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四方街那間竹篩做招牌的銀行裏,給阿鹽的賬戶匯了三十萬。


    我給ok明開價二十八萬,最後以二十三萬成交。這個酒店是阿鹽當初以十六萬盤來的,賺了七萬。我又從我逃亡的經費裏,支出七萬,湊個整數。


    家裏有人患病,錢總是有多一點好。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況且我還能掙錢呢。


    我跟ok明說,好多人等著盤我這家店呢,二十三萬給你算便宜你了,也算是犒勞你給我帶口信。不過呢,你還得把你的假行僧啦、頭盔啦駝包啦什麽的,一應俱全,統統給我。反正你也不準備走了嘛。


    誰說我……ok明剛想分辨,卻給旁邊的小嬌捏了一下。小嬌說,你什麽?


    小嬌終於圓了她的酒吧老板娘之夢,現在的女孩子真是現實,無論是空姐還是女侍應。ok明則說自己有四年沒拍拖了,答應小嬌說會好好珍惜。


    有家室的人,沒有資格漂泊。幸好阿鹽已經迴了廣州,不然我又怎麽舍得離開在這裏呢?


    終於,在麗江停留了兩個月之後,我順著老衲指引的無形的軌跡,再次踏上潛逃之路,繼續下一段的漂泊。


    二


    ok明身高跟我差不多,因此他的單車、頭盔、手套什麽的,我都能用。白天我在新城裏練車技,晚上我讓ok明給我講騎行的注意事項,然後我便上路了。


    那是早上六點,天色漸亮。酒吧裏的人,老板ok明,老板娘小嬌,廚師阿柱,侍應小莎,都站在路邊給我餞行,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思。


    這時的我戴著墨鏡,迪卡儂的頭盔,手套,等等,完全是一個全副武裝的騎行者。跟他們站在路旁扯淡了幾十分鍾,無非是要迴來看我們,我們結婚要迴來喝喜酒啊,之類廢話。


    小莎說,真的不過完年再走?


    ok明說,路上小心。又說,江湖險惡啊。


    我說,少廢話,你行難道我不行?


    這便是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然後我嗖地一聲踩著單車衝了出去。


    我知道眾人還在背後看著我,就像是幾道拖延我前進的繩索。


    告別某一些相識的人,告別某一個喜愛的地方,總是有些悲傷。我不喜歡悲傷,因為那會讓我心裏不安。


    三


    於是,我想做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姿勢,於是手腳一並用力,想要把前輪提起來,誰知道這一下,卻差點把整輛車向後翻了過去——這是因為車後的駝包太重了,怕有30公斤。


    之所以那麽重,是因為駝包裏除了我自己換洗衣物、隨身細軟,還有從ok明那繼承來的全副身家。其中包括相機,補胎工具,睡袋,,還有以防遭遇不測而準備的地圖。


    出發之前,我看了一下地圖,從麗江到桂林,走國道,大概2200公裏。雖然老衲托ok明帶給我的口信,隻是讓我去廣西,而沒有說廣西哪裏。不過嘛,廣西在我心目中就等於桂林,小學課本說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嘛。


    我看著車把上的測速器,腳下發力,把速度提到了25公裏。照ok明說的,每天騎200公裏,兩星期就到桂林啦。


    四


    一星期前的那個下午,我們圍著ok明,坐在陽台,聽他講拉薩遇上怪老頭的奇遇。


    顯然,對於ok明來講,一群人圍在旁邊,用期待的眼神等待他發言,是很罕見的事情,於是ok明有些受寵若驚,表達得越發詞不達意。


    我讓他喝口茶,慢慢講。


    ok明的說法是這樣子的:


    騎車到了拉薩市區以後,我住進了八角街附近的旅店,把單車也寄放在那裏,每天到處去玩。


    這一天我來到哲蚌寺,這個寺在拉薩市郊,要搭小巴過去。小巴上麵有很多喇嘛,坐我前排的年輕喇嘛,路上接了個電話,那手機是諾基亞n95,可貴了。你們知道嗎,我聽說,那些喇嘛很多白天讀經,晚上穿西裝去酒吧玩的……


    啊!ok明慘叫,因為小嬌捏了他一下,其他人也紛紛抗議他的離題萬裏。


    五


    ok明繼續說:


    然後我就到了哲蚌寺,這裏門票很貴的,不過布達拉宮的門票更貴……好了不說了。然後,我就遇見那個死老坑,就是死老頭,也就是老板說的那個老衲了。他穿一件發黃的白襯衣,黑西褲,白皮鞋,站在一處斜坡上。


    他一見我就莫名其妙地笑,說我跟他有緣,讓我請他喝酒,我問他憑什麽,他說他能算命。我其實挺相信命運這一套的,緣分天注定啦,不可不信緣啦,宿命因緣啦,多浪漫……


    啊!好疼,好了我說正題,別捏我了。


    然乎呢他就給我算命了,他說我今年紅鸞星動,我那時不信,現在信了。還說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有些準有些不準吧。最後他跟我說,一個月後我會遇見一個人,姓宋,喜歡穿白色衣服,很瘦,這都沒什麽。最神奇的是,他說這個人,會請我喝啤酒,然後在我麵前唱《如果你知我苦衷》。死老坑,不,活神仙說,如果我遇見了這個人,就讓他去廣西。


    他說,在那裏,有一切的謎底。


    六


    我問,然後呢?


    ok明說,然後他哄得我挺開心的,我就請他去一家四川人開的飯店喝酒。在高原可不能喝太多酒啊,很容易出問題的。他還教我怎麽樣空手開酒瓶蓋……然後就沒再見過他了。


    ok明補充道,早知道他那麽神,就讓他幫我算下福彩號碼了。


    小莎一臉不可思議,說,這個活神仙,算得可準了,除了老板姓唐之外,其他都對嘛。


    我默默無語。在麗江呆的這兩個月,老衲差不多被我完全放下了。可是,一下子的,斷了的線索全部接起來了。見字如晤,速來麗江;廣西有我要的謎底……


    無論如何,廣西是非去不可了。


    我問ok明,廣西那麽大,有沒有說是廣西哪裏?


    ok明把眼珠移到眼眶左上角,想了想說,有。


    然後又說,但是,我忘了。哈哈……呃,你不要這樣瞪我,挺嚇人的……


    七


    早上起來時,發現窗外的太陽很大。剛想下地洗漱,發現大腿肌肉又酸又痛,膝蓋則脆弱得像要裂開,差點挪不動了。


    昨天早上從麗江出發,順著214國道騎行,下午五點到了江尾鎮,然後就再也踩不動了,於是在鎮上找間旅店住了下來。我原以為,有了之前地獄減肥那段經曆,一天騎行個200公裏不在話下;現在我隻能這樣認為,跑步跟騎單車,用的不是不同的肌肉群。


    現在想起來,ok明雖然智力不怎麽樣,體力倒是超絕,不然怎麽能從四川踩到拉薩,又踩迴麗江。


    隨便吃了點早餐後,我坐在店門口,狠狠地往小腿上搽太陽油。


    ok明教我,要把防曬油塗在脖子後麵,耳根,等等地方,要塗得均勻。但是他忘了告訴我,小腿的兩塊肌肉也要塗上。


    踩單車時,小腿外側的兩塊肌肉,在用力時會向外突出,超出大腿的遮蓋範圍,直接暴露在紫外線下。所以,昨天晚上我發現,腿上有兩個倒水滴形狀的紅色,又辣又癢。


    搽完防曬油,我看看手表,才九點半。這個時候,麗江酒吧裏的人才剛睡醒吧,我卻要狠狠地上路了。


    出發前,再看看車把上的西格瑪測速器,按下按鈕,上麵顯示出,總裏程為115公裏。也就是說,昨天我才踩了110公裏左右,是原定計劃的200公裏的一半。


    這樣的話,年前是趕不到廣西了。我心裏想著,腿上加了力,單車飛速地在214國道上飛馳。


    我口裏唱著,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你的驚奇像是給我,喔,讚揚。


    八


    從江尾鎮到大理這一段,國道基本是沿著洱海西岸,從北向南地鋪展。


    此時頭上的天很藍,我左手邊的一大片洱海,卻比天更藍。單車輪飛轉,我身體勞累,心中卻輕鬆無比。


    騎著單車在國道上飛跑,煩惱似乎都被拋在車輪後麵;這種感覺像風一樣自由。當你憤怒地把坡位推到n檔,焦急地等待著前上方的紅燈變綠,你絕對不能相信,世上竟然有騎單車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


    此刻耳邊沒有引擎聲,隻有低吟的風,還有單車輪與路麵的竊竊私語。


    看著國道上迎麵而來的各類型汽車,我不會因為那是一輛寶馬而心生妒忌;我駕馭著我的單車,遠比你困在一個鐵盒裏,更天然,更自由,更不辜負大自然的良辰美景。


    我與我胯下的單車,就這樣在國道上飛跑。


    世界仿佛永遠是這樣子的,風的後麵是風,道路的前麵是道路,天空的上方,永遠是天空。


    九


    出發前在麗江,按照ok明的預測,我兩星期可以到桂林,其實我隻用了十二天。


    倒不是我騎得比他預計的還快,隻是我八天後到了昆明時,再也受不了單車旅行——雖然我的心靈喜歡騎單車,但是我的肌肉不喜歡,大腿內側不喜歡,我跑步落下病根的膝蓋,尤其不喜歡。


    我找到一間貨運站,把單車、駝包、睡袋等等一幹輜重物品,全部打包好,貨運迴麗江給ok明。至於他的等先進儀器,則揣進我的旅行袋裏。


    走出貨運站後,我模著生痛的大腿內側,心想,ok明至少在騎單車這方麵,比我ok多了。然後我又不無促狹地想,單車還給你,騎吧,騎多點,看會不會得繡球風,甚至像環法自行車賽的那個冠軍一樣,睾丸癌,哈哈……


    這樣自我安慰一番,得到了精神上的勝利後,我背著旅行袋,再一次來到昆明客運站,登上前往南寧的客車,再轉車到桂林陽朔。


    十


    出了陽朔車站,環顧四周,心裏頗為茫然,不知道老衲本要我去廣西的何處,不知道來此地到底是對是錯,心裏又頗有些怪ok明。不過想想算了,既然老衲是活神仙,他總會找到我的。


    這樣想著,便信馬由韁地在陽朔亂逛,傍晚時在西街附近的旅館入住。此時國慶已過,春節未到,正是旅遊淡季,所以有大把的空房。


    晚上,躺在又一張陌生的床上,迴想往事,過去的幾個月裏,我一路順著老衲的指引,從西安到昆明,昆明到麗江,現在又來到陽朔。


    到底,老衲要把我帶到哪裏?老衲想要告訴我的謎底,又與什麽有關呢?


    這樣毫無頭緒地想了半個小時,旅途的疲倦襲來,便睡著了。


    十一


    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此話說的一定是春夏兩季的山水;而我到陽朔時,已經是秋末冬初,山依然,而漓江已經幾近斷流,浮不起一條稍大些的船。


    第二天早上,我溯漓江而上,沿途景觀頗乏善可陳,於是走了一個小時不到便折返,迴西街找個桌子,要一杯咖啡,讀書。


    西街是整個陽朔的亮點,以其酒吧跟食肆聞名,比如說什麽沒有早餐,什麽芝士蛋糕,烤雞。西街上跟酒吧同樣多的,是數量巨大的外國人,所以在此處你會有到了國外的錯覺。


    然而,我作為半個月前的麗江古城的酒吧老板,顯然對此缺乏興趣。


    我坐在臨街的窗口旁,看著眼前的咖啡,西街上來來去去的情侶,一切都與麗江那麽地相似,連旅人的對白似乎也一無二致。我手中的,仍是那本沒讀完的尋找無雙。


    隻是,在晚飯前,就算我能找到一個溫暖的陽台,我又能把詩讀給誰聽呢?


    離別那天麗江的陽台上,阿鹽說愛我,我故意忘記迴應。


    在離別的機場旅客通道旁,我們以吻道別;有些吻是為了記取,另外的則是為了忘記。


    我需要她忘記我。


    我隻是個逃犯,我不能給她幸福。


    但是此時,如果我有手機的話,我會不顧一切地發一條短信,跟阿鹽說:我愛你。


    幸好,我沒有手機。


    十


    讀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師姐,她的理想是環遊世界,拍許多出色的照片,然後有朝一日,這些照片可以刊在一本封麵有個黃色方框的雜誌裏。我也曾經有一個理想,前半部分與師姐相同,後半部分則略有差別:她要用鏡頭記錄美景,我則想用舌頭記錄美食。


    是的,我曾經的偉大理想,就是做一個永遠走在路上的老饕,像蔡瀾那個樣子。


    所以,當在陽朔的第三天早上,我聽旅店老板說,最地道的米粉,其實是某處的馬肉米粉時,立刻食指大動,躍躍欲試。


    按圖索驥地找到了這件馬肉米粉店,它灰溜溜得地蹲在居民區裏,頗符合“最地道的美食都隱藏在旮旯裏”這個定理。


    正宗的馬肉米粉,是沒有湯的;所以,正宗的老饕,也是不需要用湯匙的,用筷子就夠了。麵前這一碗馬肉米粉,馬肉美味得詭異,米粉爽滑,我自己加的一大把芫荽、酸豆角之類,也和諧共處,頗為惹味。


    吃完米粉,我在街上找了間租單車的小店,交押金,騎走了一輛爛單車。當騎著這輛除了鈴鐺哪兒都不響的單車,聽著它在腳下吱呀吱呀地申吟時,我不禁非常想念本來屬於ok明,後來屬於我,最後還是屬於ok明的那輛單車,假行僧。


    騎車到月亮山遊玩了一會,想起ok明給我的相機還一直沒用,特意掏出來隨便拍了兩張。沒想到把照片像素調得太大,一會兒就滿了,於是換上備用的儲存卡,繼續拍。


    十一


    在月亮山吃了內容主要為窯雞的晚餐後,騎單車迴了西街的旅店,此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洗完澡後,我仰躺在床上,看今天拍的照片。先看了之前拍的那些,然後重新換上備用的儲存卡,繼續看。我的攝影技術非常一般化,拍出來的東西簡直慘不忍睹。


    翻著翻著,到最後是幾張ok明忘了刪掉的照片。這家夥的智力真是……也好,我看看有沒有什麽豔照,當然了,男主角的我不看,要有女主角才行。


    前麵幾張是他在川藏路上的,ok明傻兮兮的在某個界碑,某個隧道口留影,擺出到此一遊的愚蠢姿勢。


    之後的應該是他辭職前拍的,其中有一張是大合影,應該是同事吧。最後一排有個模糊的人影,高瘦,留長發,長胡子,我好像曾經見過……想不起了。


    我打個哈欠,手指繼續按動按鈕,向下翻去。


    最後的一張照片,卻讓我如雷貫頂,睡意全無。


    十二


    在這張照片裏,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


    畫麵中,最左邊靠牆是一個書架,最右邊則是一張淩亂的床。一縷陽光透過窗簾,投射在地板上。


    有一個與我一樣身高的男人,向隅而立,站在書架前。他低著頭,抬起右手,正要翻動書的一頁。


    這個畫麵我無比熟悉,卻恍若隔世。


    這就是我半年前,在珠海的酒吧女郎,唐師的房間裏,先驗地預感到的畫麵——分毫不爽。


    當時的我,從書架上取下一冊馬橋詞典,正想要結識這個房間的前一任房客;而我的身後,唐師正在醒來。


    於是,在半年過後,在我漂泊了半個西部之後,故事走到這裏,又迴到了它剛開始的地方。


    十三


    之前我一直以為,在我逃亡路上一串莫名其妙的經曆裏,老衲是一個謎題,或者老衲是解謎的鑰匙。


    如今,在初冬斷流的漓江旁,一個小小的旅社裏,我恍然夢醒:


    原來,真正的謎是我自己,真正的鑰匙,同樣是我自己。


    半年以來,我一直無知無覺地乘坐在一列火車上,它順著注定的軌道,緩緩前行。老衲不過是鐵軌旁的路標,啟發乘客,但完全無礙於列車前行的軌跡。


    我想起從廣州到西安的火車上,老衲對我說過,所有的緣起,都有其意義。隻是現在的我無從得知,那麽多的緣起,到底會把我指向哪裏。


    萬分慶幸的是,我不是ok明那種聽過就忘的豬腦子,我清楚記得,半年前地下購物廣場的茶餐廳裏,唐師給無緣無故給我講了個不靠譜的故事,那個故事,所發生的地點,也就是我下一站要去的地方。


    廣西省,大新縣,雷平鎮。


    十四


    我把一件白襯衣,還有麗江的白色土布外套,都收進旅行袋裏。


    我看著浴室鏡子裏的男人,他身材瘦削,穿白襯衣,戴一個金屬牌子。半年前唐師故事裏的主角,便是這樣一個風塵仆仆的旅者。


    宋叔叔。


    原來,早在我上路之前,所有的一切已經注定好了。我所做的,不過是在一雙無形的大手操縱下,一步步地重蹈覆轍,按照那個超驗的故事,重演宿命中必然發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在雷平鎮,有什麽事情在等待著我,是一個願意與我私奔的美麗老師,亦或是慘死在山洞裏的悲慘命運?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要去那裏。


    這種感覺如此絕對,以致於讓我懷疑,這到底是我自己的意願,亦或是由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決定。


    十五


    客車到了大新縣城,當我走出車門,踏上此地的第一秒,便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這種感覺從心頭飄過,我剛想抓住它,它卻從從容容地溜走了。


    我心裏悵然若失,無法分辨之所以有這種熟悉感,是由於這裏跟我童年居住的粵東縣城相似,亦或是在我的前生,我真的來過這裏。


    漫步在縣城街頭,我總在想,當年的宋叔叔,有沒有踏上我腳下的這塊地磚。


    時間已近傍晚,我無意識地亂走,來到了交易場旁。這裏有一個老婆婆在賣一種炒腸,此處的方言成為“龍”,有黑白兩種。


    老婆婆先說了句當地土話,我聽不懂,幸好她用我能明白的白話,重複了一遍。我買了兩塊錢的龍,老婆婆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說,年輕人,我以前見過你。


    站在街邊享用完我的晚餐後,我在附近找了個旅店住下。仍然要了206房,隻是這次,牆上沒有留給我的任何預言,或者指引。


    十六


    如今,我坐在從縣城開往雷平的客車上,車裏除了從縣城迴來的鎮民,還有從珠三角等地迴來過年的打工者。


    此時已是農曆十二月。


    我關掉,聽這些興高采烈的迴鄉者,敘說珠三角的一切趣事,以及一切的不公平。深圳,珠海,廣州,這些詞匯從他們嘴裏毫不吝嗇地流出,這些我曾經無比熟悉的城市,現在聽起來卻像是從未到過的遠方。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甘蔗,無比陌生,無比熟悉,這兩種南轅北轍的感覺,融洽地共存於我心中。


    我來過這裏嗎?我沒有來過這裏嗎?


    乘車不夠半個小時,我便來到了唐師所說的雷平鎮。


    正如她所說,這是一個邊陲小鎮;按照她的說法,十幾二十年前,此地曾發生過一場駭人聽聞的私奔慘案。


    今年的冬天頗有些用心險惡,即使是這亞熱帶的小城,也頗有些寒意。


    下車時風很大,我從旅行袋裏翻出ok明留給我的鴨舌帽,戴在頭上,然後背起陪我漂泊了半年多的旅行袋,向鎮裏走去。


    十七


    我站在雷平鎮招待所二樓,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


    其中有一些人,衣著顏色暗淡,表情安然,那是常年居住在鎮上的居民;另外的那些,穿著某一個品牌打折時購下的鮮豔衣服,臉上帶著主動而且誇張的笑意,這些便是迴來過年的外出者。


    我的目光主要就落在這樣的還鄉者身上,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她們不畏越來越濃的寒意,穿著顯露身材的衣裙,披掛著在深圳稱為俗在此地卻是洋氣的衣服。


    不知道我這樣認真地尋找,是否能找到唐師的身影?


    按我的推測,跟街上那些迴鄉者一樣,唐師應該也會老家地過年。前兩天我在每條大街小巷梭巡,卻從來沒有到她。我心裏焦慮的是,會不會其實已經我見到了她,但是我們都認不出對方,就此擦肩而過。


    她隻不過是,半年前跟我在酒後度過一夜的女人,如此而已。


    十八


    站在太平街上的鎮政府前,我想,如果我是一個前來查案的公安幹警,那麽我可以雄赳赳氣昂昂地入內,要求查閱本鎮所有人口信息。


    隻可惜,我是一個逃犯。


    我隻能靠自己,來尋找一切蛛絲馬跡。


    首先,我去了唐師所說的雷平鎮中心小學。此時已是寒假,學校大門緊閉。而且學校外,並沒有唐師所說的小賣店,不知道是被拆了,或者說本來就是她的杜撰。


    然後,我裝作不經意的,跟招待所服務員,小吃店老板等等,打聽是否認識一個名叫唐師的女孩子。但是每次當我說出“唐師”這個名字時,他們都表示不知道,並且不約而同地對我這個外鄉客,流露出一種諱莫如深的戒心。


    我想,二十年前宋叔叔初來乍到時,所遭遇的也就是我這種狀況吧。


    迴憶唐師所說的故事,宋叔叔遊蕩了半個月後,便盤下中心小學門口的小店,但是現在我沒辦法照貓畫虎,首先小學門口已沒有小店,其次我也不願做個跟柴米油鹽、阿姨小孩打打交道的小店老板。


    還有,雖然來到雷平鎮來,我總給自己打氣,生又何歡,死又何哀,但是心裏當然不願意重蹈宋叔叔覆轍,像他那樣恐怖地死於非命;所以,有意無意的,我總希望改變故事的過程與結局。


    隻是誰能知道,每一次竭力的掙紮,不過是在宿命的流沙裏陷得更深而已。


    十九


    接下來,我打起精神,在雷平鎮上逛了數日,想要找一個工作崗位,或者一間即將轉讓的店鋪,總之,是一個可以讓我長久留在此處,而不引起別人懷疑的理由。


    第四天下午,當我走到黑水河西岸的河沿小學時,門衛室窗口上的黑板吸引了我。急聘五年級語文老師,待遇麵議,上麵是這樣說的。


    這天之前,我從未想過當老師,就像我一年前從未想過要當逃犯。我想,自己對文學雖是是七竅通了六竅,但當個小學老師,做孩子王,還是綽綽有餘的。這樣想著,我便走向了門衛室。


    門衛室的老伯正在打瞌睡,我敲了一分鍾窗戶,他才醒過來。我跟他說明來意,他看著我楞了幾分鍾,最後才說我運氣真好,因為明天早上八點,便是最後一次麵試了。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白襯衣黑西褲,戴上昨晚特意買的平光鏡,總之,把自己打扮得很小學老師。然後,在走去河沿小學的路上,我一直醞釀著,裝作一個有過三年深圳民辦小學老師經驗的我,麵試時會說些什麽。


    來到河沿小學,門衛老伯在我前麵一瘸一拐地帶路,引我走早了一樓走廊盡頭的校長辦公室。


    老伯說,裏麵正有個人在麵試,你稍等一會吧。


    廿十


    在校長室外枯等了十多分鍾,終於吱呀一聲門響,一個打扮得跟我一模一樣的麵試者走了出來。我整理了一下衣領,然後跨入了昏暗的校長室。


    辦公桌後坐著一個臉色和藹,一頭花白的中年人,想必就是門衛老伯所說的胡校長了。他欠起身來與我握手,我趕忙迎上去,與其熱烈地寒暄了一番。


    胡校長先是狐疑地盯著我,問道,唐老師,你多大年紀了?


    又問,你真的在深圳當過三年老師?


    我遂把昨晚編好的說辭,麵不改色地扯了出來。我斷定我所編的謊,還是比較有說服力的,因為胡校長臉上的懷疑漸漸散去了。


    胡校長說,我們學校,這次之所以那麽急地招聘老師,是因為原來教五年級的老王老師,春節過完就要到廣州兒子家,去享清福了。本來說好下學期來接崗的小徐老師,前幾天卻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在深圳找了個民辦小學,所以就不迴老家這邊來了。


    胡校長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說實在的,我們這邊的待遇可比不上廣州深圳,如果你沒有長期留在這裏的打算,又或者缺乏教書育人的信念,那麽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我說,我的女朋友是家裏獨女,家住大新縣城,她家裏條件比較好,父母一定要我入贅,所以這次我到大新,就沒有打算要離開。


    廿一


    接著問答了幾分鍾後,我走到窗口的小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筆字,一筆一畫地寫白居易的琵琶行。寫到似訴平生不得意這句時,胡校長說可以了,然後讓我迴去等消息。


    從他告別時有力的握手,以及眼神中的認可,我知道自己獲得了這份工作。


    走出校長室時我想,一個月後,我便是幾十個純真孩童口中的唐老師了。人類靈魂工程師,想起這個已經多年無人提起的稱號,不禁莞爾一笑。


    門衛的老伯看見我嘴上的笑,便迎上來說,恭喜唐老師,大家是一家人了,以後叫我老黃就可以啦。


    我笑道,黃伯,以後多關照。


    廿二


    臘月廿一掃上,我按照胡校長留給我的號碼,打電話去詢問結果。他在電話中祝賀我,希望我能用寒假的時間調整好心態,開學後便融入河沿小學這個大家庭。


    電話的最後,胡校長說,這兩天就可以搬到教師宿舍去住了。我口中道謝,心裏也頗為安慰,這樣一來,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呆在雷平鎮了。


    下午從招待所結帳後,我背著旅行袋走到河沿小學,找陳伯拿了宿舍鑰匙,然後便上了教師宿舍五樓。打開504房間時,一股嗆人的黴味襲來,這裏門窗緊閉,看來是長久沒有住人了。


    我到太平東市場上買了掃帚拖把一應清潔工具,還有一些床墊之類,自己分幾次背迴了宿舍,然後又在校門口的小店買了洗衣粉洗潔精。這樣的場麵跟半年前我在西安臨潼時,頗有些相似,讓我不禁有些感歎。


    雖然未到年廿七廿八洗邋遢的時候,不過想要在這裏住下,不打掃是肯定不行了。我打開所有門窗,戴上橡膠手套,準備在504房裏來一番改天換地的大掃除。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廿三


    我獨自一人把地板拖了三次,門窗都擦了個幹淨,此時已是下午四點了。


    然後,我開始收拾屋裏的家具。那張雙人鐵架床還挺結實,客廳的玻璃茶幾也能用,不過臥室的寫字台就得處理掉了,漆掉光了不說,還被白蟻蛀得隻剩個風吹就倒的架子。


    我把寫字台的櫃子一個個抽出來,以防等會搬動時砸傷了腳。我抽出上麵的抽屜,用力過猛,裏麵的白蟻殘渣飛舞起來,我趕忙向後退了兩步。然後,抽下麵的抽屜時,心裏就留了神,慢慢地往外抽。


    嗯?怎麽這個下抽屜看上去就有點不對勁,好像短了些。我拿起腳邊的上抽屜對比一下,還真的是。抽屜的側板的盡頭,有鋸過的痕跡,而且和頂板並不那麽嚴絲合縫,像是由不懂木工的人加工而成。


    莫非是裏麵藏了什麽東西?我往寫字台內壁看去,幽暗的光線裏,真的隱藏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猶豫了一下,好奇心戰勝了謹慎,我於是跪在地上,伸出右手向裏麵模去;由於戴著橡膠手套,感覺不出到底是什麽東西,好像是用膠紙粘在那裏的,而且還挺沉。


    廿四


    拿出來一看,是個輪廓詭異的牛皮紙包,外麵用透明膠封得水泄不通。我拿來剪刀,一邊拆一邊暗忖,這不會有又是老衲留給我的吧。待解開一看,赫然是一個硬皮日記本,幾個早已無味的樟腦球。除此之外,還有一塊石頭。


    不,不是一塊,而是半截石頭。


    這半截石頭,外表呈黃色,與普通鵝卵石一無二致,唯一不同之處,是截麵的邊緣,有著一層薄薄的綠色。還有,上麵似乎用小楷,寫著幾句詩。


    這半截石頭,與我旅行袋裏,昆明的金老伯給我的那半塊玉石,一模一樣。四個月前,金老伯告訴我,這叫做黃沙皮。


    我按捺住越跳越兇的心髒,顫抖著雙手,把它拿到窗縫的一縷夕陽下,細細辨認。果然,上麵寫著下半厥的江城子,蘇軾。


    我不由自主如鬼神附體,用喉嚨裏擠出來的發顫的聲音,念道: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廿五


    我從旅行袋裏翻出另一塊黃沙皮,與剛發現的這塊拚合在一起,毫無意外地,它們嚴絲合縫,數十年前被人從礦場裏挖掘出來時,想必就是我手中這個樣子。


    是什麽樣的力量,能讓我在事隔半年之後,得到了這故事中的另一塊石頭?又是什麽力量,令我在距昆明兩千裏外的邊陲小鎮,把兩個毫不相關的故事,拚成如手中的石頭般嚴絲合縫的一體?


    此時,我不由得想起一個月前,我請ok明在飲酒吧喝了半打生力,之後他所發表的高論。


    當時我對他的理論嗤之以鼻。


    ok明說,在此億億億億萬年前,宇宙還未大爆炸,那時候它是一個奇點,一個太初火球;在沿著既定的軌道,演變了億億億億萬年之後,宇宙最終坍塌,變迴一個太初火球。在無限長的時間裏,宇宙便重複著這個爆炸、坍塌,再爆炸,再坍塌的過程。


    無數次。


    廿六


    而每一個粒子,當它緊縮在太初火球內時,便注定了其以後億億億億萬年裏,無微不至的所有軌跡。而且,每一次爆炸彤塌的過程裏,這個粒子都重複著所有的軌跡。


    也就是說,所有的粒子,構成這個世界,構成你本身的粒子,都沿著既定的軌跡,重複,重複,再重複。


    無數次。


    所以,在無限長無限重複的時間裏,被屠殺的將無數次地被屠殺,而相遇的,也將無數次地相遇。


    這樣的說法往往讓人不安,並感到難以接受。因為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麽,所謂人的自由意誌,也不過是幻覺而已。你以為這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情,其實是由於構成你身體的億億億億萬個粒子,都注定要協力去完成此事。如此而已。


    當時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迴這剩下的半打生力,你喝手中的那瓶便好了,反正接下來你會無數次地喝到。


    ok明慌忙站起身來,護住桌上的半打生力,道,別,我亂講的。


    他又補充道,我說的話你都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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