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日月乾坤刀兩端都有刀頭,鄒館長不知該如何擺放,靠牆,放桌子上,似乎都不對。陳識:“得拆開。給我吧。”伸出手,鄒館長猶豫一下,把刀遞給他。


    鄭山傲的敗因,是襲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陳識知道,那是八卦掌毒招“金絲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刀拆成了兩把短刀、兩個月牙鉤、一根齊胸棍。鄒館長問林希文:“放片子吧?”林希文:“嗯。”


    開館前日,陳識去了英租界“思慶永”錢莊,取消了租用的一個密碼抽屜。去小白樓當鋪贖出一隻皮箱,裏麵有兩身藍呢西服、兩雙黃牛皮鞋——隱在貧民區,不便有高檔衣物,當鋪對服裝有晾曬防蟲義務,利息不高,在贖得起本金的情況下,是最好的存物處。


    日月乾坤刀。陳識:“有武館,便有踢館的,我來踢館吧。誰接呢?今日我是館長,隻好自己接自己了。哈哈。”


    他頸部動脈被切開。


    陳識:“我徒弟打了八家武館,我想打第九家。鄒館長,你接麽?”鄒館長陪坐在林希文左側,笑笑,不接話。


    北方習俗,未結婚的青年男子死亡,是大兇之事,不能出殯。


    “開武館,等於行騙——這是我今天開館要說的話,武行人該醒醒啦!”


    黑暗中突然一陣椅倒桌翻的亂響。


    以前是軍閥捐錢,武人自治,軍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將破壞這默契,有打敗鄭山傲的戰績,當然有武行地位,他將以雙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館將變質為他的私家幫傭,武行名存實亡。


    林希文:“別不識抬舉,你想清楚自己要幹什麽了嗎?”


    “在一個科技昌明的時代,民族自信應苦於科技。我們造不出一流槍炮,也造不出火車輪船,所以拿武術來替代。練一輩子功夫,一顆子彈就報銷了,武術帶給一個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鄒館長擔起開館籌備事宜,對瑣碎雜事亦親曆親為,忙了二十多天,氣色日佳,似有極大樂趣。


    場麵不祥。總有自以為是人物的人,一館長起身打圓場:“哈哈,您這是逗哪門子的樂子啊——”旁座人製止了他。


    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自己沒有守住做人的底線——一顆眼淚落在刀麵上,如一顆平日保養刀用的桐油。


    鄭山傲挨第一拳時神誌已失,隻是仗著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後,突然亮出一個漂亮之極的身姿,後撤三米。可惜隻是靈光一現,林希文追上,左右開弓如洋人的拳擊。挨到第十拳,鄭山傲終於不支,半扇死豬肉般拍在地上。


    他親筆寫出開館日流程表,字跡娟秀工整,除了傳統禮儀,還有放電影一項。是影後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燒紅蓮寺》係列新拍出的一集,參加開館儀式的有十一位館長,對此均表歡迎。


    拇指一推,將這顆眼淚桐油般推展出去,永遠滲在刀麵裏。


    第二天,陳識出門前,想想還是要對她說番話。


    大廳黑下。銀幕出現“火燒紅蓮寺”的魏碑字體,字形取法於一千五百年前的古碑,而當代的書寫者摻雜己意,半寫半畫,賣弄過多。


    將皮箱擺上桌,西服、皮鞋下麵,有一疊銀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多顆,是他二十多歲做貨船護衛,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張南下青島的火車票,在青島可轉去廣州。


    他:“這是我全部積蓄,交給你了。明天在火車站等我,我到時不來,你上車走。到了青島不必去廣州,再去哪裏,隨便你。”


    鄒館長取下他手中的刀,將他送迴座位。


    儀式下午一點開始,最後一項是晚宴,安排在晚九點,去宮北大街飯莊。晚宴需晚裝,預留出大家迴家換衣、往赴車程的時間,館內儀式要在六點前結束。倒數第二項是放電影,在四點半開始,就在大廳。


    她收珍珠時,眼眶微紅,小有感動。原本期待她給他一個很好的晚上,但螃蟹飽得難受,躺到床上,一會兒便各自側臥,昏昏睡去。


    偷襲的痕跡已被剪掉,隻見鄭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後,急速反擊,指尖碰到林希文眉弓,不知是後勁不續,還是在鏡頭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應對,他竟然停住。林希文趁機一記重拳打上鄭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臉。


    跟她說的話,不會在開館儀式上說,因為館長們全知道。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鄭山傲,時長一分四十秒,打隻有二十來秒,前後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頭交代比武的時間、地點、見證人,片尾分析自己比武的勝因,是王羲之行書字體,灑脫多變。


    她小有感動,眼眶微紅,昨夜收珍珠的樣子。唉,她還不習慣聽他說話,以致反應如此單一。


    陳識後腰冒出一層汗,有著大戰過後的乏力感。鄒館長安慰:“林副官也不會在意。”餘光中,林希文點了下頭。


    旁座人都見他落了淚,便不再看了。


    與一年前謀劃北上揚名一樣,謀劃了一個月的開館日複仇,事到臨頭,便顯得可笑。封門大戰,以寡擊眾,力盡而亡——隻屬於臨睡前的熱血沸騰,難道真要砍死砍傷眼前這些人麽?


    陳識今日是館長,作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側。他突然站起前行,掀開銀幕,從祖師神龕上取出一柄刀。


    人堆有一絲鬆動。詠春拳抖脊椎發力的技法叫“膀手”,左右膀手齊出,一人受撞而倒。如倒了堵牆,陳識掙出人堆,奔向大門。


    燈亮起,隻見以鄒館長為首的五六位館長將陳識壓在地上。


    正想著,陳識左臂脫出,掄了一下,迅速被旁人抄住,按迴人堆裏。


    或許是對耿良辰之死的補償,林希文給陳識定下的武館開在繁華的東門裏大街,臨街大廳有二百四十平方米。原是一家老字號藥店,後身是兩重院落,二十二間房。藥店要存貨製藥,院子開闊,正好聚眾習武。


    祖師神龕前掛起銀幕,橫向擺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軍職為最尊者,首排居中,各館長論資排輩一一落座。武館改裝不多,作為原藥店大廳,封上門板、窗板後,即一片漆黑。


    瞬間,林希文覺得自己似乎什麽都明白了,又似乎什麽都不明白。他捂著脖子,走出十五步,倒下時充滿遺憾:如果血噴得慢一點,便可知許多答案。


    鄒館長勸他:“北上揚名的壯誌,得來一個裝裝樣子的結果,換作我,也對什麽都沒興致了。但活著,不就是裝裝樣子麽?你有女人,全當陪女人玩了。”


    鄒館長離座,走到陳識麵前,試著將手伸向刀柄:“陳老弟,放下刀。喪徒之痛,我們都體諒,隻當你跟大夥開了個玩笑。”


    裝裝樣子,大家滿意。一套程序走下來,陳識竟有“功成名就”的愜意,似乎一年前的北上之誌已全部實現。


    二十年來,眼看著軍隊掏空了政府、國會、商會、鐵路、銀行——大勢所趨,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僥幸獨存?館長們心下黯然,老實坐著,等待胡蝶新片。


    最後去西水凹買了八十隻螃蟹。葬耿良辰時,聽腳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鄒館長通知,林副官申請下了陳識開武館的經費,勸他搬離貧民區,找個像樣點的住宅。陳識說:“住慣了,不想動。”


    剛才,陳識左手握著日月乾坤刀拆下的一把短刀。


    陳識低頭拆刀,旁座人片刻緊張,隨即放鬆下來。林希文好奇觀看,脖頸幾次湊到刀鋒前。


    他還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隻,她吃了五十隻。清理好飯桌後,準備跟她說話,才想起很少跟她說話。一年來,她如他的一條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大清給洋人欺負得太慘,國人趨向自輕自賤。到建立民國,政府裏有高人,知道重建民眾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沒有高招,提倡武術,是壞棋。


    陳識:“哪位接?”館長們皆沉默。


    林希文走到陳識跟前,很想對他說“你徒弟不是我殺的,是他自己脾氣大”,但見陳識眼中盡是血絲,真如瘋癲之人,便沒說。不好處置啊,該投進監獄,還是送迴他老婆身邊……


    陳識走到林希文麵前:“你是打敗鄭山傲的人,你接?”


    理想失落後,施暴是一種補償。壯舉都有一個自慚形穢的來源,許久以來,在我心中,耿良辰隻是揚名大業的一個犧牲品,和眼前這些人一樣,期盼他早日毀滅。


    大廳燈光亮起,放映員換《火燒紅蓮寺》片盒。各館長或低頭玩手或仰看大梁,閃避他人視線,但一念共通——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這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人,有著鋒利的眉形和高隆的額頭,似乎在人種上優於一切人,占據著曆史的高點。陳識片刻迷惘,新生代的惡行往往是曆史演進的手段,誰也猜不透曆史的終極,所以誰也沒有評判權。善惡是無法評判的……


    記不清手中刀是被壓在地上時隨手抓的,還是被架起後,有人塞進手裏的。現在,他已失去那把刀。卸刀的手法高明,剛有感覺,手已空了,究竟是哪派武學?


    陳識走出門去。


    林希文笑笑,對他人向自己賣好,久已生厭。看著眼前這夥人,不由得有些想耿良辰,唉,他如活著,武行能有趣些。


    林希文苦笑,自己用功不勤,真沒有起身比武的豪情。但此人氣勢不足,一人挑戰全武行的壯舉,並不令自己佩服,反倒顯得古怪。


    耿良辰是在夜裏埋的。墳場在西水凹,附近的高粱地產螃蟹。多數腳行一輩子無妻無子,死後都埋那。腳行終將耿良辰認作了自己人。


    眾人將陳識架起,仍死死擠住,夾臂別腿。鄒館長脫身出來,向林希文解釋:“他精神不正常,怕安靜一會兒又生亂子,他就坐您身邊,大夥不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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