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子住久了,何安下漸感乏味,甚至震和子給他找來《紅樓夢》,見滿紙姐姐妹妹,心情更是煩躁,隨手扔在一旁,不想再看。


    有時坐在山頭,望山下的村落人家,想玄關一竅可望不可求,空呆在山上,很快便老弱不堪,還不如下山去過幾天熱鬧日子。


    至於山下有什麽熱鬧過癮的事情,一直做藥店小夥計,生活經曆有限,實在不大清楚,於是便問上山朝拜的善男信女,不料他們都說:“紅塵滾滾,孽海茫茫,有何樂趣?”


    何安下心想,他們都是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方才上山求神的,怎麽可能談世俗快樂呢。以前對於山上的一切不清楚,因而十分向往,近日猛然發現自己對於世俗生活也十分不清楚,一樣生起一股向往之情。


    何安下雖然發髻是道士模樣,衣著也是震和子給的道袍,但並未出家。在龍頸山上,像他這樣的人其實不少,都是和山上的道士認識,穿上道袍在山上過幾天出家人的癮,等清冷寂寞的感覺襲上心頭,又脫下道袍下山而去。


    看著這些人,何安下不由得歎息:“難道我要和他們一樣,終歸還是下山。可是他們下山總有個落腳之處,我下山又該去哪裏呢?”


    也曾問過震和子:“人活著究竟有何快樂?”震和子:“真正的快樂就是無所作為。”


    何安下:“我在山上天天無事可幹,也沒有覺得快樂呀。”震和子:“所以說,不管上天入地,唯一的快樂就是……”可能想到玄關一竅了,就此低頭不語,暗自發愁。


    何安下跑到那群未出家而住在山上的人中,詢問有何快樂。


    有人說:“美美吃一頓,好好睡一覺,非常快樂。”有人說:“穿上身好衣服,娶個漂亮媳婦,非常快樂。如果自己也長得漂漂亮亮,就更快樂了。”有人說:“當大官,發大財是種快樂。如果名聲也好,人人讚揚,真是快樂。”有的人說:“我喜歡熱鬧,逛集市、聽戲、邀上一幫朋友喝酒,太快樂了。”有人說:“我喜歡收集怪石、茶壺,每看一眼都有一眼的快樂。”七嘴八舌,一時間將人間說得快樂異常。


    這時一個老人發言:“一個人吃又能吃多少,睡又能睡多久,衣服總要舊,女人總要老,誰能擔保當官不會被貶,發財不會破產?名聲不可長久,聚會總要離散,將一個人的精神寄托在無知無識的東西上,是玩玩藝,還是被玩藝所玩?你們說的快樂都不能獨立,有快樂便有煩惱,否則,大家又怎麽會到山上來?”


    眾人啞口無言,何安下問老人:“人間就沒有真正的快樂了?”老人思索了一下。道:“有一種快樂,好像是獨立的,我有個兒子,他還是少年時便喜歡彈古琴,每每我看他彈琴都能自得其樂,可惜他這樣一個人,不能長壽,不到二十歲便死了。我不會彈琴,沒有體會,也不知他得到的是不是真的快樂。”說著眼角濕潤。


    何安下心中不忍,勸道:“你兒子肯定是得到了快樂,我會彈琴,我知道。”其實隻為勸人,自己連古琴是什麽樣都從未見過。老人止住了淚,感激何安下的好意,喃喃道:“我那兒子也就像你一般大小胖瘦,他有一張好琴,放在家裏沒人彈,不如送給你吧。”


    過了些日子,老人脫下道袍,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家人將琴送上山來。


    那張古琴有兩臂長,黑色塗麵中有自然的裂紋,裂而不崩,倒象是天然花紋,撫摸上去,竟然觸手光滑。


    不必彈琴弦,光是敲敲琴身木料,空空鬆鬆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舒服,稍一彈琴弦,悠悠暢暢,引得人一彈便不能住手。


    何安下很是歡喜,但是道觀中的樂師不會彈古琴,說古琴是獨奏的,無法加入宗教儀式樂的合奏,所以也無人去學。隨琴一塊送來的有幾本古琴譜,隻是樂譜,沒有具體的操琴之法。有琴而不能彈,很是憋悶。


    震和子說在道經上有說古琴的,找來一本《衝虛真經》給何安下,見其中一章,寫道春秋時代,師文向古琴名家師蘘學琴,三年始終在調弦而不彈琴,師蘘隻好勸他不必學了,走時師文說:“我並不是不能彈,隻是我的誌向不在曲調上,我想尋求一種會心的彈琴,隻是我的內心尚未充滿靈性,彈琴隻是手指的活動,所以一直羞於彈。”


    時過不久,師文再次迴到師蘘處,展示了苦修後的所悟,彈起琴來,竟然令季節隨著琴聲變化,草木隨著琴聲發芽凋零。


    何安下看到這神奇故事,對於自己的這張古琴更是喜愛,琴帶有一個絨布琴袋,背在身上遊逛,感到往日熟見的風景都變得不同。雖不會彈琴,背一張琴在身上,也覺得四處充滿音韻。


    一日背著琴散步歸來,幾個小道士焦急地說:“有個人等你半天,說要會會你的琴。等不及,已經走了。”細問是一個上香的香客,聽許多信徒說山上有一個琴藝高超的道士,於是便等著想切磋一下,料想是個會彈琴的人。


    何安下當下明白,所謂琴藝高超的道士便是自己,不過背了幾天琴,不料被傳頌成這樣。小道士們說:“那人還留下了地址。”


    何安下接過地址,背著琴一路飛奔下山。


    那人住在山下小鎮中一家旅社,何安下到達時,他正躺在床上抽鴉片,嘴裏嘟囔著讓何安下進屋,待抽完了煙,方站起身。


    他四十歲左右,很是消瘦。抽了煙,那人滿臉的皺褶也有了彈性,對於何安下的琴讚歎不已,彈撥幾下,疑慮地問:“你的琴怎麽沒有調過?你現在還彈不彈?”


    何安下自從有了這張琴,便總是調弄,原本的調式早就亂了,於是便說:“我根本就不會彈琴,是來跟你學的。”那人一愣,小聲嘀咕:“也是也是,琴原本就要人老琴老才能彈得……琴是要年月磨出來的。”


    何安下:“什麽人老琴老,難道年輕的便不能彈琴了嗎?”那人悵然道:“琴與別的不同,要的是修養,沒有許多人生經曆又怎能彈好,年輕人終究輕浮,縱然琴藝高超,也不過一個好聽而已,又怎能有琴聲背後的味道?”


    何安下似懂非懂,那人一笑:“小道長,我用你這琴彈一首,可否?”不等何安下作表示,他已指按琴弦。


    作勢剛要彈,卻響起敲門聲,開門見是幾個富家公子模樣的人,最前一個問道:“請問您是司馬先生嗎?”


    那人點了點頭,來者滿帶驚喜:“我們最愛看您寫的武俠小說了,請問那些飛來飛去的劍仙真的有嗎?”那人微笑點頭。


    來者:“你是親眼見過嗎?”那人又點點頭,來者又問:“你小說中寫的法術你也會嗎?”那些人就此糾纏不清,非要他表演一下。


    那人剛抽完鴉片,正是神采飛揚時,看上去頗具仙風道骨,他的房中又有何安下一位道士,更增加神秘色彩。幾位來客又說:“要是不露兩手,你那小說就是騙人的鬼話!誰還要看。”


    那人歎了口氣,說:“好吧,就表演一個。”當下取出一個紅紙包,上麵一個福字,看來是給山上道士紅包剩下的一個,撕出一個長方條,取過案頭毛筆在紅包上寫了一個“殺”字,冷冷道:“我將劍氣灌注在這個字上,你們看,是不是一團綠光繞著字轉?”


    幾個富家公子登時一臉驚懼,何安下定睛看去,果然見黑字上冒出綠光,飛速旋轉,不由得胸悶耳熱,隻聽那人語氣轉為嚴厲:“速去速去,如若不然,我便用這劍氣將你們一個個殺了。”手指一橫,那幾人立刻逃得幹淨。


    見那人露了這一手,何安下立刻跪倒便拜,那人嚇了一跳:“你要幹嗎?”何安下:“請將劍仙絕技傳授給我!”那人緊皺雙眉,在屋子中溜達了一圈,最後說:“好吧。”


    那人教何安下用將竹片削成有兩寸長的一把寶劍,每日對著竹劍念頌:“養兵千日,氣如溪水終日蓄。”然後深吸一口氣,這口氣要透過人體一直吸到竹劍上,等練到竹劍上好像有脈搏,嘣嘣跳動,就可以用劍了,用劍時念道:“用兵一時,劍似長虹頃刻起。”長唿一口氣,那竹劍就仿佛活物,徑自飛出殺人了。


    雖然方法如此簡便,但那人口吻極為莊重,令人不得不信。


    何安下又問起如何寫字出綠光,那人說:“隻要你將劍氣練成,寫字就個個都綠。”何安下大喜,要將琴送給他,幾次推來推去,那人仍堅決不要,甩甩手跳到床上抽鴉片了,就此不再理何安下。


    何安下隻好告辭,那人點點頭也沒有下床,隻是嚷了一句:“將琴套上,帶走。”何安下背著琴出了屋,反手關門時,望一眼那人床上的身影,心生感激,把琴塞了迴去,無聲地擱在地板上。


    空手走出旅社,深吸了一口氣,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


    迴到龍頸山,何安下找到震和子,得意洋洋地問道:“你知道劍仙嗎?”震和子說:“知道一點。”何安下暗自得意,假裝請教:“說來聽聽。”


    震和子:“傳說劍仙是用劍術修道,藏在深山老林,將自己砌在一個沒有門的圍牆裏,不練成不出來,功夫成了,一縱身就跳出去了,但要再向上修煉,就又得將一身的功夫都舍棄掉,所以人都不願練它,其實它的具體方法誰也不知道,想練也沒法練。”


    何安下:“劍仙除了跳牆,還有別的本事嗎?”震和子:“說是能飛劍殺人,而且渾身散發殺氣,在一百米步內能懾人魂魄。”何安下:“劍仙這麽厲害呀?”震和子:“可惜,說是屬於我們道家門裏的,連我都從未見過。”何安下:“我見過!”震和子:“劍氣什麽樣?”何安下想了想,說:“綠的。”


    這時一個小道士敲開了震和子的門,領進一人。那人懷抱著一張琴,自稱是旅社的夥計,講一位客人離開旅社時讓把琴送上山來,還附帶了一封信。


    何安下拆看一看,上麵寫道:


    小朋友,不要信我的話,我隻是個賣文編故事,娛樂大眾借以活命的人,照我說的去練,便成了笑話。感激贈琴之誼,卻萬不敢當,恭敬奉還,至於字發綠光的奧妙,你隨便找個寫春聯的,一問便知。


    何安下陣陣發呆,將旅館中的事對震和子講了,並說富商子弟們管他叫“司馬先生”,震和子大驚,叫道:“你該不是碰到了司馬春夏!”


    震和子常在山下走動,知道上海有一個叫司馬春夏的人寫武俠小說,他的小說描述劍仙的神技異能,文字精巧,細節豐富,許多人認為他本身就是劍仙,否則寫不出來,紛紛要找他拜師。


    他為了躲避造訪者,一直四處旅遊,寫日記般地寫武俠小說,將當日所見的地貌風俗容入故事,也是這一緣故,他的書簡直可以當做旅遊手冊去讀。


    他每湊夠五千字就郵寄迴上海的書局,由於讀者熱情,隻要書局一接到書稿,五千字也出版,所以他的小說是邊寫邊出版,看一個完整故事得買上百本小冊子。據說他寫書掙的錢,一天就能有三十根金條,雖然名氣大得盡人皆知,但行蹤莫測,從不拋頭露麵。


    聽完震和子的講述,知他編了一個法術教自己,是為了避免糾纏,但仍心存僥幸,巴望他教的劍仙法是真的,就不對震和子保密了,說給他聽。


    震和子聽完,道:“我在山下也曾看過他的小說,你講的那個法子,他在《葬劍大河溪》裏已經寫了,不知有多少萬人看過,好像不是真的。”


    內心失望之極,口頭仍然強硬,何安下道:“可畢竟他寫字個個都綠。”對此震和子也想不明白,信上讓找寫春聯的人,於是跟何安下到了上香人中,叫了一聲:“你們誰過節寫春聯?”有人答應一聲,趕忙將他請到一旁。


    何安下問道:“在紅紙上用墨寫字,能發出綠光嘛?”不料寫春聯者毫不猶豫答道:“能。”震和子與何安下大驚。寫春聯者解釋,那是眼睛的緣故,因為紅與黑配在一起,在眼膜上會有綠色的幻影,春聯是紅紙黑字,他過年時,春聯一寫數百張,寫一會便滿眼綠光。


    震和子見何安下一臉沮喪之色,便追問寫春聯者一句:“我見過人家門上貼的春聯,怎麽從來就沒見過綠色?”寫春聯者:“一眼看去,當然沒有,盯住看一會就有了。”震和子抱歉地看看何安下,何安下掉頭便跑,震和子慌忙追出去。


    震和子越過幾重院落,見何安下在一座大殿前仰頭上望,站得癡癡呆呆。震和子走到他身旁,見牌匾是黑底紅字,便問:“怎麽樣?”何安下迴答:“綠的。”


    司馬春夏到過龍頸山的消息,不知怎的就傳開了,許多青年上山詢問,何安下都避而不見,而當初招待過司馬春夏的小道士,卻非常活躍,對司馬春夏坐過的椅子、喝過的茶壺大加介紹,來訪者詢問司馬春夏的相貌,小道士說是碧眼方瞳、虎背熊腰。


    一百天很快過去,前元戲子的墓被開啟。所有人都相信老道長會屍解成功,留下永遠不壞的遺體。


    開缸,他的屍首栩栩如生,額頭有一塊灰色的黴斑。畏界風陰沉了臉。


    第二天,道觀傳出前元戲子屍解成功的消息,周圍富商紛紛捐款,縣長送來“道骨長存”四個鎦金大字的匾額。


    然而,全觀道士已人心惶惶。幾日後,震和子離觀,說要去遙遠的昆侖山,尋找玄關一竅。何安下要求同去,震和子迴答:“如果找不著,一生也就浪費了。你還是下山吧。”


    何安下在道觀又住了三日,第四日清晨,他坐在山頂,麵朝震和子去路的方向,將琴橫在膝頭。亂彈幾聲,看著周圍飄落的樹葉,雖然不是琴聲令萬物凋零,也有幾分《衝虛真經》裏的意境。


    傍晚,何安下離開了龍頸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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