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皇帝的萬壽,撫遠大將軍胤禎迴任了。仍如當初迎接那樣,朝陽門外,冠蓋雲集,恭送如儀。


    愛子迴京,將近半年,而德妃卻隻見過十來麵。尤其是行期已定的那幾天,胤禎的公務極繁,德妃想找個機會說幾句母子之間的私話,都找不到機會,因而不免抑鬱不歡。虧得弘曆善解人意,看到祖母麵無笑容,若有所思時,總是沒話找話地為祖母解悶,必得等德妃開顏一笑才罷。這天是宜妃來串門子,弘曆很懂規矩,替這位庶祖母行了禮,迴明德妃,帶著哈哈珠子到“乾東五所”未成年皇子所住之處,去找“二十一叔”胤禧習射。


    望著他的背影,宜妃忽然歎口氣說:“這孩子倒是真不壞!”


    “不壞就不壞,你可歎什麽氣啊?”德妃問說。


    宜妃不做聲,深沉地搖搖頭。這使得德妃越感困惑,怕她是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便吩咐宮女迴避,好讓她開口。


    “十四阿哥要有寶寶這麽一個兒子就好了。”


    一聽這話,德妃自然關切,趕緊問道:“莫非有什麽道理?”


    “如果十四阿哥有這麽一個兒子,皇上就更放心了!”宜妃輕輕說道,“將來兩代都有好皇帝。”


    “啊!”德妃頓時覺得有些煩躁,卻說不出是何道理。


    她隻覺得這件事有點兒不大對勁,但一時卻想不透,不對勁在什麽地方。宜妃很厲害,看出這可能是雍親王謀奪大位的先聲,但此事關係極大,再說,畢竟也無確據,話隻能說到這裏,不能再多一個字了。


    於是,她自己把話題扯了開去,“又快上熱河了!”她說,“去是真想去,可又太累,真不知道去好還是不去好。”


    “是啊!”德妃關切地說,“從開春以來,老說你鬧病,可得自己保養。”


    “大概,”宜妃苦笑道,“也快了!”


    “別說這樣的話!你比我小得多,著實還有幾年舒服日子過呢。”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宜妃搖搖頭,“一動就氣喘,有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就仿佛大限到了,心裏害怕得不得了!常受這種刑罰,活著也沒有意思。倒是你,將來還有當太後的日子。”


    “別說這話!我可從不敢想有那麽一天!”


    “事情明擺在那裏。”宜妃忽然說道,“姊,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說什麽求不求?你說就是。”


    “到你當了太後,我還不死的話,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怎麽叫放你出去?”德妃笑道,“我也沒有那個權。”


    “我是真心求你!”宜妃很認真地,“九阿哥人很聰明,就是不大安分,我實在不放心,我得看著他!”


    “原來是疼小兒子!”


    “你不也疼小兒子嗎?”宜妃又問,“德妃,你答應我吧!”


    看她這樣鄭重其事,德妃不忍推辭,可也不便真個以未來的太後自居,隻說:“誰知道是怎麽迴事?果然十四阿哥有那份造化,你知道的,他為人厚道,很敬重長輩的!”


    “這就是了!”宜妃笑嘻嘻地,“有你這句話,我才能放心。”


    德妃始終在困惑,不知道她為什麽把未來的事,看得那麽急?而況這是根本不必預先要求的事,果真自己當了太後,他說要九阿哥奉迎母妃到府怡養,自己還能不許嗎?


    這一迴隨駕到熱河的妃嬪、皇子、王妃,人數特多,弘曆是少數準許隨行的皇孫之一。到了避暑山莊,皇帝指定萬壑鬆風為幾個皇孫讀書之處。


    這萬壑鬆風是讀書的好地方,尤其宜於年輕人住。因為據岡背湖,一麵是數百株枝葉茂盛的黑皮鬆,一麵是險峻的岩壁。下麵臨湖有個亭子,名為晴碧亭,皇帝常常泊舟於此,步行百餘步石級,來看孩兒的功課。


    這天黃昏,弘曆正在岡上閑眺,忽然發現禦舟已近晴碧亭,他心裏正在默憶皇帝親自講授的一篇《愛蓮說》,自覺隻字不誤,如果能有機會在祖父麵前背誦一遍,必蒙嘉獎,恰好禦駕到達,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去迎駕。


    於是舍正路不由,自險峻的岩壁,攀緣而下,看得準,踏得穩,像猿猴似的連蹦帶跳,速度極快。


    在晴碧亭畔的皇帝,看得大為驚心,急急喊道:“別跳,別跳!當心摔著!”


    到底隻有十二歲,衝勁有,要收住卻很難,弘曆還是順著勢子到了岡下,喘著氣笑,很吃力地喊一聲:“爺爺!”往地下一跪。


    “你這孩子!”皇帝嗬斥,“怎麽不知道輕重!”


    “急於見爺爺。這麽走,快一點兒。”弘曆又說,“下次不敢了。”


    既然自己知錯,皇帝亦就不再責備,說一句:“跟我來!”


    皇帝就在晴碧亭中小憩。隨扈的太監擺上茶果,皇帝抓了一把糖蓮子在手裏,還有話說。


    “蓮字是平聲還是仄聲?”


    由這一問,弘曆知道要考他了。題目當然是由淺入深,所以他不敢輕忽,明知脫口可答,仍舊想一想,以防萬一的錯誤。


    “是下平聲。”


    “在哪一音?”


    “一先。”


    “蓮跟荷,是不是一個字?”


    題目一下子很深了。弘曆想了一會兒,方始答說:“是一個字,可也不是一個字。”


    皇帝笑了,“你倒說道理我聽。”他又加上限製,“先說,何以是一個字?”


    “原是北方人,以蓮為荷。後來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蓮花,蓮花就是荷花。”


    “這個說法不怎麽透徹!”皇帝又問,“你再說,蓮跟荷的分別。”


    由於皇帝有不太滿意的表示,最爭強好勝的弘曆便精神抖擻地說:“《爾雅》上說:‘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葭、其本密、其華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說來,荷是總稱,荷的每個部分,都有專門的名稱,蓮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這一次皇帝滿意了,“那麽,蓮是哪一部分呢?”


    “蓮蓬。”弘曆很快地說,“剝去花瓣就看到蓮子。”


    “蓮子呢?叫什麽?”


    “‘其中的’,的就是蓮子;‘的中薏’,薏就是蓮心。”


    “蓮與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試舉例以明之!”


    “是!”弘曆想了一下,“譬如‘蓮房’,決不能叫荷房;‘負荷’,決不能叫‘負蓮’。”


    這樣解釋並不算太圓滿,但到底隻是十二歲的孩子,皇帝覺得已是非常之難能可貴了,又何忍再作苛求。


    不過,他也沒有嘉獎,隻問:“你的火器練得怎麽樣了?”


    弘曆頗為失望,因為他自覺蓮與荷的區別,已說得再清楚不過,誰知皇帝仍有不甚許可之意,不知是何緣故?因此,對於火器雖自以為極有把握,卻不敢說一句滿話,隻這樣迴答:“正跟十六叔在學。”


    “上次我看你三槍之中,隻能中一個紅心。如今可有長進?”


    “迴爺爺,如今已不打死鵠子了!”


    “那麽打什麽呢?”


    “打活的。”


    “活的打什麽?”


    “不拘什麽,”弘曆答說,“隻要看見飛的、走的,能打的地方都打。”


    “喔!”皇帝頗為詫異,“照這樣說!你打火器,已經很好了。”


    “孫兒不敢說。”


    皇帝忽然動了興致,“我倒要考考你?”他喊一聲,“來啊!”


    於是禦前侍衛六保,疾趨上前,躬著腰靜靜待命。


    “取火槍!”皇帝又說,“問敬事房太監要放生的鳥雀來。”


    “把我常用的火槍也取來!”


    這好像是祖孫倆要比賽槍法了,因而吸引了好些能夠到得禦前的宮眷與太監,都要來看個熱鬧。


    不一會兒,取到兩支火槍,一支是皇帝禦用的,一支尺寸較短但極精良。皇帝一一檢視之後,向弘曆說道:“我要考考你!”


    “是!”


    “你平時打多少步的鵠子?”


    “三百步、五百步不等,要看地方大小而定。”


    “你這支槍可以打得很遠,不過遠了取不準,打三百步吧!”


    於是禦前侍衛量準了部位,在湖邊立了個三百步的鵠子,同時展開警戒,看有沒有人誤撞進來,發生危險。


    及至布置已畢,皇帝方取了五粒子彈給弘曆,“你打五槍,若能四槍中紅心,我有獎賞。”他拍拍他的頭說,“好自為之!”


    大家聽皇帝沒有跟孫兒比賽之意,不免失望。可是,在弘曆正瞄準鵠子時,皇帝卻又示意侍衛,替他的槍填上子藥,不由得又生希望了!


    “砰!”弘曆開了第一槍後將槍放下,等候報告。


    檢鵠子的侍衛,高舉兩麵錦旗——道是正中紅心的標示,於是鼓聲大作,大家都喝起彩來!


    “中了一槍了!”皇帝笑道,“再來吧!別心急!”


    “是。”弘曆聚精會神地,又中紅心,彩聲越發熱烈。


    “砰!”又一槍,接著是鼓聲與彩聲並作,響得越發厲害。


    “連中三元,倒也不容易。”皇帝說道,“再中紅心,我把這個給你!”他將他的槍舉了起來。


    原來獎品是禦用的火槍,弘曆大為興奮,也越發用心了。正當要開槍時,隻聽身後“砰”然大響,不由得嚇一跳,趕緊將扣在扳機上的手放了下來,很快地轉身來看。


    隻見皇帝含著笑,單手擎著槍,槍口還在冒煙,原來皇帝朝天開了一槍,很顯然地,是要試試他的膽子。


    “很好!你的鎮靜功夫不錯。第一、身子沒有抖;第二、扣在扳機上的手指,不受影響。這樣的處置,一點兒不錯!你不用再打了!我把獎品給你。”


    於是弘曆丟下自己的槍,跪在地上,雙手接過禦用火槍,站起身來,交給侍衛,才跪下來磕頭謝恩。


    磕完頭提出一個請求,“爺爺!”他說,“今年行圍,孫兒要跟爺爺一起去。”


    “這可許你不得!”皇帝又為了安慰他,複改口,“到時候再看吧。”


    弘曆自不免怏怏。於是有個哈哈珠子四兒獻議,“向來行圍,要滿了十五歲才能隨扈,因為野獸一出來,能打就打,不能打要避開,全靠馬騎得好。年歲太小隻能騎小馬,跑不快。小主子的身材高,不妨練著騎一騎大馬。馬上功夫一練好,萬歲爺放心了,自然帶小主子一起去行圍。”


    “言之有理!”


    從此,弘曆便偷偷地學騎高頭大馬,將踏蹬收上一些,勉強也能對付。騎過五六天,功夫長進不少。馬也熟了,隻是他屁股上的肉也磨破了,悄悄找來些金創藥敷上,隻是行動不便,到底讓雍親王識破,追問究竟,方知真相。一時又氣又急,將弘曆狠狠責備了一頓,說他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萬一摔了下來,非死即傷,大傷祖父之心,豈非不孝?


    這一來,自然仍舊隻有騎小馬。但馳騁慣了的,忽然弄一匹跑不快的小馬,處處拘束,別扭極了,少不得又要向四兒問計。


    “法子是有一個。”四兒答說,“奴才知道有一匹川馬腳程極好。川馬的個頸小,冒充得過去,不過一大清早最好別騎!”


    “為什麽呢?”


    “一早一晚,王爺阿哥們都在練騎射,撞見了諸多不便。最好是中午牽出來騎。”


    時逢盛夏,中午都在高大深廣、涼爽宜人的殿廈中,或者看書、寫字,或者做詩敲棋。驕陽之下靜悄悄一片,沒有人管,確是偷著去習騎的好晨光。


    “中午也有陰涼的地方,奴才看獅子山西麵,一大片林子、樹葉子遮得極嚴,到那裏去騎馬,一定不錯。”


    “好啊!”弘曆興致勃勃地,“你趕快把那匹川馬去弄來。”


    “這可得慢慢兒來,奴才得跟內務府去商量。”


    “那你馬上就去。”


    四兒不辱所命,說是已商量好了,隻是借弘曆騎一天。


    “那怎麽行?還不如幹脆不要。”


    “內務府的人說得不錯,小主子現在正得寵,跟萬歲爺提一聲,把那匹馬賜給小主子多好!那一來,過了明路,堂而皇之地騎,也用不著怕人看見。”


    “那不好!”弘曆實在是很懂事了,說話跟大人一樣,“我不能因為皇上喜歡我,就隨便跟皇上要東西!”


    “小主子這麽說,奴才就把馬去借來,不過,僅此一迴。”


    “你先借來我騎一騎,果真是好,我有法子把它弄了來。”弘曆說道,“幾時皇上考我功課,考好了必有獎賞,那時求皇上把這匹馬賞給我,就不嫌冒昧了。”


    “說得是!明兒中午,奴才把馬去借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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