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還有膽來。”沈鳳鳴望了一眼庭院的微光。此處離東樓已經足夠遠,無論怎樣說話,應也不會驚醒了秋葵。


    “我是來應你的金牌令呀。”婁千杉微笑,“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金牌令不過是喚人去臨安。”沈鳳鳴道。“黑竹一百二十人已經選定,你不在其中。”


    “你不會想趕我走吧?”婁千杉笑得越發璀然,“就算我不以黑竹中人的身份,總也能以雲夢盟友的身份,來此與你並肩為戰吧?你就當我是自作聰明——人家也是想幫你……”


    “幫我?”沈鳳鳴冷笑了笑,“我還沒問你——上次的幽冥蛉,是幻生界給你的吧?他們肯將這麽重要的物事給你,你現在卻要我相信你會來幫我?”


    婁千杉這一次苦笑起來。“你果然……都知道了。”她歎了口氣,“你也該想得到,幻生界肯給我重要的東西,當然是因為他們想殺一個重要的人;也因為他們相信——我也理應想要殺這個人。可惜啊,我失手了。這個人到現在還活著——就站在我的麵前。”


    沈鳳鳴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麽。


    “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婁千杉語氣喟然,“他們肯定也弄不明白,定會認為我私吞了幽冥蛉,沒有對你動手。我反正是解釋不清了,幹脆就真的幫你好了。”


    她掩口巧笑。“哎呀,你可別以為,我是真想害秋師姐。我還不知道嗎,你為了救她,可是連命都不要的。我是怕太著了痕跡,所以才讓秋師姐先吃了點苦頭——隻有這樣你才肯心甘情願去死啊,不是嗎?”


    沈鳳鳴隻能看著她。明知她在信口胡扯,可大概正是因為這謊言太荒唐,荒唐到婁千杉明知他一個字都不會信,他反更不知何言以對。


    “演完了沒有。”他冷冷開口。


    婁千杉眼中的笑意微微斂下,瘦削的雙肩輕輕聳了一聳,低垂下頭,也低垂下語聲。“信不信都由你。反正那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說有要事告我,說的就是這些?”


    婁千杉咬了咬唇,“不是。”


    “那你要說什麽。”


    “我給你看件東西。”婁千杉自衣襟裏取出一物,是封精致的帖子。


    沈鳳鳴接過來。“‘歸寧拜帖’……?”這四個字讓他微微一怔。出嫁女子迴門,稱為“歸寧”。一些大戶人家之間,若是為示尊敬,迴門時夫家陪同的親眷便會預先遞上拜帖,娘家則設宴款待,以為融洽。


    他抽出細看,拜帖的具名是宋客。


    “我夫君雙目盲了,書寫不便,這其實是他大哥宋然代的筆。”婁千杉見他看得蹙眉,麵上反而露出莞然,“千杉父母早亡,心裏就將雲夢當作娘家了。要不是早先真的以為你已死了,定會一早知會你,邀請你來喜筵上,做我娘家人呢。”


    她又續道:“也怪我那一段日子都沒留意外麵的消息,後來——也是他們在總舵見了你的金牌令,我才知你還活著。我連忙就與夫家商量了下,正好他們兄弟兩個迴頭都要去臨安,定會拜訪你,也就當陪我迴門,與你告知了——你就予我個麵子,到時招唿招唿他們可好?”


    她說話間,不自覺地就將雙手伸來,真似個孩子般,要攀住沈鳳鳴的衣袖。


    沈鳳鳴匪夷所思之下,還是下意識向後躲了躲,餘光瞥見她頭頂挽髻的發簪。那新簪華美,雕飾精巧,可那簪首上細細幾個小孔,這般近看還是能看得出幾分殺意的端倪。


    就算婁千杉此時對他沒有暗算殺心,可將這一枚豔麗至極的暗器作了發簪,靠得如此之近,還是令他心底透出寒意來。婁千杉本不擅暗器——即使要用,她也隻以她的凝冰訣幻術,化水為兵。倒是宋客的暗針沈鳳鳴領教過——這一件精巧的機簧,多半是宋家給她防身的禮物。


    “真是……想不到。”沈鳳鳴收斂那些訝異與驚心,也折迴那紙拜帖,淡淡然道。“我不知婁姑娘竟已與宋二公子結了百年之好,否則,我該早點備上禮物,前去陳州賀喜的。”一頓,目中還是透出銳利來,“看來你這些日子都在宋家——你的目的想來也快要達到了吧?”


    “是快達到了。”婁千杉也收起嬉笑,淡淡迴答,“若不是宋然已經有了妻室,我說不定已經不需要與他們糾纏下去了。”


    沈鳳鳴明白她的意思。婁千杉的目標想必本不是宋客,而是宋然,因為宋然才是繼承執錄之任的人——若能成為執錄的正妻,她可以更容易地拿到她想要的冊子,而嫁給宋客則要曲折得多。


    他竟已不再覺得難以置信。這樣徑行無忌,這樣不擇手段才是婁千杉的本來麵目吧。她不在意,也不去計算在這其中,她自己付出的代價又有幾何。這大概就是她要告訴他的“要事”?告訴他複仇依然是她生存的唯一目的,過往種種,都不過是一時衝動,都——“已經過去了”?


    “這帖子是你要求宋然寫的吧?”沈鳳鳴晃了晃手心,“怕我不肯留下你,就用執錄家來壓我——我卻不懂了:既然你想要的東西已經近在咫尺,為什麽不待在家裏,反而定要來洞庭?”


    “因為宋然把那些冊子帶走了。”婁千杉道,“他去了臨安,見我們那位新大哥去了。我和宋客得過些日子才能去臨安與他會合,左右也是急不來,我若不跑出來,難道真要我在家裏陪一個瞎子?”


    “你既然不喜歡與宋客在一起——這般利用他們,就不怕我借歸寧宴的機會,將你的秘密告訴他們兄弟兩個?”


    “你可以試試看。”婁千杉道,“看看現在宋家上下是比較相信我,還是比較相信你?”


    沈鳳鳴竟無言以對。他一點也不懷疑——婁千杉的確能夠令得宋家上下對她全心信任,就像當初她能夠令得秋葵對她全心信任,獨視自己為別有用心之徒一般。


    但婁千杉隨即還是歎了口氣,“可我……並非要以執錄家來壓你——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因為——哪怕你與執錄家交惡,君黎的麵子也足夠保你在黑竹會無虞。我隻不過求你信我這一次,讓我留下來與你一同對付幻生界——這一次本就是執錄家的意思——宋矞死在幻生界的手裏,宋家都希望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以為他報仇。我真真確確是來幫你的。我現在沒有半點理由再站去幻生界那邊,也更沒有理由再來害你。”


    她一時說得懇切,目光忽閃著,如午夜裏忽明忽暗的花兒。


    “這麽說,你也是為了更取信於宋家。”沈鳳鳴笑笑,“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好。我今天去幻生界那邊探察,是遇了些麻煩,本來正有點發愁該怎麽解決。宋夫人既然自告奮勇,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願意紆尊降貴,於這次行動的安排上,聽由我的派遣?”


    “這是自然。”婁千杉笑道,“不管是黑竹還是雲夢,我可都算是你的部下,不聽你的又聽誰的呢?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再去探察?”


    沈鳳鳴搖了搖手,“探察就不必了,隻是我想到的一個辦法,正巧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婁千杉眼珠轉動,嬌笑道,“隻要不是讓我去送死……”


    “當然不必送死。”沈鳳鳴稍稍俯身,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婁千杉麵上笑意漸逝,待他說完,仰首向他,目光之中竟有些複雜難言。


    “你……是認真的?”她語氣忽然有了幾分悲失。


    “這件事於你應該不難吧?”沈鳳鳴卻說得輕描淡寫。


    婁千杉咬著唇。“我知道你還是不相信我。你就是不想我留下。”


    “若是你不願意,我不勉強你,隻能請你迴陳州去了。”沈鳳鳴道,“迴頭見了你夫家的人,我便隻說——是你一上來就不聽我的安排。”


    “你就是怕我還會對秋葵下手,對不對!”婁千杉氣息忽然轉急,“你就是容不下我,你連讓我與她道個歉的機會都不……”


    “我為什麽要給你機會。”沈鳳鳴一字字地道,“你是想她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那般繼續將你當作小師妹,還是想她當麵與你清算她受的苦?——你背信絕情慣了,倒是怎樣都不怕。可是她與你不同。”


    婁千杉單薄的身體搖了一搖,向後退了一步,像不認識一般地看著沈鳳鳴。“可是她與你不同”——簡簡單單的一句,聽在耳中竟也如萬蟲噬咬般鑽心,鑽心過他罵她背信絕情。


    “你想好了沒有,去還是不去?”沈鳳鳴將帖子晃動著——執錄家對他的威脅,此刻仿佛都反成了他對婁千杉的威脅。


    婁千杉慢慢才收斂起表情,歸於平寂:“我想最後問你一事。”


    “你說。”


    “如果——如果不是我對她動了手,你會不會——至少——還如以前一樣,將我當個朋友?”


    沈鳳鳴稍稍沉默了下。這世上本沒有什麽如果。如果婁千杉不曾對秋葵下手,秋葵到現在還想要自己的性命也說不定,若從此而論,自己是不是還要感謝婁千杉?


    他笑笑。“我會怎樣不好說,不過——你本來至少還能有她這個朋友。”一頓,又道:“所以我勸你現在——還是好好地珍惜宋客。若是連宋家的倚仗都沒了,你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婁千杉目光垂落,睫羽閃爍,半晌,忽展顏一笑,麵色煥然:“好,我答應你——作為迴報,你也別亂嚼舌根,攪亂我在宋家的計劃。”


    “可以。”沈鳳鳴抱臂,“我正好想看看——那個宋然會不會也和他弟弟一樣無能,竟能讓你得了手。”


    婁千杉輕輕哼了一聲。“那麽我也要看看——就算沒有我的‘妨礙’,那個你一心想保護的人,到底會不會把你放在心上。”


    -------


    婁千杉應允了抹去一切來過的痕跡,在天亮前離開武侯園。從南樓的窗前看下去,月影沉下,白日未啟,她離去時的輪廓瘦瘦淡淡,像一切明白怎樣掙紮都再無意義的絕望背影。


    沈鳳鳴是親眼確認了她的離去的,可是現在想來,就連那絕望的不迴頭大概也不過是一種新的偽裝。人總是下意識以為自己掌握了那些多變的人臉上某個瞬間的真實,沈鳳鳴也不例外,可是——這個女子也許真的太難捉摸,以至於,那些變化萬端的表情,竟沒有片刻是真實。


    這張柔軟的字箋不知道算是真實的嗎?天光已耀,沈鳳鳴佯裝鎮靜地從秋葵的指間揭下了那一紙翻飛。箋上隻有兩行、共十四個字:天意從來高難問,凡心區區不肯休!


    她的字跡,也像天亮前那個背影一樣瘦瘦淡淡的,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走,可此時此地,偏偏執拗地一個個釘在這裏,任憑風怎麽吹動也不肯退散分毫。


    此時的沈鳳鳴無心深究她的本意。隻是在很久以後迴想起來,他覺得,那該是這個女子離開時的最後一點嘲笑與自嘲。即使明知沒有意義,她還是懷著滿心不甘,不肯叫他趁心如意,仿佛這樣就可以讓他記住她——哪怕是以一種更壞的方式。他始終也無法確定,她在寫下這十四字的片刻,那不肯放下的凡心,到底是她的家仇,還是她的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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