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帶著醉人幽香的雪白紙條,是張薛濤箋的一半!


    門人傑輕輕地展開這半張薛濤箋,隻見上麵用眉筆寫著幾行娟秀的小字:


    “玉樓寂寞,妾本多情,今宵夜闌人靜後,後院小樓戶半開,


    水酒一壺,精肴幾味,加上一撮檀香,


    引頸恭候,幸勿叫人望穿秋水,好夢成空!”


    沒有署名,僅在左下角染有一抹胭脂痕!


    這一切的一切都夠動人!


    也能令人神馳意往,觸目魂銷!


    門人傑雙目中異采乍閃,手一握,揉了那張小紙條,輕輕地納入懷中,舉起了麵前酒杯……。


    片刻過後,他丟下一錠銀子,飄然下樓而去!


    出了“揚州第一樓”,夜色中,他順著樓前大街左拐,走沒多久,又一折,折入了一條小胡同裏!


    走盡了這條小胡同,又拐進了另一條,在這條胡同中,他可以看見那燈火輝煌,卻已難聞人聲的“第一樓”!


    “第一樓”那既深又廣的後院,就緊靠著這條胡同!


    那“第一樓”後院的後門,迎風虛掩著,露出一條縫,由這條縫往裏看,後院裏亭、台、樓、榭一應俱全,淒清月色下,一如夢裏的神仙幻境。


    門人傑剛走到那後院門前,那虛掩著的後院門突然向裏打開,當門卓立的,是個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女。


    她,明眸皓齒,竟也是人間罕見麗色,美目輕瞥,她嫣然一笑道:“相公何其來遲,我家小姐已等得不勝心焦了。”


    談吐不俗,儼然大家巧婢。


    門人傑有點明知故問,笑道:“多貪了一杯酒,致令小姐久等,姑娘是……。”


    青衣少女道:“有勞相公動問,小婢小青!”


    門人傑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那是顆明珠,道:“青姑娘,這算是我的見麵禮,別嫌少!”


    隨手遞了過去!


    少?這種出手豪闊的客人,是絕無僅有,一顆明珠足夠一個八口之家過半輩子的了!


    小青美目圓睜,驚喜襝衽:“謝相公重賞厚賜!”


    伸出那雙纖纖玉手接了過去,側身又道:“容小婢為相公帶路!”


    說著,轉過嬌軀,順著青石小徑往裏走去!


    門人傑一笑瀟灑邁步,跟了進去!


    小青領著門人傑行未多久,折向西,穿過一道畫廊,到了一座精雅的小樓下,由下上望,小樓約窗上微透燈火,那窗欞上,映著一個無限美好、來迴走動的倩影!


    小青沒說話,領著門人傑登梯上樓!


    登上小樓,暗香浮動,適才那“第一樓”頭唱歌的人兒已在門口相迎,仍是淡淡晚妝,那如花嬌靨上的神情,是驚,是喜,還帶著三分嬌羞!


    門人傑灑脫一禮,含笑說道:“隻為多貪一杯酒,累得姑娘久等、謹此致歉。”


    她,忙微微襝衽,輕輕說道:“不敢,得蒙相公屈駕辱臨,賤妾已感萬分榮幸!”


    說罷,輕抬那欺雪賽霜、晶瑩如玉的一段素手讓客!


    素手讓處,是她那香閨,隱隱可見那紗帳高懸,被翻紅浪!


    門人傑遲疑了一下,道:“姑娘,我受寵若驚,隻是,這方便麽?”


    她輕揚黛眉,嫣然而笑,是那麽落落大方:“相公倜儻不群,奈何也像一般讀書人?”


    門人傑淡然一笑,道:“多謝姑娘教我,告罪了!”


    毅然邁步而入!


    這間香閨,華麗而不失一個“雅”字,那張被翻紅浪、紗帳高懸的牙床對麵,是一張書桌,書桌擺著整齊的一列書籍,文房四寶,還有一對水晶鎮紙!


    當頭,有八寶琉璃宮燈,而在另一張排滿酒菜的小圓桌上,卻又點著兩支紅燭!


    牆角,一具朱漆木架上,擺著一隻香煙嫋嫋的金猊!


    室左粉壁下那漆幾上,更擺著一具玉質古琴!


    一進門,門人傑便即由衷地讚歎道:“隻道姑娘人美才高,色藝雙絕,原來姑娘還是位……。”


    她含笑忙道:“風塵輕賤女,不敢當相公謬讚!”


    門人傑迴顧說道:“姑娘,我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她有點激動,道:“蒙相公不以風塵見薄,賤妾私心已很知足!”


    門人傑道:“姑娘該知道這句話:自古俠女出風塵。得蒙青睞,更蒙寵召,榮幸的是我落魄書生!”


    她還想再說,身後小青突然開了口。“姑娘,貴客腿站酸了!”


    她嬌靨一紅,忙向那排酒菜的小圓桌讓客道:“是我失禮,相公請入坐吧!”


    落落大方,端莊穩重,那裏是適才“第一樓”頭嬌媚尤物?


    門人傑欠身一禮,欣然入座。


    坐定,小青斟上了美酒,門人傑趁勢說道:“恕我唐突,尚未請教姑娘。”


    她嫣然笑道:“賤妾曼曼!”


    門人傑道:“姑娘,我未把姑娘當歌伎,也希望姑娘別把我當成一般俗客,我請教的是……。”


    她含羞說道:“鬻歌生涯,低微輕賤,羞於將真姓名示人!”


    門人傑雙眉微軒,道:“那麽姑娘是視我如一般俗客了?”


    “不敢!”她輕輕說道:“賤妾私心甚為感激,那敢輕慢相公……。”


    螓首揚起,嬌靨上猶帶三分紅暈,道:“賤妾姓孟,小字蘭君!”


    門人傑脫口說道:“清麗淡雅,孤傲高潔,是誠王者之香,花中君子!”


    孟蘭君嬌靨一紅,螓首半俛:“相公誇獎,賤妾請教!”


    門人傑忙道:“姓門,草字人傑!”


    孟蘭君定了定神,輕抬皓腕,舉起麵前酒杯道:“那麽我敬門相公一杯,多謝相公不鄙風塵人!”


    門人傑眉鋒微皺,道:“姑娘怎麽又來了,這杯該由我敬,謝姑娘寵召!”


    孟蘭君未再多說,淡然一笑,道:“賤妾不善飲,敢敬陪相公半杯!”


    說著,淺淺地飲了半杯!


    一杯盡飲,孟蘭君臉上忽又一紅,輕輕說道:“賤妾私心傾慕相公,未敢以尋常俗客視相公,靦腆相邀,別無他意,隻盼能與相公燈下對坐,杯酒談心,說文論武,作一夕之歡談!”


    門人傑心頭一震,道:“姑娘,武字何解?”


    孟蘭君美目深注,嫣然笑道:“賤妾鬻歌生涯,拋頭露麵,閱人良多,雖不敢自誇慧眼,卻也能識得英豪,相公氣度高華,威儀懾人,且倜儻不群,飄逸脫拔,如臨風之玉樹,賤妾看得出,相公一非本來麵目,二來文武兩途均必驚人!”


    門人傑暗暗震動,笑道:“姑娘果然慧眼獨具,門人傑不遑否認,姑娘所見的確非我本來麵目,但那皆因別有苦衷,不願示人,至於文武兩途,我是讀書學劍兩不成,羞煞愧煞!”


    孟蘭君淡淡笑道:“那是相公忒謙,賤妾不揣冒昧,願聞相公之苦衷!”


    門人傑道:“姑娘適才說過,今宵隻談文論武,杯酒談心,似這般美景良辰,乃門人傑生平僅遇,不敢煞風景!”


    孟蘭君道:“人生知音難遇,孟蘭君視相公為當世唯一知音,雖不敢自比相公之知音,但卻願本赤誠一片,為相公分憂……。”


    “多謝姑娘!”門人傑截口說道:“那無他,隻因麵貌醜陋,羞於示人!”


    孟蘭君黛眉微揚,道:“賤妾自信目力不差,相公高人,當知人之相交貴在知心率真,何計較於容貌之醜俊妍媸?”


    門人傑道:“多謝姑娘明教,隻是……。”


    孟蘭君含笑說道:“相公,為忠為孝端在一心,以貌取人最為不智,孟蘭君自信有不讓須眉之心胸,請相公隻管取下麵具!”


    門人傑淡淡笑道:“姑娘,何謂本來,俱皆一具臭皮囊而已,姑娘說得好,忠孝美醜在於一心,既如此,姑娘又何必非看它不可?”


    孟蘭君道:“相公若是不願,賤妾不敢相強!”


    門人傑道:“姑娘若一定要看,門人傑也不敢不遵命!”


    說著,抬手緩緩向耳後伸去。


    孟蘭君突然之間顯得有點緊張,瞪大了美目,一眨不眨!


    門人傑淡然一笑,手一落,扯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


    孟蘭君入目扯下人皮麵具的臉,眉鋒一皺,有點悵然若失!


    那是一張不算太醜的臉,可是眉心裏那道刀痕卻看來怕人,而且一張臉黃黃的,缺少血色!


    同時,這張臉讓任何人來看,他也不敢說那仍帶著人皮麵具,因為它能明顯地表示出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門人傑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道:“姑娘,失望了麽?”


    孟蘭君嬌軀似乎微微一震,不過那也許是門人傑因為突然開口,嚇了她一跳的緣故。


    該是,你不見她刹時間已恢複了平靜?


    她惑然投注,道:“相公,失望何解?”


    門人傑淡淡笑道:“因為我不是姑娘想象中人?”


    孟蘭君似乎又複一震:“相公以為,我把相公想象成甚麽人?”


    門人傑笑道:“那要問姑娘自己了。”


    孟蘭君似乎明白了,倏然一笑,道:“相公,我說過,我不計較一個人的醜俊妍媸的!”


    門人傑笑了笑,道:“那麽,是我失言……。”


    幹脆將那張人皮麵具揣入了懷中。


    孟蘭君美目凝注,道:“不敢……。”頓了頓,忽地接問道:“如果我料得不錯,相公這姓名也該是假不真!”


    門人傑搖頭說道:“姑娘料錯了,姓名賜自父母,豈可輕改?”


    孟蘭君道:“如果有苦衷,那就該另當別論!”


    門人傑笑道:“本來麵目既已示人,門人傑就沒有苦衷可言了!”


    孟蘭君還待再說,門人傑一笑又道:“姑娘,這就叫談文論武,舉杯相邀,作竟夕之歡談麽?”


    孟蘭君赧然一笑,道:“賤妾不敢再問,請。”


    說著,舉杯邀客!


    門人傑含笑舉杯一照仰幹。


    接下去,果然是談文論武,文,門人傑一肚子書頗有可觀,武,他卻膚淺得可以,竟然不如孟蘭君知道得多!


    正談論中,門人傑突然一歎說道:“自古俠女出風塵,這句話委實半點不差,我沒想到姑娘竟是位深藏不露的巾幗奇英,太失敬了!……。”


    孟蘭君嫣然一笑道:“那是相公誇獎,孟蘭君卻自知膚淺,要說深藏不露,那該是相公,而不是賤妾,這些淺薄的家學,倒讓相公見笑了!”


    門人傑訝然說道:“家學?敢莫姑娘出身……。”


    孟蘭君點頭道:“賤妾不願瞞相公,賤妾本出身武林之家。”


    門人傑“哦!”地一聲,道:“那門人傑越發地失敬了,姑娘出身武林之家,卻在這‘揚州第一樓’頭鬻歌,也有甚麽隱衷吧?”


    孟蘭君嬌靨上掠過一絲黯然之色,道:“相公說得不錯,賤妾是有隱衷,這隱衷也沒有瞞人的必要,賤妾父母雙亡,幼失依怙,讀過幾年書,武又不足防身餬口,一個柔弱女兒家還能幹些甚麽?隻好離鄉背井,拋頭露麵,來此鬻歌賣唱,以謀生計。”


    門人傑道:“難道姑娘就沒有甚麽打算了麽?”


    孟蘭君淒惋笑道:“打算倒是有,隻是一個女兒家,除了嫁人,還有第二條路好走麽?飄零多年,閱人良多,唯恐遇人不淑,不敢輕許,而此身輕賤,正經的人家,明媒正娶,人家又不會要我,我還能怎麽辦?打個譬喻來說,像相公這樣的高人肯要我麽?”


    沒想到她會有這個譬喻,這叫門人傑如何迴答?


    門人傑一震,赧笑道:“門人傑一介落魄書生,自己尚難飽暖,那敢作此非分之想?”


    孟蘭君道:“我原說像相公這樣的人,是不會要我的?”


    門人傑忙道:“姑娘,不是不願,是不敢!”


    孟蘭君道:“那是相公會說話,其實,但能得一重情忠厚之人,終身有靠,我是不介意吃苦的,那雖苦也甜!”


    這位姑娘怎麽話鋒一轉轉到了這上頭來?


    門人傑心中念轉,含笑說道:“像姑娘這麽一位奇女子,說甚麽也不該受半點委曲的!”


    孟蘭君淒然搖頭,還待再說。


    門人傑忙舉杯相邀說道:“我敬姑娘這一杯之後,我有事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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