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原雖然也是農村出身,卻沒有種過幾天地。自打懂事以來,都是跟著隊伍搶糧食吃,搶過偽軍,搶過鬼子,也搶過治安團。要論中原土地平均畝產準確些個的數,他心裏著實不太有譜,不過腦子裏大概齊的概念還是在的。他粗略估算過,就算幾萬株麥穗都齊刷刷沉甸甸的,畝產也不會超過一千斤。玉米畝產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八百斤。總畝產撐死了不會超過一千八百斤。這還既得精耕細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風調雨順的天公作美,可誰不知道板子村曆來就不是風調雨順的地兒?


    畝產四千五百斤!這是縣裏定的指標。郭平原當時在公社會上聽到這個數字時,腦子裏還“嗡”地響起一聲悶雷,這不明擺著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麽!日後他這個糧食生產組組長還怎麽當哩?經驗豐富的郭平原寧不貪功,但決不犯錯,萬事給自己留餘地,這是他當年和鬼子斡旋出的本領。於是,從公社會上迴來,他便賣了個破綻,把這糧食生產組組長讓給了謝國崖,謝國崖還以為是個順水牽羊來的肉包子。如今他謝國崖明白了自己的順水人情原來竟是一個點著撚兒的地雷,惱羞成怒不足為怪。我郭平原要撇清他,太容易了!這不?自己一上綱上線,他謝國崖就癟了嘴。,盡管自己其實毫不生謝國崖的氣,表麵上還是要顯出個惱怒的樣子來。他越來越覺得謝國崖這家夥不是自己的對手,認為謝國崖空有一副狡詐心腸,刻薄本性,卻總是嘴比腦子快,為人處事處處都是破綻。


    “好了好了,這個就別記了,這是氣話麽……平原,國崖啊,咱們不興吵了!現在說以前的事兒,啥球用都沒有,咱板子村的班子向來是一塊磚,不能自己往擰吧了弄。咱沒達到目標,不是咱沒有盡力,就是少麵紅旗麽?俺看對咱板子村影響也不甚大,再大不了,公社給咱們支隊部一個處分,咱們幾個也不能屙糧食出來,公社書記還能把咱幾個拉出去示眾?咋了,衛星沒上天,咱就成了罪人了?板子村不還是板子村!再說了,咱們老桂的鋼鐵組拿了三麵紅旗了,也夠顯擺的了。俺覺得凡事也不能太認死理兒,大家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咱心裏都有個譜兒,那地裏衛星沒放出來,俺看誰也不用怪。俗話說,那三尺的婆娘生不出丈二的漢,就是天天吃燕窩也沒個球用。咱板子村的地解放前才不到二百斤的產量,如今能翻這麽多個跟頭,俺覺得已經是個瞪眼睛的事兒了,原先訂的那個目標啊,俺覺得換誰也達不到……”


    “老書記!俺覺得你也不能這麽說,人家周圍的幾個村子就完成了公社的任務,西河沿村還達到了五千多斤,已經超過了公社任務量,都是同樣的地,一腳也隻有一個坑,人家咋就能完成呢?過幾天咱就要向公社裏交代成績了,這八九百斤怎麽說的出口?咱可不能上來就說這目標根本達不到,那是總路線貫徹下來的任務目標,反對總路線,咱們誰擔得起這個罪名?”


    “啥雞.巴交代成績?公社裏麵的那些個幹部,俺看也都是些個二五眼,定任務瞎定,統計收成也沒個章法。西河沿村俺有個親戚常走動,前天問他你們是啥時候匯報的,他說啥球個匯報哩,找個通訊員捎個紅喜報過去就上了冊了。依俺看哪,那五千多斤畝產啊,八成是扯蛋扯出來的哩!”


    謝國崖被郭平原駁斥一番後,覺得不能就這麽下了軟蛋,遂奮起反擊。


    “國崖啊,咱扯蛋也得扯啊!西堤北村前兒個隻報上去八百多斤,大隊書記已經被打成右派了,罪名是瞞產私分!公社裏麵剛下的布告。俺們村是公社裏點了名的,要是也這麽報,咱幾個肯定跑不了這個右傾的帽子,沒準還要嚴重,弄不好給咱們定個“消極生產,破壞革命!”俺的娘呦!你們想去公社挨批啊?俺可不想!”


    郭平原嗬嗬一笑,摸了摸油光的頭頂,還給謝國崖一個軟中帶硬的包袱。老旦越聽越不是滋味,都啥時候了你們還為點麵皮事兒瞎掐?


    “不至於吧?咱共產黨講的可是實事求是,是多少就多少,咋能瞎報呢?俺當年打仗的時候,抓了多少俘虜就是多少,從來沒有多報的。你這消息俺覺得有些蹊蹺,地裏長不出東西,關左派右派啥球關係?瞞產私分?咱大隊的土地和糧食都是有數的,怎麽瞞?怎麽分?那不更是扯蛋麽?”


    老旦覺得郭平原把事情想左了,他可不想落個欺騙上級黨組織的罪名。


    “解放啊,這些天你有沒有聽聽廣播?整個平原上如今都是大豐收,河北那邊一個大隊報了幾萬斤,劉少奇同誌都下去視察過了。俺們都曉得那是咋迴事,主席來之前兩天,周圍田裏的麥子都攏到一個田裏,可為啥中央還通報表揚呢?這個事兒啊,解放,咱幾個心知肚明,卻不能不趕這個趟!公社已經讓咱們建立公社食堂了,眼見這共產主義就要來了,咱不能落個後進不是?在座的都是老黨員了,這個時候得先看看形勢,再講實事求是。”


    老旦陡然被郭平原的話激起一陣怒火,倒不為他說要虛報,而是他言語中對自己的挖苦,自己入黨的時間比之郭平原不知晚了多少,黨齡還不如謝老桂,雖然是共和國的團級軍官,可這老黨員名號可真不敢賣弄。看看形勢?郭平原這兔崽子在影射自己哩!當年自己就不會看形勢,要是早點起義過來,還輪得著他說這風涼話?


    “還是多向周圍的村子打探打探,咱幾個也到公社裏轉轉,探探上麵的意思,走著看吧……”


    老旦一時語塞,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俺後天去西堤北吹喪,給咱打聽打聽?俺估計沒啥球不好整的……”鱉怪鱉了半天插不進嘴,終於吐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你打聽他們未必說實話,後天你迴過來個不著調的產量,俺們反倒更不好辦。就按老郭的意思辦,報個四千二百斤吧?不上不下,不就不左不右?”


    謝國崖忙不迭地扔出一個圈套,郭平原嘿嘿冷笑一聲說道:


    “不是俺一個人的意思,這是咱大隊黨支部的決議,你可以上去匯報了……”


    “瞞天過海……掩耳盜鈴……無端改常,不變則亡……罪過……”袁白先生在一邊磨叨了幾句。


    “你說個啥?”老旦等人俱都聽不太懂這文縐縐的話。謝老桂坐得離袁白先生近,就扭臉問他。


    “沒個啥沒個啥……俺是杞人憂天……”


    “啥球‘七人有田’?別打岔!”謝國崖狠狠地說。


    “叮零零……”


    電話突然響了,把大夥都驚的一跳。電話是上周裝的,除了往外打,還從來沒有自己響過。


    “哎!哪啊?”


    老旦拿起電話喊道。聽筒裏嘰嘰喳喳吵成一團,因為有五個大隊的電話是串聯起來的,一響全響,也不知道是找誰的。


    “俺找板子村大隊,其他人放下!”


    一個聲音大喊著,其他大隊先後放下了電話。


    “板子村麽?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麽?”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聲音咋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戰場上用的電話清楚多了。”


    “廢話少說,你們大隊的畝產量怎麽還不報啊?人家都報完了,西堤北報的最高,四千六百斤哩!趕緊的啊,別太保守,明天下午到公社來開會,就這麽著,掛啦!”


    不等老旦說話,那邊已經掛斷了。徐書記的大嗓門震得老旦耳朵發麻,看眾人的表情,估計他們也都聽到了。


    “報吧!不藏著掖著了……”


    老旦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謝老桂和郭平原是對的,公社並沒有嚴格對各大隊的生產任務予以統計和調查,所謂的登記在冊,僅僅是某某大隊來人報個數就行了。公社的幹部們好像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聽說板子村的畝產達到了四千二百斤,也稀裏糊塗地給了一個獎狀,想必是原來給板子村定的畝產指標也忘得幹淨了。老旦聽郭平原描述了公社書記的誇獎,心裏算是踏實了下來。報紙上最近開始離譜,甚至沒譜了。畝產十幾萬斤的衛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麥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問郭平原,郭說聽說那畝地裏至少摞進去了十畝地的麥子,裏麵還藏著一條與麥穗兒齊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鄉親們曆來有存糧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終於被糾正了。公社黨委下達了命令,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設立,任何村戶不準存糧,連種子都不要留——地都歸了公社了,還要種子幹個球啥?


    翠兒為這事兒愁得一腦袋包,家裏連個糧食粒兒都沒了,這心裏就像貓抓一樣不踏實。牲口和農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兒悔恨自己下手太慢,不少人家已經連夜把豬宰了,好賴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總要擺個帶頭的樣子,屁顛屁顛地就把牛拉走了。翠兒無計,隻能把刀磨得飛快,向著那幾隻母雞下了手。


    全村上下並沒有為糧食衛星發射失敗而沮喪的,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是少有的豐收,大家的幹勁兒依然高漲。人民食堂的出現讓眾人倍感新鮮,那感覺和在自己家裏夾夾縮縮的吃飯可大相徑庭。老旦隻低頭點了一鍋煙,抬頭看時,謝國崖剛盛的冒尖海碗的麵條已經不見了蹤影,在村子裏這本不稀奇,後生們吃飯就這個大躍進的速度,問題是這已經是他謝國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來,幾乎得用雙手抱著肚子才能走路了。開始的時候,老旦對村中勞力的胃口估計遠遠不足,喊餓的人竟有一小半,進食堂晚一些的沒準還抱個空鍋,革命群眾們怨聲載道,說這是啥球共產主義啊?連吃飯都不管個夠。臨村大隊的人蹭過板子村食堂的飯,說你們這鍋裏麵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見幾片肉,俺們村鍋裏麵的豬肉都像娃娃拳頭那麽大,都共產主義了,吃飯還這麽藏著掖著?餓著公社的群眾,那可咋保持大躍進的革命勁頭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餓壞革命群眾這個罪名二人可擔不起。毛主席說了:現在的問題不是糧食不夠吃,而是怎麽吃,這麽多的糧食一定要想辦法吃完,一天三頓吃不完就吃五頓,板子村吃完了還有公社哪。二人撓著頭皮算了筆賬,咬牙決定加飯,重新計算供給量,廚子也再加兩個,寧可撐死十對,不能餓著半雙!


    人民公社大食堂讓眾人敞開肚皮的做法,終於讓革命群眾們眉頭舒展了。十幾米長的麵條,堆成山的饅頭,以及那幾口超大的菜鍋裏大塊大塊的豬肉,在自個家的哪舍得這麽吃呢?窮日子裏養下的習慣,吃個將就飽就行了,隻有咱共產主義的大食堂才有這個氣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費出現了,對於食堂提供的堆積如山的飯菜,革命群眾們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種打仗衝鋒的勁頭,不再覺得把自己撐個賊死是一樁幸福的事,曾經深不見低的胃口變成了上頓三碗下頓可以半碗的沒譜兒狀態,反正餓不著了,幹嗎還搶?原先自己吃飯的時候,地上掉個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糧食就沒那麽金貴了,誰讓咱人民公社這麽好哩?


    轉眼秋忙就過去了,豫北的秋風來得格外的早,秋雨還沒有落下幾層,那村口的楊樹葉子竟然已經黃了落了。糧食收倉入庫後,已經東倒西歪敞風漏氣的高爐也終於偃旗息鼓了,方圓幾十裏地裏再沒有可供冶煉的鐵件兒,謝老桂的搜索隊搜遍了板子村和臨村,就差刨祖墳拔棺材釘了。十座曾經日夜不息的高爐終於在娃娃們的破壞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與之同歸於盡的是板子村周圍幾百棵生長經年的大樹,通通成了高爐的柴火。村口的大楊樹誰也不敢砍,據袁白先生講那是板子村的靈脈,砍了就會落災,當年的土匪曾經把老村長綁在樹上燒,火苗剛起來,已經落霜的季節,竟然澆下來一場傾盆大雨,土匪在驚恐中逃去了,老村長毫發無損,村民們就把它供成了神。


    與秋天同時來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眾無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經漫溢的麵缸和米缸都裝了水。雞鴨豬狗都成了公社的財產,被統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飯是公社嚴格禁止的,當然想做也做不了——沒米沒鍋!鄉親們麵對著一片空白的秋後生活,簡直是手足無措了。所謂收成,以及過冬的糧食和棉、布儲備,都裝進了公社和大隊那一排排倉庫。說是大家的,終歸是在別人的圈兒裏,心裏還是很有些酸酸的。眼見著天就冷了,這個共產主義的年過起來會是個啥樣那?


    才剛入冬,板子村的寧靜就被一連串新鮮指示衝破了。黨中央向農村發出了“拔白旗、插紅旗”的號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統統拔掉,把紅旗普遍插起來!“白旗”和“灰旗”怎麽拔?誰是“白旗”誰是“灰旗”,上麵並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運動的目的是大破右傾保守思想,徹底批判部分富裕農民殘餘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使所謂的“觀潮派”和“秋後算賬派”在思想上徹底破產。可板子村大隊並沒有“觀潮派”,除了風癱在家的老人和開襠褲沒縫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隊全體都投入了大躍進的洪流中,那熱情是高漲的,並沒有人在觀潮旁觀,連袁白先生都去煉鋼拾柴了。“秋後算賬”的右傾主義者就更沒有了。好歹是個豐收年,這“秋後算賬”實在無從談起。大隊委員會沒辦法,又不能不見成績。老旦和郭平原、謝國崖等人分別去找願意當“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義”,說俺不白旗誰白旗?縣城裏的教師如今都是右派,俺這秀才還不趕緊?這把子老骨頭了,幹半個時辰都能打擺子,自然應是“白旗”!老旦對袁白先生的仗義深為感激,偷偷塞給他一瓶燒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個荏誰也不往來的寡婦。謝國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賴幾苗“白旗”算是湊出來了。老旦主持了兩次全村大會,煞有介事的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對他們做了批判,號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熱情,準備迎來新的生產任務。鄉親們都覺得這幾個“白旗”十分滑稽,幾個“白旗”自己也覺得很是新鮮,動不動還作個鬼臉兒,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謝國崖崩著個臉大聲訓斥著,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頭叫驢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會就在哄笑聲中草草收場了了。


    這些日子,黨中央讓全國人民都要能讀書,最好人人能寫詩,人人能創作!在文化戰線上也要來一次大躍進。春風吹到板子村,這裏識字的總共也隻幾個人,老旦算一個。這作詩可是個天大的新鮮事,於是大家如今都在家裏磕磕巴巴的咬文嚼字。勁頭雖足,無奈效果奇差,眾人僅能背下幾首毛主席詩詞,認字也就半籮筐,照著抄寫都有困難。謝國崖的婆娘曾經習的幾個字,便覺得有了優勢,詩量高產。謝國崖隻看到那字排列整齊,便覺得老婆偉大,竟然把詩貼到了村口。一組村民迴來看到,卻看不太懂,就請了袁白先生來看。老先生戴上眼鏡,上下打量了一下,朗聲念道:


    “板子村裏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袁白先生念完此詩,麵無表情地摘下眼鏡,默默說這詩還算押韻,在板子村已經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嘖嘖讚歎,說謝國崖的婆娘的確才高八鬥,這首詩聽起來很是提氣哩!


    沒多久,眾人就覺得作詩索然無味了。板子村人識得的字總數有限,排列組合很快用完,再產不出新奇之作來。皆說作詩這玩意可比種地難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韻,還得包含意義,真球費死腦子哩!板子村的文化躍進熱情迅速萎縮,隻了熱鬧一陣,很快就被人忘了個幹淨。


    兩個月過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這幾個人,總得換換吧?公社對板子村大隊明確表示了不滿,認為這個大隊的拔旗工作力度明顯不夠,責令全村上下一千五百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誰是白的誰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緊張,為此頗傷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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