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竹會這一次西去洞庭,會中將之稱為“雙琴之征”。這大概是因為“雙殺之征”與“雙玉之征”後,眾人已經習慣了定要給這樣大的任務起個名號了。


    在黑竹的曆史上,金主自己上陣的情形並不多見,這次是個例外。除了沈鳳鳴之外,秋葵、淨慧、賀攖都是雲夢的人,卻也並行同往。眾人雖各自隻領到自己的任務,不知全貌,但都曉得沈鳳鳴十分看重秋葵,因此,即使她並非黑竹中人,黑竹卻將她的那一“琴”也算在了此行之中。


    沈鳳鳴卻不是很喜歡這個名字。“雙琴”兩個字多少泄露了他計劃以魔音破蠱的秘密。當然了,外人未必真能從名字裏得到什麽端倪,畢竟眾人也是因為知曉兩人曾在三支之會上各攜一琴相鬥,才起了這個名字,並無他意。他也就不便反對,否則,惹出疑心來,隻怕更適得其反。


    琴並不是兩人所攜的唯一樂器。琴聲悠遠卻鋒銳不足,如掌力綿長卻不能取代利刃。洞庭一帶多湘妃竹,是做笛蕭的好材料,可惜湘地耳目眾多,不便行事,沈鳳鳴還是寧願在臨安多作準備,閑時以厚土堂四周的黑竹製了若幹竹笛竹蕭以為七方琴之補——黑竹比之江南竹,其質地稍為韌厚,不致因使用魔音輕易斷裂破損。


    三支之會後,君黎和秋葵都未再提起過婁千杉。在沈鳳鳴印象中,君黎原就不怎麽將婁千杉放在眼裏,諸事纏身之下,大概根本想不起她來;秋葵——多半是不好意思再與他提起這個曾引了太多不快的名字吧?


    他雖然不與他們問起,但心中並非不在意。之前為救秋葵毒傷,他身心瀕死,餘不下一絲理智細思幽冥蛉的來龍去脈,疑問泛起,已是自以為必死之後——在去往金牌之牆的途中,每個莫名醒來的亥時前後。在那些並不富餘的片刻裏,他心境空明之下,得以將洞庭大船上的每個細節一一思索——他記得蜻蜓飛來的方向是艙後舷窗,當時想的是它或許是從眾人都不曾注意到的遠處飛來,可是此時細想,它來得那般突然而準確,從船艙之中被放出的推測顯然更為合理。


    當時船艙之中隻有婁千杉和單無意。單無意沒有機會與幻生界的人相交,得不到幽冥蛉,更沒機會事先得了秋葵的什麽發絲血淚予那蠱蟲識人。能做這件事情的隻有婁千杉。


    這個念頭讓他震驚不已。婁千杉至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她那唯一的目的——複仇,傷害秋葵於她的這個目的莫說沒有任何幫助,甚至還有很大的後患。沈鳳鳴很想當麵問問她,然而,她偏偏失蹤了,再沒有半點消息。直到開始為雙琴之征召集會中人手,他才想起可借此機會,試著看能不能找到她。


    婁千杉沒有接令出現。這種避而不見越發加重了沈鳳鳴對她的懷疑。事實上,這已很難稱作是懷疑,而幾乎已是確定——他已經想不出其他可能。他隻是始終無法對她出手的理由自圓其說,莫名地有幾分發悶。


    臨行前晚,他在一醉閣裏與難得落夜的老掌櫃喝酒閑聊,四寂無人,便問道:“掌櫃的,你知不知道,一個一貫十分利己之人,在什麽樣情形之下,會做出一件對她自己毫無益處,甚至是與初衷背道而馳的事情?”


    老掌櫃也已飲至半酣,便笑而擺手道:“哪裏有這種人——人做什麽事豈非都要有個理由、有個好處。”


    “我也是這麽想,”沈鳳鳴道,“所以我才想不通。”


    “想不通,就一定是哪裏想得不對。”老掌櫃道,“依我看,這人定是有了比那‘初衷’更大的好處,或是比完不成了那初衷更壞的壞處了。就好比,老頭子好好在這裏開店,開了幾十年,太太平平,打算一直開到死的。哪知道這地方給你們幾個閻王看上了,老頭子心想,要是不從吧,隻怕日子難過,這不是隻好改變了初衷……”


    “掌櫃的,你這話是怎麽說。”沈鳳鳴忍不住道,“我沒為難過你吧?”


    老掌櫃反而嗬嗬笑起來:“公子莫發火,我是說個笑話,公子今日煩急得很。”


    沈鳳鳴隻好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不說了吧。”反正秋葵肯同去已足夠自己歡喜,婁千杉不出現反倒是好事。想要得個理由也不過是擔心她將來再生事端,如果自此永不相犯,也算求之不得。


    那老掌櫃卻酒興正濃,道:“怎麽不說了?——老頭子雖然沒跑過江湖,但戲文可是聽了不少——那戲文裏的人物,你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都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兒。你看,那英雄舍生取義,看上去不是為著什麽好處吧?但他‘舍’了生,卻也‘取’了義——他不是什麽都沒得啊。有的人願意舍生取義,有的人願意舍義取生,歸根到底,隻不過是因為心裏看重的東西不一樣。你能說他要義不要生,就不是好處了?隻能說他看重這個‘義’字,若要他背義偷生,他這輩子都好過不了,比死還難受。”


    他停頓一下,又道,“再說那壞人吧,你說他狡詐奸惡——但說到底,要麽是為了財,要麽是為了權,哪怕是為了樂子——總要占一樣。那秦檜當年為什麽要害嶽將軍?他為什麽不去害別人?他為什麽還幫有些人?那是因為,害嶽將軍對他有好處,害別人沒好處,若是自己的幫手,那當然沆瀣一氣。所以,不管什麽人,做好事壞事,那也都不是瞎做。”


    “行了,掌櫃的,別講你那些道聽途說了。”沈鳳鳴放下酒杯,越發搖頭。


    老掌櫃伸手指著他,便似夫子教訓學生般,“理就是這個理,你可別不信。若是公子還想不明白,那定是因為——你看錯了人。一個人為什麽要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那不是不利,隻是你看著覺得不利。人心裏怎麽個取舍,隻有他自己知道,你一個外人怎麽知道?你以為人家看重之事,嘿嘿,其實未必是他真看重。”


    是這樣嗎?沈鳳鳴心裏道。若婁千杉還有比報仇更為看重之事,又該是什麽?


    他並沒有忘記。就在數月之前,這同一間酒閣,婁千杉曾暗示他,要他帶她遠走高飛。他既不自薄也不愚鈍,他知道婁千杉是什麽意思——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樣?他從沒將她那淺淺的一點倚靠與曖昧放在心上。他從沒有想過在她那能夠為之付出所有的複仇之心麵前,又有什麽不是不值一提的曇花偶現。


    可是現在他隻覺得驚心。若有人來問自己,一個女人為何要對另一個女人下毒手,答案原本再簡單不過,就是在戲文裏都能找出無數個例子。那始終讓他莫名煩悶以至於不敢深念的,或許是他不能相信婁千杉竟也會將“情”之一字看得那般重——這個周旋利用卻又憎惡世間男子的女人,這個能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難道竟也會因了某個人妒恨到失去理智?


    “說得也對啊。”他不動聲色,漫漫迴應道,“若是人心這麽好懂,那戲文也沒什麽可演的了。”


    老掌櫃喝得迷糊,嗯了兩聲,靠在桌上不再說話。


    沈鳳鳴叫了兩個少年來將老掌櫃扶迴房中,自己悵悵然坐了一會兒。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麽——婁千杉現在應該死了心,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吧?


    可是,他卻也再不敢自詡懂得他人的心意——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一個女子,大概本來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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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侯園的夜,比那個臨行前的夜晚,更多了氤氳月光。


    沈鳳鳴在庭院之外停下。婁千杉的麵容比黯淡的夜更憔悴失色,甚至有幾分發青,隻有眼睛還閃著盈盈月色,像在期待什麽。她綰著陌生的發髻,穿著一身不失得體的沉香色刺繡窄褥長裙,唯一與昔日相似的地方,隻有她這單薄得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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