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貨郎都衣著鮮豔,孔鼎義黃衣綠褲,西裝款式,紮紅色領結。她是青青,道一句“你可真好看!”一笑便不可收拾,直至肚疼,揉小腹蹲在地上,村裏大媽大嫂一般。


    村人沒了披風,還要交出核桃,當然不幹,老安帶的幫工多,挨家挨戶闖門,見院裏堆著核桃便硬搬。尋到孔家,見院子肮髒,窗戶破漏,孔鼎義一身露絮的破棉衣,坐在屋簷下,握著個酒瓶,眼神和他爺爺一樣癡呆。


    入冬,老安來取核桃了,雇了幫工,駕八輛騾車來。跟村人產生了糾紛,村人將披風高價賣給了沈飛雪,準備以差價付給老安錢,還是賺了,不料金圓券八月份發行,入冬後已貶得一文不值。


    六角楞紋的煙缸,上海浦道奇玻璃廠出品,意大利工藝,壁厚3.21厘米,底厚1.8厘米。迴家,見爺爺手撐炕麵,不知坐起多久。


    她明日即走。晚上,小孩子躺炕中央,他在西牆她在東牆。聽孩子唿吸放緩,知道睡著,青青摸到孔鼎義被窩前:“湊近了說說話?”


    事後,全村聚會商議,推斷別墅裏藏著不貶值的金條外幣。按沈飛雪性格,派村中長輩去正式談判,不求全賠,多少能給點補償。


    爺爺忽然開眼,銳如刀光:“哭什麽,去找個玻璃煙缸,要厚。”孔鼎義驚得直腰。爺爺:“快!我等不了多會兒了。”


    她:“爺爺說一口缸就是一條命,裂了,等於花開。”


    陽光嫵媚,沈飛雪坐在輪椅上練著破鋒八刀,有模有樣,傾心傾力。遠處幾位戲子在排演,一個女孩坐旁邊,是青青的女兒,已四歲。


    接過煙缸,爺爺虎嘯龍吟的一聲低喝,奮力摔在地上:“這種玻璃,磨出的鑽石最真。年輕時,我用這手藝應過急。”


    容她鑽進,從未熟悉的氣味。她:“當年我爹把我扔給你,扔了,你就要呀?”“他給我磕過頭了。”抵住她襲來的雙肩。


    正討論什麽比例合情合理,突然站起一人,破口大罵:“別忘了,當初人家給的是天價,不記得占便宜的時候,光記得吃虧,咱們是個什麽村,咱們是幫什麽人?”


    孔鼎義背麻袋到縣城,診所街對麵有家酒鋪,他站診所門口駐足片刻,轉而去了酒鋪,進門摔下一個麻袋:“這袋換酒。”


    院牆依舊,換了青汪汪的新瓦。她在屋門前止步,似怕迴到當年,“我去過廣州,也去過東北。現今找到了要嫁的人,孩子是個累贅。你能不能像當初養我一樣,養了她?”


    她的手在他臉前握成拳,隨即張開,猶如花開。


    沈飛雪“我也盼她活著,但也要這靈牌。兄弟,快改朝換代了,這東西保我平安。”


    他勒著賊人脖子,挨搶後頓喪氣力,賊人強壯,心知控製不住,最後使了把勁,便昏過去。


    老安大驚:“兄弟,你怎麽搞成這樣了?青青呢?”


    青青的父親:“這麽多年,她還沒有長大?”


    爺爺須發盡白,躺在髒成黑格的席子上,狀如死人。孔鼎義跪在炕下磕頭,泣不成聲。


    十三個切麵的鑽石。驚了戲子樂師,沈飛雪保持冷靜“兄弟,這也太大了——”孔鼎義:“假的,但手藝費工夫。給你,換身走鄉賣貨的行頭錢。”


    聊出許多刀法的事,後半夜,感她身子一鬆,知她睡著。


    “你是孔家人,跟你說說家裏事。爺爺在二十九軍沒教刀,隻叫士兵操刀時,隨著口令,先跺腳再出刀。養成跺腳習慣,戰場上刺刀近身,不自覺地會跳開半步。”


    晚上別墅來了竊賊,先偷了杆步槍,摸到沈飛雪臥室,逼他說藏款處。在部隊裏能冒“破風八刀”的名號,沈飛雪本會武,搶上去製住強盜,但腿上挨了一槍。


    問嫁人了還是病死了,他隻是一路傻笑。老安冷了臉:“你家可是欠了我六百斤核桃。”


    元姑隻教了五刀,留下三刀,說他證明了能跟她踏踏實實過日子後,再教他。


    沈飛雪歎服:“破鋒八刀不愧是一代國技,保過喜峰口長城,保我,足夠了。”


    指節間似有微聲。


    老安接過,磨損得如砂紙的膠木唱片,鑲了兩顆金碗鋦子。看印刷字跡,是白虹、嚴華演唱的《人海飄航》,青青掰斷的那張。


    玻璃碎渣,鑽石晶瑩。


    孔鼎義嗬嗬笑道:“沒了小半年了。”


    生意做了兩年,明說是假鑽石,價廉物美,鄉人喜歡。一日牽驢歸來,見家門口坐一位抱小孩的婦女,城裏人衣著。


    村人尋到孔家告知情況,見孔鼎義躺在床上餓得失形。村人要給他喂粥,他拒絕:“身子裏的酒癮趕不走,隻能餓出去。”


    老安明白,不管多少錢,現今都貶值沒了,吩咐幫工:“家裏有什麽搬什麽。”


    紅絨毛拖鞋放於炕頭,他沒動沒看。


    至別墅,兩人趴上圍牆。


    她的額圓,懸月般靜止。


    別墅那晚是誰帶走的她,孔鼎義無心問了,答應了她這句話。


    他跟著孔鼎義上山,他現在是個下派幹部,來村裏搞土改,正是沈飛雪怕的人,一路客客氣氣,問了幾次女兒近況,孔鼎義都是啞的。


    “你給補三刀,我給你什麽都行。”


    片刻疼醒,保鏢們已趕到,見賊人還在懷裏,競給勒死了。掀開蒙臉布,是村人二堡。


    清末至民國的歸隱,有一個前朝未有的標準——家裏養戲班,方為有身份的歸隱。


    沈飛雪:“書房談。”


    老安:“不會呀,起碼有個留聲機。搜。”


    沈飛雪:“刺呢?”


    孔鼎義:“一抽即刺,一拉即刺。最狠的刀法是刺,劈掄太漫,對付小日本,是他刺你也刺。”


    孔鼎義追上。青青遞手,他抓住她腕子。


    孔鼎義指向她。


    那人頭發花白,洗得褪色的藍黑製服,口袋插兩支鋼筆。他進來,拿起工作台上一把殺豬刀大小的木尺,胸前比劃:“記起我了?我女兒呢?”


    行家刀法大同小異,元姑的五刀是劈、剁、掄、撩、掃,老爺子傳的八刀裏也有,孔鼎義加上抽、拉、刺,此三刀才是破鋒八刀的獨門秘藝。


    她小臂一轉,將腕上他的手脫落。


    “世上本無破鋒八刀,老白姓傳說的。去過二十九軍的武師多,都傳過刀法,何止八刀?”


    沈飛雪殘了條腿,從城裏醫院迴來,整日在家看戲。一日孔鼎義來了,洗了頭發、洗了臉,瘦得滿腮皺折。拿著塊黑布,盛一粒蠶豆大亮點。


    他是青青的父親,當年棄女時,曾向孔鼎義亮過刀。


    “破鋒的鋒字,指的是日軍刺刀。刺刀紮來,刀背自下兜上敵槍向後帶,叫抽,用刀麵壓上敵槍向後帶,叫拉。”


    孔鼎義濕了眼:“青青的紅絨拖鞋,不是人沒了的當晚丟的,一直在家裏放著,給二堡偷走是以後的事。她倆不見得死了,隻是咱倆不知道在哪兒。”


    出院門時,孔鼎義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從懷裏掏出張黑物:“不留念想了,拿去。”


    孔鼎義突然衝入,舉一南瓜大石塊,石塊扔在沙發上,即走了。沈飛雪本能捂了頭,打開胳膊,百思不得其解,抬手彈雪茄煙灰,發現沒了煙缸。


    別墅聚會過後,村裏沒了青青、元姑兩位女人,二堡家有村人丟的幾件東西,其中有元姑一隻耳環、青青的紅絨毛拖鞋。鄉佬推斷,兩個女人被奸殺,屍體扔了河。


    傳統書房配兩間密室,一間念佛靜坐、一間存藥物補品。靜坐間掛滿元姑和沈飛雪合影,不同服飾,接她進城一次所照,像十年影集。牆上有廟宇大殿造型的壁櫥,打開,是元姑祭台,牌位刻“亡妻闞智慧”字樣。


    孔鼎義啞了半晌,道:“領你看。”搶出門去。


    片刻幫工出來:“裏麵就一個生病的老頭,實在沒什麽可拿的。”


    孔鼎義:“還核桃呢,地都賣了。”


    串鄉賣貨,用單軸雙輪的驢車。車篷是個玻璃櫃,三層琳琅滿目的首飾。車轅插一麵大旗,上書“意大利珠寶”。


    老安:“留著做藥費,給老人治病。青青迴來,跟她說說我。”


    她:“破鋒八刀不是咱家的?”


    屋頂和柴堆,都捅過了,沒有。老安踢了孔鼎義坐的馬紮一腳:“你是不是都換酒喝了?”見院牆外走過幾個搶得了東西的幫工,喊進來,給孔鼎義留下兩麻袋核桃。


    孔鼎義點點頭。兩個男人望著那女孩,都濕了眼。


    河北部分地區已有土改,打土豪分田地,聽說槍斃了不少惡人。他得保證自己是個好人,靈牌證明了他是沈飛雪,他還要個證明——破鋒八刀。


    冒名多年,自己編過八刀,可惜家傳武藝,刀法並非所長。找到元姑後,元姑露了露她男人的刀法,才知行家的刀法是另一個概念。


    沈飛雪出了事。一家虧了核桃的村民,認為他得為金圓券貶值負責,找上別墅。別墅有五名保鏢,三條步槍,很快趕走。


    天明,送她走。送過兩個村子,到大道口的大車店,給她雇了輛敞篷騾車。她坐在車尾,車動後,忽然揚臉:“爺爺把聽水缸將裂的秘訣,傳給了我。想不想聽?”


    “花開什麽聲?”


    沈飛雪別墅己完工,坐在客廳壁爐前抽雪茄,一花臉一青衣在演梅派名劇《宇宙鋒》單折,齊衣齊妝。鑼鼓齊全,七位樂師。


    說完就走了,是臉上落了刀疤的二堡。其實虧的核桃沒多少,人人生慚,達成“能占的便宜,也是能吃的虧”的共識,散了。


    1952年2月,新政府槍斃了貪汙官員劉青山、張子善,孔鼎義建了棟寬敞作坊。七月的一日,左眼夾單片放大鏡,磨一塊鴿子蛋大的碎玻璃,突然警覺抬頭,見窗口站著一人。


    她胖乎乎的,入迷觀看。


    老人坐姿不散,垂頭逝去。


    名字裏大大咧咧地用“智慧”二字,像她辦的事——


    坐在酒鋪裏,腳踩剩下的麻袋,望著對麵診所,滿臉是淚地喝酒。酒盡時,將腳下麻袋踢開三尺:“老板娘,這袋也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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