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屌坐在濕漉漉的防空壕裏,聽著顧磊和陳偉向自己匯報昨天的那場戰鬥,當陳偉哭著說道包括亞強、大薛等35個弟兄戰死時,他的心裏突然猛地一揪,象是被幾顆灼熱的子彈穿過了一般。他的眼前浮起一陣模糊的影子,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似的沉重,他當時真想號啕大哭出來,以減緩這種壓抑的痛苦,可此時此景不同於當年,更不能讓戰士們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麵。他們隻是虎賁57師這兩個星期已經犧牲的2500名戰士之一,他們的犧牲得以讓這座城市暫時沒有落入鬼子的魔爪,讓其他的弟兄們得以能夠再多吃一頓飯,多吸一隻煙,多保存一點生存下去的希望。老屌抬頭看了一眼被燃燒彈幾乎燒光頭發的顧磊,看見他將兩隻拳頭攥得發抖,眉頭一顫一顫地抽搐。顧磊的額頭上被燒起了一大串燎泡,皮膚上黃澄澄的發著亮光,大片的浮腫使他的左眼無法完全睜開,勉強睜開的右眼裏布滿蛛網一般的血絲。老屌猜想他可能已經背著自己悄悄的哭了一鼻子了。在這一戰中,3排和4排損失慘重,幾乎已經全部犧牲,顧磊這半年在他們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情誼,讓他們從一眾匪兵變成了為自己驕傲的虎賁戰士。他們在戰鬥中勇敢無畏,如狼似虎,執行命令毫不猶豫,而平時卻聰明可愛,象一群山裏的樸實孩子。想到大薛拖著一條被炸斷的腿趴在機槍上怒射擊的樣子,以及亞強那幹啞的喉嚨發出的絕望的唿喊,老屌的心裏不禁翻江倒海。老屌站起身來,慢慢地扶住了陳偉的肩膀,鎮定地看著他,陳偉看到老屌眼裏那期待的目光,立刻明白了應該收斂自己此時的情緒,他知道老屌的心裏此時和自己一樣痛苦,而麵前的敵人會馬上發起新的一輪衝鋒,眼淚是動搖軍心的毒藥,脆弱是防禦陣地的命門,這個時候,不能流淚,隻能流血!


    “銅頭沒有負傷?他上去幹什麽去了?”


    老屌想打破這痛苦壓抑的氣氛,問陳偉道:


    “銅頭自己跑到陣地上的,他沒有負傷,幾乎連根毛都沒有傷到,鬼子扔下的燃燒彈炸死了10幾個負傷的弟兄,大薛把銅頭按在身子下麵,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現在在哪兒?”


    “在陣地上,我讓他迴來,他不走。”


    “讓3排和4排剩下的人下來休整一天,銅頭的1排和科峰的2排上去,修複戰壕,收集彈藥,晚上再埋點地雷。陳偉……你還得在那裏!你把3、4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來,休整之後編進銅頭的1排裏,讓銅頭先迴來一趟,說俺找他有事。別的不說了?陳偉!這陣地能不能守住?”


    陳偉啪的一個立正,把心一橫,斬釘截鐵地說道:


    “一定能!除非鬼子從我的身上踏過去!……困難不小,但是戰士們士氣很高,隻要彈藥充足,我有把握守住陣地!”


    老屌感覺到陳偉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發著虛,兩人相知多年,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想法,鬼子的每一次進攻都會消耗掉一個排的兵力,也許再來一次大的衝鋒,這隻連隊就要全搭進去。守住陣地隻是大家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豪壯,可這就是這場戰鬥的意義,老屌深知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上57師的傷亡情況,也已經從王強那裏知道援軍到來的渺茫。他沒有想到時隔4年,剛迴到戰場就進入絕地!此時有點後悔當時的衝動,他想起板子村的劉瞎子摸著自己的手算命時說的話:


    “屌啊!世事無常,乾坤難測!你的手相紋亂溝深,經緯叉錯,掌雖大而指纖,壑雖深卻苦短,五指齊不能並攏,伸張又不能平直。後生那!你原本是一生窮命,與富貴無緣,於風塵多難,高堂不能終其天年,子嗣不能脫胎換骨。天下雖大,容你之處寥寥,日月雖多,清淨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卻找你,你不赴災,災又不斷,大悲大難,禍不單行。屌啊!聽俺老漢一句話,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個地瓜一個窩,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貴人相助,九死雖過得以一生,則可享一時之樂,可惜光陰不久,且樂極生悲也哉!……”


    老屌聽得雲裏屋裏,對劉瞎子這通高深言論一竅不通,甚至找不出問題來問這落榜的老秀才,但卻知道這老朽說的沒什麽好話,於是將原本約好的一個饅頭隻掰了一半給他就跑了。如今迴想起來劉瞎子的話,仿佛驗證了自己的許多經曆,更仿佛在暗示自己現在的經曆,莫非光陰不久日子到了頭?莫非真的要將這100多斤交代在這座孤城?大薛和亞強已經死了,兩人俱都屍骨不全,昨天大薛是否仍和自己一樣想念著家裏的女人和娃?亞強在被銅頭的手榴彈炸碎的一瞬間,他可曾想到了麻子妹那張醜陋的臉?……這莫非就是命?想到此,他麵對著一臉陽剛的陳偉,心裏不禁怯怯地浮上一股辛酸。


    顧磊看到老屌扶著陳偉的肩膀發愣,料想是他不舍得自己弟兄,但是此時陳偉必須迴到陣地上去。鬼子經過昨天一晚上的折騰,損兵折將,卻隻往前擱蹭了30米不到的距離,今天仍然要準備好惡戰的準備。師部參謀主任龍出雲今天清晨帶著兩個隨從前來探望東部防線的戰士們,讓大家驚訝的是,龍參謀和他隨從的渾身上下象是被鳥銃打過一樣的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軍服弄得像是叫化子的棉被。他的通訊員告訴老屌,龍參謀一宿沒睡,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上走動這考察戰況,鼓舞士氣,一顆炮彈炸在大米堆上,在10米開外的幾個人登時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離得近的後背上鑲了一百多顆大米,正在醫務所裏一顆一顆的往外拔……


    龍參謀知道了東線的情況,對幾個連隊的防禦都很滿意,同時提醒大家不要輕敵,而且57師這邊的彈藥供給跟不上趟了,一定要注意節省。餘師長特別強調了對敵反衝鋒,北門的防禦本來在後半夜頂不住了,鬼子如果在豁口處架起機槍陣地,再支上幾門平射炮,基本上就沒戲了,馬寶珍連長連續發動了兩次反衝鋒,終於把丟掉的陣地奪了迴來,雖然損失很大,但這是保住陣地的唯一方法。


    龍參謀給駐守東門沙河至四鋪街一線陣地的4營集體頒發了獎章,外加1萬塊大洋。老屌這邊的6連竟然分到了2000塊,老屌長了這麽大沒見過這麽多白花花的硬貨,當一箱箱的大洋被夥夫挑到指揮所裏來的時候,老屌掐指算了一下,以目前的傷亡計算,人均可以20多塊,這是自己三年種地也賺不迴來的20塊現大洋。老屌意識到要立刻把大洋給弟兄們發下去,戰士們基本上都是家徒四壁的莊稼人,把這20塊大洋貼在心上,就多一份打完了仗迴家買地種田娶妻生子的願望,打起仗來就更加的不要命。老屌也知道也許隻有少數的人可以帶著錢迴家,那就看誰的造化大了。


    朱銅頭被陳偉叫了迴來,看得出一臉的不願意。老屌驚奇地發現,才過了一天,原來賊頭賊腦、嬉皮笑臉的朱銅頭竟然已經變得如此深沉和鎮定,他慢慢地給自己和顧磊敬了軍禮,身板繃得溜直,燃燒彈爆炸的火焰將他的紅撲撲的臉烤成了黑色,上麵混雜著泥土、汗水和戰友的鮮血,朱銅頭那張貪吃的嘴如今象鐵閘一樣緊閉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屌,再沒有平日的怯懦。


    “銅頭,昨個你是好樣的,但是同時要批評你,因為你違反命令,你的排還在後麵當預備隊,你自個就衝上去打,下次不能這樣。”


    “知道了屌哥!”


    “大薛和亞強都埋了?”


    “我親手埋的,知道地方,屌哥你放心!”


    “今兒個,眀兒個,後兒個,肯定都有惡仗,連隊損失不小……”


    “屌哥你放心,我和陳偉守著陣地,主要用我的排,打光了就讓科峰和江濤的人上來!我死也不會離開那裏!但是要再多給我一些手榴彈,就快沒有了。”


    “俺和你就要念叨這個,沒有那麽多手榴彈,其他軍火也有限,其他防線上戰鬥打得不比我們這邊輕鬆,可能過些日子才有空投,這幾天是最難守的,你曉得麽?”


    “沒有就沒有,我們那裏槍和子彈還夠用,昨晚上從鬼子那裏搶迴來不少。”


    “那就好,你帶我去陣地上看看……”


    老屌和顧磊在朱銅頭的帶領下來到戰壕裏巡視,他們看到很多戰士已經把藍色的小軍功章戴在了身上,正在笑嘻嘻地敲著手裏那一把子錢,見到他們的到來都非常高興,傷兵都已經轉移到後麵去了,有很多輕傷員堅持留在陣地上,一個上午,已經被炸平的戰壕又被他們挖好,很多日軍的屍體也被用來做掩體,顧磊對此不太高興,問那個正在搬弄鬼子屍體的戰士:


    “日軍有沒有要求過來拉屍體?”


    “有!早晨有個舉著旗子過來的,被我們敲掉了!”


    “這樣不好,我們的弟兄也扔在那邊,下次不要打!”


    顧磊深知日本人睚眥必報的秉性,不會把戰友的屍體丟在陣地前麵,不讓他們過來拉屍體,也許會遭到他們瘋狂的報複,而且一旦有戰士被鬼子俘虜,下場就會很慘。


    一個戰士聽顧磊不大高興,心裏就有些想法,抱著大槍斜著眼說:


    “顧指導,這我就不大明白了,我們的弟兄死在哪裏沒球個關係,反正是在咱中國的地界上。咋了?小鬼子殺我們的人,死在我這兒,還想大搖大擺地拉迴去?我看不行!”


    “別說了,按照顧指導說的辦,這是命令!”


    老屌說了話,大家就都閉了嘴。老屌對顧磊這種書生氣的仗義也感到好笑,麵對毫無人性的鬼子還要講這個?但是在戰士麵前需要維護他的尊嚴,而且顧磊打起仗來絲毫不比自己遜色,中央軍校出來的長官,前途也比自己遠大和寬敞的多。老屌突然發現自己對為人之道和為官之道又有了新的體會,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許想給顧磊留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將來人家升了大官還可以提攜自己,想到這裏他不由得一陣臉紅。


    朱銅頭見老屌紅了臉,以為他生了氣,用帽子打了剛才說話的戰士一下,那戰士收斂起一副匪樣,笑嘻嘻地受了。顧磊對老屌的處理也很滿意,他看到一個戰士坐在那裏抽著悶煙,是江西的老兵劉可達,就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問道:


    “老劉,咋的啦?鬼子殺少了不高興?”


    “顧指導啊,不是,我明明殺了四個鬼子,二愣他非說有一個是他殺的,我明明一刺刀紮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說他沒死,又補了一槍才死,你說算誰的?”


    顧磊被他的問題問了個大眼瞪小眼,不由得迴頭看老屌,老屌呲著一口黃牙在那裏已是笑了,一邊笑一邊喊道:


    “啥個算你的算我的?又沒有給你定任務,你計較個這幹球啥?”


    “屌哥!我們弟兄可是說好了的,誰殺的多,這錢就多給他一份,除非他犧牲了,剛才那會兒二愣在擔架上還和我爭那!”


    幾人恍然大悟,原來戰士們用殺鬼子在這裏打著賭,賭注還不小。


    “二愣傷得重麽?”


    “重個啥呀?都是皮肉傷,沒傷到骨頭也沒傷到蛋!”


    “那你就別和他爭了,咋說他也流了不少血哩,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巴不得你多殺幾個鬼子那!”


    顧磊笑著和劉可達說道。


    “顧指導!這可是兩碼事!也不是錢的事!你嫌我沒受傷是不?看今天我給你負一個?”


    劉可達好像真的生氣了,背過臉去不理顧磊了。顧磊忙笑著打住話茬,笑嗬嗬地拿出一包煙塞到劉可達手裏,劉可達立刻來了個變臉,一臉堆笑地說道:


    “嘻嘻,顧指導見怪了!其實都是開玩笑,二愣他還替我擋了一刺刀那,大洋全給他我老劉都不心疼,就是想騙顧指導一盒煙抽……”


    “***江西老俵!肚子裏這麽多壞水?把煙還給我!”


    顧磊笑著就去搶他手裏的煙。


    “顧指導這麽小氣?怎麽帶兵打仗啊?你好賴也是大官呦!弟兄們!長官打劫啦!”


    大家笑嘻嘻地望著這親切的一幕,看著劉可達把煙一根根地遞給戰士們。老屌對戰士們總算放了心,老兵就是老兵!啥時候心也不亂。


    “連長!我有個想法!可以跟你說不?”


    說話的是3排的黃和光,黃家衝來的後生。


    “有啥球不能說的?講!”


    “連長,這些個大洋你能不能給咱們先留著,萬一我迴不了黃家衝,連長請你轉交給我的家人。”


    老屌看著瘦弱的黃和光,也就在兩年前,這小子仿佛還在穿著開襠褲,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名堅強的戰士,而且準備好了一去不歸。從衝裏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山口兩邊他的父母那關切的眼神和悲傷的眼淚,自己也曾發誓要想盡一切辦法保護好這些黃家衝的好娃子們,可這兩戰下來,黃家衝的後生已經死了4個,重傷2個,老屌甚至還沒有完全分清楚他們之間的區別,這些生龍活虎的身影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太快了!


    也許再過幾天,他帶領的6連就會全軍覆沒,老屌已經經曆過多次這樣的結果了,哪一次不是死裏逃生?這些個大洋,更多的作用是心理上的安慰,自己從來沒想到要把這些錢托給別人送迴家,因為別人和你的境遇完全一樣,說不定眨眼的功夫也就不在了。


    “傻伢子!你自個把錢收好,等著這幾仗下來攢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們一起帶迴去,給你娘親買幾頭牛迴去!”


    老屌信口胡謅著。不自在地扭過了臉。劉可達眼睛眨巴眨巴地說:


    “喂!我說1、3、4排的弟兄們?咱們要不這麽著,我這錢揣在身上也是不太塌實,萬一我犧牲在那邊,鬼子說不定給我掏了去!咱們都拿出來放到一塊,對,就放在這個鐵盒子裏,最後活著的別忘了把這箱子錢帶走,各人把自家的住處寫清楚,寫個紙條放在箱子裏,嗯……那麽著,別管誰最後離開,這錢也不會丟了。等著兵荒馬亂的日子過去了,連裏活著的弟兄拿出自己的那份,再按著各人的地址,把這錢給大家夥一份份地寄迴去,你們看可成?”


    戰士們立刻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大多數人是表示同意的,於是人們紛紛把錢扔在了鐵盒子裏,劉可達抓過顧磊的通訊兵開始寫紙條,很快每個人就將紙條放了進去,老屌見狀頗為感動,正想說點什麽,突然見到自己的通訊員飛奔過來,忙迎了過去。


    “啥事?”


    “王營長叫你和顧指導迴去一趟,有重要的會要開!”


    老屌等人拔腳就走,走了幾步迴頭望去,戰士們小心翼翼的將那個箱子放在一處,用子彈箱子壓住,每個人的眼睛都死盯著那個箱子,像是看著剛娶進門的小媳婦俊俏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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