意把自己叫出來，應該利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讓她好好開心一下。不動這麽想著，正要開口。
「一直以來，謝謝你。」
遙華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什麽？」
不動內心一陣騷動。
「和你保持著距離，想了很多事情，然後稍微冷靜了一點。」
遙華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果然，你和我不合適。出身不同，家教不同，想法也不同。一直被你折騰，我已經累了。」
「那……我很抱歉。」
她到底想說什麽，不動已經明白了。因為想聊天想得受不了而被帶過來，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她想要結束。
「對不起，逆水。明明是我主動向你告白的。不過，我以為戀愛了，好像隻是我的錯覺。」
稱唿也和原來一樣見外，恢複了姓氏。雖然相距不到幾米，但不動和遙華之間已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厚障壁了。
「分手吧，逆水。」
不是提案，而是宣告。遙華靜靜地推開不動。
「……這就是你的幸福嗎？」
不動問道。
「幸福……？」
「你是自願和我分手的嗎？還是說……」
遙華低頭咬著嘴唇。
但她馬上抬起頭微笑著，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當然，是我自願的。我要作為寶崎家的女兒履行我的責任。所以，你是我的絆腳石。」
「是嗎……」
不動感到心髒在嘎吱作響。女孩子的意願和幸福應該是最優先的，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竟然有一種想拒絕的感情。
可是，不能妨礙遙華的人生。
不動咽下了快要到喉嚨的勸阻的話，背對著遙華說。
「我知道了。如果這樣更幸福的話，我不會阻止的。我祈禱著你的幸福。」
自身的感情，不過是一些瑣碎的小事。
「……真的，對不起。」
遙華在背後低聲說道。
像是為了不留下眷戀似的，不動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太好了。」
遙華喃喃自語。
多虧他沒有迴頭，才沒被看到這幅的表情。
連分手的話都擔心能不能好好說出口。害怕自己的軟弱，害怕自己中途會緊緊抱住不動。但是，說出來了。從不動那，鬆開了手。
臉頰濕漉漉的。他離去的身影變得模糊，心痛的無法忍受。
很想大聲說「最喜歡你了」，卻又不得不把它關在自己體內，喉嚨裏塞著的那塊東西讓她幾乎窒息。
「為什麽要說謊？遙華同學？」
「…………！」
被人從身後唿喚，遙華肩膀一顫。
裏紗，依然保持著美麗的姿態，柳眉緊蹙著站在那兒。
遙華急忙擦了擦眼睛。
「……說謊，是指什麽？」
「你說是自願和不動分手的。」
「分手毫無疑問是自願的，不是父親大人或母親大人的命令。」
「可是，遙華同學不是自願的。因為遙華同學，你不是在哭嗎？其實並不想和不動分手，可是卻撒謊把他甩開了，你還喜歡著不動吧？」
裏紗追問道。遙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用盡全力拒絕了不動，但那份決心卻被她所說的話動搖了。
遙華握緊了手。
「喜、喜歡………………那不是當然的嗎！我是追著不動才來這所學校的！光是看到不動的臉就很開心，想一直和他在一起，然後……！」
「和我……一樣啊。」
「一樣……？」
「我也是因為想留在不動身邊，所以選擇了這所學校。不，我從小就一直追著不動，為了不成為對他來說不愉快的人，拚命努力磨練自己。所以……我們是一樣的。」
裏紗縮起纖細的肩膀，為難地微笑著。
雖然認為是競爭對手，但她實際上並不是敵人。她們是打心底喜歡著同一個人，比任何人都要親近的夥伴。
裏紗的話，肯定能理解遙華的心情。
「……要對不動保密啊。」
「……好的。」
「我喜歡不動。三個人一起度過的日子，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但是，不能再給不動添麻煩了。」
「不動不會覺得別人麻煩的。」
裏紗如此說道，但遙華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能對他的溫柔撒嬌。雖然鼓起勇氣向他告白了，但我現在還在箱子裏，絕對得不到自由。隻能讓不動擔心，無法給他幸福。」
連手都牽不上的女朋友，對男孩子來說隻會讓人著急吧。即使在寶崎家的監視下提心吊膽地交往，不動也不會露出笑容。而且，被關在寶崎的箱子裏的遙華，也絕對不會和他發生關係。
能做的隻有無聊的戀人模仿而已。
「所以我決定不再站在不動身邊了。」
「不動，我要獨占了，遙華同學，這樣可以嗎？」
裏紗像叮囑似的問道。
「可以啊。我想如果是裏紗的話，一定能讓他幸福……拜托了。」
「遙華同學不在，就沒有人會阻止我了哦？我會和不動接吻，一起睡覺，做些愛做的事……」
「好啊。」
「隻有我會被不動愛著，這樣可以嗎？」
拷問般的問題深深刺痛著遙華的心。怎麽可能好？遙華也是，如果可以的話，也希望能被不動愛著。不想讓裏紗奪走不動的一切。
但是。
「可以啊……我不是說過了嗎……」
遙華雙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什麽都不想聽，什麽都不想感受。如果沒有和不動相遇，不，如果自己不是女孩子，就不會有這樣的痛苦了吧？
告白的時候，因為害怕被不動拒絕而顫抖著。
但是，比這更痛苦的，是自己放開了他的手。
放學後的走廊上，不動和裏紗一起迴家。
最近裏紗比以前更頻繁地陪在不動的身邊。午休時間自不必說，其他的休息時間，甚至在上課的時候，都緊挨著不動。雖然不動擔心她還是稍微陪一下朋友比較好，但裏紗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今天也要做美味的晚餐呢。想吃什麽呢？」
「每天都很辛苦吧，偶爾買點便當迴家也無妨。」
「不辛苦，我能做出進入不動身體裏的東西，光是這樣就很讓人興奮了。」
「我完全不懂這是什麽興奮。」
「請讓我做吧。為了不動而工作，是我的幸福。」
裏紗緊緊抓住不動的手臂，嬌媚地依偎著他。
被這麽一說，以女孩的幸福為至上目的的不動就無法拒絕了。遙華那件事也是，不動所設想的幸福和她所想的幸福有很大的分歧。必須優先考慮的是本人的意願。
在走廊上漫步的不動，在玄關前遇見了遙華。不動正想上前搭話，但遙華馬上移開了視線。麵對明確的拒絕，不動感到有些苦澀。
已經不能和她作為朋友說話了嗎？難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了嗎？而且──擦身而過的遙華的眼中似乎浮現了出悲傷的神色，這是他的錯覺嗎？
裏紗擔心地詢問停在鞋櫃旁的不動。
「不動？怎麽了？」
「沒什麽。」
一切都結束了。必須比任何人都珍惜現在和以前都一直在一起的裏紗。雖然很清楚這一點。
帶著煩悶的心情，不動迴到家中。
裏紗從書包裏拿出鑰匙，打開玄關的門。從小就泡在這個家裏的她，以在提前準備飯菜的時候需要為由，纏著不動做了備用鑰匙。
仔細想想，這或許也是裏紗為了和不動拉近距離的作戰。對此，不動並沒感到不愉快。她的願望越明確越容易滿足，能被她渴求是自己的榮幸。
不動打掃完地板和浴室，坐在沙發上。連每天必做的訓練都提不起精神，無所事事。即便如此，也沒有想看電視的意思。
正當不動發著呆的時候，裏紗從背後用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不動，果然還是很寂寞嗎？」
裏紗問道，言外意義是因為遙華同學不在。
「……不。」
「隻有我，會一直陪在不動身邊。和那些孩子們不同，我不會讓不動感到寂寞的。」
溫柔的聲音撫摩著耳朵。裏紗的體溫傳了過來。
「……謝謝。」
雖然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特別累的事，卻有一種莫名的疲勞感。為了稍微休息一下，不動躺下閉上眼睛。
聽著裏紗用菜刀切菜的家庭式聲音，意識慢慢下墜。絕對性的愛情的節奏。不管是在那個孩子消失的時候，還是在遙華消失的現在，無論何時裏紗都沒有離開不動。全身心地愛著他。
想永遠沉浸在這份安寧中，不動沉沉睡去。
作了一個小時候的夢。
那位少女總是在哭泣。
「小不……小不……爸爸和媽媽……」
小女孩站在不動家門前，雙眸中湧出大顆的淚滴。每次她哭著跑來的時候，都感覺好像在下雨一樣。
「又出了什麽事嗎？」
不動拉著少女的手進入家中，但少女隻是嗚咽著沒有迴答。淩亂的頭發，傷痕累累的身體，將她的痛苦比語言更深刻地傳達了過來。
那份痛楚就像感同身受的一樣，刺進不動的胸膛。無法原諒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讓自己最喜歡的人痛苦的歪門邪道，不動的腦海被怒火點燃。
「可惡……果然還是讓我揍他一頓吧！」
「不行！那樣做的話，爸爸他們會更生氣，我會被趕出家門的！」
少女慌忙抓住想要衝出去的不動的手。
「那該怎麽辦？再這樣下去，你會垮掉的！」
「小不，什麽都不用做就好，隻要，緊緊地抱住我，就足夠了。」
「…………！」
遵循她的要求，不動緊緊抱住了少女。少女把臉埋在不動的胸前，舒適地抽泣著。
「小雫由我來保護，我會讓你幸福的。」
不動撫摸著她的腦袋，少女輕輕點頭。
但是，不動既沒能保護少女，也沒能讓她幸福。
因為那之後不久，她就去了不動無法觸及到的遙遠地方。
明明說過一定會聯係的，卻連一封信都沒寄過來。
一定是被她討厭了。因為自己是個隻會耍嘴皮子的男人，連最親近的女孩子都救不了。因為太弱了，因為力量不夠。
在躺在沙發上的不動上方，裏紗像要覆蓋住他似的彎下腰。
「……又做了那個夢嗎？」
她用手指擦拭著不動臉頰上流下的淚水。平時不向任何人示弱的不動的這幅模樣，無比地惹人憐愛。
裏紗正要用嘴唇吸去不動的眼淚時，不動睜開了眼睛。
「……裏紗。」
呆呆地叫著名字。
「因為遙華同學的錯，想起了小雫的事了嗎？」
「不是遙華的錯。」
不動從沙發上坐起來。可能是因為被女孩子看到了自己哭泣的緣故吧，顯得有些不自在。將淩亂的頭發攏起來的動作頗有男人味。
裏紗坐在不動膝蓋上，捧著他的臉頰問道。
「隻有我，不夠嗎？我一個人，不能彌補不動的寂寞嗎？」
「沒什麽不夠的。我的感情本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子的幸福……」
「是對小雫的贖罪嗎？」
「為什麽……知道……？」
這點不動明白的。因為裏紗總是隻盯著不動的事情。
一直以來，不動對女孩子都很溫柔，但這種溫柔超越了一般的界限，是在小雫離開之後。他被罪惡感折磨著。明明罪孽比任何人都深重是裏紗才對。
「不動喜歡我們嗎？」
「當然了，我愛你們。」
裏紗近距離凝視著不動。
「我是在問你喜不喜歡。博愛是麵向任何人的。不動愛著全世界的女孩子，希望能讓她們幸福。但是，與此不同。喜歡的話，應該會有所執著。就算遙華同學說分手，也會想辦法挽留她的。」
「那隻是我的自私。」
不動咬緊牙關。
「是的，『喜歡』是自私的。我是個壞孩子，為了得到不動，不管什麽事我都會做。」
沒錯，不管什麽事。
裏紗知道。在競爭對手全部消失，不動失落的現在，正是俘獲他的最好機會。如果是現在的話，就能切實地、永遠地獨占不動了。
裏紗抱著不動的頭，把嘴唇靠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東西，會隨著欲望而被抓住。兩人的距離無限接近於無。
這時，裏紗的腦海裏浮現出遙華的身影。
「我喜歡不動。三個人一起度過的日子，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
遙華毫不猶豫地說道。不僅是不動，和裏紗在一起，也很讓她開心。
「我一直都沒有能推心置腹的朋友。所以，我很高興裏紗能和我成為朋友。」
遙華的話在裏紗的耳膜中複蘇。
雖然她們是競爭對手，但遙華卻天真地信賴著她。三個人一起玩棋盤遊戲的時候，登山的時候，吃午飯的時候，都笑得很開心。
就像過去裏紗努力過的一樣，遙華也在努力學習自己不擅長的料理。遙華對不動的感情，是不亞於裏紗的真物。
「……果然不行啊。」
裏紗鬆開了想要和不動交疊的嘴唇。
就這樣隻有自己得到幸福，心裏也不會痛快。遙華也好，不動也好，隻能繼續痛苦下去。三個人不一起微笑，就稱不上幸福。
雖然被封口了，也想保持沉默，但是。
「……遙華同學，現在也很喜歡不動。」
「誒……？」
「遙華同學是被關在箱子裏的。名為家的箱子，不，是自己的心這個箱子吧。因為不能向不動伸出手，不能為真正的戀人，所以她放棄了。為了不給不動添麻煩，遙華同學才離開的。」
「明明不會添麻煩的。害羞也是遙華的可愛之處。」
「我總覺得能理解遙華同學的心情。」
如果不理解的話，就可以更加任性了吧。
但是，裏紗和遙華一定有某種相似之處吧。因為兩個人都愛上了同一個人。
「小時
候，不動和小雫邀請我出去玩的時候，我也猶豫過。像我這樣身體虛弱的孩子，要是拖了你們兩個的後腿，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會不會被兩個人討厭？」
「你竟然想著這種事嗎？」
「和不動分手後，遙華同學哭了。遙華同學拜托我，要我代替無法獲得自由的她給不動帶來幸福」
「是嗎……」
不動喃喃道。他的表情似乎沒有了迷茫。
而壓抑著裏紗胸口的黑霧也消失了。這次總算沒有做錯，裏紗發自內心地覺得這樣就好。
「……我出去一下。」
不動站了起來。
「好的，請把那個孩子帶迴來。因為遙華同學……是我的朋友。」
裏紗微笑著，推了推不動的背。
迴到自己房間的遙華，看向窗戶，凍結了。
不動懸在窗框上。這裏是三樓，窗外既沒有陽台，也沒有落足點。如果掉下去，就會對著石頭鋪成的地麵倒栽蔥，不可能平安無事。
不動隻靠握力緊緊地抓在這種地方。由於時間過長，他開始氣喘籲籲，手上也沒有了血色。
「不動!?你在幹什麽?!」
遙華慌忙打開窗戶，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動平靜地微笑著。
「我不行了，就這樣讓我掉下去吧。」
「不要放棄！我也會努力的，你也要加油！嗚──嗯──哦──！」
遙華拚命地拉著不動。但說到底，大小姐的臂力是無法拉動健身狂不動的肉體的。
感覺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掉下去，不動再次緊緊抓住窗框，身體像鍾擺一樣搖晃，乘勢跳到了室內。
遙華癱坐在地毯上。
「哈……哈……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
「因為窗戶沒開……」
「為什麽要從窗戶進來?!」
「因為大門沒開。」
「大門沒開你就用窗戶嗎?!太自由了吧!?再說，你來我家的話，會被家裏人發現的！」
「沒關係，我無論如何都想和遙華談一談。」
多虧裏紗告訴了自己事情的原委，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不論是唐突地提出分手，還是不像遙華風格的冷淡態度，又或者是主動提出分手後失落的表情，這些全部都。
遙華果然是一個溫柔的人。因為太過溫柔，所以隻會讓自己痛苦。
在她壞掉之前，必須把關著她的箱子破壞掉才行。
看到不動接近，遙華驚慌失措地後退。
「我、我……和逆水沒什麽好說的。」
「我有，為什麽遙華要和我分手，理由我無法理解。」
「所、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和你性格不合，我以為戀愛了其實隻是我的錯覺，你很礙事啊。」
雖然在口頭上表示拒絕，但話語中並沒有力量。她明顯在遲疑，在編造表麵上的台詞，現在的不動能明白。被遙華甩掉的時候的自己，肯定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那時受到的打擊就是如此強烈。
「你討厭我了嗎？」
「是啊！ 討、討厭！所以迴去吧！」
「我明白了！」
不動突然坐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吧──?!」
「不，我明白了。想讓我出去的話，就馬上報警吧！這樣家夥很危險！快點把我帶走是為了你好！好了快叫吧────！！」
即使是為了推了自己一把的裏紗，也不能在這裏退縮。
不動的兩個女朋友，都是最棒的女孩子。要取迴那兩個人的笑容。
一定要帶著遙華迴到裏紗身邊。
「嗚……」
遙華後退了幾步，聳拉著肩膀。手機明明放在桌子上，卻沒有把視線轉那邊。
「那種事……怎麽可能做得出……」
「說起來，你為什麽要救我？你不開窗的話，就不用跟我說話了。如果嫌我礙事的話，直接告別就好了。但是，為什麽？其實你還喜歡著我吧？」
「這、這是……」
遙紅耳朵都紅了，但更加難為情的一方是不動。雖然很想吐槽自己到底在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為了「說服」，優先要做的是把遙華逼入絕境。
不動捏著遙華的下巴低語道。
「怎麽樣？你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吧？」
「啊啊真是的！！」
遙華用雙手猛地推開不動。
「是啊！我喜歡不動！最喜歡了！這樣可以了？」
破罐子破摔，紅著臉握緊拳頭，淚眼汪汪地瞪著不動的遙華，十分地可愛。雖然從裏紗那裏得到了她的真心話，但從本人口中聽到後，不動感到非常的安心。
表麵功夫這道最初的屏障被撕裂了。每個人都有表麵上的武裝。那是沒有伴隨著道理的虛像，是斷絕談判的堅固假麵。
遙華痛苦地移開了視線。
「你這個人，太殘酷了……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要分開……要是再遇到你，我不就更難受了嗎……」
「沒有分開的必要。」
「必須分開！我和裏紗不一樣，不能讓你幸福！我隻會給你添麻煩！被家裏人監視，不管過多久也什麽都不能做的女朋友，隻會讓你感到麻煩吧!?」
不動把手圍成團放在下巴上，思索著。
「不……反而會燃起來。」
「燃起來!?什麽意思!?」
「可以說是一種焦急y。」
「焦急y!?是什麽?!」
遙華一副混亂的樣子。
「如果欲望能馬上得到滿足，肯定會很快樂吧。但是，想觸碰卻觸不到，想吻卻吻不到，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的話，就會變得更加想要觸碰。我會朝思暮想著親吻遙華……明白了吧？
「啊，是的……」
遙華不斷點頭。也許是因為羞恥心要爆發了的緣故吧，眼珠在咕嚕咕嚕地打轉。
「就這樣一直忍耐著之後，終於做好了準備的我們接吻了。那時候的成就、感激之情，會成為最美好的迴憶！」
「會、會成為嗎……？」
「啊！所以我才不會嫌麻煩！好吃的東西可以保留到最後。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也是一種快樂。」
「不動……好色……」
遙華抱住胳膊害羞地說道。
能感覺到她的情緒被完全攪亂了。要想侵蝕對方主張的核心，首先必須動搖周邊作為根基的感情。一旦根基被撼動，人們就容易接受不動的主張。
「你說過，自己不能讓我幸福，但是不用擔心，我隻要遙華在我身邊就很幸福了。」
「那個……雖然很高興……但是，不行的……寶崎家這個箱子，不會讓我逃走。我不可能在這個家獲得自由。」
遙華像把聲音從嗓子裏擠出來一樣叫道。
不是客套話或罪惡感，而是她主張的核心。從出生開始就被烙印上的固定觀念這條鎖鏈，緊緊地束縛住了遙華。漆黑的鎖鏈陷入她美麗的肌膚，擠壓著她的肺部，連靈魂的燈火都要熄滅。
必須弄壞的是這個箱子。
不動豎起食指，凝視著遙華。
開始說服的最終階段。
「不要停止思考，好好想想。」
「什、什麽？」
也許是感覺到了不動周邊的氛圍發生了變化，遙華動了動身子。
「你真的逃不出這個箱子嗎……？」
「逃不掉的！寶崎家會一直看著我的。無論我去哪裏，無論什麽時候，都會監視著我有沒有作為寶崎家的人正確地活著！」
不動嗤笑道。
「那讓他們看著不就行了嗎？」
「哈……？」
遙華眨巴著眼睛。
「讓他們看著你在全速偏離寶崎家的道路，讓他們看著你和不知道哪裏來的野小子肆無忌憚地在一起親熱。」
「親、親熱……我我我我我可不是那種放蕩的女人！」
「但是，如果你明確地對寶崎家的規則說不，寶崎家也會放棄的。不要讓別人決定規則，要自己選擇自己的規則。」
所謂的社會規範，不過是模仿別人的猴子把戲罷了。
自己的內部中沒有核心的人，會被強加於人的常識所驅使。被時代操縱左右搖擺，有時甚至會深信戰爭是善的。
但是，隻要擁有屬於自己的良心，它就會成為你不可動搖的規定和美學。
「我……不像不動那麽強。我無法違抗寶崎家。」
「誰都能變強的，人甚至能反抗整個世界。」
房門的另一邊傳來了傭人們的吵鬧聲。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不動的入侵被察覺了。傭人們衝進房間也隻是時間問題。
「反正我隻是個孩子！如果被趕出家門，我就無處可去了！不管我有多討厭，也隻能順從父親大人他們！」
遙華雙目含淚。綁住她的鎖鏈，是由恐懼打造的。被反複幽禁在箱子裏的記憶，激起了她的恐懼。
不是用愛，而是用恐懼讓人聽從命令的人，無法原諒。
不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當初我和遙華交往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傷心，是出於要讓全世界的女孩都幸福這個理由。」
「並不是因為喜歡……是嗎……」
遙華哀傷地握住胸口。
有什麽東西從走廊撞向房門，打穿了一個洞。整個門吱呀作響，鉸鏈被崩開。傭人們的怒吼響徹四周。
「啊，但是，現在的我，喜歡你！看不到遙華的笑容，我會很痛苦。被你冷漠地對待，我的胸口就像被切開了一樣。不知從何時起，你對我來說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了。所以……跟我來吧。」
不動一隻腳踩在窗框上，向遙華伸出手。
「不、不動？這裏是三樓啊？」
遙華一邊猶豫著，一邊像被吸引了一樣抓住不動的手。
「相信我，不要離開我。無論在什麽地方，我都能把你帶出去。」
不動抱住遙華纖細的身體，從窗戶跳向天空。遙華的悲鳴，刺骨的風。她閉上雙眼，緊緊地抱住不動。
墜落的期間，兩人是自由的。從大地上解放出來，像鳳凰一樣飛翔。遙華的頭發在疾風的吹拂下，閃耀著美麗的光芒。這裏沒有寶崎家，隻有遙華和不動，兩人融為一體。
地麵逐漸逼近。不動抱緊遙華，用全身的彈簧吸收著衝擊，鞋底重重地撞向大地。雖然傳來一陣劇痛，但不動沒有停下。他抱著遙華，向屋外跑去。
「你看，沒事的吧？」
「你會帶我走嗎？途中，不會放開我的手嗎？」
遙華在懷裏顫抖著，抬頭注視著不動。
不動堅定地承諾道。
「啊，就算你說討厭，我也不會放手。」
「如果我被寶崎家趕出去的話……」
「我會負責的，到時候你就來我家。」
「啊哈哈……啊哈哈……真的……你這個人真是，亂七八糟……」
遙華笑了。
一邊流淚，一邊嗚咽著，宛若在傾訴著思念一般笑了。
被熱淚所融化，她的枷鎖解開了。
寶崎家的箱子碎裂四散，被摔得粉碎。
「帶我走吧！！」
遙華把沾滿淚的臉頰貼在不動胸前，聲嘶力竭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