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殤孤身行走在血色的荒原,周身飄蕩著零星的熒光,紅的妖冶白的聖潔。


    他伸出指尖輕輕觸碰這些光點,那是曾被圖騰吞噬過的精血與靈魂,那裏麵有葉竹青有葉錦眉有寧笑秋還有寧殤自己。


    那些熒光已經黯淡到了極點,隻怕再過不久,便要湮滅。


    然而這一刻,已有承天境界寧殤近乎絕望地發現,那些熒光不是神魂碎片,一切生命的痕跡都已被抹去。


    他心中響徹著無聲的哀歌,仿佛是所有在他手下死去亡者齊聲嗚咽,又似是他的內心在痛苦啜泣。


    他捂住耳朵,在心裏不斷地默念清心咒,冷漠地裝作聽不見。


    天空中垂下條條細長的線條,猶如猩紅的垂柳,又像是魔鬼的珠簾。抬頭向上望去,末端卻沒入無盡,超脫了視力的極限。


    天穹之上,煙雲如血,它們隨著唿嘯的狂風不斷變幻,時而是燃燒的火苗,時而是猙獰的笑臉。


    地麵上是縱橫的溝壑,此前旺盛燃燒的紅色河流不知何時已然枯竭,隻餘下河床幹澀著不斷開裂。


    寧殤靜默地走過,在這個沒有白天黑夜的天地間,撥開紅色的絲線,越過深長的鴻溝。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他以為這片荒原空曠無邊,卻驀然發現自己迴到了原點,原來自己早已將整個世界走遍。


    他抬頭望天,風雲變幻,他站立之處,便是世界的中心。


    他終於隱約地明白了,這片血原,是自己內視之時可觸及卻不可見的背脊。


    是圖騰的載體。


    早在當年葉錦眉便有預感那玄奧的刺繡針法裏蘊藏著陣道的精髓,那無數道絲線間彼此聯係能夠組成重重陣法,陣法間又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互相聯結。


    寧殤以本命神魂的意識走在這血原,走在他的脊背,走在這錦繡的大陣,邪氣狂風撩起他黑白相間的長發,吹動他漆黑的道袍獵獵作響。寧殤眉目淡淡,雙唇輕抿,逆風而行。


    既然意識還沒有消失,他便不會坐地等死。寧殤怕死,比他曾殺過的任何人都要怕。從圖騰繡成時它吞噬的魂魄碎片中,他看遍了生死破滅,所以他太清楚死亡的苦楚與不甘。


    他心無因果,萬事隻看始終兩點,過程中的一切因果變化都可以被他拆解,所以他冷靜甚至冷血。


    他還年輕,他當然不想死,他還想嚐試挽留那些他不能理解的熒光,他還想到耳聞多年卻未曾親曆的淩生界,想去殺掉該殺的人……


    他不想死,所以就要走下去。


    ……


    ……


    就在寧殤邁開腳步,以為自己還要繼續走下去時,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忽掀起了狂暴的旋風。


    寧殤心中一動,停下腳步,向身後看去。


    空間蕩漾起黑暗的漣漪,煞氣狂湧,原本攻向魂海的十二隻修羅從天而降,在這圖騰世界裏,他們身形之高大站起便要占據半片天,氣息威壓滾滾,此時卻詭異地落得遍體鱗傷。


    與此同時,一隻被重重絲線束縛的血獸跌在地上,寧殤眼神一動,認出這血獸正是饕餮,它渾身散發的氣息寧殤十分熟悉,那是麟離的妖血!


    血饕餮在地上不斷翻滾,掙紮嘶吼,失去了麟離的指揮,它隻剩下最後一絲法則的本能。


    而寧殤循著心中的直覺向更高處看去。


    在那裏,黑暗扭曲著,逐漸勾勒成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極為高大的男子,身披陰陽遊龍法袍,頭上是巍峨的金冠。如刀削斧鑿般的麵龐上生著威嚴的五官,他的眼球漆黑深沉,瞳孔卻白如雲雪。


    十二修羅在他身後,以警惕的目光看著他,卻沒有妄動。


    男子亦不理會那十二個受傷的修羅,他憑虛而立,居高臨下看著寧殤。


    “寧殤,你這孽徒。”


    寧殤抬起頭來,臉上是笑,燦爛而有些猙獰。


    他毫不迴避地直視著那雙顛倒黑白的眼瞳,笑道:


    “東方命,你這……惡師。”


    東君放聲大笑,笑聲如滾滾雷霆,直欲把虛空震碎。


    隻是這一聲笑,寧殤嘴角便溢出血絲,境界的差距無法丈量,如果東君有意,寧殤會在一瞬間化為飛灰而毫無反抗之力。


    然而寧殤依然要笑,一邊咳血一邊看著東京,眼神寒冷眼底結冰。


    東君笑問道:“殺父弑母,作何感想?”


    寧殤道:“昔時殺父弑母大逆不道,來日若不誅師屠聖,滅天逆命,豈不無聊?”


    他每說一個字,口中都會湧出鮮血,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不但會觸怒東君,更忤逆天道。


    天道被東君主動借勢引動,試圖降下天罰抹殺他,其力量卻被圖騰裏密布的繡線層層削弱,降臨在寧殤身上時已失去了絕大部分威能。


    寧殤抹去唇上血跡,天道譴責造成的傷勢很輕,但他心裏卻也因此微微發冷。


    這裏可以極大程度上隔絕天道,那麽東君……也可以不受天道限製,以高上境界對自己主動出手。


    東君厲聲喝道:“你可知天命不可違?”


    寧殤答道:“天是何物?命是何物?天上大能,能將天地踩在腳下,命外狂人,敢將命運撕成碎片!我違之逆之,又有何不可?”


    東君看著他沉默片刻,忽然笑起來,“寧殤寧殤,如你這微末實力,也隻當得起這瘋字狂字。”


    寧殤微微一笑。


    “十六年前你出世不過月餘,便被我收為弟子,你可知為何?”


    “東君大人總不會去替一個後輩報恩吧。”寧殤冷冷道,“你大概是看中我心無因果,所以要我成為這幅圖騰的寄主吧。”


    “你天資平庸,若正常修煉,窮盡一生至多達到虛海巔峰。可你的心境竟讓本君也覺得驚豔。”東君語氣中竟有一絲讚歎之意。“你生性涼薄冷血,卻收斂得極好,九年來始終乖巧,恐怕連你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生來應有的心性。若不是你能圓滿完成那些滅絕感情的訓練,本君甚至要懷疑是不是看走了眼。”


    寧殤嗤笑一聲,自嘲道:“那我九年尊你為師時,你可曾預感到我有噬師之心?”


    “這是自然,圖騰覺醒後你便會知道一部分真相,若不生仇恨,倒枉了你那嗜殺的天性。”東君說道。“圖騰覺醒已經七年,能活到現在,你的表現比我預算要好得多。圖騰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寄主。”


    寧殤垂著眼簾問道:“身為一代輪迴真君,你真的有必要毀掉一個平庸小人換一具殺人傀儡嗎?”


    “此言謬矣!本君不需要傀儡,不需要手下,亦不需要徒弟或是後人!”東君大笑道,“以你的眼界見識,又如何能妄自揣度真君的真意!”


    東君指著寧殤道:“此圖名為刺血孽般圖,乃是聖人之上的神物,本君將它賜予你,何嚐不是一番機緣造化!”


    “刺血孽般圖。”寧殤咀嚼著這個名字的含義,一股陰煞寒意從脊背蔓延開,仿佛要將血液都凍結。


    “刺血嗜殺,以罪孽為般樂,難怪如此邪異。”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著天空變幻的紅雲,看著那貫穿天地,或說貫穿他血肉的繡線。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是的,他眼界太窄,猜不透東君究竟在布什麽局,而天賦中庸的自己背負了刺血孽般圖,又在扮演怎樣一顆棋子。


    他看著東君,東君麵上含笑。


    為什麽?為什麽?


    東君道:“十六年前,本君將這一縷殘念打入你體內,待孽般圖開啟便進入這裏。依我本意,十二修羅會攻破你的魂海吞噬你的神魂,以涅槃道法建立新的魂海,但取代你主宰這具身體的不是修羅的意識,而是我。”


    魂海與生俱來,是人修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修行者的天賦表現在諸多方麵:身體和經脈的天資指的是對天地氣息的親和力,決定了修為的提升速度;而魂海作為溫養神魂的場所,則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一個人對天道法則的悟性。


    身體天資可以通過天地奇物改善,雖極難卻能夠成功,比如麟離打入的饕餮髓血若被寧殤煉化,便能提升他對天地的契合程度。但魂海提升卻難過登天。


    如果魂海真能完全重建,讓悟性達到極致,隻要肉身能靠時間積累出足夠的真氣,破境將會再無絲毫瓶頸可言。


    東君淡淡說道:“本君已在輪迴境滯留五萬年之久,饒是輪迴真君的壽元也經不起如此歲月的消磨。所以我需要一個突破的契機。”


    如果東君能夠擁有一個悟性完美的魂海,以他的境界,隻需分出一絲魂魄坐鎮,靠丹藥將這具身體也推上輪迴境,便可能借新的輪迴魂海參透天道奧秘,而後反饋給真身突破。


    這樣良性循環下去,很難想象他的境界能夠達到怎樣的極限。


    寧殤不禁笑了,“那我是不是要感到榮幸?”


    “沒錯。”東君冷哼一聲,“但你的氣運的確出人意料,這一滴髓血,是來自饕餮公子麟離吧?”


    “嗬,原來麟離名氣這麽大,區區生死真人竟能讓你記住。”


    “麟離實力還低,但天賦驚絕十萬界,未來即便成聖也有一線希望。”東君說道,“有他插手,修羅未能重建魂海,所以你的意識還殘留在這裏。”


    寧殤冷冷問道:“所以呢?你的後續計劃是什麽?”


    “孽般修羅還未能成長起來,他們被麟離擊退迴到圖騰裏,但重建魂海,未必要親自出戰抹殺你的神魂。”


    東君看著他,黑白顛倒的眼裏唯有漠然。


    “也可以通過你的主動獻祭。”


    邪風亂,拂動著漫天紅線。寧殤微微低著頭,嘴角輕輕扯起。


    “原來你來是要讓我、被、主、動、獻祭啊。”


    東君沒有迴答,卻將一根手指對準了寧殤。


    輪迴境的殘念即便是殘念,也能輕易將寧殤滅殺。但東君不能滅殺,寧殤若是被外力殺死,魂海會自然消亡,也就沒有改造重建一說,修羅意識會直接接管寧殤的身體。


    寧殤被東君一指魂力打中,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東君的力量推著他自身的魂力按照崩解之法運轉,他悶哼一聲,身體燃燒起來,他在孽般圖內這副模樣本就是一縷本命神魂凝化,而此時這具化身表層已經開始熔融,一滴滴白色的水珠從身上流下。


    燃燒……又是燃燒。寧殤有些自嘲地想,為什麽自己會這麽熟練呢。


    他沉默著全力反抗,卻無法奏效。他恍惚覺得這一幕與七年前實在相似,他掙紮了七年,再度被這種名為命運的線條拉迴了原點。


    命……還真是……有意思啊。


    寧殤這樣想著,垂目看著自己燃燒熔融的身體,流淌著迴歸為白色的神魂,一滴滴漂浮起來,與荒原中那些死者的熒光極為相似,它們散發著詭異濃烈的異香,就連寧殤自己都幾乎要沉淪在這香氣裏!


    魂魄輕輕向東君背後的修羅們飄去。


    十二修羅眼中露出瘋狂之色,它們對生命的**比人類對食物對美色強烈千萬倍,那就是它們存在的全部意義,他們會不顧一切地進行掠奪!


    他們動了!


    龐大的身軀一步踏出,天地動搖,撞得那些猩紅繡線狂亂地拂動起來,紛紛揚揚。十二雙山嶽一般的巨爪爭先恐後地向形體渺小的寧殤抓過來!


    東君輕輕上浮,讓出了道路,在神魂香氣的誘惑下,修羅完全無視了東君,隻想將寧殤咬碎吞下!


    迎著東君的目光,寧殤淺淺地笑了笑,東君放開了對他的束縛,繼續介入隻會引起修羅的敵意。


    他知道待自己被修羅分食吞噬後東君就會對修羅出手,搶先占據新建的魂海。


    他抬起流淌淋漓的手臂擋在身前,白色的魂魄被這一個動作甩出好遠。


    下一瞬間,那隻原本被孽般繡線捆綁的血色饕餮驟然睜開雙眼!


    它借著修羅撥亂繡線的契機掙開束縛,以絕快的速度穿過修羅們的指縫,利齒銜住寧殤的衣袍,又在其合攏之前衝出,似要飛奔向海角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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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請大家看一看前麵的作品相關,有些話想跟大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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