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青青搭不上話,持酒盤走開。他卻跳下樹,追上:“姑娘,你的襪子和鞋不配呀。”


    元姑抄起指揮刀:“刀把上的翡翠賠給我。走,去林子。”


    次日,沈飛雪迴來,無青青下落。孔鼎義急了:“都是你選來的人,怎麽會查不到?”沈飛雪:“我選的是重點。party是朋友搭朋友,我約了幾人,他們再約人。當晚客人裏,我一半不認識。”


    二堡棄刀而逃。雙刀如剪,嘩地撩起,斬上他小腿。


    棋子為花心玻璃球,分成六色,可六人共玩,沈飛雪在上海買的。她和他貼肩而坐,時而爆發尖叫,不知是連走了四步還是五步。


    士兵們未起床,白砂灘上排列的土綠色帳篷肅穆端莊,在蒙蒙晨色中,有古戰場的幻覺。元姑走過,風衣下擺滴著血。


    陽光明媚,水溫清涼,有一絲幸福感,她斷了唿吸。


    核桃林裏備了八盞燈籠,元姑劃洋火一一點了,道:“是男人,得對辦過的事負責。我對說過的話負責,我說過,再煩我,一定弄死你。”


    “你進城認識誰呀?幹著急。我有思路了,沒人看見,說明帶走青青的人是一個人開車來的,才有這可能。範圍一下小了——”


    青青忠於職守,未與抽煙者耽誤久,又去送酒水了,一圈下來,有一人取酒,搭了會兒話。後來,她被一個涼棚裏的人攔下,教她下跳棋。


    孔鼎義要自己進城找,沈飛雪勸他:


    她斜了眉眼,說不清是醉意還是傷感:“你記得清楚。”探出小臂,讓他扶走了。


    孔鼎義調著波段,手近乎痙攣。盲音漫無邊際,元姑湊近坐下“我後麵的日子沒了——怨不上你,是我沒福氣。這村不待了,告個別。”


    不在咽喉,在臉上。


    二堡明白過來,認賭服輸神情,倒有男子氣概“你一刀劈死我算了,別比了。”


    二堡:“還去林子?”


    “好辦,我迴城一問,全清楚了。”


    握刀憑空一抖,刀尖輕吟如哨音。


    元姑溜達著,也覺得自己走得好看,不是女人跟女人比來的、不是男性眼光審定的。她沉浸在這種好看裏,覺得此生前苦後甜,到今日甚至是幸福的——


    party上的紅酒,二堡偷了幾瓶,不知道偷開瓶器,夜裏想喝酒,取出日軍指揮刀,橫在桌麵,斜著酒瓶,以刀尖挑木塞。


    鞋襪是上次跟孔鼎義進城買的。暗紅色半高跟皮鞋,米黃色薄綿襪。青青慌了:“真的,怎麽辦?”他:“——那就不穿襪子了。”


    又出去二十餘步,她:“我男人迴來了,我也知道後麵幾十年什麽樣了。挺好的,不變了。”推開他,順著路邊的樹,一棵棵行下去。


    涼棚裏的孔鼎義和沈飛雪互看一眼,共生震撼:她喜歡這樣的人。


    元姑推門而入,一把捏住他腕骨,再一把揪住他領口,拉近聞了一聞。推開,宛然一笑,假嗔的嬌態:“要了,好歹把我背迴家呀。我醒的時候,受了半夜涼,你算什麽男人?”二堡知趣而笑,一副做了元姑一二十年男人的自信:“哎呀!那天我太慌了,給你賠禮了。”


    元姑:“十幾年了,該去找我男人了。不是城裏那個,戰場上那個。”


    青青無概念,村人常光腳穿鞋,聽了便摟腿脫鞋。


    旗袍將她腰身裹得豐盈,自後麵望去,高髻長頸,婀娜儀態。看她過了五六棵樹,孔鼎義竟有一絲不舍。


    第四天,元姑尋來,見爺爺在做飯,不禁奇隆,爺爺仍是癡態,問不出話。每日都是爺爺做飯,孔鼎義不離收音機,拿上便吃。


    迴到別墅,客人基本走光,烤羊肉的篝火旁殘留著二三人,涼棚裏亮著馬燈,沈飛雪在躺椅裏,身上蓋了軍用毛毯,已醉去。


    元姑一臉欣慰:“力上刀尖,原來這樣。”


    元姑入屋,聽到一句“投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播音。女聲,氣勢洶洶的正義感,不知哪塊戰區飄來的流音。一句過後,又是盲音。


    他:“幫你。”接過酒盤,青青單足而立,摘下一鞋,順手脫襪,身子一晃,扶在他肩上——


    到了白天,青青沒出現。昨夜歸城的客人是分批走的,沈飛雪醉得早,隻送了第一撥人。


    別墅還住不了人,為趕迴城裏,天光初暗,便開晚宴。土耳其式烤羊肉,前幾日,孔鼎義砍樹燒成的木炭。


    不敢挨她身,手托她肘部,兩人下山。入村後,四野黑下,元姑整身子依過來。孔鼎義肩頂住,上身筆直地走出二十多步。元姑閉了眼晾“鼎義,你迴去吧,我一個人能走。”


    爺爺歎口氣:“刀給我。”


    孔鼎義環視四周,搖他:“我家姑娘呢?”


    轉過山坳,歪在一塊巨石上,石下是徐緩水流,灤河支係。順石麵滾落水中,展平身體,似躺入棺材。


    心念:“鼎義,你毀了我。”一陣難過。


    兩人喝了酒,孔鼎義蓋上條軍毯,在涼棚裏睡了。


    青青也不在家。自家趕迴,再搖,這迴他醒了。孔鼎義要他發動村口工程兵,提馬燈手電搜山。遭到否定:“兄弟,你家姑娘要真跟個男人待在哪塊林子,搜出來,她難看,大家都難看。”


    忽然,腋下裏掏進一隻手,抄麻袋般被人橫起來,抄進林子。想到:“我是有男人、有後麵日子的人了。”登時掙紮,被抽了兩記耳光,一下沒了氣力。


    孔鼎義置若罔聞,元姑癡癡望他,忽然眼裏生神,上前捏捏他腕骨,變了臉色,自後麵抱他,鼻子貼上他脖頸。


    一會兒,分開,自語:“原來你是這個味呀。”眼神哀傷。


    天光初亮,爺爺跪在村口山頭枯樹下,望西天殘月,不知想何心事。元姑披著沈飛雪留在家裏的風衣,背上斜紮兩把練功刀,行上坡來。


    一周,孔鼎義和爺爺沒說話。老人不敢恢複正常,仍每日癡呆。對青青,也一樣,隻在一周後,告訴她:“咱家得了元姑家不少好處,她家招待客人,人手不夠,你去幫個忙。”


    二堡削出刃型後,磨了一會兒,兩臂酸痛:“太麻煩了,軍刀的刃是現成的,別磨了,你用軍刀,我用這兩把。”


    元姑:“孔老爺子,我不問你真呆假呆,隻想看看力上刀尖?”爺爺呆滯的眼神轉出老江湖的精明:“你要走?”


    院中保留幾株核桃樹,青青發現樹杈上坐著個抽煙的人,背頭油光,鼻眼少女般精致。青青:“你怎麽不跟大家一塊玩呀?”那人眉宇不屑:“他們?”


    元姑紫紅色旗袍,鑽石項鏈,沉浸在女主人身份的喜悅中。涼棚備有紅酒和烈酒,她受不了紅酒酸味,伴了羊脆皮,隻喝烈酒。她漸漸失控,取了撥木炭的鐵條,要演示破鋒八刀。


    “我沒殺過人,下不去手。比武,才好弄死你。”


    沈飛雪:“別讓你嫂子出醜。”孔鼎義趕去:“放下,不是玩意兒,我陪你迴家取刀吧。”十四年前,元姑和男人來村裏落戶,帶著兩把不開刃的練功刀。


    幫忙的還有其他村姑,端茶送酒。來人不少,搭了六張乒乓球案,四張台球案,一座四十米長的涼棚,可座談飲酒,備有棋具。


    他連爬帶滾地逃了,望著狀如蛤蟆的背影,元姑不禁笑了。刀尖還在腹內,刀把斜在地上,如個建房支架,支撐著她。


    蹦出兩步,雁翎刀頭自他身後擦肩探出,橫向一旋,帶得整個身體懸空轉了半圈,木頭般砸在地上。斬開一道深槽,血湧如泉。


    “是後麵的幾撥人帶走了青青?”


    等消息的日子,孔鼎義都在聽收音機,燒炭般的電磁盲音。不休不眠地聽了三日,花白了大半頭發。


    “我是個女人,又多年不習武了。你天生力大、手快,不累到一定程度,比武是不公平的。”


    孔鼎義眼角近乎迸裂,沈飛雪:“不是大不了的事,也就是瘋一晚上。到了白天,她迴來,你什麽也別說。她要是有福氣,碰上的男人好,眨眼就嫁過去了,要沒福氣,你就當她還是個姑娘。”


    元姑:“我男人的。破鋒八刀,是劈、剁、掄、撩、掃——”小腹劇痛,軍刀刺入肝區。


    二堡磨好刀,後背盡濕,天色將亮。兩人換刀後,二堡一臉認命的坦然:“十幾年前,村裏人說破鋒八刀是孔老爺子的,現今村裏又說是你男人的,到底是誰的?”


    計劃裏,和元姑處一晚,第二天早晨走。但元姑冷淡,說孔家的事急,沈飛雪覺無趣,當即走了。


    元姑:“我是有男人的人,去我家,我受不了,在你這,我嫌惡心。”


    地上擺了兩把練功刀,一塊磨刀石,一把削刃的鋼齒。“把刃磨出來,我用。你用軍刀。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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