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過來的時候,老屌發現自己睡在弟兄們中間。趙科峰的臭腳丫子熏得自己難受,腦袋像是要炸裂一般地疼痛,嘴裏仍然是昨晚的一口酒味,隻是那日頭已經高高地掛在當天,把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裏。已經醒來的戰士們蹲在一處正在喝著稀飯,大家都圍著大鍋挨著蹲下,左手大瓷碗子,右手鹹菜幫子,“嘎吱嘎吱”地嚼得脆響,他聽見朱銅頭又在那裏放山炮了:


    “……弟兄們,要說這小鬼子厲害,還真不含糊!在大樓外邊,一個鬼子望我這邊兒衝,我的三顆子彈打進他的肚子裏,這家夥居然還在叫著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這麽大,對……對,跟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腸子嘩啦嘩啦地往外流啊,嘖嘖……”


    朱銅頭見大家聽得認真,一時說得臉放紅光。


    “你剛才說窟窿多大?碗口這麽大?三個洞都這麽大?”


    說話的是趙江濤。


    “對啊,就這麽大,都是我用這杆步槍給他做下的。”


    院子裏響起一陣哄堂大笑,把個朱銅頭弄的稀裏糊塗的。


    “你們笑什麽,我還日哄你們不成?”


    一個王強手下的四川兵笑著說:


    “你個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風向?這幫弟兄打出去的子彈比你見過的都多,可我們從來沒見過步槍子彈從前麵鑽進去就能留下這麽大個窟窿地。要是這樣,那鬼子後麵的窟窿要大過這口鍋嘍……一聽你就是個沒日過女人的雞雞娃,下次吹牛先給大哥我孝敬幾包煙來再去丟人!”


    戰士們蹲在地上嗬嗬地樂著,朱銅頭出的洋相讓大家忍俊不已,大薛在一邊嘰裏咕嚕地朝著亞強比劃,亞強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猛地哈哈大笑起來,眾人忙問兄弟你笑啥哩?亞強指著朱銅頭說:


    “你這沒用的貨,趴在坦克下麵哆嗦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啊?你還真不怕陳偉開起坦克來把你壓死?你還打槍那,鬼子在哪你都瞅不見……”


    “得了得了,就當弟兄我逗大家一樂,亞強,嘴下留德!”


    老屌慢慢地從屋裏蹩將出來,接過陳偉遞過來的一碗粥和鹹菜,坐在門檻子上就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看著戰士們有說有笑的打諢罵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中午的時候,一大早出去辦事的王強迴來了。他跟老屌說他要帶著自己的兄弟去報到了,而且幫老屌打聽了一下,軍部並沒有關於老屌他們的安排,好像他們被忘了一樣,估計是武漢撤退造成的混亂。老屌他們這幾個人是突擊連的幸存者,麻子團長死後知道和關注的人就很少了,說不定已經被從作戰序列上劃掉了。按照戰時的規矩,此時的王強有權利命令老屌加入他的營隊,但是王強顯然沒有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屌說:


    “老屌,你還迴長沙那邊眯著去吧,軍部如果找你們,我就把你們報個烈士就成了,就說你們又去救別的弟兄了,沒迴來。你們到後麵去找個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說離長沙挺遠的山裏有地方麽?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膩了,還帶著弟兄們去尋你呢。”


    老屌此時心潮起伏,就著樣離開王強和他的弟兄們,老屌心中有些不忍。但是自己自打離開家,除了打仗就是養傷,除了殺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沒有幾天。再想到死去的弟兄們和不辭而別的團長,饒是自己血氣方剛不畏橫死,也的確是打得有點怕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清閑機會,不正是自己和剩下的弟兄們夢寐以求、打仗打出來得麽?不去救麻子團長,就碰不到王強,也就不會莫名其妙的被軍部抹去了番號。王強營長感恩之際給了自己這麽大個麵子,可不能不接著。如果耽誤得久了,說不定軍部政治處的鳥人會發現這六條好漢原來悄悄地藏在嶽陽,弄不好又琢磨出什麽奇襲幕阜山一類的高難度任務來。自己命再大,兄弟們再多,也架不住一顆不長眼的子彈哩!老屌對自己的思想轉變竟然有了一絲欣慰,原來像個愣頭青一樣隻知道玩命,玩到頭來兄弟們都玩光了,自己玩出一身傷疤,卻沒完出個啥希望。原來征兵的軍官說大不了幾個月就可以迴家,現在看幾年也不一定迴得去,老子出生入死半年多,功勞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兩天還是要的。小鬼子打過來怎麽辦呢?嗨,沒了俺們幾個這老蔣就不抗日了?


    想到此處,老屌同意了王強的建議,也和兄弟們說了。這幫老兵聞之無一不是興高采烈。老屌讓他們去城裏買了一堆糖果幹貨和好酒,給王強他們留下一些,剩下的打包準備帶迴黃家衝。臨別之際,老屌一行七人和王強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頓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錯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誼。


    下午時分,老屌帶著弟兄們就上了路。趙科峰把加滿油的大吉普開得象一溜煙似的,繞開長沙守衛部隊的城防陣地,兜了一個大圈,終於在兩天之後直接開進了闊別不久的黃家衝。黃老倌子聽聞小子們俱都活著迴來喜出望外,光著腳迎出衝外,但是一看沒有麻三,臉色陡的黯淡下去。老屌將此去情況向老漢一一道來,黃老倌子悲傷之餘也有點摸不著頭腦,喃喃說道:


    “自殺?咯是麽子迴事羅?娘了個逼的怎麽就像個娘們?麻三兒啊,最想不開的還是你呦!”


    老屌驚訝的是,黃老倌子並不如自己預想的那樣痛不欲生,老漢眼裏雖然淚光閃閃,卻並沒有過份的傷悲之態,仍然吩咐著嘍囉們準備酒菜給七人洗塵。麻子妹從衝裏跑出來見大家,黃老倌子毫不掩飾地告訴她:


    “你哥子死嘍,迴不來了,以後你就呆在這裏吧!”


    麻子妹瞪著吃驚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亞強一五一十的告訴她才哭出聲來,黃老倌子不耐煩地讓人把她拉走,對著大家說道:


    “人就一條命,活著不見得好過,死了不見得遭罪,別把生死看得太重。麻三是條好漢不是個孬種,可不管怎麽死都是一個樣子。自己交代自己的命,不算英雄,卻也不算孬種。你們走這一趟,兄弟情誼盡嘍,他麻三地下有知,也算你們沒有白跟他。他不在了以後就跟著我,這黃家衝就是你們的家!以後不管鬼子來還是鬼子走,老老實實待著,鬼子來就跟***幹,鬼子走還喝我們的酒!總之,你們決不能象麻三兒一樣,打了半輩子糊塗仗,最後沒有自己個下文……”


    黃老倌子說著說著哭起來,一個小嘍囉要過來幫他遞手巾擦眼淚,被他一個耳光打了個趔趄。


    “我為麻三哭過了,以後不會再哭,你們也不許,上山!”


    老屌七人在山上給麻子團長立了牌位,老屌把團長頒給他的那枚軍功章和黃老倌子給的那塊彈片,一起埋在了他的假墳裏。戰士們還在旁邊堆起了一些小土包,把大家能想起名字來的弟兄們都刻在一大塊木板子上,立在團長的墳頭邊上。村民們給這片地方圈出了一個地界,還修出了一條小道,老屌隔幾個月就上來給麻子團長添點酒,偶爾可以看到黃老倌子支著拐杖坐在墳前。他心裏暗暗發誓,將來一定去他麻子團長家裏再搭一個墳。


    迴到了黃家衝之後,老屌和戰士們漸漸地懈怠了再戰之心。大家脫下軍裝,放下步槍,又和村裏的老兵鄉親們折騰了半個月。隨後黃老倌子讓人給大家安排了住處和營生,老屌分到了一間有院子的大房,和陳偉住在一塊。其他人或者獨居或者搭夥也都安生下來。不安分的朱銅頭曾悄悄地想跑迴老家去,才走了一半就被滿地的鬼子嚇了迴來,還差點又被國軍部隊拉了迴去。大家過了一段時間,通通背上簍子挽起褲腳,變成了一個個地道的山民。民國二十八年九月,在長沙東部和北部外圍,國軍和鬼子開始再度交手,不斷有消息傳迴黃家衝,國軍竟然頂住了十幾萬日本鬼子的進攻,這讓大家非常意外。但是老屌在心裏努力地說服自己,黃家衝是他們唯一的安身之地,離開這裏,結果或者是重迴戰爭,或者是顛沛流離。迴家是一個美麗的希望,心裏記著就行了,這仗不可能天天打,早晚有個勝負,等天下安定了,迴家才可以重新提起,畢竟隻有先活下來,才會有迴家這一碼子事兒。


    成為黃家衝民匪合一的成員之一,這些北方漢子一開始還不太適應。老屌可以把衝裏幾百號漢子訓練得各個刀法不俗,人人槍法奪命,自己卻不懂得種水稻,也不懂得上山摘草藥,喂水牛又總是被那夯貨扔進水裏。就說喂水牛,長著大號犄角,包著韌厚老皮的黑水牛遠比北方黃牛脾氣大,不知道是不是隨了湖南人暴烈的性格。老屌有一次幫著老兵黃貴家放水牛,那牛見了山坡上的一隻母牛在撒歡,非要上去套套近乎,老屌把牽不住,情急之下就給了畜生一腳。這在板子村可是家常便飯了。孰料那水牛猛地轉過腰來,瞪著手雷般大小的牛眼就給了自己一頭,老屌被頂得從山頂滾下山坡,翻了幾十個跟頭才止住,到山腰的時候已經被摔得徹底分不清上下左右東南西北。插完田迴家的眾村民們目睹了這一壯觀的場麵,一夜之間,“老屌滾下懶漢坡”就傳遍了黃家衝。


    老屌正為自己啥球也幹不好犯愁,臨村的年貢到了,裏麵不知為何有一隻正值芳齡的母驢。鬱悶的老屌見之不禁大喜,於是重新操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傳的養驢營生,可這方圓幾十裏都找不出一頭公毛驢,他和陳偉翻山越嶺走了十幾天,總算在湘西集市上選了一頭公驢迴來。老屌給二位好吃好喝,日日夜夜催著兩隻畜生洞房花燭,半年下來居然第一胎就下了兩隻小叫驢。黃家衝的村民爭相前來目睹這一胎二驢的奇觀,對老屌讚歎不已。老屌每天騎著驢,再串著三頭驢招搖過市翻山越嶺,再也不用費腿腳。鄉親們羨煞,紛紛開始給老屌和陳偉下定單。於是幾年下來,這黃家衝的老屌已經驢聲在外。老屌隔年又引進了馬種,配出一堆騾子。鄉親們尊稱的老連長,傳到外村已經變成了“驢連長”或者“騾連長”。


    民國三十年年,黃老倌子號令老屌帶弟兄們去教訓不服管教、糟蹋黃家衝娘家人的顧家衝。老屌酒後點兵,四十八頭毛驢和騾馬組成的騎兵聲勢浩大,眾人上身穿著軍服,下身登著肥褲,槍栓拉的嘩啦啦響,浩浩蕩蕩殺奔湘西。顧家衝的匪頭聞之兩腿發抖,率眾迎出十裏地,算是見識了傳說中“驢連長”的八麵威風。


    黃老倌子實現了他給戰士們的承諾。迴到黃家衝的第二年,大薛先娶了一個模樣俊俏卻是啞巴的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語過得倒很滋潤,生下來的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嗓音嘹亮,樂得大薛一溜小跑去向老屌報告。趙科峰過年的時候娶下了老兵黃貴家的妹子,女人嬌羞可愛,卻也脾氣不小,趙科峰今晚饞酒,第二天臉上就說不定多一塊青紫,可一到孩子生下來,女人立刻變得柔順無比,趙科峰整天拎著酒壺找兄弟,也不見她再說什麽。朱銅頭和小賈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大年都過了突然宣布成親,村裏的女人們都心想這下黃家衝裏算是少了個妖精了,就是不知她為什麽這麽快就想從良?沒想到不到半年下來,小朱銅頭就呱呱落地,眾人這才恍然大悟。趙江濤為此鬱悶了半年,時而拿著槍在山上練打靶,直到黃老倌子把臨村的一個黃花閨女說給他才笑逐顏開。亞強陰差陽錯地和麻子妹結成了一對,據陳偉說是亞強主動發動了冬季攻勢,一路猛衝、窮追猛打一個季度,終於抱得“美人”歸!想必是麻子妹治好了亞強的爛腸胃,亞強從感激涕零升華成了征服欲望。而麻子妹破天荒的接到了男人送來的秋波,雖然亞強在她心目中憨得像牛笨得像豬,但卻知道他是真心希罕自己。時間久了,麻子妹左顧右盼見沒有人哄抬物價爭風吃醋,自個的歲數也象田裏的苞米杆子一樣節節高升,一咬牙也就認了。孰不料善良憨厚的亞強在婚後對自己好比是捧到手上的仙女,一麵對自己照顧的無微不至,一麵每天起早貪黑下地幹活,晚上那事兒還不耽誤。於是曾經神憎鬼厭、令人退避三舍的麻子妹,終於被感化成了黃家衝人人稱讚的賢妻良母和赤腳名醫,日日抱著兩個同樣醜陋的孩子在衝裏麵走串,給鄉親們免費看病開藥抓方。麻子妹的人氣高高地超過了好吃懶做、產後巨肥的小賈護士,一時倒和亞強成了這黃家衝的模範夫妻。衝裏麵的男女打架也經常跑到她家講理。陳偉拒絕了黃老倌子給安排的親事,悄悄地和小蘭成了一家子,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的溜邊兒人物,走到一起並不出乎老屌意料。倒是黃老倌子覺得麵子上下不來,非要讓陳偉再把那女子續了二房,直到老屌出來說情才算罷休。


    老屌的門檻兩年來被衝裏衝外說親的媒婆幾乎踩斷,每來一個老屌都要熱情相迎好言相送,更或許搭上些點心或是臘肉,然後晃著腦袋說:


    “俺家裏有老婆孩子,說不定哪天就接過來,這好妹子還是留給別人搶去吧……”


    到民國三十年底,長沙城已經頂住了鬼子第二輪瘋狂進攻,整個長沙城斷壁殘垣卻歡聲震天。趙科峰從城裏帶來了不少的報紙,大家拖家帶口地圍成一圈聽著小蘭念那捷報,一時都唏噓感歎不已。黃老倌子得知老屌如同倔驢一樣對媒婆死不就範,對此器官健全卻舊情不忘的後生頗為歎服,長沙的戰事也讓他震驚不小,敢情老蔣還打出脾氣來了?他黃老倌子原本對國軍和老蔣鄙夷不堪,聞之接連頂住了鬼子的進攻,也不禁有些佩服。衝裏有幾個愣頭巴腦的小年輕背著自己去參軍了,說是要掙個功名。黃老倌子因此氣不打一處來,同時被各類戰報撩騷得心神不定,隻是礙於原來曾說過的硬話,不好和老屌明說,就拐彎抹角地開始和老屌商量找時間去趟長沙城看看。去城裏探親的老兵黃睿淩帶迴了守城部隊裏有自己原來弟兄的消息,黃老倌子心裏就象螞蟻窩一樣麻癢難當了。老屌聽出了這老漢的弦外之音,自己在黃家衝這幾年,過活得安安生生雖說也算滋潤,但是一想到不遠之處就有那麽多國軍弟兄在和鬼子拚命,而自己卻在這方外之地養驢喝酒當村匪,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每次去麻子團長的墓前打掃,心裏也總是惴惴不安。思來想去,自己也真想迴去看看,莫非戰無不勝的鬼子要開始走背運了?國軍要靈光了?咋的自己一離開戰場這風向就有些變了?


    他決定和黃老倌子迴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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