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快步迎上去,走到穿著一件及膝的碎花布棉襖的小荻身邊,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她的一雙小手涼涼的,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眉彎嘴小,臉頰凍得微微透著紅暈。


    “小荻,你瘦了,傷好了麽?來,我看看。”


    夏潯不由分說,便擼起了她的一隻襖袖,暖和的大手撫上了她腕上的肌膚,傷處已經長好了,隻是顏色比其他部分的肌膚深一些,輕輕摸去,還缺了些柔軟。


    小荻有些惶惑地看著他,因為他親昵無間的舉動,然後小臉慢慢地紅起來,帶著些羞澀、帶著些歡喜、帶著些甜蜜,然後她便悄悄籲了口氣,乖乖地放鬆肩膀,任由他握著。


    “真的好了。”


    夏潯歡喜地說,隨即扯過肩上的包裹,笑道:“來,小荻,你看看這是什麽。”


    夏潯打開包袱,一件美麗的裘服就像吹了氣似的,攸地舒展開來,它很柔軟,也極富彈性。皮衣是白色的,潔白如雪,領子卻是狐皮的,紅如一團火焰。夏潯輕輕一抖,一件華貴的裘衣便展現在小荻麵前。


    “哇!”


    小荻一雙大大的眼睛驀然睜得更大,她彎腰放下小狗,伸手想去撫摸,卻又趕緊縮迴手,那裘衣太漂亮,太昂貴了,她隻能看看,甚至連去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這是少爺準備送給少夫人的衣服嗎?好漂亮,太漂亮了,少夫人一定會喜歡的。”


    “少夫人?


    夏潯當初獲贈三條火狐皮領,立即想到了小荻和彭梓祺,卻壓根沒有想到第三個女人,所以他很坦然地把第三條送了給西門家的小東嫂子,如今還是聽小荻提起,才忽地意識到自己還有一位未過門兒的正室夫人。


    此番他大張旗鼓地迴江南,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和這位陳郡謝氏的閨女成親,可是在他心裏,竟壓根沒有想起過這位未謀一麵的姑娘,


    夏潯怔了一怔之後,啞然失笑:“不,這是送給你的。”


    “我……我的?”


    小荻吃吃地道,看著那華麗的裘衣,怯怯地搖頭:“我……我怎麽能穿這樣的衣服?不成,這太貴了。”


    夏潯這才發覺離開一個多月,小荻不止是瘦了,她的神情氣質也與以往有了些不同,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似乎是長大了。


    “誰說你就不能穿昂貴的衣服?才一個月不見,和我生疏了麽?”


    夏潯說著,微笑著抖開裘衣:“來,穿上試試,我估摸著給你做的,看看合不合身,若是肥了,再去裘服店改一下。”


    看著夏潯那不容質疑的目光,小荻乖乖地張開雙臂,讓夏潯把那輕軟暖和的裘衣給她穿在身上,又係上帶子。


    “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夏潯上下一打量,欣然讚道。


    真是人靠衣裳,佛靠金裝。隻這一件裘衣上身,小荻立刻來了個大變樣。一襲雪白的皮裘,裹著一個纖巧的人兒,火紅的狐尾領子,毛茸茸的,簇擁著一張小小的瓜子臉蛋,仿佛紅花的蕊,嬌豔迷人。小丫頭馬上變成了嬌小姐。


    小荻歡喜地道:“是呀,這件袍子特別特別的漂亮。”


    夏潯笑道:“我說的是人,並不是衣服。”


    小荻一呆,臉蛋迅速地紅起來,心裏卻湧起一股異樣的情愫。


    少爺哥哥對她很大方,從不當她是下人看待,但是少爺哥哥自長大後,就再沒有給她買過任何東西,隻是丟一把錢給她,喜歡什麽自己去買什麽。那樣的感覺,和此時此刻那曖烘烘的滿心甜蜜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她寧願要小時候攥著一文錢也要去給流著口水的她買糖人兒的哥哥,也不願要那個毫不吝嗇地把一大把寶鈔塞到她手裏的少爺,而這感覺,似乎在夏潯身上,她又重新體會到了。


    她垂了粉頸,羞答答地道:“謝謝哥哥。”


    夏潯也是一笑,便想去摸摸她的頭,就在這時,肖管事急匆匆地走了來,還沒見院門就嚷道:“少爺,少爺,彭公子過府到訪。”


    夏潯一怔,心道:“她不是藏在青州府外等我一同南下麽,怎麽又趕過來了,莫非有什麽急事?”


    夏潯不敢遲疑,連忙向小荻說了一聲,便向前院趕去,一進客廳,夏潯就看見彭梓祺負手站在廳中,肋下懸著那口殺氣騰騰的鬼眼刀,正背著雙手觀賞著六桃黃花梨木的屏風上那副韓熙載宴客圖。


    夏潯自廳外來,隻能看見她的側臉,那個在床上柔媚可人的小女子一穿上男裝,仍然是那麽的英氣勃勃。


    夏潯急步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梓祺,出了什麽事?”


    彭梓祺緩緩轉過身來,柳眉微微一蹙,淡淡地道:“你認識我?”


    夏潯微笑道:“喔,未曾謀麵,隻是令妹曾多次在楊某麵前提到公子,故而楊某與公子雖素昧平生,一見卻如相識多年的好友般親切,嗬嗬,楊某長你兩歲,喚你一聲子期,不過份吧?”


    夏潯說著,暗暗吐了一下舌頭:“我的個乖乖,原來是大舅子來了,他長得和梓祺可真像,幸好……幸好他們連名字都是諧音的,要不這一下就露了餡了。”


    子期有些疑惑地瞟了他一眼,倒沒想到自己妹妹和眼前這個小子進展如此神速,居然已經做了真正夫妻,更沒想到這小子反應如此之快,居然麵不改色地馬上就能圓了自己的口誤,因此接受了這個解釋,開口說道:“閣下是有功名的人,彭某一介鄉野村夫,不敢與閣下稱兄道弟。彭某此次登門,是聽說楊公子迴府了,特意來向公子打聽一件事情。”


    夏潯隱隱猜到了他的目的,忙拱手應道:“公子請講,楊某知無不言。”


    彭子期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沉吟片刻,才緩緩地道:“唔,是這樣。舍妹自尊府迴去後沒幾天,就……,唔,她留下一封書信,說要遊曆江湖,過一陣子才迴來。一個女孩兒家,縱然一身武藝,終究不甚安全,家中長輩甚是掛念。”


    夏潯趕緊道:“哎呀,子期……啊!彭公子,令妹的去向,楊某可是一無所知啊。自令妹迴府,在下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彭子期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唔……,楊公子曾由舍妹保護了三個月之久,那段時日,舍妹除了保護公子,可曾接觸過什麽人、什麽事,可曾說起過些什麽,比如透露過想去哪兒走走看看的話?”


    夏潯心道:“我過兩天要和梓祺迴江南的,還是把大舅哥打發走吧,要不然說不定會壞了我的大事。說什麽呢?江南是不能說的,萬一他真跑去江南可是大大的不妥,北邊也不能說,彭家交遊廣闊,萬一去了北平府,說不定能打聽到我身邊曾有一個俊美若處子的少年,手持一柄鬼眼刀。梓祺從未去過的地方也不能說,不知道我大舅子已經打聽過哪些人,知道了多少事,如果胡謅一番,被他看出破綻,反而會懷疑到我的身上。”


    夏潯想著,蹙起眉頭思索道:“這個麽,還真沒聽彭姑娘說起過什麽,你也知道,那時彭姑娘還是以男兒之身在我身邊,平時也不大說話的。唔……,我記得在蒲台縣時,我們曾合力揪出過一個強搶民女為禍鄉裏的惡紳……”


    彭子期道:“這件事我聽說過,怎麽,有什麽問題?”


    夏潯道:“倒也沒甚麽,當時出於義憤,與我們合力擒兇的,還有兩位生員,一個叫紀綱,一個叫高賢寧,這兩位書生俠肝義膽,人品出眾,令妹當時對他們很是欣賞……”


    彭子期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這楊旭言外之意……,丟人呐,難道自己妹子迷上了其中一人,跟人家跑了?


    彭子期立即追問道:“那二人家鄉何處,楊公子可知道麽?”


    夏潯微笑道:“他們的家鄉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們並不在家鄉,眼下他們正在濟南府一位朋友家借讀,準備明春鄉試。”說著便將劉府地址說給了他聽。


    彭子期心道:“反正到處找不到她,既有這個消息,不妨往濟南一行,探探究竟。”於是他立即拱手道:“多謝楊公子見告,若能就此找迴舍妹,彭某一定登門致謝。”說著轉身便向外走去。


    夏潯看著他的背影,心道:“我這大舅子倒是個幹脆人,隻希望他來日知道了真相,不會很幹脆地打折我的腿。彭家在青州有家有業,到了濟南府絕不敢隨意對幾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動粗的,紀兄、高兄,兄弟有難,你們就替我抵擋一陣子吧。”


    ※※※※※※※※※※※※※※※※※※※※※※※※※


    第二天,夏潯去了齊王府。齊王全副披掛,正興致勃勃地要去行圍打獵,陪在他左右的正是曹玉廣和江之卿。兩個人一臉的春風得意,看到夏潯時,頗有一種新人欲看舊人哭的興致。可惜,夏潯見到他們時神情自若,絲毫沒有對二人得到齊王青睞的羨慕與嫉妒。


    夏潯向齊王匯報了北平之行的經過。他說的很平淡,與這樁生意無關的事情一概不提,最後說道:“北平方麵,謝傳忠已答允今後代為聯絡貨源,做一樁長期買賣,而且因為這樁生意做得長久,他從中抽的紅利,僅二十抽一。考慮到謝傳忠要為王爺聯絡北方貨源,溝通當地官府,安排車船運輸,其實從中所獲並不多,所以小人便答應下來。”


    “二十抽一麽?其實也不算少,朝廷納稅,也才三十稅下呀。”


    齊王皺皺眉,隨即又展顏笑道:“不過,他不曉得本王才是這生意的幕後主人,你能與這地頭蛇談成二十抽一,也是相當不易了。”


    夏潯道:“承蒙王爺誇獎,王爺的事,小人盡心竭力,不敢馬虎就是了。小人近日就要返鄉成親的,此一去,不免要祭祀祖先、友好鄉裏,會唔族親,整理家宅,一番忙碌下來,時日怕是不短,接下來這生意……”


    曹玉廣馬上挺起了胸膛,齊王一指他道:“這事兒,你就交接給小曹好了。”


    夏潯又是一躬身:“是,謹遵王爺吩咐。”


    齊王輕揚著馬鞭,說道:“本王正要去行圍打獵,你既有心返鄉,諸般準備定然忙碌,就不捎上你了,楊旭啊,你辦事,本王還是非常放心的,錦衣還鄉,當然要風光風光,等你家鄉事了,便攜家眷迴來吧,本王還是要用你的。”


    夏潯不卑不亢地欠身道:“是,王爺的嗬護之心,小人都知道。如果沒旁的吩咐,小人這就迴去了,祝王爺此番行圍滿載而歸。”


    齊王嗬嗬大笑,一撩猩紅的披風,大步走了出去。


    夏潯退到一旁,看著齊王揚長而去的背影,心道:“再與王爺相見之時,怕是要在應天府了吧?齊王爺,你保重!”


    ※※※※※※※※※※※※※※※※※※※※※※※


    二月二,龍抬頭。


    黃曆上說,這一天宜齋醮、移徙、入宅、動土。肖管事鄭而重之,將楊旭楊大少爺衣錦還鄉的大日子就定在了這一天。


    二月二,龍抬頭。楊鼎坤這一房,也該有出頭之日了!忠心耿耿的肖管事摩拳擦掌地想。


    在無數有心人的注視下,曾在青州攪風攪雨卻無人知曉的夏潯,平靜地帶著一家人,二十輛大車,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這一路下去,他們要經臨朐、穆陵關、沂水、沂州,自徐州渡黃河,經中都鳳陽,到應天府秣陵鎮。車隊離城三十裏,隊伍中悄然增加了一人,她是已換迴女裝的彭梓祺。


    下人們並不奇怪少爺身邊突然多了一個漂亮的女人,他們少爺一向風流,身邊沒有漂亮女人那才叫人感到奇怪。肖管事也沒有感到奇怪,因為夏潯事先已經和他透露了彭家大小姐與自己私訂終身,要隨他一同南下應天府的事情。


    真正感到驚訝的是肖荻和她的娘親。小荻沒有想到俊俏的彭家哥哥居然是個女人,而肖家娘子卻明顯地感到了這個漂亮女人對自己寶貝女兒地位的威脅,她原本以為憑著女兒和少爺的深厚感情,這第一房如夫人的位子是絕對跑不掉的,想不到少爺北平一行,卻被那姓彭的狐狸精給捷足先登了。


    還好,她那樣華貴的裘服,自己女兒也有一件,可見自己女兒在少爺心目中的地位並不遜色於那個彭梓祺,於是這一路上,肖家娘子苦口婆心,逮住一切機會教唆……呃……教誨自己的女兒,要多和少爺親近。


    小荻很煩,可她又不敢給老娘甩臉子,於是過了徐州,她就搬去和彭家姐姐同行同睡了。


    這一來,換了夏潯笑不出來了,他也開始有點煩,有點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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