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變故之後,黎族人便很少吃飽肚子的時候,更別提這樣珍貴的六天妖獸盛宴。所以待黎族人吃飽喝足各自迴家,夜已經很深了。


    霧氣四合,層層籠罩住這受到詛咒的小部落,從這裏抬頭看不見繁星月亮,低頭亦看不見人家燭火,目光所及唯有一片死氣沉沉的模糊的黑。


    好生陰鬱,好生嚇人。


    寧殤翹著腳,托腮悠閑坐在石祭台上,看著黎梨和那虎頭虎腦的男孩,眼眸裏不無戲謔。


    黎梨想說話,但是覺得已經把寧殤得罪得夠嗆,一時不知怎麽開口。


    夜風吹起,黎舒躡手躡腳地趴到大鍋邊緣,撈出了其中最後一塊指甲大小的碎肉。


    鍋裏的肉湯早已冷了,上層浮著白花花凝固的油脂。這是六天妖獸強悍皮下防禦的本質,比尋常脂肪質密,一旦凝固便硬如金屬,這樣吃下去難保不會鬧肚子。


    可是黎舒不知道,他用手指摳著堅硬的油層,隻覺得香氣撲鼻。


    就在黎舒恨不得把腦袋紮下去的時候,衣領被人一提,就被寧殤從大鍋旁拉開了去,黎舒小聲嘟囔了一聲,小心地捧起不慎垂進了鍋裏沾著殘湯的衣襟,塞進了嘴裏。


    黎梨急忙把衣服從弟弟口中拽出來,不禁瞪著寧殤大怒:“你針對我可以,欺負孩子算什麽英雄!”


    寧殤白眼一翻道:“他手太髒,這麽伸進去攪一陣,這湯還能不能要啊。”


    說著已從掌心搓出一簇火苗,丟在鍋下麵,熊熊燃燒起來。這一點白色火照亮了石壇四周,照在黎梨臉上,光影變化不定。


    寧殤一招手,陰陽二氣一吸複一絞,神壇上的裏脊肉便化作細小的肉塊落入了鍋中,和剩餘的骨頭一起煮沸,香氣蒸騰。


    “你怎麽敢拿祭品食用!”黎梨尖叫道,“對神明不敬是會遭神譴的!”


    “且不說這神敢不敢譴我。單說這裏脊肉,怎麽就是祭品了?”寧殤微笑道,“祭品是你們黎族犧牲自身利益奉獻給神明的禮物,可這肉是我的而不是黎族的,談不上犧牲,更沒有誠心,哪怕被他們不巧放在了神壇上,也不能算是祭品啊。”


    黎梨說:“就算如此,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而就在這時,逐漸彌散開的肉香勾引著黎梨的肚皮發出了一聲哀鳴。


    黎梨頓時尷尬得無以複加。


    寧殤毫不給麵子地大笑出聲來,擺擺手道:“我也不差你的感激,這畢竟是上過神壇的妖肉,你就當是神明賜給你的吧,給你的白癡弟弟找點幹糧吧,你也不用強撐了,承天境就想辟穀還早了點。”


    黎梨撇嘴,聽出了寧殤在占便宜,卻不敢輕易拆穿,隻得冷冷一笑:“奪天也不能辟穀。”


    “首先我不是奪天境。”寧殤笑著舔了舔牙尖,“其次,我早就喝飽了。”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寧殤實際不過通天中期,但他殺六天妖獸殺得實在太隨意,此言一出難免會誤導黎梨以為他修為更高於奪天。而黎梨是親眼看著他喝下妖獸精血的,此時迴想起來,其妖異之意仍讓人微感心悸。


    更重要是寧殤那一番強詞奪理似的話,繞開了巫女姑娘固執的信仰和尊嚴,才讓黎梨能夠接受這走下神壇的食物。


    黎梨默默盛了兩碗肉湯,從腰包裏取出幹糧。那是雲夷的特色小吃大米粑粑。


    黎梨為全村外出打獵,必須隨時保持體力,所以才能有這珍貴的一塊大米粑粑。黎族偏僻,用的是妖獸暴動前收割的陳米,米質已經微微發黃,但製作的人想必手藝極好,即便冷透了也有香糯的味道隨之飄出。


    她把粑粑大半給了黎舒,自己留著一小塊,慢慢咀嚼起來。


    黎舒吃得不亦樂乎,黎梨看了一眼寧殤映著火光蒼白的臉頰,似乎並沒有太多的表情,這才開始解決手中的食物。


    “我說過我不喜歡聽餓死鬼哭號,尤其是女人和小孩,聲音最尖細,難聽又煩人。”寧殤淡淡說道。“我從來沒阻止過你們吃肉,餓到現在是你們自找的。”


    黎梨抿著嘴唇,把視線偏開,問道:“前輩這樣戲弄我一介小輩女流有意思嗎?”


    “當然有意思。”寧殤冷笑道,“意思就是,哪怕你曾經是黎族備受崇敬的巫女,也不過是小小承天,過剛易折,雖然我不會殺你,但這世上還有太多人和物能對你造成威脅,收斂一些,你能活得更久。”


    或許是寧殤的年齡外表太有欺騙性,哪怕黎梨口中叫著前輩,也沒有真把他當成強者的自覺,說話總帶著又直又硬的刺。


    所以她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你管得著我……”而後看到寧殤眯起眼睛才意識到不對,訕訕地把後半句話與食物一起咽了下去。


    黎梨縱是性格強硬,也不會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死亡,一直是她最忌諱的字眼。


    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又經寧殤這番敲打,黎梨再傲也難免泄了些底氣,隻是臉上的冷意依然沒有緩和。


    寧殤輕哼一聲,“黎梨姑娘,且不說我實力如何,單說我若不出手殺豬,你此時已經化為穢物躺滿雨林了,就算你不打算以身相許,何必處處與我為難?”


    黎梨大口咀嚼著粑粑以便不能說話。


    寧殤說道:“你也看到了,在關乎性命的時期,即使你為黎族盡了全力,族人也並不會唯你命是從。巫女的地位始終隻是一個心理上的幻影,在現實上是沒有實權的,哪怕你已經是部族裏唯一的修行者無論身份實力都無人可比,他們依然可以為我一個外人而無視你。”


    “對他們,你都懷有容忍和耐心。然而本公子無論從心性還是實力上說都遠遠超過他們,為什麽就不能和我合作呢?”


    寧殤淡淡道:“我知道你對我利用黎舒挑撥人心很介懷,但我既然曾經救過你,所做的事便不可能去以害你為目的。我真的隻是需要一個答案,僅此而已。”


    黎梨想了想,說道:“如果你隻是想要查明事件的真相,我便可以迴答你的問題。”


    寧殤看著縮在黎梨身後狼吞虎咽的男孩,平靜說道:“你弟弟黎舒,似乎是三魂七魄裏少了一魂一魄,神魂不完全,所以神智不能清明。這是先天如此還是後天變故?”


    “是後來突然變成這樣的。”黎梨垂下眼眸,纖長濃密的睫毛下映著火光闌珊。


    “阿舒小時候很機靈的,修行天賦尤其高,八歲便能感知到無形降術的存在,所以一度被認為是部族最有可能突破奪天境的小輩。”


    千百年來,小小的黎族從未有過奪天強者誕生,弟弟黎舒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可見黎族對他的看好,已經達到了奢侈的地步。


    “九歲時阿舒開始聚氣修行,真氣雛形萌生的那一刻,阿舒便直接步入後天。”


    寧殤眼神一動,從凡俗入後天,饒是他也用了半個月的時間!而黎舒這個土生土長的下界凡人,脫俗入道居然隻用了一瞬間?


    “是走火入魔。”黎梨苦澀說道,“從那以後,阿舒不僅修為再未寸進,神魂也受到損傷,隻剩下本能,不能再思考。”


    “所以他連思考都不能,究竟是怎麽活到現在的?”寧殤切入重點,“我不認為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什麽神明庇護,所以更不會相信那種莫須有的玩意兒可以分享。黎舒還活著,總不會是因為傻人有傻福吧?”


    黎梨皺起眉,不悅地瞪著寧殤,“巫神的意誌強大,不是你我微末之人所能理解的,我隻是黎族這一代的巫女,承蒙神眷苟且偷生,但是我沒能盡好作為巫女的職責,如果有一天巫神拋棄了我,我也要心懷感激。”


    “但是阿舒!”


    黎梨的聲音忽然拔高,寧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神色不斷變化,種種情緒在她臉上浮起又淹沒,難以名狀。


    她撫摸著黎舒髒兮兮的頭發,溫柔而虔誠。


    她輕輕地說:


    “阿舒他,是巫神的傳人啊。”


    ……


    ……


    男孩啃著大米粑粑,臉頰還滿沾著米粒,便又將一口濃湯灌進了嘴裏。


    寧殤一怔,萬萬沒想到黎梨信誓旦旦感情飽滿地開口,說的卻不是她為弟弟犧牲了自己,而是這樣一個理由。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寧殤扶額苦笑,“我還以為巫女的智商和聖女不一樣,結果你比那個聖女還傻。滇族的洗腦工作做得還真好啊。”


    黎梨皺眉怒道:“你這是什麽話?”


    “這是事實。你被騙了。”寧殤冷笑一聲,“這熊孩子居然是巫神傳人?”


    黎梨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說話,因為寧殤站了起來,雙眼裏的寒光比森白的陽火還刺人眼目。


    他轉頭看著黎梨:“你可曾想過,神諭,真的可信嗎?”


    黎梨呆住。


    神諭。


    這兩個字太神聖太莊嚴,那是雲夷傳承五千年的信仰,是巫女之所以存在的理由,是關乎一方修行界存亡的秘辛,不容褻瀆不容置疑!


    可是這兩個字從寧殤口中吐出,又顯得太犀利太敏感,仿佛一雙利劍直指要害!


    寧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好似一聲驚雷在胸口裏炸開讓黎梨全身麻木,又如尖銳的刀劍紮破耳膜直紮進腦髓。


    沒錯,有關黎梨的使命,有關黎舒的身份,有關大冥的種種不利論調,有關……都是神諭給她的啟示。


    如果有族人敢於說出這樣褻瀆的話,黎梨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禁閉,罰他麵壁思過直至幡然悔悟;甚至換作另外一個不知內情的外來客,黎梨也會立即打殺過去,將其趕出雲夷。


    但問話的是寧殤,黎梨可以厭惡他,卻不得不佩服他。


    黎梨試圖爭辯道:“神諭是雲夷至高神明的指引……”


    寧殤打斷道:“我是雲夷的人,也不信雲夷的神。隨手撕天滅地的強者我也不是沒見過,區區雲夷彈丸之地的主宰,也敢自稱為神,實在有些可笑。”


    “我隻相信,雲夷的普通族人是人,巫女是人,所謂的神,也不過是人。”寧殤嗤笑道,“唯見識短淺如你們才會相信神諭!”


    除了滇族,雲夷其他部族巫女都是經滇族派遣的神使選拔天賦而後冊封的。寧殤的確不了解滇族巫女的血脈有什麽特殊,但他在黎族逗遛這許久,觀察著黎梨的言談舉止,冊封裏的可藏的貓膩卻已經能猜個大概。


    至於為什麽寧殤會質問神諭?隻因多看了一眼祭壇而已。


    “聆聽神諭,需要巫女血祭吧?”


    黎梨條件反射地點頭,不明所以。


    寧殤輕蔑一笑,抬手一指,那座不知在此佇立了幾百年的石祭台轟然崩碎,其中的構造被黎梨收入眼裏,直刺得瞳孔痙攣!


    祭壇上篆刻的密密麻麻的符文,黎梨不認得,但是其中的那一點白色,卻讓她心神巨震!


    那是一隻……


    蠱蟲。


    這一刻神壇被寧殤一道劍氣崩塌成破碎的石塊。


    這一刻,神壇被那一隻蟲崩塌成陰謀的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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