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可莉可咖啡廳今天一天的工作平安結束,看板也被收起來了,不過店裏還有幾位客人。若是平常,現在是要進行桌遊會的時候……但今天與以往不同。


    單純是米岡、伊藤、德田三人的工作沒有結束,進入了加時賽。


    不過,再怎麽說到晚上九點店裏就變成收工的氣氛了。


    伊藤完成了線稿,不過因為時間和體力不足,她把上色的工作交給了設計師去做,算是搞定了工作。德田似乎也順利地整理好了原稿,發給了編輯部及設計師。而米岡則表示「就算我今天一整天都使出吃奶的力氣趕工也絕對來不及了」,從剛才開始他就在樂嗬嗬地和大家聊天。


    看到他這種人,伊藤心想,可絕對不能變成那樣。


    「我要用力了哦~,看~~~招。」


    「唔,千束……!嗚!!」


    趴在榻榻米上的伊藤呻吟起來。千束坐在她的背上,雙手鉤住她的下巴然後將其向上拉——這正是摔跤中所謂的駱駝式固定camel clutch。


    千束緩緩地發力。這一招對整日工作累到駝背的伊藤意外地有效。她身上的關節和肌肉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好嘞,結束啦~。」


    千束是個好姑娘。她會在伊藤畫原稿時為伊藤做模特。她會對伊藤畫的分鏡提出毫不顧忌的意見,但同時也一定會送上讚賞。在要趕不上交稿期限的時候甚至不用伊藤張口拜托,她便會為伊藤加油打氣,而且有時還會來幫忙……等到一切都搞定,她甚至會像剛剛那樣,幫伊藤舒展身體。


    要是自己有個兒子,肯定會想方設法地讓他和千束結婚的吧。


    「千束妹妹,接下也來幫我舒展一下身體唄~。」


    米岡一麵將一大份芭菲吃幹抹淨,一麵說出有點像性騷擾的話。不過,千束當然沒有把他的話當迴事。想來米岡也沒期待千束真的會做吧。


    「不行哦。本店的按摩服務僅麵向完成工作的人哦。」


    千束幹脆地拒絕了他。一旁的德田正在喝熱牛奶慰勞自己那受到粗暴對待的胃。千束來到了他的身旁,開始為他揉肩。


    德田有些為難地露出了害羞的笑容。記得他提到過自己二十八歲,但還很純真啊。不過,或許單純是因為絕妙的年齡差而感到害羞吧。同齡人那樣做會讓人感到開心,而如果換成小孩子,那應該隻會讓人感到欣慰。不過若是二十八歲單身漢和女高中生,雖然這個年齡差有些驚人,然而現實中也不是不行,可以稱得上是絕妙的界限。德田的反應就是因為這一點吧。


    「……順便問一下,德叔,之前那個貨怎麽樣了……?」


    「啊,嗯,我已經放進去了哦。」


    「真的!? 我最喜歡德叔了!謝謝~!! 要忍不住給你優惠啦~!!」


    「啊,但是,最後的判斷還是由對方來做,所以我沒法保證呢。」


    ……很可疑。


    伊藤有這種感覺。她悄悄瞄了一眼米岡,發現對方好像也一樣,視線相交。然後,兩人微微向對方點頭。


    「沒想到德田也終於落入罪犯的行列了啊。可惜了這段短暫的來往啦。」


    伊藤這麽一說,德田就慌了,而米岡對此不理不睬,抱起雙臂抬頭望向天花板。


    「居然不得不報警抓自己的熟人……真是讓人難受啊。你認得刑警阿部吧?不如先去找他自首如何?」


    「那個……為什麽要報警抓我啊?」


    「都說“貨”這個字眼了,肯定是槍什麽的……或者是最近在年輕人之間流行的藥物之類的東西吧?」


    「這樣啊~,原來德田先生就是那些東西的供給商啊。而且還企圖買通我們的千束……簡直是不可饒恕吧?」


    伊藤笑了,見此,米岡也笑了。德田也苦笑了起來,但不知為何千束卻麵露動搖之色。這家夥也很純真嗎。


    「別、別開玩笑啦,你們瞧,那個,這可不是該在愉快的咖啡廳裏聊的話題,是吧?」


    「嗯,說的也是。奇怪的話題和莉可莉可這個其樂融融的和式咖啡廳不搭調呢。……啊對了,說到奇怪,我想起一個人。」


    伊藤提起了今天遇到的咖啡廳常客,女初中生加奈。當時自己的工作忙得飛起,她根本顧不上,但現在已經搞定了工作,總會忍不住想:


    那個女孩,有些奇怪。


    「為什麽這麽說啊?加奈她完全就是個……呃,該怎麽說呢,就是個普通女孩啊?」


    確實,德田說的沒錯。加奈開朗,容易親近。她會自然地加入成年人的談話,但也懂得側耳傾聽而不強行插嘴,如果話茬拋給自己時出現不明白的事情,她能老實說自己不懂……


    如果隻是如此,那沒什麽好在意的。隻會覺得她大概就是這種女孩。雖然伊藤也感覺她有點太過於好孩子了,不過畢竟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會想偽裝自己,有些愛逞強。


    所以,伊藤在意的並不是那方麵的問題,而是更現實的方麵。


    「那姑娘,哪來的錢啊?」


    莉可莉可咖啡廳絕不是什麽花銷高昂的店家。然而,一套甜品加飲料下來,最便宜的組合也仍然要一千日元上下。這花銷應該不能和初中生在放學路上買零食相提並論的吧。


    而且木內川原中學在東京外的崎玉。說遠不遠,但僅僅來迴一趟也要花上幾百日元,而且也需要時間。


    來迴一趟要超過一小時的時間,來一趟莉可莉可再迴家去就要花掉差不多兩千日元了。


    伊藤解釋了這迴事之後,米岡感到疑惑:


    「先不算餐飲費,如果她在上課外班,家長至少會給她路費吧?」


    「就算這樣,她來咖啡廳的時間也太沒規律了吧。也有些時候,她過來的時間會讓我想,她不用上學嗎。」


    我知道了——米岡拍了拍手。


    「她家住這邊,但是在崎玉上學。問題解決!」


    「東京裏有那麽多學校,她沒必要特意去木內川原中學上學啊。而且那學校雖然挺大的,但也不是什麽高升學率的學校。」


    雖然有好幾個點都很可疑,但伊藤最在意的就是她最開始提出來的關於錢的那一點。


    「或者是,她單純很有錢?比如有很多零花錢。」


    德田提出了個合理的想法,但伊藤還是做出了否定。


    「如果是你說的那樣,她應該會打扮更時尚一點哦。畢竟是女孩子嘛。」


    雖然崎玉不算太偏遠,但她都來東京了身上還穿著的城外的水手服校服,腳上是白色的運動鞋。如果隻是這些那還算說得過去,但她帶彎的劉海長得都要遮住眼睛了,發色更不用說就是黑色。她幾乎沒怎麽化妝,也沒有美甲。用來裝學習用品的背包是雜牌普通背包,作為特地跑到東京來玩的女孩子的隨身物品來說,略顯土氣。


    伊藤心想,如果不愁錢花,那比喝咖啡更該花錢的東西太多了。而上三十歲的伊藤都這樣想了,換作當今的年輕人更會這樣想。


    「可能是學校規定很嚴格。而且啊,人家那麽年輕,底子就很好,不需要化妝啊。她現在就足夠可愛了吧?」


    「先不說校規怎樣,根本沒有哪個學校禁止學生燙直頭發哦。而且,上年紀的人才會說可愛就不用化妝呢。」


    或許這話正好戳中了奔四的米岡,他陰鬱地低下了頭。


    這下搞得伊藤都覺得有些不好了,而且當伊藤同時意識到過不了幾年自己也要踏入那個世界,她也感到了恐懼。她連忙把話頭拋給千束。


    「千束怎麽看啊?」


    千束露出有些為難的笑容,沉默地笑了一會,然後繞到米岡的身後,為他揉起了肩。


    米岡明顯恢複了精神。是該把這幅樣子看作年輕呢,還是該認為這反而是因為上了歲數——是個下流的大叔呢。……伊藤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到底算哪個。


    「算了算了,刺探別人隱私的行為就到此為止吧……怎麽說,要不要在解散前玩點什麽遊戲?」


    米卡從咖啡廳裏屋走了出來,千束嗖地一下舉起手。


    「有!千束想要玩『まっぷたツートンソウル』[譯注]!」


    這是最近引入莉可莉可咖啡廳的一款桌遊。相比於反複遊玩中意的遊戲,千束更喜歡嚐試些新花樣。這個遊戲通過感性而不是憑借頭腦計算來決勝負。千束特別擅長這類遊戲。


    「千束,你去休息一會吧。現在原本都是休息時間了。」


    「我完全不需要休息的!倒不如說玩遊戲要更有趣些哦。……所以,大家,怎麽說?一起玩吧!? 就這麽辦吧~!」


    那就玩吧!——米岡第一個答應。大家都對此有些感到不安,但沒人表示反對。如果這時候編輯在場,編輯就會踹過來了。


    「要玩遊戲的話,得把胡桃給叫來。還有……瀧奈和瑞希……她們今天不在啊,是在休息嗎?」


    千束對伊藤的疑問迴以微笑。


    「她們在做其他的工作哦。所以這次就在場的人愉快地玩吧。」


    坐在吧台座位上的兩位作家開始收起自己的電腦,米卡在準備飲料和零食,讓大家可以在玩遊戲時順便享用。


    千束搶先拿來了裝有遊戲的盒子,麻利地檢查起裏麵的物件,同時悄聲說道:


    「說起來,伊藤老師是不是說下次要畫個短篇漫畫來著?」


    「嗯,季刊要出版了,所以委托來了。怎麽了?」


    「能不能,畫個偵探,不對……畫個推理故事,怎麽樣?」


    「我還沒畫過那種漫畫呢。素材和故事構成都很難搞。……不過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覺得,伊藤老師或許意外地很適合畫這個。」


    這話是從何而來?——伊藤心生疑問。


    1


    「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身穿木內川原中學製服的少女,彎著腰低著頭,抱著背包走在夜晚的街上。


    與她在莉可莉可咖啡廳時候,判若兩人。


    她彎著腰,低著頭,稍長的劉海低垂下來,幾乎將眼睛完全遮住,莫名顯得有些陰暗。


    然而,這才是她原本的模樣。


    「不好……我大意了……不好……」


    她滿以為木內川原的校服……不,她滿以為普普通通一件水手服肯定沒人能認得出來是出自哪裏的。更重要的是,她沒法穿便裝來東京去莉可莉可咖啡廳,所以她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自己沒有那麽多衣服,而且其中基本沒有在東京不顯得丟人的衣服。就算有,總是穿同樣的衣服肯定會很顯眼,所以——


    不過,尚且,還沒問題。伊藤隻是以前住在那裏而已……那個人應該不會來看自己的情況。


    就算她來了,也肯定不會調查自己的本性。


    所以,沒問題的。


    「……肯定,沒問題的……」


    還能去。隻要冷靜下來,像平常一樣和大家說話就應該不會被懷疑。還能像平常那樣,作為加奈去見大家。


    畢竟……自己根本沒有做壞事。


    硬是要說的話,也就是說了一點謊。


    比方說,名字。


    她自稱加奈,但真名是堅takashi香子kyouko。


    剛硬的姓氏,老氣的名字。她討厭自己的姓名。這是父母最初強加過來的,自己所不需要的禮物。


    在錦絲町車站坐上電車,迴到自己家所在的崎玉。


    在逃跑似的離開莉可莉可之後,加奈像個傻瓜似地在錦絲公園裏坐了好久,所以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這個時間對於初中生來說已經很晚了,但在往返於崎玉和東京的電車之中,還是有些和自己同年齡段的學生的。不少人會在東京的私立學校上學或者特意到東京裏有名的補習班學習。


    所以,自己並沒有很顯眼……加奈是這樣認為的。


    能勉強聽到電車的行駛聲中混雜有笑聲。抬眼望去,發現在滿麵疲憊的下班人士的對麵,站著兩個女高中生。


    時髦,看上去很強。不但身材傲人,妝容也齊整,她們身上帶著的東西也是連加奈都認識的名牌產品。她們和自己身處不同的世界。


    她們在笑,毫不在意身旁的上班族們,笑得很開心。


    或許是注意到了加奈的目光,她們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兩人相視一笑。


    加奈用力抱緊了自己的背包。感覺她們是在笑話自己。感覺被她們小瞧了。不,大概實際就是如此吧。雖然沒有證據,但加奈確信就是這樣。


    於是,加奈的心情又和平常一樣變差了。


    但是沒關係。現在的自己是沒問題的。隻要自己想,那就沒有任何好怕的東西。


    「……饒你們一命。」


    加奈如此低語道。聲音小到會被電車嘈雜的行駛聲掩蓋。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背包的底部。


    電車不斷行駛,將加奈強拉入她最厭惡的世界。


    唯有在莉可莉可咖啡廳的時間……唯有在身為加奈的時間裏,她才能感受到自己還好好地活在世上。


    世界,幾乎一切都令人窒息。


    2


    加奈的家在崎玉一角的公寓裏。


    就算是差不多晚上十點才迴家,家裏人也不會說什麽。


    他們不會問加奈去哪裏幹了什麽,而且加奈也不想被問到。


    進入自己的房間之後,加奈撐起用來代替門鎖的板子。這樣一來別人就沒法從外麵進來了。


    不過自己在房間裏的時候這樣有用,要出門的時候當然沒法鎖門。所以,加奈隻得把重要的東西時刻帶在身上。


    加奈正在脫製服的時候,察覺到門外有人。是那個女人。


    「……鄰居來問,你迴來的是不是有些太晚了。所以我就和他們說,你是到東京的補習班學習去了。」


    這是在要求自己統一口徑。這一點不用她說加奈也明白。更何況,她沒有以別人的看法為由讓自己早點迴家,單是這點就很不錯了。


    「……我知道了。」


    聽到加奈的迴複之後,女人離開了。


    那是個像是繼母的女人。三年前,加奈的親生母親拋下一家人走了,而這女人也是在三年前來的。她呆在這個家裏賴著不走,還不知何時用上了和加奈同樣的姓氏,不過加奈並不清楚戶籍實際是怎麽處理的。


    加奈心裏明白,那女人不是個壞人。


    她隻是如同無視加奈一般地避免幹涉相互的生活,別無其它。而且工作日裏她每天都會給加奈放下一千日元作為午飯買便當的錢及零花錢。總的說來,不管好壞,她會像對待個毫無瓜葛的外人一般對待加奈。


    恐怕她很討厭加奈,至少討厭到能讓加奈感受到這一點,但她應該能分清討厭的感情和該做的事情吧。這樣很成熟。


    但是加奈做不到。畢竟,她是在加奈的母親消失之前就和加奈的父親有染的女人。要問加奈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那肯定是討厭。這樣的家夥住在自己的家裏,還要使用家裏的浴室和廁所,實在是令人不快。


    加奈很想念母親。然而,母親應該並不思念加奈吧。畢竟她滿不在乎地拋棄了無辜的加奈,獨自離開了。


    但是,如果母親能留在加奈的身邊……或許就能和加奈商量那件事,可以兩人一起去報警了。或許事情就能得到解決了。一這樣想,加奈就覺得萬分痛苦。


    然後,當加奈想到讓自己痛苦的原因之一,就是現在的家裏的那個女人……加奈就無法克製厭惡的感覺了。


    所以,她的名字在名單的第四位。


    而父親,在第五位。


    3


    加奈是乘坐電車去木內川原中學上學的。


    她原本是打算在當地的中學上學的,但在升學前母親離家出走這件事讓加奈覺得周圍人的目光甚是刺人,因此刻意選擇了離家稍遠的木內川原中學上學。


    木內川原中學是一所很大的學校,除了加奈之外也有不少其他學生是坐電車去上學的。所以,為了避免碰到熟人後需要和他們打招唿以及要忍受在那之後相對無言的痛苦時間,加奈喜歡在比其他學生更早的時間段上車。


    車廂一如既往的空蕩蕩,加奈坐在長坐席的一端,抱住背包。


    胃好重。這是因為不想去學校。


    然而,不得不去。


    偶爾翹課一兩次的話,老師倒是會睜隻眼閉隻眼,但如果翹課頻率過高,自稱“為學生著想”的班主任老師石原就會來到家裏。這是加奈從過去的經曆中切身體會到的。而且,他是個腦子壞掉的原高中生球員,甚至會把自顧自的敘事總結成報告遞交給教務主任,說雖然她因為家庭情況複雜而不來上學,但身為班主任要給予她支持,盡最大的努力讓學校成為救贖的地方……雲雲。


    他不過是個想要扮演熱血教師的人罷了,但這種人反而很麻煩。自認為自己能力很高,而且行動力還強得很,所以很難對付。


    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不過甚至有傳聞說他曾經在其他學校鬧出暴力事件結果被趕了出來。想來也就是因為想要裝成熱血教師,所以就像以前電視劇那樣,讓不良學生排成一行然後挨個扇了耳光之類的吧。


    大概,他也不是什麽壞人。隻是腦子不好,而且會給人添麻煩罷了。


    如果那個自稱是學生夥伴的石原得知自己的班級是什麽樣子,又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


    「啊,原來你在這個時間坐車上學啊。香子,早上好。」


    聽見這聲音,身體不禁一顫。抬頭看去……果然,是溝隱mizokakushi瑠璃ruri理所當然一般地站在那裏。


    她擁有一襲光潤的黑色長發。臉蛋洋溢著清純氣息,肌膚雪白。她才初二,卻看上去像高中生一樣,有模特般的高挑且苗條的身體曲線。她端莊地用雙手提著皮包。


    將每個人心目中的優等生形象原原本本地體現出來……就是溝隱瑠璃。


    實際上她也格外聰明。而且家境優越。記得她的祖父是位政治家,父親則是當地眾人皆知的不動產公司的社長。


    她在坐在座位上的加奈麵前站著,露出微笑俯視著加奈。那眯起來的眼中所蘊涵的,是惡意。


    「早上好?香子。」


    不想搭理她。想要無視她。想去別的的世界。


    然而,她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吧。加奈隻得迴應她。


    加奈用力抱緊自己的背包,蜷縮起身子。就像自衛的蟲子一樣。


    「……早、早上好,溝隱同學。」


    電車的行駛聲聽起來莫名地吵鬧。氣氛很沉重。


    加奈戰戰兢兢地抬眼看去,看到溝隱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微笑,俯視著加奈。


    「啊,對了!在這碰到你是個好機會……聽我說,香子,今天,你想,學校放學不是很早嗎?放學後,你有空沒?我們也偶爾一起出去玩玩吧?」


    加奈不清楚自己現在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不知是震驚還是絕望。不管是哪個,都隻是刺激了溝隱興趣而已。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要不要去東京玩啊?」


    「……我今天,有事……」


    加奈低下了頭。明明在莉可莉可咖啡廳扮演另一個人的時候很容易,平常說謊卻不順利。


    ……不對,不是的。


    在莉可莉可咖啡廳時的加奈才是自己真實的模樣。現在,是虛偽的樣子。所以,在那家店裏自己想說什麽就能說什麽。在這裏就說不出話來了。


    「是什麽事啊?」


    「……什麽事……也不是什麽,呃……」


    「原來是很重要的事情呀。……甚至比和我出去玩都重要。」


    溝隱的語調略微變化,她開始打開手中的包。


    「……該怎麽說呢,呃,隻是稍微有點事……什麽!?」


    溝隱拿起手機,讓加奈看到手機的屏幕。映在屏幕上的是被按在地上一絲不掛的加奈。


    加奈不禁站了起來。雖說車廂空空,但周圍還是有乘客的。


    溝隱咯咯地笑了。


    那是在體育課換衣服的時候,被拍下的照片。加奈換衣服時的模樣被溝隱用手機拍下,想要搶過手機刪掉,結果反被溝隱的“朋友”們按倒在地。溝隱一行人剝下了加奈的貼身衣物,又笑著拍下了這張照片。


    她說,這是懲罰加奈向同學做出暴力行為,為了讓加奈不再使用暴力而留下照片以作警告。沒有人想去阻止她,不是走出更衣室避免扯上關係,就是在遠處竊笑。


    如果是像以往的那樣,被看不起、被嘲笑、被推一把,加奈都覺得是無所謂的。雖然討厭,但能忍耐。心想,至少要比和家裏那個來曆不明的女人一同生活稍微強點。


    但是,被人清清楚楚地拍下自己眼含淚水赤身裸體地被按在地上的照片,這是絕對忍受不了的。認識的人能從胸口和大腿上的痣認出自己,最糟糕的是寫有名字的運動服被拍到了照片裏。


    隻要一有機會,溝隱就會給加奈看一眼那個照片。然後,每當她看到加奈的反應,那漂亮的臉蛋上都會露出笑容。


    就像現在這樣。


    「太不識相的話,我說不定會把這照片發到網上哦。」


    溝隱臉上的笑意,很濃。像是個妖怪一般。不,就是妖怪,這個女人。


    「不要……」


    「什麽?香子?我聽不清啊?啊,你覺得把照片和你的聯係方式一起投在征集爸爸活的網站更好?」


    「請……不要那麽做。」


    加奈心裏明白,隻要沒有什麽太大的事,她就不會把照片發出去。如果她想維持對加奈的優勢地位,就需要隻有她自己拿著裸照,而且如果她把照片泄露出去,警察也會行動吧。事情要是變成那樣,照片也會變成鐵證。


    溝隱不傻,她是個會計算得失的女人。不過,如果加奈反抗她,她至少會給什麽人看那張照片。她很可能已經給別人看了,更何況如果加奈動真格反抗她……那到最後的最後,真不知道會怎麽樣——這樣的恐懼時常困擾著加奈。


    加奈聽過有傳聞說,她的男朋友是個很恐怖的人。


    「對不起啦,都怪香子有點狂妄了呢。……今天,你能去玩吧?畢竟我們是朋友吧?對吧?」


    加奈別無選擇。她緊緊地抱著懷裏的背包點了點頭,書包都皺了。


    溝隱瑠璃,是名單上的第一個人。而把自己按在地上的她那兩個“朋友”則是第二和第三。


    現在就可以開始執行。但是,一旦開始,就要一口氣搞定。


    恐怕自己無法處理到名單的第五位。


    所以,現在不行。現在還不行。還要忍耐……


    加奈一個勁地在心中說服自己,抑製自己即將爆發的內心。


    沒關係的。這種事情,自己早就習慣了。都忍耐了這麽久了不是?


    直到前幾天,自己都在絕望之中,一直一直……


    而現在,加奈獲得了巨大的希望。


    「我呢,想要和香子好好相處哦。但是啊,我這人有點笨拙……你想,經常有這個說法吧?總會忍不住欺負喜歡的人。就是那個。」


    單薄的謊言。讓人作嘔的說辭。醜惡至極。


    加奈低著頭渾身顫抖,溝隱麵帶微笑。兩人所乘坐的電車到達了木內川原中學附近的車站。


    「不下車嗎,香子?要遲到了哦?」


    溝隱咯咯笑著,走下了電車。


    低著頭渾身顫抖的加奈坐在座席上不動,電車再次啟動。大概現在無論哪個車廂都沒有木內川原中學的學生了吧。


    感到窒息。


    世界的壓力,好強。強到仿佛要把自己壓碎一般。


    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啪唧一下變成壓碎的番茄。


    那樣反倒更輕鬆些。然而,世界卻是不幹不脆的,不會徹底壓扁自己。它停在最讓人痛苦的位置,然後洋洋得意地表示,這是溫柔,這是善意。


    開什麽玩笑,要殺要剮就快動手。她想這樣說,但是該和誰說呢,又該與什麽抗爭呢。這份痛苦,到底是什麽。


    加奈抱緊背包。現在,隻有它是自己的救生索。是垂吊下來拯救自己的蜘蛛絲。


    然而,這絲線所連接的絕非極樂淨土。是地獄。但是,就算是地獄也好。隻要它能讓自己逃離這個世界。


    加奈忍耐著反胃感,隨著電車的行駛搖晃著身體。迴過神來,已經坐過好幾站了。但是,因為自己一開始上車的時間早,所以坐快速列車迴去就應該能趕上時間。


    不想動。但是如果不去上學,石原會來。沒辦法。


    加奈抱著背包,換乘電車,前往木內川原中學。


    「哦,是堅啊,早上好!怎麽,是熬夜玩遊戲了嗎?差點遲到了哦,哈哈哈哈!」


    有著淺黑色皮膚、大清早就散發著汗味的石原等在校門口,快活地笑道。加奈輕輕低了下頭,走了過去。


    「哎呀,早上好啊,香子。」


    站在大門前手持垃圾袋和鉗子的溝隱和她的兩個“朋友”,對加奈露出微笑。


    「堅也別總是玩遊戲了,偶爾學學溝隱她們,做點誌願者工作如何?又健康又能交新朋友,而且還能加綜合評價分,哈哈哈哈哈!」


    才沒玩什麽遊戲。石原總是會擅自把他人分進他那低能腦子中為數不多的類別裏,覺得這樣就是理解了別人。有夠憨的。


    加奈背對著他們,走進學校。


    「……放學後,可別忘了哦。」


    溝隱的低語迴蕩在加奈耳邊陰魂不散。真惡心。


    4


    加奈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喜歡去東京。


    並不是因為向往大都市。單單是喜歡自己所不了解的土地。鄉下也算得上是個好去處,但到那種地方立刻就會被認出是個外來的人。所以,加奈喜歡東京。


    加奈不覺得東京之中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但她感覺東京好像是個誰都可以待的地方。


    她會攢下兼作零用錢的午餐費一千日元,在東京花。


    因此,加奈幸運地遇到了莉可莉可咖啡廳。


    那家店很棒。


    真的,很棒。


    店長米卡完全就是理想中成年人形象。溫柔且大方豁達,不過又好像總是在關注自己。如果要描繪理想中的父親,加奈會畫出他吧。


    瑞希則讓加奈不禁心想,若是自己能有個這樣的姐姐或者表姐就好了。她能用恰到好處的隨意態度對待加奈,雖然年長卻最能夠和加奈無拘無束地聊天。雖然她本人也是個有點粗枝大葉的人,但加奈認為,她是獨自在暗中支撐莉可莉可的頂梁柱。


    胡桃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年齡上無論怎麽看她都要比加奈小,但腦瓜卻很靈光。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她在玩需要計算的桌遊時強得驚人,但在考驗感覺和解讀別人感情的遊戲上卻常有失誤,很可愛。而且,最開始就是她引誘了自己,讓自己融入莉可莉可。「一起來玩嗎?」她這樣邀請了加奈加入遊戲聚會。加奈對她是滿懷感激。


    然後是,瀧奈。她在某種意義上是加奈的理想形象。她可靠,無論對待誰都不會怯場。工作完美。她沒有自己這種卷發,是個漂亮的黑長直美女。然而,她並不像某些人那樣眼中暗含著邪惡。她就像鋒利的日本刀。盡管如此,她偶爾露出的笑容卻十分迷人,連同性都會為之心動。


    大家都是好人。很棒的人。不過,其中最棒的,果然是千束。


    她就像幼犬一樣。每當她來到前廳,就會先和店裏的每一位顧客搭話,也會被人搭話,很受歡迎。就好像是行走的活潑與迷人。


    雖然她確實是個美女,但可愛一詞更適合她。直到和她相遇,加奈都不知道世上居然存在如此有魅力的人。


    她像對待親戚家的孩子一樣對待初次見麵的加奈,加奈要離開的時候她又像是朋友一樣對待加奈。而且那樣做也並非出於工作,或者是因為憐憫加奈。


    僅僅是,好像真的單純是朋友一樣……


    ——絕對要再來哦!我會等你的!


    近幾年都沒聽到過如此令人欣喜的話語。


    加奈把她的話當真,再次來到莉可莉可咖啡廳的時候,千束清楚地記得加奈,還坐在加奈身旁不停地閑聊。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雖然加奈說的話裏摻雜了很多謊言,但仍舊很開心……真的聊得很開心。加奈第一次知道和人聊天能有這麽開心。


    假如千束是自己的同學……每天肯定都開開心心的,校園生活會豐富到無法裝在自己小小的懷抱裏吧。


    加奈認為,她擁有讓周圍的人幸福的力量。


    而且她不會犧牲自己。她會在優先自己的同時讓周圍人也一同幸福起來……她就是那種人。


    所以,加奈不討厭和她在一起。


    別人為她做了什麽的時候,她也不會過意不去,能發自內心地說出“謝謝”。


    所以,她周圍……聚集在莉可莉可咖啡廳的人,都看起來很幸福。滿麵笑容,心裏從容不迫……連自己這種人,他們也理所應當地接納了。


    隻要去那家店,自己就有一席之地……他們讓加奈有這樣的感覺。


    所以,她每次坐上前往東京的電車都會心情激動。又能去那家店了。一這樣想,就連每天不吃午飯都不會覺得痛苦了,為了能盡可能多去一次那裏,加奈也忍住了花錢買多餘的東西。甚至不惜省下電車費。


    通往東京的電車很開心……本應如此,但今天不一樣。


    坐在加奈旁的溝隱瑠璃做出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陰鬱的自己坐在她身旁,大概相當顯眼吧。甚至坐上電車的人全都會看向她。


    通往東京的電車。今天有多麽心情不快啊。


    雖說隻是數百元,但加奈心想這種電車費還不如扔到路邊。痛苦。難受。鬱悶。反胃。


    而且,加奈還不清楚之後要做什麽。


    不可能到了東京之後就原地解散。肯定是要做些什麽。


    那肯定是討厭的事情,也應該要花錢。溝隱是不可能免費請加奈的。想到或許可能會被迫請客,加奈把錢包裏的錢幾乎都拿出來,然後藏進了放有重要東西的背包的兩張墊子之間——隱藏口袋中。


    在溝隱的催促下坐上電車,然後下車。就這樣,兩人來到了……錦絲町。


    加奈不禁想,為什麽會來這裏。


    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不換鞋就踏入了自己的家。


    「我的男朋友,在這開了家店。跟我來。」


    溝隱帶著加奈從南口走出車站,這算是一點點安慰。加奈和南口這邊沒什麽牽扯。


    可能是因為這裏夜店比較多吧,雖然太陽還沒落山,但周圍的商住兩用樓房都彌漫著怪異的氣息。加奈在樓之間穿行,隨溝隱走入一個距車站稍遠的公寓。


    「……這裏不是店鋪啊?」


    「你不知道嗎?高級會員製的店,是不會掛出招牌的哦。……跟我來。」


    在門口處輸入房間號後,話筒傳出男性聲音說「請進」,鎖著的自動門開了。


    門後麵很昏暗,就像是哪裏的魔界之門一般。加奈把背在身上的背包轉到胸前,然後抱住背包,走入了自動門。


    乘上電梯,兩人到了第十三層。這裏是頂樓。果然沒有招牌。而且,這裏隻有兩個門,其中一個是通往應急通道的,所以這裏一層隻有一戶。


    裏麵就跟普通的正門一樣。有人給拿出了拖鞋,於是加奈換上了拖鞋。


    屋子裏確實有店家的感覺。裏麵有一個巨大的吧台,以廚房餐廳一體化房間而言太過正式,絕對不會出現在個人住宅裏。廚房本身也整潔幹淨,擺著商業用冷藏庫和廚房用品。那裏有個穿著圍裙的男人正在用熟練的手法切蔬菜。


    「他是這裏的服務員。不用在意,當成他不存在就好。」


    屋內還擺放有好像很昂貴的家居品,有好幾個看起來就很鬆軟的大沙發擺在那。


    最重要的是屋內還有一麵玻璃牆,營造出了開放感和非日常感。牆後是一個格外寬敞的露台。那裏架著個遮陽傘,下麵是一張桌子和沙發,以及有個男人在那擺弄手機。


    似乎是注意到了加奈等人的到來,二十歲上下,麵帶笑容的高個子男人從沙發上起身。


    他應該是東京的那種出沒在錦絲町的夜晚的人吧。頭發是金色和黑色這種大膽的二色搭配。服裝是牛仔褲和搖滾風 t 恤這種簡單打扮,但隱約有種銅臭味。大概,是他手上和耳朵上的飾品所洋溢的高級感使然。


    「他就是我的男朋友。」


    在溝隱的催促下,加奈來到了露台。


    「初次相見,堅香子同學。我是瑠璃的男友,我叫門脅。早就聽說過你的事跡了。啊,請坐,坐在沙發上吧。」


    應該不是什麽好事跡吧。雖然不清楚他聽說過什麽,但他真的很溫柔……有點,太溫柔了。眼神就像是在寵物店裏看小貓一樣。


    這個沙發要比加奈坐過的任何沙發都柔軟。仿佛要陷進去了似的。不過最近天氣有些變熱了,所以坐在沙發上感覺有些悶。


    「……呃,這裏是……我們今天,要做什麽……」


    「我今天想舉辦茶會,跟香子同學加深關係。這裏呢,雖然夜裏是會員製酒吧,但在這個時間段,主要客人是年輕人,也會有些類似咖啡廳的服務。」


    門脅向屋內舉起手。加奈這才注意到,本以為是大窗戶的那麵玻璃似乎是單向玻璃,現在從這邊看就像一麵銀色的鏡子。


    先前在廚房的那個服務員推開銀色牆壁般的玻璃,拿來了玻璃製的茶壺和茶具,為幾人添上了茶。


    似乎是草藥茶。茶壺中漂著加奈不曾見過的花和草。


    「這個很昂貴哦。味道有些挑人,請用,嚐嚐看。……我想你肯定會喜歡的。……………………啊,好喝。」


    溝隱就好像在介紹自己的東西似的這樣說完,品了口茶,然後以一副安心的表情長唿口氣。


    加奈之前懷疑茶裏說不定下了瀉藥,但溝隱坦然地喝下了從同一個壺裏倒出來的茶。態度冷淡的服務員也淡然地迴到了廚房。


    大概,這真的隻是正常的茶水吧。但是……


    「啊,抱歉,我忘說了。香子同學,個人物品可以放在那邊的架子上。」


    「啊,沒事……不了,我帶在身上就好。」


    加奈把一直抱在懷中的背包放在腳邊。不想把它放在離自己太遠的地方。現在,隻有這個能夠支撐自己了。


    加奈在兩人的催促下,伸手拿起茶杯。雖然氣味有些怪,但草藥茶應該就是這種東西吧。


    還是咖啡要更好些啊。加奈把茶杯壓到差點將這個想法說出來的嘴上。


    不過,加奈並沒有喝下茶水。


    她不想讓這些人給的東西進入身體。不能忍受這種東西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所以,隻是裝作喝下而已。


    不清楚他們為什麽會把自己叫到這裏來。所以,很害怕。但是,溝隱和門脅毫不介意加奈的狀況,聊著加奈聽不懂的話題。


    他們提到,這個草藥茶真的很昂貴,對身心健康有好處,甚至有減肥效果。最近的流通量急劇減少,價格變得更高了。有點擔心營業額,所以想要多來點客人。以溝隱的那兩個“朋友”為首,好幾個不同學校的初中生高中生也是這裏的顧客……


    「所以啊,香子。我呢,想讓你也加入這裏的茶會,所以今天才邀請了你。……你瞧,我們之間有很多誤會,是吧,我想能趁這個機會搞好關係。」


    坐在加奈身旁的溝隱的視線令人生厭。明明那麽漂亮一張臉在微笑,為什麽目光會像蛇那樣冰冷呢。也許是加奈在厭惡她,所以才會覺得冰冷吧。


    加奈忍不住從她身上移開視線。然後,加奈的眼睛忽然掃到溝隱的茶杯。


    已經,空了。咦?——加奈不禁疑問。記得她好像隻在一開始喝了一口而已。難不成是一口氣喝光了嗎。就算是口渴,現在可是初夏,一口氣喝光一杯熱草藥茶?


    而另一方麵,加奈記得門脅是一麵攀談一麵數次將茶杯送到嘴邊,但他的茶杯裏剩下的茶卻和加奈差不多……也就是說,他幾乎沒喝。


    感到很不對勁。


    加奈心中忽然出現了如同遇到地震一般的恐懼。


    「所以,是吧,香子……你會和我們一起,成為茶會的一員吧?」


    「但、但是……我,沒有……」


    「啊,對了!我把之前的,那個照片,給刪掉如何?這樣……你會和我好好相處的吧?」


    溝隱的笑意更濃了。


    奇怪。這個女人可不是那種會白白給別人好處的人。她隻會為自己謀得利益。隻要握有有利條件,她就絕對不會把那條件白白扔掉。但是……


    「我們好好相處吧,做好朋友,怎麽樣?」


    是陷阱。不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但是,這明顯是陷阱。


    加奈搖了搖頭。


    「我……做不到。你,你想,很貴吧。這茶。所以……而且我家,也沒有錢。」


    溝隱露出了怪異的微笑。


    「——呀!?」


    忽然,坐在對麵的門脅把手伸向了加奈的頭發。


    「哎呀,抱歉!……但是,稍微讓我碰一下可以嗎?」


    他嘴上征求著同意,卻已經毫無顧忌地撩起加奈的劉海,直勾勾地盯著加奈的臉蛋。


    「什麽啊,比瑠璃說的要漂亮多了。很可愛啊。去趟美容院,學點化妝就能更……不,或許,現在這樣更好些吧。給人一種純樸的感覺……嗯,可愛。」


    害怕。但是,同時這是加奈第一次被家人之外的男人觸碰,被誇獎容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胸中翻滾。


    「那麽,香子同學,聽我說說茶會的事情吧?你不需要擔心錢的問題哦。倒不如說還能賺點零花呢。」


    「……啥?」


    「特別是,第一次的時候,會拿到很多錢哦。真好啊。」


    加奈不清楚這是在說些什麽,看向溝隱。


    她正在……拚命地試圖將已經空掉的玻璃壺中僅剩的幾滴草藥茶倒入自己的茶杯,然後舔著喝掉了茶杯中的大約兩茶匙的茶,又露出一副安心……不,恍惚的表情。


    看到她的那副模樣,加奈意識到了什麽。


    不好。絕對,不能呆在這裏。


    「抱、抱歉。我家晚上有迴家時限,今天打擾你們了!」


    加奈從沙發上站起來,慌忙抱起背包。


    「……一萬。」


    是門脅的聲音。他的聲音一反常態,十分冰冷。


    「倒給你的草藥茶的價格,一萬。你交了錢再走哈?……可不能喝完就走哦。不然我就得找你們學校告狀了。」


    真是讓人火大。加奈咬緊牙關,看著他。


    「我、我根本就沒喝。隻是裝喝罷了。」


    「啊……所以才會這樣啊。」門脅看向茶杯,撓了撓頭。


    「不管怎麽說,那也是你的茶。」


    「我根本就沒點單說要喝茶!難道不是你們自己端上來的嗎!」


    「就算這樣……你也要付錢?說要付茶位費你也不明白吧。總之,就是你來這家店就要付錢這種感覺?所以……嗯,怎麽?你想犯罪嗎?」


    誰要犯罪啊,到底是誰要犯罪啊……!


    「如果不願意的話,再稍微多呆一會,和大家一起開茶會吧?隻是開個茶會就好。」


    「香子,你聽我說,別那麽生氣啊。我們好好相處。好吧?成為茶會的一員之後肯定會很開心的……好嗎?」


    溝隱麵帶笑容,從包中取出手機。又來這套。是又想給加奈看那個照片嗎。


    加奈反射性地把手伸進自己的背包。


    要現在開始嗎。在這裏開始嗎。


    現在就是,那個時候嗎。


    但是,現在開始的話,眼前隻有名單上的第一名和一個沒上名單的附贈品而已。


    那,到底要怎麽辦……


    加奈咬緊牙關。悔恨的情感讓加奈簡直要昏了頭。


    但是,隻能忍耐。隻能忍受。


    現在還不是時候。還太早了。所以——!


    加奈把手伸到在背包底部兩張墊子之間——摸向那裏的隱藏口袋,掏出了皺皺巴巴的一疊一千元鈔票。


    這是通過省掉每天的午餐錢,省下用來買必需品的錢,竭盡全力一點一滴地攢出來的——加奈用來去莉可莉可咖啡廳的全部家當。


    加奈將手中幾乎所有的錢都扔到了桌上。


    門脅長歎一口氣。


    「……最近的初中小鬼還真有錢啊。嘖,早知道多詐點錢好了。……喂,瑠璃,現在怎麽辦啊?看上這家夥的客人,馬上就來了啊。怎麽辦。你假裝是第一次,和他來一發?」


    「香子,香子,香子?我們,是朋友吧?對吧?」


    溝隱臉上帶笑,手上卻擺弄著手機,急著要找出那張照片。得在被她威脅之前離開這裏。


    「這……這樣就行了吧。還是說你剛才報了虛假的價格?」


    「嘖……夠了,你走吧。」


    加奈想像國外電影中演的那樣對他們吐口水,但是喉嚨發幹。


    加奈連忙抱起背包,離開了那裏,推開單向玻璃上的門……然後,不禁捂住了嘴。


    不知何時屋裏已經有了人。身穿陌生校服的初高中女生們,還有與她們身體交纏在一起的半裸男人們。桌上擺放著草藥茶和煙草以及注射器。從未聞到過的異味讓加奈感到作嘔。


    加奈向大門走去,扔掉拖鞋,抓起自己的鞋然後直接走向電梯。


    她按下按鈕,電梯幾乎同時到達,電梯門打開。


    「哎喲!? 誒?啊,是香子!! 怎麽,這是迎接服務!?」


    一個油膩男人看到加奈,嚷嚷起來。他那隻戴著金閃閃的手表的手向加奈伸來。


    加奈反射性地後退。


    「香子,等等啊!」


    溝隱的聲音順著敞開的房門傳入耳中。


    加奈奮力挪動顫抖的雙腿,放棄了電梯,推開通往應急通道的大門,沒穿鞋子就一口氣狂奔下去。


    在那之後,加奈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的,跑了有多遠。


    迴過神來,已經是夜晚了。


    她躲在古舊樓房的間隙中,嘔吐不止。


    然後,她一邊將胃裏的所有東西吐個精光,一邊哭泣。恐懼和悔恨逼得腦袋要發狂了。


    看到了、聞到了髒東西。而且自己還差點被迫加入其中。


    全都看到了。加奈感覺自己明白了。


    自己的那張照片也肯定讓很多人看到了。至少也是被門脅,和那個電梯裏的男人。


    加奈一直有預感遲早會這樣。但是,在親眼所見之後,在如山的鐵證擺在眼前的時候,加奈還是會顫抖。


    所以,反胃的感覺停不下來。


    但是,淚水不是為此而流的。


    眼淚,是因為失去了自己攢起來去莉可莉可的錢。


    那是努力攢下來的錢。肚子餓也要忍著,口渴的時候也隻喝衛生間的自來水,不夠的文具也是要麽收下別人的東西要麽去找迴收品店的便宜的舊東西,上下學也不買學生月票而是買單程票,就算迴家晚了也無妨,步行幾公裏迴家……如此拚命攢下來的。


    那是為了喝美味的咖啡,與常客們說笑,為了和千束她們聊天……為了能到這世上自己最後的容身之處,為了自己能做普通的女孩“加奈”,而攢下的錢。


    結果,卻因為那種事情,沒了。


    加奈為此,懊悔得淚流不止。


    或許,那時候並不應該忍耐。


    或許,那時候就應該開始。


    但是,加奈卻沒有伸手拿出它。


    明明近在咫尺,卻沒有抓住它。


    雖然大腦十分混亂,但肯定是因為,如果剛剛突然開始的話,恐怕計劃都無法完成一半。


    所以,忍住了。


    自己努力過了。沒錯,努力過了。所以——


    「那個~……你還好嗎?」


    加奈剛才身體前屈,額頭靠在牆壁上。聽到這個聲音,身體好像彈簧一般直立起來。


    是熟知的聲音。最喜歡的聲音。


    那聲音,屬於現在特別想見卻又絕對不想見的人。


    偏偏就是那個她……的聲音。


    身體正在顫抖,加奈看過去。


    在夜晚的錦絲町,背對著街上燈光,在昏暗之中顯露出的輪廓。身穿校服的少女的形狀。


    那是錦木千束,根本無法認錯。


    「呀。」加奈尖叫一聲,遮住自己的臉,向大樓之間的深處逃去。


    如同被人扔石頭砸的野貓一般,她翻過眼前的空調室外機,穿過四處散落著垃圾的大樓間狹窄通道,向小巷深處跑去。


    「為什麽……!為什麽……!?」


    自己現在的模樣,絕對不想讓人看到。


    如此淒慘的人才不是自己。不是加奈。


    所以,要跑。要逃。


    一味地逃跑。


    逃離一切——


    5


    胃好重。這是因為不想去學校。


    然而,不得不去。


    不僅僅是石原有可能會來家訪,更重要的是溝隱。不知道她現在都做了些什麽。怎麽能放著不管。


    她要是想做什麽的話,這邊就把那棟樓的事情舉報給警察……


    自己能說出來嗎。搞不懂。要是舉報給警察,肯定會鬧成大事的。然而,溝隱的惡行還是可能不會被公諸於眾。不僅僅因為她雙親及祖父的力量,更因為她還是未成年,有可能會被當作既是一名加害者又是一名受害者。


    等到那時候,自己會怎樣……不清楚。如果有人來搜查,最壞的情況下,自己現在懷有的秘密也可能會暴露。


    所以,如果要報警,那就是最後的最後了。


    不過,這應該能當作是交涉的材料。


    校門口前。今天溝隱和她的“朋友”都不在。加奈懷著害怕的心情,走近教室——找到了她們。


    溝隱今天也是全班的中心。她仍是一副漂亮的臉蛋,正在和朋友們聊天。


    她瞥了加奈一眼,兩人對上了視線。但是,對方又立刻轉開了目光,繼續和朋友聊天,麵帶微笑。


    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就好像在表示昨天的一切都是夢境一般。


    這樣,反而很恐怖。搞不懂她的真實意圖。


    是意識到了雙方手中都握有王牌,想避免相互幹涉嗎。如果是這樣,那她很聰明。然而,溝隱可沒有那個度量。如果她懂得適時收手,如果她能不去管反抗自己的人……加奈也不會懷有如此強烈的憎惡。


    她肯定,會做些什麽。加奈確信這一點。


    這種假裝平靜的情況很嚇人。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情況,真的很恐怖。


    但是,和加奈的顧慮相反,時間流逝,理所當然的一天過去了。


    若說有何不同,那就隻有溝隱完全無視加奈。和霸淩產生的刻意無視不同,真的是字麵意義上的無視,好像沒意識到一樣。


    某種意義上,這樣很輕鬆。但是,自昨天開始發生的事情,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或許是因為溝隱無視加奈,而加奈反倒關注溝隱,在放學前的班會上,石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一個勁地往加奈的方向看。


    「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別因為是周末就熬夜哦?好,起立!行禮!」


    結束了。什麽都沒發生。加奈坐在座位上,目送溝隱離開。溝隱麵帶著愉快的笑容,鎮定地走出了教室。


    「……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是說什麽啊?」


    加奈不禁嘟囔出了聲,沒想有人迴應。加奈被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是滿臉驚訝的石原。


    「堅,今天放學後,你有什麽事要做嗎?」


    「……不,沒什麽……」


    「那,稍微來一趟學生指導室……啊~,等下老師我要和其他的老師開會。抱歉。你能找個地方打發下時間,等個一小時左右,然後來學生指導室嗎?」


    「……有什麽事嗎?」


    「啊……呃,家庭環境調查什麽的?」


    或許是因為周圍還有學生,石原小聲地如此說道。


    加奈以前連續曠課的那段時間,他來過一次家裏,被那女人灌輸了一堆有的沒的。恐怕那時的影響還在吧。


    真不愧是名單上的第四號。總是來礙加奈的事。


    一小時後,加奈來到校舍三樓的學生指導室,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等待了三十分鍾之後,石原終於來了。


    他嘴裏道著歉,隔著桌子坐在了加奈的對麵。然後,開始了意義不明的聊天,向加奈提了世上最無聊的那種問題,比如最近學校如何,開心嗎。


    加奈含糊地應付他的問題,最終房間裏隻剩下沉默。


    這段毫無意義的時間是要幹什麽。迴過神來,太陽都快下山了。


    「那個,老師,我差不多該……」


    「……啊,太晚迴家也不是很好吧。別擔心,老師開車送你迴去。」


    說實話,這倒是挺讓加奈開心的。為了能盡快攢好去莉可莉可的錢,加奈決定今後一段時間裏步行迴家。雖然上學要按時,但迴家稍微晚一些也無所謂。


    也許是因為加奈不禁露出了笑容,石原也看上去有些開心地笑了。


    「所以,那個……實際上啊,我聽說過一些奇怪的傳聞,或者說是事情……堅,你現在,很缺錢嗎?」


    「……什麽?」


    「你有沒有,打算用奇怪的方法……那個……賺錢?」


    「……這是,在說,什麽……?」


    「呃,其實某個學生說,那個,找我商量,說擔心你……說是,你有……在賣身。」


    「什麽!?」


    加奈一下子拍案而起。石原也反射性地站起身,舉起雙手示意加奈冷靜……但加奈怎麽可能冷靜下來。


    「我沒做過那種事!為什麽……啊……」


    加奈能想到的原因,隻有一個。


    是溝隱。她為了報複加奈,和這蠢貨胡謅了什麽。所以才會……


    「是她!!」


    夠了。現在就開始。不能再放任她胡作非為了。絕對不能放過她。


    「等下等下等下等下,你冷靜點。」


    石原隔著桌子伸出手抓住加奈的肩膀。他的手很大。隻是被他單手抓住肩膀,加奈就沒法動彈了。


    「坐好,先冷靜下來。真是的。」


    加奈被使勁推迴到了椅子上。可能是覺得加奈又要開始跑,石原繞過桌子來到加奈這邊,站到她的身後。


    這個位置,是警備員為防止小偷等罪犯亂動或企圖逃跑而常常站立的位置。


    「那麽,到底是怎麽樣呢,實際上?」


    「……是假的。我,什麽都沒做。」


    「但是啊,你剛才的表情,就是有頭緒啊。」


    「……那個……隻是對說謊的犯人是誰有頭緒……」


    「哎,是因為那個吧。因為家庭情況之類的,我倒是能理解你很不容易。」


    「和家裏沒有關係!」


    「……你想要錢嗎。要錢並不是想要拿去玩吧?老師我很清楚,你是個認真正經的人。畢竟我一直都有關注你。」


    「所以說根本不是那樣,我什麽都沒……!」


    「就算你這麽說……呃,那什麽,因為擔心你而來找老師商量的學生啊,給我看了約會網站,你的裸體照片在上麵……」


    ……可惡!!


    好,你有種。


    加奈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攥著身上的裙子,用力到攥得裙子滿是褶皺。


    既然你是這個打算,那我也——!!


    「堅,你有困難就找老師商量。老師會幫助你的。」


    「……老師,實,實際上……!」


    「堅。」


    一雙大手放在了加奈的雙肩上。與剛剛用力按住的感覺不同,他的動作莫名溫和,輕柔,並且……讓人反感。


    「不要再做那種事情了。這世上有太多怪人了。還有可能染病……所以,如果你無論如何都很需要錢的話……不如,堅,老師來——」


    本能敲響警鍾。


    在加奈理解情況之前,全身就起了雞皮疙瘩。然後,石原的胸膛碰到加奈的後腦勺,他的手緩緩落下,移向加奈的胸部。男人汗臭的體味逐漸包裹加奈。


    「住手……!!」


    「沒關係的,老師會保護你的。」


    石原總是將他人在自己腦內分門別類。


    現在,加奈是尋求庇護的可憐少女呢,還說被他握住了把柄的方便的玩具呢?


    加奈抓住了石原那想要伸向自己胸口的手。但是,不管怎樣都無法推開他。對方的力氣太大了。


    加奈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可是身後石原碩大身軀將加奈整個蓋住,讓她站不起來。


    腿在打顫,全身上下冒出冷汗,身體使不出力氣。


    「堅……照片上的你稍微遮住了臉,但是老師我一看就知道了,那就是你。」


    「……為、為什麽……!」


    「這有什麽為什麽,從你身上的痣就能看出來啊。」


    粗壯的胳膊伸到加奈的製服下麵,石原來迴撫摸起那個本應看不見的痣的位置。


    加奈拚命地想要轉動混亂的大腦,但是不行,轉不動。


    不過,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石原曾經引發過暴力事件而被趕出學校的傳聞——那個,該不會是這種事吧。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說溝隱都算計到了這一步……不,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更何況現在,溝隱的事情可以之後再說,首先該想的是怎麽處理眼前的情況——


    「住手,老師……誰來幫幫我……!」


    「我來幫你,堅,都交給老師吧。」


    加奈的腰終於離開了椅子。成功站起來了——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背後的石原一下子將全身壓了過來,粗暴地將加奈按在了桌子上。


    肺裏的空氣都被擠壓出去了,加奈喘不過來氣。


    石原將胳膊伸到加奈的衣服下,肆意玩弄自己身體。那種感覺讓加奈流出了眼淚。


    「沒關係的,堅,你不用再煩惱了。之後全都交給老師就好。」


    一直,都總是遇到這種事。


    自己的人生,一直,一直都是。


    肯定,之後,也一直……


    這種事情——


    「開什麽玩笑!!」


    「喂,別吵。」


    慌張的石原捂住了加奈的嘴。這時,加奈決定咬碎他的手指,牙齒用力。加奈的虎牙咬破他的皮膚,穿透血肉,他指骨吱吱作響的聲音順著牙齒傳入加奈的耳朵。


    石原發出了低沉的哀叫。他壓在加奈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好機會——加奈如此想到,但緊接著被打飛了。


    一記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加奈的臉上,加奈被這一下打到牆邊,倒在了地上。眼冒金星。痛得驚人,加奈不禁發出了嬰兒般的呻吟聲。


    「可惡,你……搞什麽鬼!」


    石原向加奈走來,鮮血正順著他的指尖流下。他的臉上,絲毫不見往常那蠢鈍的笑容。那是男人憤怒的表情。


    加奈感受到了純粹的恐懼。自己有在字麵意義上身體的危機。


    背包,快找背包,隻要有背包就行。


    在哪。記得剛才坐下的時候把它放在了腳邊……


    「……啊。」


    現在,石原正站在那裏。背包就在他的腳邊。


    加奈顫抖著身體,拚命撲向背包。然而,石原一腳踢在了加奈的肚子上。


    「你到底想做什麽啊!? 你很想要錢吧?我還想稍微幫你一下的……開什麽玩笑啊!」


    被一腳踢中的加奈再次倒在了地上,但是,加奈的手裏已經有背包裏。她抓住了。


    已經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加奈把手伸進背包,握住一直隱藏在兩張墊子之間的秘密空間中的那個。


    「不許動!!」


    加奈握著它,舉起來。


    加奈手中的是一把小型半自動手槍。手槍完美匹配加奈那小小的手,就好像是量身定製的一樣。是 glock 42。


    「啊?搞什麽,架著個玩具想要幹嘛?」


    這可不是玩具。是貨真價實的,真槍。


    加奈迅速拉動套筒,向彈倉中填裝彈藥,立刻重新舉槍。


    此時的金屬聲,加奈的氣場、眼神,還有手槍雖然小巧卻散發出的絕非玩具能比的存在感,讓石原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了。


    加奈保持用右手握槍對著石原,用左手抹去眼淚。之前自己都沒注意到,貌似鼻子也出血了。加奈用手背擦了擦血,然後又穩穩地端起槍。


    右腿後撤,伸出右手握槍,另一邊的胳膊放鬆,但左手從側麵包住右手……韋佛式射姿。這是加奈在莉可莉可咖啡廳,做小短劇幫忙製作漫畫的時候,瀧奈手把手地教給她的持槍姿勢。


    毫無疑問能開槍。能殺掉他。加奈如此確信。


    「……所以,堅,你要,做什麽……」


    加奈沒有迴應他。不說話。因為沒有必要。


    現在,這間學生指導室的主導權完全轉到了加奈手中。


    加奈已經取勝了。所以,不說話。不會和他交涉。


    野獸般唿唿的喘息,從加奈咬緊的牙關的縫隙漏出。嘴中有血的味道。或許是自己的鼻血,也可能是剛剛咬破石原手指留下的血。一想到這個,加奈感到不爽,向桌上吐了口唾沫。


    「……那是玩具吧,是吧,喂。」


    漫長的沉默之後,石原冒著冷汗,半笑半不笑地說道。


    恐怕他沒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吧,一個土氣女初中生的背包裏竟藏著真正的槍。


    所以,他把加奈歸類為了“拿著玩具槍得意忘形的小孩”。


    「你,聽我說,堅,你這麽做老師我實在是沒法忽視哦。弄傷了老師,還用玩具槍……是吧,喂。」


    不知石原是整理好了現狀還是單純相信那是玩具槍,他突然態度一轉,向加奈走來。


    加奈將伸出的食指放在扳機上。


    再彎一點這根手指,石原就會死。這槍使用的是 380acp 彈。據說它比一般手槍使用的 9mm 帕拉貝魯姆彈弱一些。


    但是,隻要仔細瞄準,威力仍舊足以一槍殺掉人。


    「……不要過來!! 我要開槍了!!」


    「用你手裏的玩具?別小瞧人了。」


    隻要想開槍就能開槍。


    然而,開槍真的好嗎。這樣的念頭在加奈腦內一閃而過。


    她心裏明白這種男人還是殺死的好。但是,名單上——殺害預定名單上沒有他的位置。


    隻有五發子彈,也就是說名單上最多五位。現在要是開槍,就必須把某個人從名單上抹去。按照排名來的話,就應該是抹去父親。


    父親和石原,該殺誰呢?


    或許是受到這個疑問的影響,按在扳機上的食指變得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堅,你,做好的準備吧。哎……」


    石原的手在逼近。夠了,不想這麽多了——加奈對自己說道。然而,食指還是動不了——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忽然一陣刺耳的緊急鈴聲響起。


    加奈和石原都因這莫名其妙的情況停下了動作,將視線投向傳來聲響的走廊。


    有某人跑來的聲音。聲音的主人似乎在挨個打開附近空教室的門。然後那人來到了學生指導室。然而門並沒有被打開,隻是發出了嘎啦的聲音。看來房間門不知何時被鎖上了。


    「有誰在裏麵嗎!? 請立刻去避難!失火了!失火了哦!!」


    嘖。石原咂了咂舌,打開了門。由於石原的身體遮擋,加奈看不太清外麵,不過那是個看似是校醫的白衣女人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前。


    加奈感覺被看到就不好了。她撿起背包,然後將手中的槍放了進去。


    「啊,石原老師!請趕快到校舍外避難!快到外麵去!!」


    「啊,好的。我明白了。怎麽了?……咦,你……?」


    「啊,石原老師,你怎麽受傷了啊!? 發生了什麽!?」


    「啊,沒什麽,這是因為,那個……被緊急鈴聲嚇到了。」


    「不行啊,快去保健室治療一下吧。趕快!我們走!」


    「不,那個……」


    加奈跑過變得語無倫次的石原以及校醫,穿過走廊。雖然好像聽到身後傳來了石原的聲音,但加奈全都無視掉了。


    加奈穿著室內鞋就跑了出去,看到剛才留在校舍的老師和社團活動的學生們都滿臉困惑地聚在一起。


    加奈考慮到自己也開始變得氣喘籲籲,於是躲在了校園內角落裏的建校紀念石碑後麵。石原並沒有從背後追上來。


    沒關係,沒關係的,沒有浪費掉一發子彈。太好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加奈一邊整理亂掉的衣服,一邊讓唿吸和精神冷靜下來。此時,眼淚忽然溢出來了。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加奈蹲在原地手捂住嘴,默默地哭泣。


    「你還好嗎,香子?」


    不知何時,溝隱站在了加奈的身邊。臉上的笑容好像準備咬住獵物的蛇一般。


    「嗬嗬嗬……和石原老師之間發生了什麽嗎?……嗬嗬……和那個變態。」


    漂亮的臉上,露出駭人的笑容。


    都不用多想。加奈明白。她是在等待。等待加奈和石原說過話後出來。或許就連加奈被石原襲擊這件事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你……把那個照片……!!」


    加奈站起身來。


    「沒關係的吧?衣服上的名字和露出來的半張臉,還有按住的手之類的地方都加工過,看不到的。……不過石原好像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呢。不愧是偷窺的慣犯呢。」


    「你!」


    「如果再敢忤逆我,我就把香子的真名和聯係方式放在那個網站上。不要再反抗我了。……昨天,你害我過得很不容易。搞你這麽一下又算什麽啊。」


    加奈想要不要現在就殺了她。然而,警笛聲阻止了加奈。緊急救援車輛被緊急鈴聲招來,一個接一個地進入了校園。


    消防車,急救車,還有警車……看到這些,加奈也沒有勇氣拿出槍來。


    溝隱的兩個茶會好友臉上掛著與她同樣高雅卻又醜惡的笑容,走了過來。她們的笑聲十分刺耳,煩人到了極點。


    ——瑠璃~,今天的茶會怎麽辦~?——當然要去啦。男朋友在等我呢。——今天能來多少人啊,好期待哦。


    加奈把背包抱緊在胸前,轉身背對她們,跑了起來。


    加奈下定了決心。


    今天,就開幹。絕對要做。殺掉他們。到了該解決名單的時候了。


    加奈的步伐不再迷茫。


    「抱歉,快來擔架!這裏有個人受重傷了!傷得特別重……!啊,他現在在保健室裏呢!」


    校舍中傳來女性的聲音。聽到她的唿喊,急救隊員們連忙做起準備。


    救援隊員們接連跑過加奈身邊。


    沒有人阻攔加奈。沒有人會注意一個身穿校服的少女。


    沒有人能想到,那個嬌小少女的背包中,有一把能夠帶走五條人命的槍。


    他們做夢都想不到,少女已經下定決心要成為奪取人命的殺人魔——


    6


    這一切可以算是莉可莉可咖啡廳引發的事情。


    起點大約兩周前的事情。


    加奈被溝隱拍下裸照,那段日子裏溝隱的霸淩愈發猖狂……那些事理所當然地重複上演,苦如地獄。就在一個那樣的早晨。


    胃好重。這是因為不想去學校。不如直接找個地方……


    但是,不行。要是曠課,石原說不定又要來家訪。加奈討厭那樣。


    加奈就像日常慣例一樣在腦袋裏反芻著時常在想的事情,照常在很早的時間段在電車裏搖晃。


    平常這時候,車廂裏乘客應該寥寥無幾才是,但唯獨今天正巧碰上了做社團活動晨練的學生,所以加奈挪到了最後麵的車廂裏打發時間,然後,在木內川原中學所在的車站下車了。


    就在那時。


    加奈的耳朵捕捉到了那個聲音。


    「最近的那個也很不錯哦?嗯,演員演得是真的好啊……但~是~呢?先不說從前怎樣,最近的作品啊,你不覺得喪屍電影把畫麵弄得很暗是一種“逃避”嘛?」


    「……千束姐?」


    迴頭看去,加奈看到眼熟的兩人站在另一節車廂的登車口。


    是千束和瀧奈。


    和下車加奈正相反,她們乘上了電車。


    為什麽,怎麽會,在這個時間,在這種地方?加奈心裏浮現出了這樣的疑問,但比起這些微不足道的問題,加奈更想和她們說說話。不,隻是去問問這些疑惑也好。打個招唿,互相露出笑容,然後問出一句,怎麽會在這裏?……這就足夠了。


    就像那伸向地獄的蛛絲一般。加奈確信,僅是和她們打個招唿,就能夠將自己陰鬱的心情一掃而空。


    至少今天一天……隻靠這件事,就能忍下來。


    加奈慌忙想要迴到車內,但車門無情地在加奈眼前關上了。


    那麽,至少,隻讓我看一下兩人的臉也好……隻是能夠對上視線,隔著車窗相互點個頭也好……!


    加奈向窗內揮手,但電車已經啟動,車廂內的兩人背對著加奈,不知為何她們左右夾著一個之前就坐著的男人坐了下來。這樣一來,她們就不會迴頭了。


    「啊……為什麽……」


    加奈隻得呆呆地目送電車遠去。


    犍陀多在看到蛛絲斷開的瞬間,肯定也有這樣的心情吧[典故]。現在的心境讓加奈這樣想道。


    被迫在絕望之中看到希望,又墮入絕望。腦袋快要變得不正常了。


    在加奈愕然的時候,電車入站的提示音響起。聽到這個聲音,加奈想到了一個法子。


    ——對啊,坐剛來的這班快車的話,就能在三站後趕上她們。


    加奈乘上了入站的快速電車。


    然而,加奈在三站之後等到千束她們所乘坐的每站停車班次,乘上車尾的車廂……發現車廂裏已經沒有人了。


    加奈懷著失落,坐到了她們坐過的座位附近,好像要探尋她們所留下的溫熱一般撫摸座位。加奈幾乎哭出來了。


    「……說起來,那個男人……是千束姐或者瀧奈姐的男朋友之類的嗎。」


    若是如此,她們兩個說不定是翹課和他去哪裏玩了……


    如果自己這種人在那種情況下打擾她們的話,肯定會給她們添麻煩的。所以,這樣就行。這樣就好。這樣就……


    漸漸地,淚流了出來。


    每當遇到煩心事時,她都一直這樣安慰自己。這次她也如此試著讓自己接受,忍耐,想辦法接受狀況,但心中的悔恨還是化為淚珠,溢了出來。


    加奈遮住自己的臉,彎腰向前。好在這車廂裏沒有其他人。不然要被當作是怪人了——


    「……誒。」


    突然,屁股好像碰到了什麽硬物。加奈覺得可能是孩子的玩具之類的,伸手探去……發現座席和靠背的縫隙裏有個奇怪的東西。


    加奈用指尖捏住那東西,把它拉了出來,發現是一把小型手槍。要說它是玩具,它莫名真實。它和加奈以前曾在迴收品店觸碰過的氣槍相似,卻又明顯有些不同。它的套筒是金屬製的,小巧卻又意外地有分量。而且槍上到處都不幹淨,意趣上像是被人草率對待的工具。


    加奈試著學電視或電影中演的那樣,拉了一下手槍套筒。彈槽中甩出一發帶有彈頭的子彈,落在了地上。


    「誒?」


    加奈鬆開握住套筒的手,握柄中的彈匣便送出下一枚子彈裝填到了彈槽中。有喀嚓一聲悅耳的金屬聲響起。隔著握柄也能感受到金屬零件的精巧動作。


    加奈得以確信。現在,如果扣下扳機,就會有子彈射出。


    這槍中就好像有在弦之箭。她有這種感覺。


    這是絕對摸不得的東西。


    這個在和平的日本長久以來一直都被禁止的物品,現在,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到了自己的手中。


    心跳加速。


    加奈撿起落在地上的子彈,慌忙把槍和子彈藏進包中。她幾乎下意識地這麽做了,並且緩緩明白過來那東西意味著什麽。


    之後,加奈下車來到鄉下,走向用手機隨便查到的一處森林。


    在通往露營地的道路途中有一處草木茂盛的地方。加奈在那裏向樹木扣下扳機,將確信化為了事實。


    就是那個瞬間,光芒射入了加奈所處的地獄。


    「……啊……太好了……」


    天上垂下的一根蛛絲在眼前斷裂。


    但是,另一根蛛絲垂了下來。


    它所通往的,一定是地獄。這樣就好。太妙了。


    畢竟,自己所厭惡的五個人消失的地獄,一定,是個稍微好過一些的世界。


    7


    迴到家後,還在忙工作的父親當然不在家,那女人也不在。可能是去買東西了吧。正好。她和父親都排在名單後半。


    加奈把早早準備好的東西收進包裏,然後把仍穿在腳上的室內鞋換成運動鞋,立刻離開了家,跑著乘上電車。


    到了,終於到了,這個時刻,終於來了。


    順著蛛絲直奔地獄的時刻來了。


    為一切畫上句號。加奈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又一直沒能下定決心。


    而現在,萬事俱備。


    今晚,自己會殺人。將自己厭惡的人從這世上抹除。加奈心意已決。


    加奈感覺電車上的人在悄悄地看著自己。學生,上班族,甚至是小孩子,不知為何大家都好像在裝作沒看到。


    若是從前,加奈會覺得他們是在笑話自己,心髒一緊。但現在都無所謂了。她做到了無視。


    到達錦絲町站後,加奈進入車站內的廁所中,在裏麵換了衣服。穿上以前在東京的舊衣服店買到的夏季帽衫和牛仔褲,把頭發攏進鴨舌帽,再戴上風帽。然後,把背包放到了連同那些衣服一同買來的大手提包中。


    她把手槍塞進牛仔褲的後兜中。身上的帽衫尺寸有點大,能遮蓋住加奈的屁股,所以從外麵隻要不摸就無法知道那裏放了手槍。


    在廁所的鏡子前,站在整理妝容的女人的行列之中,打扮得像男人一樣的加奈看著自己的臉。


    於是,加奈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電車裏大家都會看自己。是因為鼻血的痕跡。之前擦的時候,鼻血變成了一條橫線延伸出去。


    身穿水手服,臉上還有這樣的痕跡,那當然會受到關注啊。加奈忍俊不禁。


    她一邊忍著笑容,一邊洗幹淨自己的臉,用袖子擦幹,然後走出了廁所。


    加奈把提包裝進車站的儲物櫃中。考慮到之後要做的事情,還是輕裝為妙。


    「啊,真好。」


    加奈感到自己的步伐,或是說身體,很是輕盈。仿佛稍有不備就會彈起來似的。


    放下了肩上的擔子——這句話浮現在加奈的腦海中。並不是在說存好了行李。而是因為放下了苦澀的過去以及多半隻有痛苦的未來。所以,自己才會如此——


    加奈現在的心情,和去莉可莉可時的心情有些類似。


    不再是家裏的礙事者,不再是被霸淩、被握住把柄、差點被迫加入奇怪的茶會的可憐學生,不再是方便的玩具堅香子。這感覺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是加奈,還是殺人魔。隻有這個不同。二者的方向肯定是相反的。但是,都遠比停在正中間僅僅在痛苦的堅香子要好。


    「……溝隱她們幾個,已經到樓裏了嗎。」


    這聲音聽起來就像在等待和朋友碰麵似的,加奈自己都為之驚訝,然後又一個人笑了出來。開心得不得了。


    雖然之前逃跑的時候慌不擇路,跑的路線很亂,但害怕地跟著溝隱過來的時候,加奈仔細地觀察了四周,所以她輕鬆地來到了之前的那棟商住兩用樓。


    在附近等了一會,果然有男人們以及身穿製服的女高中生們接連進入公寓樓。看來茶會毫無疑問正在進行。但是,加奈並沒有看到名單上的第一第二第三名。


    考慮到加奈先迴了一次家以及在廁所換衣服花掉的時間,她們應該已經在樓裏了吧。


    沒關係,原本就打算等待數個小時。


    加奈靠在附近樓前的自動售貨機上,打發時間。加上所處的環境,自己或許看起來就像扮壞的男人。一想到這件事,連等待的時間都很開心。


    然而,過了兩個小時,那種激情再怎麽強烈也會冷卻下來。


    已經是晚上了。但仍舊沒有人從樓裏出來。加奈無事可做,無聊地看起手機。


    她有些好奇學校失火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搜索了一下卻沒查到什麽新聞。上 sns 查了一下才總算找到了些像是學生留下的評論。


    〔到頭來根本沒失火啊。好無聊〕


    〔肯定是運動社那邊人的惡作劇吧〕


    〔我倒是聽說i原那個蠢貨傷得不輕來著?他怎麽搞的?是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嗎?笑死〕


    i原……肯定是石原ishihara吧。如果還有子彈的話,加奈很想給他放在名單的前麵,甚至,要比名單第二名和第三名要……不過,自己沒有開槍。


    大概,在那個情況下自己沒有精神上的餘力去調整名單吧。頭腦混亂,想不明白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了。所以才……


    心情又變差了。一想到石原,自己就好像要變迴下定決心之前那個弱小的堅香子了。


    「……不行啊。」


    越是要讓自己不再想這件事,就越會去想。真麻煩。


    不過,那家夥現在傷得不輕,這是個好消息。是遭報應了吧。那時有人需要擔架,也肯定就是那家夥——


    「瑠璃真受歡迎呢。」


    聽到這個聲音,加奈猛然迴神,抬起頭來。


    溝隱和她的“朋友”們走出了樓。太好了。三人一起。


    加奈躲在自動售貨機後,屏住唿吸,掏出放在牛仔褲後兜的 glock 42,然後把握槍的右手隨槍一起伸進帽衫的口袋中。


    「我覺得,你的身子真不錯啊 。」


    「我這也是為了男朋友啊。當然要加油啊。」


    三位初中生歡聲笑語。如果不是出現在夜晚的錦絲町車站南口,如果精神並不邪惡,若是普通初中生,這番景象看上去十分令人欣慰。


    附近商住兩用樓群聚集著很多夜店。在這裏開槍實在是不好。隨著天色變暗,路上行人也漸漸增加。


    還不是時候。這裏不行。


    在哪裏都能開始行動。勝券在握。所以,剩下的問題隻有能把事情辦得多巧妙了。


    等太久也不好,讓她們迴到家那邊的話就有點麻煩了。最好是在這裏殺死她們,然後隻有自己迴去,在殺人事件的影響擴散之前殺掉那個女人和父親。


    如果新聞報道了被害者身份,加奈的同學們肯定一下子就會想到是加奈。那樣的話,女人和父親絕對會警惕起來。


    ……不過,到底是怎樣呢?在錦絲町的話,說不定不會有問題。尤其如果是槍殺的話,不會有人想到加奈是犯人……


    「你們有什麽打算嗎?正好拿到了不少零花錢,我們買些東西再迴家吧。」


    說完,溝隱三人向車站北口附近的購物中心走去。


    糟糕。在購物中心裏殺人實在是太顯眼了,人也很多。


    加奈咂著舌,追上她們。跟丟是最糟糕的。


    她們的購物很開心。買了些符合年齡或者略顯成熟的漂亮衣服和飾品,還去買了筆記本之類的文具。


    三人開著玩笑,嬉嬉笑笑,聊著最近流行的電視劇和偶像……


    加奈心想,和朋友一同玩耍肯定就是這麽一迴事吧。而那是與加奈無緣的世界。


    看到開心地說笑的她們,加奈感到很痛苦,愈發覺得自己悲慘。


    但是,沒關係的。顯然占據優勢的是自己。而且她們花的是髒錢。所以,所以,所以……


    「走吧,我們迴家。」


    溝隱如此說道。然後三人離開了購物中心,打算穿過公園去電車站。


    就是這裏,隻能是這裏了。周圍沒有其他人。燈光也很少,比較陰暗。三人排成一行。這不是射擊的靶子還能是什麽。


    心跳很激烈。心髒甚至要從嘴裏蹦出來了似的。


    加奈靠近三人的背後。但是,她注意著絕對不要靠近到對方撲來時能碰到自己雙手的距離。槍隻有在恰好不近不遠的距離下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距離大約五米。這時,加奈邊走邊把手從口袋中抽出。手中握著槍。子彈已經上膛。隻要扣下扳機,名單的內容就會開始減少。


    然後,加奈停下了腳步,舉起手槍。


    向過往的垃圾世界告別。然後,向稍微好一點的地獄問好。


    槍口瞄準溝隱的後腦勺。


    快開槍。就是現在。快——!


    「——嗚!?」


    槍——手在顫抖。


    殺戮前的興奮?不對。


    緊張?有可能。


    ……恐懼?差不多。


    「為什麽……怎麽會……」


    她無數次想過她們死了該多好。在得到槍後,她想過殺了她們。她發自內心地這樣想過。


    該這麽做的時候已經來了,可是自己在猶豫什麽?


    開槍。開槍。開槍。


    隻要扣三下扳機,自己就能得救。這裏就會化為稍微明亮一點的地獄。


    沒錯,這是為了自己,為了世界。


    這也是拯救過去她們所折磨的人們。自己是英雄。所以,開槍吧。


    「……開槍啊……為什麽。」


    手在顫抖。伸出的食指仿佛不屬於自己一樣,動彈不得。


    隻要手指動幾厘米,溝隱的腦袋就會開個洞,肮髒汁液四濺。加奈很清楚。然而,到底,為什麽……


    想對石原開槍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到最後關頭,手指會定住。到底是為什麽……


    「殺掉就好了,那種人……絕對是死掉……才好……所以。」


    淚水再次湧出眼眶。是悔恨的淚水。為膽小怕事的自己,感到悔恨。


    明明能殺掉她們。明明決定了要殺掉她們。明明認為隻能殺掉她們。


    身體,卻在拒絕。它在說,做不到。


    膽小鬼。就算如此責難自己也沒有任何作用。現在不開槍的話,明天開始永遠是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不願意那樣。絕對不要。可是為什麽,無法開槍?為什麽不開槍?開槍啊。


    「明明……那麽想殺掉她們……為什麽……」


    殺人是不對的——是這愚蠢的句子支配了自己嗎。


    這世上該殺的人要多少有多少。而其中名列前茅的那位就在眼前,但是,為什麽——


    一直以來都在忍耐。


    無論是悔恨,還是悲哀,不對任何人傾訴,隻身一人,忍耐了過來……


    自己想要結束這一切,卻為什麽……


    溝隱等人走遠了,向車站走去。走出公園,走進人群。


    已經,沒法開槍了。開槍也打不中。


    加奈當場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膽小……膽小鬼!膽小鬼!! 偽善者!!」


    連一個人都殺不掉,還算什麽。自己忍耐已久的苦痛日子難道隻有這種程度嗎。自己的絕望都比不過不能殺人這種欺瞞的話嗎?不是這樣吧!!


    為什麽沒有開槍。怎麽沒有開槍。明明如果開了槍,就會變輕鬆……


    「……啊,啊……」


    明天開始,那樣的日子又要繼續。該怎麽應付石原呢?他治好傷之後,再來班級裏肯定不會無所作為。在他眼裏,加奈仍然是那種對象。


    溝隱當然還會用那個照片來欺負自己。如果之前她是看穿了石原的行動才那麽做的,那她應該也會煽動其他人。


    迴到家裏又會看到外人理所當然一般賴在自己家,而父親隻會喝著啤酒看深夜綜藝節目……


    明明如果開了槍,就能結束了。


    就能結束一天都不願再多經曆的一切時光。


    但是,溝隱等人已經走遠了。沒有開槍。沒能了結一切。痛苦的日子還——


    「……還能了結……」


    忽然間,加奈感覺自己發現了答案。


    右手仿佛被誰操縱一般緩緩舉起,然後將槍口按在了自己的腦袋側麵。


    討厭一切。已經忍受不了了。一直都覺得隻有五發子彈不夠用。但還是覺得能有五發已經值得慶幸了……但是原來,別說五發,一發子彈就足夠了。


    隻開一槍,就能解決掉一切了。機會,一直都在。


    這把槍是一根蛛絲。它通往的是地獄——沒錯,早就明白了。


    答案如此簡單,一直理所應當地待在那裏。


    加奈保持著雙膝跪地的姿勢,抬頭仰望天空,閉上眼睛。淚水流出來。


    浮現於腦海中的,既不是雙親也不是朋友。


    而是洋溢著咖啡香氣的,那家店——


    「真想,再去一次啊……」


    但是加奈已經沒有錢了。更何況,這麽難堪的人就不該去那裏。


    那裏就好像是天國一般,能為任何人提供一席之地。


    但是,那裏沒有給喪家犬的狗屋。那種絕望地決定殺人卻又沒能下殺手哭得像蠢貨一樣、想要一槍崩掉自己腦袋的人,不該去那裏。


    那裏很漂亮,而自己這種人——


    現在,就結束吧。


    因為,隻是活著,就狼狽,可憐,悲慘。


    去往地獄,那裏沒有自己所厭惡的人在。那裏,肯定要比這裏好些。


    所以——


    「……早就該幹脆地弄完。」


    加奈的剛才那根石頭一般的食指,現在卻能輕鬆地活動。


    她感覺,好像隻有那根手指是屬於自己的。


    扣下扳機。


    槍聲響起。


    8


    嘴唇沾滿粉塵,舌尖感受到粉塵的不適感。


    加奈反射性吐出粉塵,這個動作讓她感到側臉傳來被粗糙的東西劃到的感觸,痛得不禁叫出了聲。她想去按住傷,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正趴在地上。


    右手按住了臉。


    「……誒?」


    手裏的槍不見了。不對,更奇怪的是……自己還活著?為什麽?


    加奈抬起頭來。頭上的帽子不知道跑哪去了,頭發散落出來。頭發好像被潑了沙子一樣,不明的粉末零零碎碎地落下。


    ——這是什麽?


    難不成是因為腦袋上被開了個洞,但沒有死透,陷入了不明所以的狀態……?


    加奈掏出手機,手機屏幕上照出了自己的臉。看來腦袋上並沒有開洞。


    不過臉看起來很慘。淚痕,汙泥,亂糟糟的頭發。以及,從頭發上零落的……


    「紅色的,沙子?……橡膠?」


    那是紅色的粉末,有股橡皮擦一樣的氣味。


    莫名其妙。不過,自己似乎還活著。唯獨這個事實漸漸變得清晰。


    而且,glock 42 不見了。是走火,不對,是炸膛然後飛到哪裏去了?印象上是這樣。當時那種衝擊就好像被誰用球棒猛擊了似的。


    現在,加奈什麽都沒有了。沒有去悲哀的餘力,也沒有眼淚可流。


    曾經想死的人就是如此吧。記得芥川龍之介也說過類似的話。


    隻是,一團悲慘的肉存在於此。沒有願望,沒有一切,隻是存在而已。


    大腦一片空白,加奈恍惚地放下握著手機的手。這時,忽然,手指觸碰到了什麽粗糙的東西。


    手機背麵貼著張紙片,仔細一看……


    〔咖啡套餐免費券!請隨意使用!莉可莉可咖啡廳〕


    手寫的紙片。就像是文化祭上用的券一樣……像是學生用十秒時間寫好的東西。


    加奈看到莉可莉可咖啡廳幾個字,握緊紙片,虛弱地站起身。仿佛沙漠的遇難者渴求水源一般,加奈背對車站,蹣跚地走起來。


    終於,走到了莉可莉可。


    別致的店鋪。任誰都會為之駐足的那家店。


    平常這時候,莉可莉可已經關門了。但是,窗戶仍然透出了光亮。open 字樣的板子還掛在門上。


    為什麽?心懷這樣的疑問,加奈打開了咖啡廳的門。


    就像尋求幫助一樣。就像尋求依靠一樣。


    ——叮鈴叮鈴。


    「歡迎光臨,加奈。」


    身穿紅色校服的千束,獨自站在那裏。


    她拉出吧台的椅子,把加奈領到椅子旁。


    「那個……」


    加奈遞出被攥得皺皺巴巴的免費券。千束微笑著把紙片接了過來。


    「稍等一下哦。」


    時間已是深夜。自己淩亂不堪。然而,千束什麽都沒有問。隻是,理所當然一般地接待了加奈。


    用虹吸式咖啡壺衝泡的咖啡,漂蕩出一股香氣。


    溫暖,芳醇,以及……無限溫柔的香氣。


    「我聽老師說過哦,好喝的咖啡蘊含著魔法。讓人幸福的魔法……我覺得呢,在夜裏喝的咖啡會更為特別,有很強的魔力。既能讓人平靜下來,還會讓人稍微有點做壞事的感覺,最重要的是特別能讓人放鬆下來。……咦,好像一樣?」


    那麽,將這幾近腐朽的心包裹起來的味道,以及空間……都是那種魔法的力量嗎。


    一杯咖啡就這樣泡好了。千束並沒有隔著吧台端上咖啡,而來到了加奈的身旁。


    「請先嚐上一口。雖然可能沒有老師泡的那麽好。怎麽樣?有魔法嗎?」


    加奈聽從千束的話,喝了咖啡。平常加奈不喝黑咖啡。但是……這杯咖啡,很好喝。灼熱的咖啡,很溫暖。


    她鬆了口氣,全身都不再緊張。


    「好喝……」


    聽到加奈不自覺說出的話語,千束露出了微笑。


    「那麽,加奈。你留意剛剛那張免費券了嗎?那個,不隻是咖啡哦。是咖啡套餐的免費券。所以,你可以再點一樣東西。……無論點什麽都可以哦。」


    加奈看著千束。她的表情莫名地成熟,卻又好像小孩子一樣。


    美麗,可愛,卻又……有種讓人不禁想去依靠的,溫柔。


    「無論……什麽都可以……?」


    千束點了點頭。


    「沒錯。……所以,加奈。請問您要來點什麽?」


    她的聲音,讓加奈那本應已經枯涸的雙眼再度湧出淚水。


    然後,加奈用顫抖的聲音,說:


    「……救救我。」


    千束眯起眼睛。


    「交給我吧-」


    千束歌唱般地說道,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加奈。


    柔和而溫暖,輕盈又不乏力度。


    「一直以來,都很難受吧。」


    「為什麽……」


    她應該不知道來龍去脈。應該完全不了解加奈……


    然而為什麽,她會這樣說。


    為什麽……自己會忍不住相信,她全都知道。


    「你努力到了現在呢。」


    加奈也將顫抖的雙手環到千束背後。用力地抱緊。仿佛求助一般。


    「……嗯。」


    「已經,沒事了。之後的事都交給我。」


    「嗯!」


    眼淚與嗚咽止不住了。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千束溫柔地緊抱著加奈,絲毫不在意會弄髒身上的衣服,然後,撫摸起加奈的腦袋。


    而這,令她感到了十分純粹的喜悅。


    9


    深夜的莉可莉可裏,有兩位成年人在。


    是米卡和瑞希。兩人正少見地隔著吧台一起喝酒。


    「話說迴來,這工作還真是麻煩。總之就是費事費事費事費事,就沒個能停下來的時候。明明幹脆點去幫她一把就好了嘛。」


    米卡看著空了的玻璃杯,露出了微笑:


    「說不定是。不過,那樣就沒法拯救那孩子了吧。」


    「能救是能救啊?」


    你不懂啊——胡桃這麽說著,抱著筆記本電腦從店鋪深處現身,坐到了瑞希旁邊。


    「將加奈運氣不好撿到的槍暗中迴收掉,順帶舉報給兒童保護機構和警察那邊……然後就沒了。這樣真的就算拯救她了嗎?最多發個蠢蛋一樣的傳單說不可以欺淩,然後就結束了哦。……這樣就能讓那家夥露出笑容了嗎?你覺得這樣千束會滿足嗎?」


    「胡桃,那件事如何了?」


    「已經開始刪除處理了。畢竟拿到了那個溝隱瑠璃手機裏的原始數據。咱讓 ai 學習過後,把專用的病毒放到網上了。估計明天那張圖片就會從網絡上消失吧。」


    「你倒好啊,隻用在這點點點就行了。……我這邊可是累的要死了啊!一~直在監視哇!而且在那個初中裏,瀧奈那家夥,還打算射殺掉那個想襲擊加奈的教師來著哦?她說什麽,就應當殺掉。哎呦真是的,跟她說冷靜點,這樣很麻煩的,稍微等下……結果呢,加奈拔出槍之後,反過來輪到她沉默了!? 你能信?結果她就說什麽,就當作是我開的槍吧,這樣一來就沒問題了。哎呦,真是個笨蛋。都說了會出大問題的!……之後我就慌忙按了緊急警報,還穿著白大衣加高跟鞋狂跑了一通哦?累死了累死了,真的是~。」


    「嗯?結果你最後攔住她沒有?我記得那個教師不是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嗎?」


    「畢竟我隻說過殺掉會很麻煩而已。……懲罰還是給了他的,相當要命的那種。……真的是,喊的是著火了快跑卻要把他帶進保健室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奇怪,我都快笑出來了。」


    原來如此——胡桃也笑道。


    「不過,果然啊……就算不考慮我們這邊吃的苦頭,我也還是覺得應該直接去幫她才對。這樣一來,不就可以把她的痛苦時光稍微減少點了嘛。」


    「千束她有自己的算盤。多虧了她,這件事成為了正規的委托。而且這次加奈拿的槍是“亞洲人”留下的那一把。既然那個案子已經約好會由 da 承擔經費和責任,就可以把他們拉下水。」


    在瑞希眼中,米卡如此講話的神情中帶著幾分自豪。就像在誇耀女兒做的工作一樣……


    「而且最重要的是,」米卡繼續說:


    「雖然千束時常想著要作為 lycoris 幫助他人,但如果不決定好規則,那就沒完沒了了。」


    「規則啊。限定隻在有委托……收到求助的情況下,是嗎。」


    聽到瑞希的話,胡桃向她投去了看蠢蛋一樣的視線:


    「就是說她還沒蠢到會自負要拯救全人類的意思啊。……很現實啊。」


    「就算是這樣,那孩子也規矩得奇怪,或者說太認真了。」


    胡桃一邊表示同意,一邊開口說:


    「不過,照米卡說的那樣,盡可能等到最後,不僅僅是莉可莉可出動,還可以完全利用 da 的超法規力量,幫助加奈。這次可是搗毀了一條針對兒童的藥品交易路徑,從那邊的角度看,拯救一個女孩子這種小事情,肯定是樂意幫忙的啊。」


    搗毀了來著嗎?——瑞希問了這麽一句後,胡桃迴答她說,幾個小時前 da 的 lycoris 混在茶會成員裏突擊進去,結束了一切。


    「啊。da 那群家夥,不會把加奈變成 lycoris……不會的吧?」


    「當然啊。要成為 lycoris 的話她的年紀已經太大了。就算本人有這個意願也不行吧。」


    開個玩笑嘛——瑞希笑著向米卡的杯子裏倒酒,也給自己的補了些,然後遞向胡桃那邊一瞬間……但再怎麽說也過分了,她默默收了迴來。米卡遞出熱牛奶作為替代。


    「不過,怎麽說呢。米卡,瑞希,就算這次的必要經費是由 da 掏腰包……但我們的報酬又是怎麽算的啊?」


    「誰知道呢。哎,也就是熟客的笑容……不對,是千束的朋友的笑容吧。」


    雖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價值就是了~,瑞希笑道。


    「虧了啊。……至少,對大人們來說是這樣。」


    那無所謂吧——胡桃說道。


    注釋


    譯注:此桌遊現實存在且無通用譯名,故保留原文。名字大意為“分成兩半的雙色靈魂”。本書作者負責了此桌遊的劇本和世界觀。


    典故:出自芥川龍之介的著名短篇小說《蜘蛛絲》。佛祖取蜘蛛絲垂下地獄,救犍陀多脫離苦海,但蜘蛛絲因他的邪念而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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