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完第一封信,我倒吸一口冷氣,蓮看我焦躁不安的樣子,溫柔地撫我後背,讓我不要著急。我於是先拋開疑慮,定下心神,展開沾有血跡的另一張信箋,深深地吸一口氣,強作鎮靜,逐字逐句看下來。


    這張信箋的鋼筆字,比上一張端正了許多,似是從容不迫的情況下寫成,不過仍可以看出,兩張信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安:


    見字如晤,祝你身體健康,亦祝月複內的孩子身體健康。


    彈指一揮間,我離家已近半年。如不出我所料,戰爭至多再過半年,便將結束;此去經年,不過此地無甚良辰美景,我盼望著早日迴到你身邊,到時我將有許多話要跟你細談……


    你問及我上封信寄迴去的小鐵牌,怪我匆忙沒有說清。那並不是給三弟的紀念品,而是留給我們即將出生的孩子。跟你說說此牌的來曆:


    一次執行任務中,我擊斃一敵國少年,之後才發現,原來他要掏出的並不是武器,而是兩塊這樣的鐵牌,想要賣給身穿便裝的我。為國殺敵是光榮的,但是戰爭還意味著犧牲品。那個少年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


    這塊鐵牌,據老文說,乃是自美帝國主義的士兵身上剝下。我將其寄迴,是希望把它當成孩子的護身符、長命鎖,也是我們間接擊敗美帝的證明。


    同時我願將這塊鐵牌,當作是給孩子的人生第一課,那就是要珍惜生命,無論是自己的亦或他人的。戰爭是殘酷的,作為一個軍人,我真心希望,我們的後代可以永遠活在和平裏。


    不要笑我封建,但我潛意識中是把你月複中的骨肉,當成一個男孩來對待。如果天遂我所願,孩子的名字,一如我們說好的,就叫宋辭。真希望親手抱他的那一天,早點到來。


    此致


    敬禮


    征


    1979年8月28日


    三


    我的心髒跳動得那樣猛烈,以至於好像它停止了跳動一般。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如失控的木馬般高速旋轉,我右手撐住桌麵,勉強想要站起身來,大腦卻突然一片空白,全身血液似乎倒流,雙腿無力,差點昏倒過去。


    但是我並沒有倒下,朦朧中感覺到有個小小的軀體,在支撐我的身子,一把焦急的聲音耳邊在說,業,你沒事吧?不嚇我,不嚇我……


    我逐漸清醒了過來,我想說話,嘴唇似乎張開,但其實並沒有張開。我想說卻說不出來,我想說,我不叫胡承業,也不叫唐摩詰。


    我的名字是宋辭。


    抬頭的安,就是我母親的名;而寫信的人,正是我的父親,我那二十八年前下落不明的父親。


    宋辭,是我的名字,是我在逃亡路上,在西安絞碎的真正身份證上所寫的名字。宋辭,這兩個字,是我的解放軍父親宋征,貼在我母親肚皮上,為世上延續他骨血的兒子,所取的名字


    我胃裏翻騰不已,喉頭發緊,胸腔裏止不住的心悸,四肢無力。當巨大的命運向你展露其崢嶸,人類所能做的惟一之事,就是認識到身為凡人的無力。


    世上原沒有無根之草,所有的緣起,都有它的意義。


    四


    在蓮的攙扶下,我卻仍然跌坐在凳子裏,腦裏卻如走馬燈般,心念電轉。


    所有零碎的記憶,像散落一地的拚圖,看似毫無關係,其實暗中緊密契合,缺一不可。而如今,手裏的這一封信,便是唯一失落的關鍵,嵌上這最後一塊拚圖,一幅完整的畫,在我眼前昭然顯現。


    畫麵裏的我,一年以來,無知無覺地順著一條看不見的軌跡,一路南行,遇見接踵而來的謎團,苦苦探求一切的謎底。在無限多的巧合之中,,我最終來到西貢,居住在這廣袤的大陸上,一間逼仄的閣樓裏。


    在離家千裏的此地,夏夜裏涼風中是魚露的氣息。我每晚沉沉睡去,或者深夜起坐,在一個塵封的木箱旁邊。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木箱裏麵,竟是我父親二十八年前留下的兩封家書。


    我輾轉經年,穿越塵世的層層迷霧,此刻解開一切疑團的鑰匙,就靜靜地展開在陽光下,定格在我的指間。


    陽光安好,塵埃落定。歲月無語,而歲月已將一切講述無遺。


    五


    我打發蓮到樓下給我倒一杯冰水,她不敢怠慢,跑得比失火還要急。此刻閣樓內無比靜謐,平日裏樓下的車聲人語此刻全部褪去,我一人坐在靜謐中,思索著兩封信的因果聯係。


    二十八年前,無論我父親是否叛國,確定無疑的是,他起碼是一個背叛家庭的男人。第一封信裏的妍,我父親的情人,便是劉老師日記中的姐姐,在黑水河中溺斃的唐詩的母親。


    但是,我父親最後的下落,仍然成謎。兩封信上,父親期待著不久之後班師迴朝,而絕無投敵的動機。然後,後來卻遭遇了某種意外,最大的可能是被越軍俘虜了,但是被俘之後,是被處決了,還是我最不願麵對的那種局麵,由於受不了酷刑而叛變投敵?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二十多年,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跋涉了千山萬水,終於真相已經無比接近,卻又隔著不可逾越的屏障。事已至此,隻有一個人,可以幫我拿起手中的鑰匙,解開最後的鎖,讓真相水落石出。


    此人便是蓮的父親,我的未來嶽父。無論他在二十八年前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可以肯定的是,他與我父親有著極大的淵源。如果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但是,我並沒有考慮太多,在這個人生最大的疑惑麵前,我不可能裝聾作啞。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論這個真相如何殘酷,也不管真相大白之後,我跟蓮的結果會是如何。


    六


    剛打定主意,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十秒鍾後,滿臉焦急的蓮出現在樓梯口,雙手抱著一大壺冰水,而尾隨其後的老板娘,則拿著一個玻璃杯。


    看見我好好地坐在木椅上,蓮鬆了一大口氣,表情緩了下來。老板娘用越南語責怪了她兩句,似乎提到救護車,想來是剛才蓮到樓下,竟擔心得要打急救電話送我去醫院。


    在蓮小小的心裏,愛我似乎更甚於愛她自己。如果我裝作若無其事,那麽我親愛的蓮,便可以永遠沉浸在愛一個人的幸福裏。但我不可能保持沉默,那麽毫無疑問的,我跟蓮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驗。


    我喝下了蓮睇過來的一大杯冰水,平靜心緒,然後又喝下滿滿一杯。


    然後我告訴兩母女,二十八年前,寫下這兩封信,卻再無機會投遞那個男人,便是我的父親。阿蓮滿臉驚愕,但是接著就露出了輕鬆的笑意。她一定以為這是我眾多故事的花樣翻新,當一個人習慣於賭咒發誓之後,偶爾要講一件真事,會變得無比困難。


    我盡量將心底的那份嚴肅呈現在臉上,然後,我選擇用普通話,簡明扼要地講述我的出身淵源,以及這一年來漂泊的遭遇,當然,省略掉了不可告人的那些部分,比如殺人,比如豔遇。


    蓮的臉上漸漸凝重起來,但是眉梢仍掛著許多懷疑,老板娘則不知聽懂了幾成,模著額頭頗有些無趣的樣子。我突然體會到了一年前,唐師給我講她的故事時的心情。


    七


    當我終於講完之後,蓮斷斷續續地把握的話翻譯成越南語,告訴她的母親。老板娘聽到一半,張大了嘴,連平時習慣的掩嘴都忘記了。當一個穿著綠色奧黛,氣質典雅的女人,在你麵前露出這種見到鬼的表情,你也會與我一樣,覺得別扭萬分。


    然後,老板娘拿出手機打電話,在裏麵急促地說了一通,掛掉電話後,她用英語跟我說,老板本來是三天後迴來,聽聞此事,決定現在就啟程,快的話今晚就到了。我希望他迴來時,聽到不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舉起右手,想起誓說我是認真的,卻發現我借以來發誓的對象,在蓮的麵前都用罄了,隨訕訕的放下右手作罷。


    在那個下午裏,店外的陽光一如往常,店內的我卻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翻看兩張信箋,卻又怕手上的汗把本就脆弱的信糟蹋了,於是疊好放進信封裏,然後便握著蓮的手。


    當我發現蓮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我才注意到,她的小手給我捏得通紅。我趕忙放開並向她致歉,她卻甜笑著說不要緊。


    此刻,我發誓,下半輩子我都願意與她一起度過,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偏偏走到這裏,遭遇了一個十字路口,今天過後,命運是按照原來的方向走下去,還是急轉直下,像以前所經曆的那樣,冷笑著奪去我最珍惜的東西?


    八


    時間到了下午六點,太陽仍是明晃晃的,老板娘則從裏間走出來,告訴我飯做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吃飯吧。


    我應聲說好,站起身來向裏走去,此時背後傳來聲響,迴過頭去,一個身穿西裝,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推門而進。未等蓮叫出聲來,我已經知道,這就是她的父親,也就是二十八年裏,保存著我父親遺物的那個人。


    我認出了他,正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我。當他適應了店內幽暗的光線,看清我的臉時,先是踉蹌著倒退了兩三步,然後又迎上前來似乎想要擁抱我,但最後隻是雙手抓著我的右手。我默默無語,但他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你就是那個人的兒子。


    有些事物不需要用語言來證明,而是有其更為深刻的邏輯。


    老板娘聞聲從裏間出來,幫老板月兌掉了西裝外套,然後又給他端來一大杯冰水。


    然後,我們坐在這件掛滿絲綢衣服的店裏,檀香若有若無,門外的黎聖宗路,日影西斜。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坐在木椅之上,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各自站在心愛的男人身後。


    我童年所有屈辱的來源,二十多年前埋下的謎團,現在終於要從對麵那人的心底,冒出來唿吸新鮮空氣。我心情激動,而對麵的那個人,亦絕不鎮定。


    九


    我的名字是阮雄,我是阿蓮的父親,孩子,這一點你已經知道。


    我遇見你的父親,是在二十八年前的下午。在國家北端的一個小鎮,我被授命在山上巡邏。孩子,你知道的,那時候,我們各自的祖國,正在交戰。


    當我發現你父親時,他一身便裝,我無法分辨他是敵是友,是軍是民,而且我手上並沒有槍,因為所有的槍炮,此時都被調配到了前線。但是出於職責,我必須要盤問他一番。


    他用不那麽流暢的越南話跟我交談,說他是過境那一邊的山民,挖草藥不知不覺過了境。交談中他似乎想從肋下掏出什麽東西,如果那是槍,那我就完蛋了。但是他並沒有攻擊我的意圖,我也就說放他迴去。孩子,我不想殺人,更不想被殺。


    在他轉身的時候,我想起了前線上犧牲的同胞。怒火突然就燃燒了,我掏出小刀刺向他的後背,他一聲沒吭,倒在血泊裏。


    十


    我緊握雙拳,指甲幾乎把掌心刺出了血。蓮一臉不知所措,快要哭出來了,對麵的男人一定也注意到了我的憤怒,但他喝了一口冰水,決定繼續講下去。


    但是,這一刀並不致命,他隻是昏了過去。我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把手槍,他剛才完全可以擊斃我的,那時是無情的戰爭年代。不知道他為何心慈手軟,但正因為他的手軟,我才活了下來,才能多活了二十多年之後,坐在這裏跟你講以前的事情。


    於是,我決定把他帶迴村裏,我的想法很複雜,想至少拯救迴他的生命,又想從他口裏盤問出些情報,我那時很年輕,我想要立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那種渴望榮譽,渴望為國家做點什麽的熱切心理……


    但是我決沒有想到,我的戰友,竟然會那麽殘忍地對待你的父親,孩子,那真的太可怕了,我希望你們永遠都不要知道,那種逼供有多麽可怕。


    但是你的父親!他寧願死,也絕不說半句!


    我們都為了自己的祖國而戰,他為了他的祖國獻出了生命。


    孩子,不要問我你的父親葬在哪裏,我隻是從他身上搜到了兩封家信,一個美軍的牌子,埋葬你父親時,我不在現場。而我那些戰友,後來都上了火線,再也沒迴來。我迴來了,所以我坐在你的麵前,雖然大腿裏至今還有三塊彈片。


    孩子,你父親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時,咬破嘴唇,仍然高喊那一句: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十一


    說完這個二十八年前,彌漫著血與鐵的氣味,關於戰爭與捐軀的故事,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站起身來,我來不及伸手去扶,他突然就跪在我麵前。我隻好也跪在他對麵,默默無語中,兩個長輩眼角含淚,而蓮已經是滿臉淚水。


    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了老人的話,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對叛徒的兒子那麽尊敬。


    但是我沉默無語,語言在巨大的感情麵前,顯得蒼白無力。


    我顫抖著雙手,展開沾著血跡的信箋,那黑如墨漬的血,那是我父親的血啊!我無法言語,深吸一口氣,而我自降生以來的每一次唿吸,二十八年來所有的淚與汗,我血管內奔騰的第一滴和最後一滴血,無一例外,都是我父親與其上一萬年的時間裏,所有祖輩血脈的延續。


    我撫mo著那塊血跡,忍不住雙肩抽搐,放聲大哭,仿佛我正跪在空無一人的曠野,麵朝天空,哭喊出心底最深的聲音,那種厚積薄發的哭聲,必將響徹雲端,直達更高的地方。


    而我天上的父親,是否正麵帶微笑,注視著我的哭泣?


    自那次清明以後,二十年過去,我早忘記了眼淚的苦澀,今天我重新認識到,原來哭泣,也可以是那麽痛快的事情。


    十二


    從今而始,我便可以告別多年的屈辱,從此挺起胸膛,作為光榮犧牲的軍人的後代,充滿榮譽感地活下去,


    迴想起以前的種種屈辱,似乎那麽的不值得,卻又那麽的值得。


    我毫無考慮的必要,立刻原諒了我間接的殺父仇人。那並不是他的錯,他也是在為祖國而戰,並且,他付出了該有的代價,那就是為此內疚了整整二十八年。他說,他曾無數次地看那兩封家書,想象著其上的一兒一女,長得如何,二十八年來活得如何。


    戰爭中作為個體的人從無過錯,錯的是戰爭本身。作為一個軍人的後代,我衷心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和平裏。


    那天晚上,我跟這位白發斑斑的老人,喝下了二斤多白酒。我的未來嶽父,這個與我父親同年出生的老人,他有嚴重的脂肪肝。但是這一晚,老板娘不敢勸,蓮也同樣不敢勸。


    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十三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那晚都喝得爛醉如泥,但是在酒醉中,我仍然緊記必須要做的那件事。當我半夜醒來時,蓮可能剛睡下沒多久,照顧我這麽個醉漢,實在是難為她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穿過狹窄的樓梯,把我架到二樓的房間裏。


    我盡量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在浴室裏洗臉讓自己清醒。然後,我拔了個電話給母親,溫哥華那邊現在正是白天。


    電話接通後,我省略了一切經過,隻告訴母親最終的結果。我的父親,是光榮犧牲的。大洋彼端的母親泣不成聲,良久才哽咽道,兒啊,你迴去吧,你三叔前幾天又打電話,叫你迴去。他不會怪你的。你迴去吧,當麵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我說,我知道了,您保重身體。


    結束與母親的通話後,我拿出那本尋找無雙,照著扉頁上的號碼,打了另外一個電話。之後我掛下話筒,轉身上樓,卻發現蓮正坐在床上,臉上那種憂怨的表情,我曾經見過,那時是一個多月前,清明節的前一個晚上。我不敢說出口,但我竟然還是說出口了,我說,我要迴去了。


    半年前在麗江的屋頂上,阿鹽心裏所想,必然與我現在一樣;而我親愛的蓮,我隻怕她現在心裏,比當時的我還要難過。阿鹽為了她正在死去的父親,我則是為了死去多年的父親。


    不要告別,但是總要告別,從降生開始,其後漫長的歲月裏,你一直在與人、事、物告別;到了最後,生命的盡頭,你便與生命本身告別。


    我點燃一支香煙,讓光亮爆炸這黑夜,寂靜世界,不發一言。


    十四


    第二天,我先征得了嶽父嶽母的同意,然後花整天的時間,與蓮共同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創舉。


    第三天的候機室裏,蓮哭成了個淚人。她緊緊拉住我的右手,讓我想起她穿著奧黛,把我當成摩托仔,我們初次見麵的那一天。我告訴她,我一定會迴來的。


    等我。


    從飛機的舷窗裏向下望,不可能看見地上揮手道別的人。她就像是一滴已經蒸發掉的雨水。


    此刻我坐在飛機上,心裏除了惜別的傷感,還有另一樣東西:恐懼。我仍然害怕乘飛機,但是相對於我迫切的心情而言,汽車、火車、輪船都太慢了。除此之外,我還認為,身為一個光榮的解放軍的後代,小小恐機症我可以輕鬆戰勝。


    但是,我失策了。當飛機向前滑行了一段跑道,飛離我居住了半年的這片陸地的第一秒,飛機上的我,仍然嚇個半死。


    飛行途中,我一直緊張地望著舷窗外,雲層上太陽正在燃燒。幸好,機翼安然無恙;幸好,沒有遇上氣流,此時我是坐在經濟艙的疑似越南乘客,如果嚇得失聲大喊,想必機上的香港空姐,不會如伊莎貝般殷勤待我。


    胡誌明機場的這班飛機,是香港航空公司的,自然也是降落在香港機場。其後,我乘船離開這個海島,半小時後,終於踏在了蛇口的土地之上。


    祖國,我迴來了!會在心裏高喊這一句的,除了海龜、海帶,現在又多了一種海味:海外歸來的畏罪潛逃犯。


    此時是2008年的6月15日,我清楚記得,跟唐師醉酒之後,踏上逃亡路的第一天,是2007年6月16日星期六。也就是說,我路經西安、雲南、廣西、西貢的漫長逃亡之旅,再過幾個小時便告滿一周年。


    十五


    當我走出下出租車,踏進三叔家別墅大門那一刻,已經是金烏西沉。車庫門沒有關,裏麵仍然是三叔的卡宴跟三嬸的淩誌,與一年前相比,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我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從未謀麵的保姆,我不認識她正如她不認識我。但是她一眼認出來了,說,您一定是宋先生的親戚吧。


    客廳裏三嬸正在做麵膜,用那種不敢高聲的音量說,我的寶貝侄子,你可迴……天哪!你怎麽瘦成這樣?我就說旅遊哪有去那麽久的,原來躲起來減肥去了。怎麽減的,快點招供。


    我說,都怪歐洲的美女太熱情,把我熬幹了。


    三嬸輕輕地在我臉上拍了一下,說,貧嘴。又說,你現在這樣子,跟你三叔當年可像呢。


    我問,三叔呢,在書房?


    嗯,又在樓上寫字,你進去吧,他正等你呢。


    我從旅行袋裏拿出一件巴寶莉,告訴三嬸購於倫敦,其實那是今天在香港機場買的。然後我在衛生間整理了下儀表,才輕輕地敲響了厚重的書房門。


    十六


    進來吧。門後傳來三叔穩健的聲音。


    我小心地推門進去,三叔果然正在大桌上揮毫,我不敢打擾,必恭畢敬地立在一旁等候。


    三叔寫的是草書,歸去來辭。三叔的草書筆走龍蛇,非常有意境,但是我冒昧地在心裏說,三叔的缺陷在於,無論草書楷書隸書,在捺的後麵,都有一點不該有的勾起。


    寫完之後,三叔把筆放在筆架上,背著雙手欣賞自己的大作。過了有半刻鍾,他終於說話了,他說,宋辭,來,念一遍。


    我不敢有違,清清喉嚨念了起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


    十七


    嗯,不錯。三叔說,你的普通話念得不錯


    然後他抬起頭來,緩緩道,不過,你的法律念得如何?我問你,攜一百萬巨款私逃,夠判無期還是死刑?非法挪用公司巨款,造成一億三千六百萬巨額損失,又該判多少個死刑?


    我垂手站在桌邊,一言不發。


    三叔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梧桐樹的葉子,背著手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我仍不發一言,隻感覺耳根發燙;其時別墅內的中央空調運作良好,房內溫度適宜,但我卻覺得比越南的閣樓更為高溫。


    三叔沉默良久,道,可惜你畢竟不是我親生兒子,否則我一定把你送進監獄幾年,讓你為所作的蠢事付出代價。正如我跟你母親所說,既往不咎;不過你倒幫我做了個抉擇,我本來有三分打算,我休息之後由你來接手公司,如今我打定主意,還是等你表妹畢業後,招個上門女婿吧。


    我心裏的話轉了幾百圈,說出口的還是那一句:謝謝三叔。


    三叔擺手道,那一百萬裏麵用剩的,悉數還迴公司賬戶,至於已經用掉的,你每個月用一半的工資來還,五年也好八年也好,必須還清。


    我欲言又止,出口的那句仍是,謝謝三叔。


    隔了十秒,我終於鬥膽開口,那一億多的虧空呢?


    十八


    三叔笑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說,你拿著幾億款子,卻把當自己當成是散戶來炒股,哪有不虧的道理?而同樣的幾億,在別人手裏,卻足以用來炒散戶。總之,靠朋友幫忙,去年八月份清倉時,不僅補迴全部虧空,還略有盈餘。


    然後三叔盯著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盈的比你那一百萬多。


    我做出一份敬畏有加的樣子,心裏卻並不覺得驚奇,因為這種結果,實在是三叔放我一馬的必要前提。


    在當麵得到三叔的特赦令後,我並未沒有急著離開,而是仍然站在書桌旁,不發一言,我知道他將要問我那個問題,正如他也知道,我正在等著他問那個問題。


    關於那個問題,我確定母親已經跟三叔講過,並且我確定,三叔心裏的激動與我同樣,甚至要超過我。


    但是三分鍾後,他仍是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旁敲側擊。三叔緩緩問,宋辭,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跟三叔匯報一下,此行都有什麽收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裏,我省略掉許多經過,直奔主題,將西貢發現父親遺物的事情,詳細告訴了三叔。


    之後,我打開旅行袋,拿出那本尋找無雙,此刻兩封二十八年前的家書,靜靜地躺在裏麵。


    接下來的情景,怎麽說呢,有點尷尬。大概所有男人都覺得,顯露內心情感,會有害於他們的尊嚴。所以當三叔顫抖著雙手,差點無法展開信紙時,我也識趣地低下了頭,不忍看他那張咬緊牙關,因而皺紋滿布的臉。


    這個叱吒風雲,生意場上的大鱷,我的三叔,今年,也已經五十二了,我望著自己的腳尖。


    因為,我也是男人,我同樣不願意讓三叔看見,我那不爭氣的,竟有點濕潤的眼睛。


    十九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門外傳來保姆的聲音,宋先生,小宋先生,太太吩咐,讓您二位到樓下吃飯。


    三叔此時已經迴複了平靜,而則我趁他疊信紙的時候,偷偷用手背蹭了下眼角。薑還是老的辣,我想。


    三叔將兩張信箋放迴我手裏,說,明天星期一,你開始迴公司上班。


    我卻說,三叔,對不起您,我還有其它事情要解決。然後我又拿出兩樣東西,其中之一是銀行卡,加上嶽父給我的十幾萬,裏麵剛好一百萬人民幣。


    而另一樣東西,則是一年前,唐師送給我的那個身份牌。


    我說,三叔,這是您的東西。


    三叔笑了,拿過牌子細看再三,再次哈哈一笑,朗聲道,天意,冥冥中自有天意。之後,三叔伸出他的右手,對我說,握握手,好朋友。


    我迎上去,三叔的手依然寬厚,雖然已經不及我孩童時的寬厚。握手之後,我掌心多了個東西,沒錯,是那個金屬牌。


    這就像故事開始時,宋叔叔把金屬牌送給唐師,一模一樣的場景。


    廿十


    沒錯,三叔就是賭石的白老弟,又是在雷平鎮尋找我父親下落的異鄉客,那個白襯衣、鴨舌帽、戴金屬牌,風塵仆仆的,宋叔叔。


    至於他怎麽從雲南死裏逃生,當年又怎麽與劉老師勾搭在一起,我沒有問,也不敢問。當你活到五十開外的時候,你也會有些不願意提起的秘密。


    然後三叔說,一定要好好保留,這是大哥留給你的東西。三叔還把銀行卡也還給我,說,給我侄子擺喜酒用,一定要往大了擺,千萬別丟了中國人的麵子,讓越南人以為我們沒錢。


    然後,三叔又說,但是你真的要走?去哪裏?


    我慢慢地把那個金屬牌戴在項上,然後挺直腰板,擲地有聲道:


    三叔,我,作為一個光榮的解、放、軍、後、代,決定,不再逃避!我要光明正大地,為從前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不管這個代價,是多麽巨大!


    然後我又說,三叔,還麻煩你打個電話,給警察局的牛局。


    廿一


    靠著兩輛鳴笛的警車,我把飛機場裏泊了一年的福克斯拖了出來,從而不用付那整整一年,數字可怕的停車費。拖到維修廠換了電池,又狠狠從內到外把它洗了個幹淨之後,已經是第二天淩晨。


    我駕著久違的福克斯,心情愉快。它看起來跟一年前一模一樣,阿森納球衣隻是舊了一點,我逃跑前扔在後座的手機,它仍然躺在那裏。我駕著福克斯,奔跑在廣深高速上,然後再轉到京珠高速。


    我喜歡福克斯,在我的眼裏,你就是寶馬。


    然後,當我來到一年前唐師住的地方樓下時,剛好是淩晨一點。這個世界永遠充滿很多的巧合,我第一次與第二次到達這個地方,所間隔的時間,剛好是整整一年。


    我還記得,那次吻別之後,唐師所說的宋詞。一個風塵女竟然會說宋詞,這簡直難以置信;而更加難以致信的是,宋叔叔教她宋詞,三叔教我宋詞,而那竟然是同一個人,同一厥詞。


    因為當時的突兀,所以我至今記得,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唐師念的是這兩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如今,我在同樣明晃晃的路燈之下,不禁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


    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


    廿二


    我敲門無人迴應,我想,大概是正在招唿顧客吧。這個念頭讓我心生恨意,我想等會是否揍那家夥兩拳。雖然我與唐師完全沒有血緣,但是她的表姐,卻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我想,我以後要把唐師當成我的妹妹。


    我蹲在房門口,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雖然我年輕力壯,畢竟一路舟車勞頓,完全沒有睡眠。醒來時我靠在門框上,竟然已是日上三竿。


    此時我不禁有些焦急,大聲拍門,仍然無人迴應。我惱羞成怒,一腳踹過去——門,就這樣開了。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收拾得頗為整潔。裏麵並沒有巨大的毛絨公仔,或者其他常見的女性化擺設。房門開在長方形的短邊上,門旁擺放著電視機、機,跟對麵的睡床相唿應;而長方形的長邊上則立著一個書架。


    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地板上,房間裏內的一切,與一年前並無二致。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我想,我隻是做了一個夢。我甚至覺得,唐師此刻就在洗手間裏,等著洗漱完畢,要請我出去午餐。唐師穿著純白色的背心,黑色的熱褲,好吧,我承認,她美得像一個妖精。


    我想,隻是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有點長,足足一年。


    廿三


    我在床沿坐等了一會,仍然沒有人迴來。我一定要等到這間房的主人迴來,而不論她是唐師,或者是另外一個風塵中的女孩。


    我百無聊賴地等著,然後就走到了書架前。


    架子上大多是些碟片,類型很雜,周星馳、好萊塢大片、韓國劇集,等等;吸引我注意的,是書架最上麵的的一列小說,我從左向右數過去,王小波、劉震雲、韓少功……


    我取下一本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吹去塵埃,打開書本,左手拇指跟食指撚起半頁紙;正是此時,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期而至:


    鏡頭急遽地拉遠,畫麵中的我向隅而立,站在一個長方形房間的邊緣;周圍的一切場景都曆曆在目,似乎我之前就到過這個房間,就這樣站在書架下,灰塵在窗簾縫隙的一條陽光中飛舞,而我正準備翻過一頁書。


    然後,當我真的翻過這一頁書,裏麵靜靜躺著一張卡。它在這裏,靜靜地躺了足有一年。


    我掏出從車上拿來的手機,把卡插上。我站在窗下按了開機鍵,盯著手機屏幕。我想,一年過去了,垃圾短信要把卡給撐爆了吧。


    然後,歡迎您使用中國移動通信的下一秒,鈴聲突然就響了起來。


    廿四


    我接起來,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她說,喂。


    我說,喂……哪位?


    天!宋辭!你這個負心漢,你終於迴來了?我找你三叔,他說你去歐洲旅遊了,我讓他給我你的聯係方式,他說你不讓告訴我。宋辭,你這個負心漢!你迴來就好了,我跟你沒完……


    對麵嘰裏呱啦地說著,我突然就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伊莎貝。我此刻有點心煩,為什麽當時我竟然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


    最後,伊莎貝說,宋辭,你迴來也不告訴我一句,我下個月擺酒了,跟我們機組那個領航員,你認識的。到時候一定要來哦,紅包可不能太薄哦……


    我把手機放在書架上,然後坐在床沿。手機裏仍然傳來嘰裏呱啦的聲音。這樣的場景很寂寥,很安靜,仿如隔世。


    窗簾外透進來的陽光很好,塵埃一樣飛舞。當宇宙還是一個太初火球……那些構成宇宙洪荒、太陽月亮,構成你或者我,構成我們所有高尚或者卑微的情感,那些所有所有的粒子……


    是否它們緊緊地縮在一起,小於眼前的塵埃一粒?


    我突然從心底升騰起一個巨大的懷念,我懷念ok明,這個話都說不清楚的白癡。不知道他跟小嬌結婚沒?我要給他封紅包,大大的。


    廿五


    在此處等到了晚上,仍然沒有誰迴來。我找到包租婆,她說這個女人,上個月剛搬走。包租婆說,我也不知道她搬去哪裏啦,像她這樣的女人……


    然後,包租婆帶著一半的好心與另一半的幸災樂禍,神秘兮兮地說,這個女人不簡單……你是她男朋友?


    我是她哥哥,我說。然後我舉起右手,晃動我的肱二頭肌,我又說,她怎麽不簡單?她隻是為了生活。


    包租婆咽下一口口水,訕訕地下了樓梯。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必須為了生活,出賣一些東西。所以,其實每個人,都不那麽簡單。


    既然找不到唐師,我歎一口氣下了樓。我想,我跟唐師有鹽分的話,終將再遇。反正,世界上本沒有無根之草,一切的緣起,都有其意義。


    我鑽進車子裏,打火啟動,然後再上設置了一個目的地:


    廣西省大新縣雷平鎮


    那裏有我的另一個緣起,我作為一個光榮的解放軍後代,必須坦然麵對的緣起。


    我踩下油門,再一次向我的宿命奔去。


    廿六


    好吧,首先我要跟你承認的是,這就是故事的尾聲了。


    此刻的我,正坐在牆根的陽光下。高牆內的太陽與外麵一無二致,隻是我的頭發更短了而已。


    由於我是以故意傷人罪進來的,所以比起犯貪汙犯之類,所受的苦並不多。隻是每次上廁所都要先報告政府,這讓我頗為不勝其煩。


    沒錯,故意傷人罪。雖然我作為一個光榮的解放軍後代,我非常勇敢,我理應勇敢,但是我仍然珍惜我的生命。在西貢的那個晚上,我首次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謎,掛了給母親的電話之後,第二個電話便是給小彭老師的。


    小彭老師說,胡校長沒有死。


    所以我也不用死,所以我才來投案自首。


    如果你竟然認為,我會是一個為了法律公正,不惜獻出自己美好的青春,一命還一命的人,我隻能說,你很傻很天真。


    很傻很天真,這句話是我獄友,林鋒告訴我的,他說這句話是那個什麽女明星說的,這個女明星可害人了。林鋒不過賣了幾張有她照片的光碟,就給關進了監獄。


    最讓他忿忿不平的是,我故意傷人,三年,他賣黃碟,三年半。


    林鋒此時坐在我旁邊,撓著他跟我一樣光禿禿的頭,他歎一口氣說,唉,我真的是很傻很天真。


    廿七


    小彭老師來看過我兩次,第一次跟她在縣政府上班的未婚夫一起,這次則是獨自一人。她跟我說,我雄赳赳扮武鬆打虎那一晚,其實很好看,很有英雄氣概。


    小彭老師說,可惜呀,這個英雄空有一身蠻力,眼神太差勁了,除了第一下是砸中胡校長後腦,之後的全部是砸在床板下。


    小彭老師還說,我那晚用石頭,把床板砸了一個大洞。石頭上麵有很多血,但那不是老虎的血,是武鬆被石頭邊緣割破手掌,所流出來的血。


    小彭老師最後說,她下個月要結婚啦,我得負責送她一張大床。


    同樣要結婚的人,還有阿鹽。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我失落了好幾天。但是,我也隻好祝她幸福了,並祝福她的金領男友,但願他不會滿身油膩味,哈哈哈。


    電話裏阿鹽說,她答應了這門婚事,阿鹽這個不靠譜青年終於靠譜,所以她父親的病奇跡般地好了。阿鹽不願說出來的,但是聰明如我,已經猜到了,哎呀,她父親作為一個大醫生的丈夫,裝個病把女兒騙迴家,那是相當地濕濕碎了。


    廿八


    胡校長也來看過我一次。他當然要討好我了,他害怕我三叔跟他舊賬新帳一起算。更何況,他玩弄年輕女教師的感情,我們三人心知肚明。所以小彭老師如願去了縣政府上班,所以由於被害者要求法庭輕判,我也隻用坐三年的牢,比賣黃碟的還要少。


    胡校長說,他不怪我,罪魁禍首是黃瘸腿。胡校長還在醫院裏養傷時,就找人把他揍了一頓,然後趕出了雷平鎮。


    胡校長又說,他也沒有女人胡唐歌,也是唐師的下落。


    胡校長還告訴我許多事情,比如她老婆私奔的真相,比如二十年前,與我三叔一樣,到雷平鎮找過我父親下落的人。


    據說,此人姓文,老家昆明,他跟我父親同在特務連,因此身懷絕技。他可以空手開啤酒瓶——這一招他教給了ok明;他還可以飛簷走壁——所以能在昆人旅館裏,從窗口爬進來給我留言,然後又爬了出去。


    所以,文副,也就是老衲,他是受我父親所托,在火車上遇見我,引導我一路向南,最後終於解開我的宿命身世之謎。


    隻是不知道他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到底是哪裏學來的?難道擺攤算命,也是特務連的業務之一?


    我是這樣想的,三叔雖給了我100萬,但是豬肉現在都多少錢一斤了。唉,如果我能找到老衲的話,還是要他教我怎麽買彩票,或者哪個股票會漲,都行。


    然後我就可以賺多點錢,給我兒子買好一點的女乃粉。


    廿九


    忘了告訴你們,我兒子,對,我就快要當爸爸咯。


    在離開西貢的前一天,我征得了嶽父嶽母的同意,與我可愛的未成年妻子,越南美女阮蓮,兢兢業業地播了一整天的種。然後,蓮很負責任地懷上了。


    今天收到了一封越南來的信,裏麵是蓮歪歪扭扭、錯字連篇的方塊字。她信裏說有多麽想我,多麽愛我,多麽期待我迴到越南的那一天,諸如此類的內容,就不講給你們聽了,免得你們妒忌得要命。


    信的最後是這樣的:


    醫生說,我肚了裏是個男孩。親愛的老麽,起個什麽各好呢?


    我看著信,傻嗬嗬地笑著,然後我想起了二十八年前,父親留給我的話:


    同時我願將這塊鐵牌,當作是給孩子的人生第一課,那就是要珍惜生命,無論是自己的亦或他人的。戰爭是殘酷的,作為一個軍人,我真心希望,我們的後代可以永遠活在和平裏。


    嗯,我的跨國兒子,我要給他起名叫做:


    宋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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