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件事,你或者怒其不爭,你或者哀其不幸,至少對象都是應該是你傾注了巨大的感情,否則你隻會待他如野草,視他為泥沙,你既不會憤怒,也不會悲哀,更不會失望。向懷山從前僅僅隻是目睹,從未經曆。此刻身臨其境,除了絕望,僅剩無力。


    “要聽我的建議嗎?我覺你應該趁早殺光它們。”


    悅耳動聽的音調,與之前福壽山那不知所謂的呢喃相比,仿佛混雜在黑色泥沙中閃著寶光的羊脂白玉。隻是,聞言,向懷山河莊韞譚都是一窒,莊韞譚甚至連轉身或抬頭都做不到。隻因說話這個人給他們造成的心理陰影,仿佛身體在燈下投出的陰影一樣,不可抗拒。隻要有光,就有影,或者隻要你還是有形之體,你就會有影子。那種痛苦已經成了莊韞譚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影。


    向懷山從地上站了起來,看了吳戍一眼,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硬邦邦地說道:


    “殺或不殺,我有我的選擇,與你無關。”


    “選擇?你知道人最大的悲哀是什麽嗎?是看似有選項,其實無選擇。你應該知道,以你的身份,除非覺醒了,否則,新的賢聖和那些他蔭蔽的後代,不會讓你舒服的去死的。你還有得選嗎?”


    “那是他們的選擇,同樣與你無關。”


    “哪怕他們選擇讓你去死?趁你此刻還有這個能力,我勸你仔細考慮我的建議。”


    “我自幼在這裏長大,你看到的這些人,我比你更清楚他們的選擇是什麽。至少不是就這樣被毫無意義地殺死。”


    “意義?這真是個好詞。你覺得這些千年以來世代被視為豬狗的人,哦,估且稱之為人吧,他們活著有什麽意義?他們隻有死了,才會有意義。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還可以,成為食物。”


    “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樣,一個人沒有死,你就不能說他存在得沒有意義,因為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他到底能創造什麽東西。如果一個人死了,就真的什麽意義也沒有了。”


    “你看,我今天可不說來和你討論這個的。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你無需辯駁,你也辯不過的。我今天是來找你們倆人的。”


    “如果你還想再找我打一架,雖然我們打不過你,但我肯定還是會用盡全力的,至少也會讓我的血,濺到你身上!你再想白衣白襪走出去,可沒那麽容易了!”


    “不不不,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我是來給你們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不用了!要不是你,五年前我們就已經改變命運了!”


    “嗬嗬,五年前啊。唔,可能我們行事都有所衝動,不過,那隻是誤會一場。”


    “誤會一場就能把人打斷脊骨嗎?誤會一場就能把人剖心剜骨嗎?”莊韞譚雖然懼怕吳戍,但實在是難以忍受胸中之憤怒,便將掩藏於胸中的怒氣一股腦噴了出了。隻是爆發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大的恐懼和不知所措。莊韞譚站在向懷山身後,瞪著雙眼,兩股戰戰。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當初吳戍迴家發現慎子已死,而恰逢其會的向、莊二人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和最佳的發泄對象。吳戍剛得傳承,神力初醒,功力遠勝他倆人,便將二人脊骨全部打斷,再用神術護住其性命不死,剖開心肝內髒,細細切割,個中痛苦比之煉獄尤有過之。


    吳戍微微一笑,滿麵和藹地說道:“我這不是來補償二位了嗎?”


    “你有什麽條件?”向懷山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開口問道。


    “沒有條件。”


    “為什麽是我們?”


    “因為我不認識別的人了呀?”


    “我沒記錯的話,你來貧民窟避難之前是大人物。”


    “往事不可追呀。嗯,那些我以前認識的東西……其實,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一直以來,喜歡狗比喜歡人多很多。你知道為什麽嗎?”


    雖然他一臉期待地望著向懷山和莊韞譚,但見他二人毫無作答的念頭,便兀自歎了口氣,自顧自地答道:“因為狗永遠是狗,而人很多時候根本不是人啊。”


    “你要我們做什麽?”


    “是這樣,我會在澹州城開一個商行,有聖殿的大人物支持,也有一些不方便露麵的高人在背後指點。隻是事情才剛剛開始,我需要幾個幫手。我無法承諾你們將來有多大成就,但你們隻要跟著我走出去,就沒人敢對你們的身份指指點點!”


    走出去!吳戍的斬釘截鐵,讓向懷山和莊韞譚都不懷疑他這個承諾的真實性。而且,走出去,擺脫貧民窟的束縛,一直以來都是二人的誌向。走出去很簡單,衝過這條滿是汙泥的長街就能做到;走出去很難,貧民窟外的世界規則完全不同,更經不起正常社會世俗的錘煉。現在,吳戍來給他們搭建了一個階梯,一條捷徑。能得庇護,那將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向懷山好像突然理解了吳戍為什麽會到貧民窟來找他二人,不是因為吳戍真的不認識其他人,而是他要找的是兩條狗。在這遍地豬狗的福壽山,能被馴養的狗,或許沒有比他和莊韞譚更合適的了。


    “我自己能走出去!”


    莊韞譚本以為向懷山會抓住這次機會徹底掙脫貧民窟的鎖鏈,卻愕然地聽來了向懷山的這句話。他內心原本充滿了矛盾,既恐懼,又期盼,當他聽到向懷山這句話時,內心反而平靜了。既不期盼,也不恐懼,更不失望。


    “我從小就想從這裏走出去,這是我的誌向。”


    “哦。我以前跟你犯過一模一樣的錯誤,那就是把欲望當成了誌向。”說罷,吳戍聳了聳肩,“你知道誌向和欲望的區別是什麽嗎?”而後帶著初見向懷山和莊韞譚時一樣和煦的笑容,搖搖頭轉身離去。既不失望,也不惱怒。


    福壽山的新賢聖覺醒了。莊韞譚消失了。


    向懷山二十幾年來第一次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這條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街上,那些平常或麻木,或殘酷,或惘然的貧民窟居民,但凡手足能動,都紛紛向他作揖行禮,而向懷山內心仿佛有一個滾來滾去的大球,隨著他的步伐撞擊在胸口,令人異常煩悶。


    莊韞譚的消失,他心中有慶幸,有悲哀,有孤獨,有一堆亂麻一樣的情緒,卻唯獨沒有惱怒。作為新任賢聖指定的秋季鎮獄祈願人選,在最終的時刻來臨之前,他和莊韞譚能獲得整個貧民窟發自內心和本能的愛戴與尊敬,更能獲得這福壽山加持的賜福。這意味著這段時間他們內心會像水晶一樣澄澈透明,並且被這個貧民窟獨有的規則包裹在內,仿佛琥珀中的蟲兒,絕對安全,又絕對禁錮。那些先祖的呢喃會時刻縈繞在祈願者的耳畔,引導他們到達此生的終點。


    而終點,便是死亡。


    即便消失,福壽山也沒有人去尋找莊韞譚,向懷山的價值重要得多,而莊韞譚仿佛隻是這場貧民窟的喜事的陪嫁。對,這實際上就是一場貧民窟與看不見的先祖和眾神之間的媾合。


    向懷山知道莊韞譚此刻身在何處,他想再去見見他,跟他到個別。可能他很快就會離開這個煉獄了吧?數年以前雄心勃勃地想要闖出去,為此“借”來的幾十個銅板,我也可以交給他去實現當初的承諾吧?福壽山的人,除了賢聖之後,大部分是沒有希望的,他們大概也不知道什麽是希望吧?也許這樣才是幸運的?見到莊韞譚,我又該說些什麽呢?祝他宏圖大展嗎?還是提醒他整個福壽山都在看著他?又或者讓他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豪言壯語?


    向懷山知道自己逃避不了,也不能像莊韞譚一樣消失,他隻是覺得自己有些遺憾:向家可能要後繼無人了。此刻,他想到了在這福壽山內那些被他捉弄過的人,被他毆打過的人,被他欺騙過的人。他想到了那些鑽過的舊房子,砸過的破罐子,撒過尿的老水井。他想到了那些啃過的樹皮,喝過的汙水,咽過的眼淚。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他覺得自己的頭腦變得清晰而敏銳,這近二十年來經曆過的,承受過的,觀察過的,都在腦海中一一呈現,並且彷如珠串,顆顆飽滿,一拎就起。


    他腦中忽然浮現了奶奶曾經給他詠過的歌訣。


    這歌訣並非賢聖傳承,即便後來奶奶認不得自己了,還是會時不時地吟哦數遍,這是奶奶在賢聖覺醒時便告訴他的第一首歌訣,是向家銘刻在血脈深處的傳承。若不是向家有人覺醒賢聖,這首歌訣永不會被記起。向懷山雖對這歌訣滾瓜爛熟,卻未知其中真意,更沒有辦法將之口誦出去。今日,他迴想起這歌訣來,卻是字句異常清晰,身體亦變得輕快起來,仿佛煩擾與擔憂俱都遁形。於是他不禁一邊走一邊歌詠起來,其調鏗鏘清脆,不疾不徐,響徹長街,聲聞數十百裏,掩蓋所有。其歌曰:


    左右天鼓鳴,二十四度聞。


    白虎搖天柱,赤龍攪水津。


    三神守西霞,兩手抱昆侖。


    相柳九授首,共工五申恨。


    青丘獵赤鱬,招搖伐桂杒。


    弱水徐徐下,經之以星辰。


    湯穀幽幽行,紀之以商參。


    乾坤橐龠數,抽添思絕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觀潮知世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遊有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遊有魚並收藏觀潮知世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