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歲的黃老倌子已經有九年寸步不離黃家衝,待的時間長了,屁股上也難免長出老繭來。衝裏的小年輕人受到老屌等七人的影響,對老屌一身的傷痕和孔武有力的軍人舉止頗為景仰,有不少人背著老倌子去投奔了長沙方麵的國軍部隊,兩年下來還打出了黃家衝小子的威風。前日跑迴來了兩個,是黃老倌子的外侄子黃進和老兵劉武家的二伢子,他們穿著整齊的新換的夏天軍裝,身上別著鋥亮的軍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響,腰板挺得像搓衣板,下巴恨不得仰得和喉嚨成一條直線。衝裏的後生娃們隻見過衣衫襤褸的如老屌一樣的頹敗軍人,哪裏見過如此光鮮的戰士,羨煞地眼睛快要掉進嘴巴裏,象瞎子摸象一樣地在他們身上上下揣摸。女子們更是把熱辣辣的目光去找尋他們的視線,心裏麵已經把英俊威武的後生拉過來親了不知多少遍。黃老倌子和老屌看在眼裏,心裏麵怏怏地如同幾個小毛蟲在爬。黃老倌子曾經說過硬話,要打瘸這些不自量力、敢去給老蔣打仗的娃子們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象趕集一樣的歡迎人潮,黃老倌子隻能拉著老屌迴去喝悶酒。那兩個後生也曉得事,見過父母就直奔黃老倌子家,二人齊刷刷地跪下,一言不發地低著頭等待黃老倌子訓話。老屌見兩個後生打了兩年仗,原先屁娃一樣的髒胚子竟然已經變得一表人才,雙目炯炯有神、神情不卑不亢,黝黑的皮膚象是刀割不破的結實,心想湖南人真是不簡單,同樣是農民,咋的人家的娃子有點曆練就這般虎氣哩?


    黃老倌子癱坐在太師椅裏,下巴頂到了肚子上,大煙筒唿嚕唿嚕地悶聲如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二人,良久慢吞吞地問道:


    “有沒有丟黃家衝的人?”


    “沒有,我們給黃家衝掙了臉迴來,要不也不敢來見您老人家。”


    “說說看!”


    “我殺了七八個鬼子,搶了一門小炮迴來。二伢子和十五個弟兄守一個山頭,兩天也沒讓鬼子上了山,因為打得好,長官才讓我們迴來衝裏看看。”


    “嗯……你們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當兵去也沒和家裏商量,血氣方剛麽!受過傷沒有?”


    兩個年輕人相互對望了一眼,二人站起身來就脫下了上身的衣服,黝黑強壯的身體上,每人都有幾處或大或小的傷疤,黃老倌子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們穿上衣服,站起身來,放下煙筒,拍著二人的肩膀說到:


    “原先不讓你們去參軍,是因為村裏人丁太少,得攢一些種子下崽。眼見著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兒……娘了個逼的……誌在四方麽?這原本是好事,可是你們要跟你屌哥學一學,出來打仗掙功名,比不上你家幾口人的日子要緊,所以,別娘了個逼的就知道賣死命,活著迴來養家糊口才是正理……”


    說到這裏,在老屌看來,兩個年輕人磕頭感謝一下就應該算是和融了,他們其實是給黃老倌子一個台階下。可是黃進小眼睛眨來眨去,突然仰頭打斷了黃老倌子的話。


    “老太爺,我們去打鬼子也是為了家,長沙城守不住,這鬼子遲早到衝裏來燒殺,我們在前線上可沒有象您說得這樣想,當時就想著怎麽樣頂住鬼子的進攻,這條命要是交待了,也是值得地。鬼子們都玩命,我們不玩命怎麽抵擋得住呢?”


    “玩命?你個臭娃子,翅膀硬了才幾天?娘了個逼的,你以為就你知道個玩命?給誰玩命?老蔣?哪個不來燒殺?娘了個逼的你以為隻有鬼子才會來燒殺?……”


    “那我們在戰場上還怎麽給黃家衝和您老人家掙臉麵迴來?弟兄們都是打完一個連隊,再上一個連隊這樣打,就沒考慮過後退,光顧著保全自己,長沙城咋地守得住?這仗不輸才怪!”


    “我也沒叫你們躲起來,或者是趴在地上不動。打仗要用腦子,用你的腦子,別就知道衝到前麵第一個去挨槍子!功名差不多就行嘍,十個人往前衝,一個人才能有功名,其他的都娘了個逼的去見閻王嘍!你們今天迴得來,是你們命大,二伢子你胸口上那個槍眼,再偏一個指頭,你現在就在陰曹地府裏當兵了,你還玩命?你看看你屌哥,渾身都是傷,就是沒有一處致命傷,打仗不是全憑血氣地,要開竅,開竅!娘了個逼的兩個崽牙子!懂不懂?”


    黃老倌子拿他的大煙筒敲著二人的頭,大聲地喊著,老屌原以為兩個後生的頂撞會讓黃老倌子氣急敗壞,看到老頭歸根到底還是愛惜的意思,心也放進了肚子,望著這兩個英武的熱血青年,想到黃老倌子誇耀自己的話,竟然讓他一陣臉紅。


    “黃老太爺,這兩個後生真的是兩塊好料,這黃家衝到處藏龍臥虎哩!”


    兩個後生聽到前輩英雄如此誇獎,也不由得眼放紅光,羞的低下了頭。


    “好料?哼!還差的遠哩!什麽時候迴去?”


    黃老倌子坐迴到太師椅上,喝下一杯酒,抬頭問道。


    “五天之後,不迴長沙了,我們兩個直接去常德。”


    “常德?去那裏幹什麽?那裏有鬼子麽?”


    “現在還沒有,我們倆個的連隊都打光了,長沙城補充了北邊來的部隊,我們這些散兵收編在成了一個營,編進了57師,團裏說可能要去常德了,那邊主要是休養駐防,這半年怕是沒仗打了。”


    “這倒好嘍,你們娘親這下子高興了。仗肯定還有得打,養兵之術在於打三天,歇兩天,看來他老蔣倒也不笨呦。”


    “黃老倌子……”


    二伢子欲言又止。


    “說話說利索,放屁放幹淨!”


    黃老倌子續上大煙袋鍋子,頭也不抬的說。


    “團裏政治部讓我們招一些弟兄去常德……”


    “不行!”


    “團長和主任都說我們衝裏的後生打仗厲害,也知道黃老倌子你養著兵,團長說了,和鬼子打仗太需要老兵了,要不是戰場上走不開,他想親自來請您老人家出山,還有屌哥,團長說他認識你!”


    “你們團長?誰啊?”


    “他叫王強!”


    “王營長!敢情這兄弟又升官了。他是條漢子。黃老倌子?二伢子和黃進跟著他沒錯!俺和王強有生死交情,俺救過他的命,他也救過俺的命……”


    老屌忙把幾年前去找麻子團長路上的遭遇和跟王強的交情說了一遍,看見黃老倌子眼睛漸漸露出了佩服和讚賞的神色。黃進和二伢子估計也是第一次聽說王強帶領弟兄們堅守孤樓的故事,不由得也是眼放亮光。


    “你們倆個先迴去歇著吧,把傷徹底養利索了,俺和老太爺商量個辦法出來再叫你們。”


    兩個後生走後,老屌和老漢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老屌看得出黃老倌子心裏癢癢地就是開不了口,酒過三巡之後,老屌緩緩說道:


    “黃老太爺,王強兄弟我知道,不是實在為難,他不會向我開口要兵,當年就是他安排我迴黃家衝的,軍裏麵肯定以為俺和弟兄們都壯烈了,常德說是沒仗打,可依著俺看,早晚是一場惡仗,常德是好地方呦,鬼子打不下長沙,或許會打常德的主意,我尋思王強兄弟曉得這一點。”


    “嗯,有點子道理,常德敗了,這裏也得完。二伢子他們迴去,我不放心啊。”


    “老太爺,白天我看衝裏的崽子們都憋著盡要跟他們走,他們都隨著你的脾氣,也都是硬梆梆的漢子了,兜著攔著不是辦法,也攔不住啊。”


    “我苦心經營黃家衝這麽多年,莫不是還得裹到戰場上去?”


    “黃老太爺,承蒙你照顧俺們兄弟這麽多年,俺這些年過得滋潤,雖說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別提多亮堂了,可越是這樣,心裏就越是不得勁,俺是稀裏糊塗參的軍,可並不是稀裏糊塗打得仗,戰場上俺明白好多事情,國家大事,什麽民族大意啥球的俺不懂,可俺也算是個軍人,也算是條漢子,看著王強兄弟每天和鬼子拚命,保著俺們在這裏吃香的喝辣的,俺這心裏就不塌實,俺這趟是走定了,老太爺你不是說過麽?男人活著,就是一個義字,俺怎麽說都要幫戰場上的弟兄們一把!在山裏養了這麽多年,好日子也過了,俺的婆娘要是知道俺躲在山裏當毛賊,不好好去打鬼子,弄不好還瞧俺不起哩!”


    黃老倌子喝得通紅的臉籠罩在煙霧之中,讓老屌看不清他的眼色,老屌繼續給他斟上酒,試探著問道:


    “要不俺先帶著弟兄們迴去看看,衝裏的崽子們也得有人護著點才成啊。”


    黃老倌子拿起酒一飲而盡,歪過身子放出一個渾厚的響屁,楊聲說道:


    “老屌咯樣子,你帶著人和衝裏的娃子們同去,那邊的軍官你認識,說話方便,我安排一下,隨後過去看看。”


    老屌說服了黃老倌子讓自己去常德,心裏自然高興,老屌當然是要帶上一眾兄弟同去的,衝裏原來的老兵們聞訊心裏也貓抓似的癢,紛紛找黃老倌子表示願意執馬墜蹬一同前往,更有人拎著好酒好肉跑到老屌的住處去做工作,讓老屌覺得難辦。黃老倌子並沒有放話讓自己帶著衝裏老兵們走,昨天小賈妹子已經蹩過來往自己身上硌蹭,說能否把個朱銅頭留下不去?老屌有點後悔早早地告訴了弟兄們。


    小賈妹子知道了這事,黃家衝的老兵家的女人們一夜之間就全知道了,於是乎老兵黃貴家裏、趙科峰家裏、甚至陳偉家裏都被女人鬧翻了天,女人哭孩子叫,鍋碗瓢盆飛的不亦樂乎。麻子妹糾集五六條衝裏潑婦,將正在衝涼的老屌堵在房內,娘們們南腔北調的髒話恨不得燙掉老屌的皮。


    “你才過了幾天不嚼槍子兒的安生日子?身上的傷疤剛長上皮,你就又呆不住了?莫不是幾年沒粘女人,雞巴毛長到心裏去了?”


    “老屌子!這衝裏就沒有個你能插得進的妹子?難道我們黃家衝的黃花閨女都是些沒長肉縫的鐵褲襠?就容不下你那根棒槌?你大娘我就知道時間長了你熬不住,可你熬不住了還扯上我家阿貴作甚?這一走鬼知道啥日子才能迴來?我家男人不在,你讓我那幾頭毛驢找誰喂去?”


    “屌爺啊,科峰這人沒啥子主意,你屌爺說東他從來不知道奔西,我家的娃子才屁大點兒,你看在家裏娃子的份上,免了科峰這趟路吧。你的驢又快有崽子啦,我家再買上兩頭成不?”


    “跟你這門子癩疤光棍還有啥好說的,你敢前腳把人誆走,我後腳就燒了你的窩,不是你在後麵攛掇,他黃老倌子也動不起這份操不著的心。”


    老屌圍著簾子布躲在房裏,嚇得象被貓堵在房角的光屁股母雞,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一堆女人唇槍舌劍地繳了械,想還嘴都找不到說話的縫。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在外邊吵成一團,那衝擊力比得上一個鬼子中隊的衝鋒。趙科峰家的更是恨不得掀開簾子就要進來,老屌慌了神,忙爬上窗戶,伸手拿過掛在窗外的褲子,然後揪著房棱就上了房頂。老屌坐在房頂上看著院裏一幫娘們們橫眉立目兇神惡煞一般地囂張氣焰,不由得有些好笑,自己刀槍火海都闖過來的人,居然被這幾個潑婦趕到了房頂上,還未曾交手就已經落荒而逃!


    婆娘們發現了房頂上的老屌,插著腰仰天長罵,老屌把耳朵一閉,在房頂上掏出煙鍋點上一袋煙,剛閉著眼抽了一口,就看見山坡下麵走上來一隊人馬,打頭的是陳偉,自己的弟兄們齊刷刷地穿上了軍服,多年未穿的軍服在箱子裏壓得變形,陰得掉色,穿在眾人身上甚是滑稽,朱銅頭肥豬一般的腰身已經讓最下邊的兩排扣子不能聚攏,亞強的軍帽一半黃色一半灰色,估計是發了黴,幾人一聲不坑的走到房前,站定成一排,絲毫不理會旁邊臉紅脖子粗的婆娘們。眾人仰著頭給老屌敬了軍禮,陳偉說道:


    “屌哥,弟兄們決定都和你走!”


    “你個殺千刀的,我們家銅頭是你使喚的狗啊?你說走就走,銅頭!你給老娘我過來!”


    小賈妹子搖著肥碩的腰身過來就抓朱銅頭的衣服,不料想朱銅頭眼珠子一蹬,一個大耳刮子就扇了過去,把個小賈妹子打得原地轉了一個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驚天動地的放聲大嚎。老屌對朱銅頭的硬挺甚是驚訝,心裏不禁感激著房下的這幫弟兄,屁股一出溜,直接從房簷


    “再嚎爺們我***休了你!滾迴家去!”


    朱銅頭兀自發作著小賈妹子。麻子妹看到亞強站在那裏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目光也甚是篤定,不由得歎了口氣,抹著眼淚攙起哭成一團泥的小賈妹子,緩緩地去了。一眾婆娘見最具實力的兩個領頭人物都退出了戰場,也就罵罵咧咧地走了。老屌圍著那塊破布,在弟兄們麵前踱來踱去。大家有好久沒有這麽對望了,當了這若幹年民匪合一的山民,可是他們從來沒有中斷過時常湊到一起練大刀和槍法,每個人手下還有一幫子徒弟。今天軍裝一穿,老屌感覺到他們比起幾年前,雖然白胖了一些,卻也成熟了不少,啥時候見過朱銅頭有這般男子氣概哩?亞強也由原來的蔫不岌岌變得甚有主意,身板也強壯不少。老屌和幾人目光掃過,大家相互看著,終於笑出聲來,肩碰肩地抱在一起。


    “弟兄們,我們又要跟著屌哥出山拉!”


    “我老婆孩子都有著落了,這些年跟著屌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癢癢,看見這村裏的後生都***快趕上咱爺們了,我這心裏啊,真他媽不是滋味。”


    “嘿!我說這半個月這隻眼一個勁地跳那,原來是又要瞄著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雞,比***打鬼子差遠去了。”


    “銅頭兄弟,你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們兄弟的威風啊,咋的?吃了什麽鞭?火氣咋了這麽壯呢?當心你老婆也來個


    “抗日”,讓你出發之前彈藥充足啊!”


    “科峰你別埋汰我了,操!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好吃懶做一身毛病,她再好看,黑了燈不一樣是兩個奶子一個洞?江濤,我真他媽後悔沒把她交代給你。”


    “銅頭兄弟,你可別這麽說,小賈對你還是不錯,哭著喊著不也是怕你有事麽,我家那位連點反應都沒有,說你願意咋著都行。我這心裏還氣那。”


    “弟兄們,咱們這次去常德,估計要有段日子,俺是無家無念的人,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心裏要有數。”


    老屌說道。


    大薛在一邊咕嚕咕嚕的比劃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屌緊緊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說的是:我們心裏有數,你去哪我們都跟著,要不然在家裏也過不好。


    “明天晚上帶著後生們出發!江濤檢查武器,大薛準備糧食,銅頭去搞點好酒,科峰把車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裏去辭行!”


    老屌說罷,一把將煙袋鍋子扣在了門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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