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院裏挑燈。


    屠詩站在缸上,彎腰駝背像個辛勤大半輩子的老農,右手握劍,劍不斷朝水麵刺去。


    反光的水麵上兩根白色鵝毛特別顯眼,如在星河中團團亂轉。之所以從一根鵝毛增至兩根,是因為屠詩太會偷懶了,提劍隻提一寸,鵝毛還沒完全浮起就捅,讓易無涯氣得直嚷“好啊和我來這招”。兩根鵝毛則保證屠詩不能再偷懶,一根剛沉下去另一根就已浮起,屠詩必須持續不斷地交替刺中兩根羽毛,難度更高,而且動作不能大,一大就重心不穩,他摔了幾次,早就吃足苦頭。


    保持重心穩定聽起來好像很專業,其實不然,大多數人都能做到,特別是小時候——小孩子放學後走路迴家,不是挺喜歡在窄小的馬路牙子上晃悠嗎?如果要向右邊摔去,就把身子側屈,努力把屁股撅向左邊;一旦覺得摔不下去了,又馬上把身子側屈向另一邊,將重心穩迴來。左扭右扭,兩手亂揮,這樣的小孩子真是憨態可掬。


    由上麵案例可知,人體重心在小腹,道士和武者稱該部位為“丹田”。有句口訣叫“氣沉丹田”,其實就是腰腹部肌肉用力,方便找準重心,達到一個力的平衡,隻不過古人講得比較抽象,隻能意會,不能言傳。順帶一提,詠春的二字鉗羊馬就是重心下沉的樁法。


    屠詩稍微搞懂了重心的概念,這時左師傅又提出了更變態的要求:一邊刺鵝毛,一邊在缸上轉圈。媽蛋這和走鋼絲有什麽不同!可屠詩又不能不走,因為左師傅拿了一根樹枝當作教鞭,不停抽向屠詩雙足……為避免皮肉之苦,屠詩隻好膽戰心驚地走在缸沿上。


    他決定順時針走,因為這樣可以保持右手在內側,方便他這個右撇子隨時出劍。第一步先踏左腳,沒事,然後踏右腳,好,身子要持續扭著,雖然搖搖晃晃——


    “別光是腳動手不動!”左師傅狠狠抽了一鞭子,啪地抽在屠詩腳邊,嚇得屠詩一哆嗦,腳底一滑,就要往缸口摔去!缸子不算大,這一摔,缸沿絕對硌得骨頭生疼!他急中生智發動【縮地成寸】,硬是橫移幾尺,摔在平地。然而左師傅的鞭子如影隨形,抽在他屁股上:“和我來這招!不準用牛鼻子教你的道術!快起來!”


    媽蛋我要欺師滅祖啊啊啊啊!


    灰頭土臉的屠詩爬起來繼續訓練。他注意力都放在腳上,難以兼顧手上動作,往往隻能刺一根鵝毛;想要交替刺兩根鵝毛的時候呢,可能身體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腳又慢了下來。最可惡的是易無涯還一直從旁幹擾,樹枝冷不丁抽在缸上,劈劈啪啪的,比抽自己身上更難受……


    不好,一個走神,又要摔了!


    屠詩發動【箭步】。《乾坤》技能不是喊名字就能用出來的,一定要按技能要求做好準備(比如說道士作法都要誦唱“急急如律令”),而【箭步】需要雙腿起碼一前一後分立,然後爆發力度,才能順利發動。屠詩眼看要摔向缸裏,情急之下,踩著缸沿用力,勉強蹬出三步遠,在空中劃著拋物線墜地,狠狠地摔了個狗吃屎。如果說通常狀態下發動【箭步】後他如一支淩厲的箭,那麽現在簡直就是一支被新兵射歪的箭,慘不忍睹。


    “繼續!”易無涯的聲音分外無情。


    屠詩摸摸膝蓋,感覺隱隱作疼,看來是摔出瘀傷了。唉,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屠詩翻身上缸,動作拖泥帶水的,感覺身體已經不太利索了,於是更加小心翼翼。他開始測算落腳點。以正常的步幅,他在缸上走一圈要走四步,隻要盡可能地走準四個點,身體重心微微向缸的中心傾斜,應該可以一口氣走完幾圈。至於幾圈之後因為重心太偏斜而摔向缸裏……這種事到時候再說吧!


    於是屠詩深吸一口氣,真氣流轉,陰降陽升,下盤頓時穩了。他依照原計劃快步行走,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全都踩踏在預定地點。缸沿極窄,所以他借助缸的內壁下腳,因此重心向內側傾斜乃是必然。他不假思索地行走,注意力就可以集中在手上,劍鋒連連點出,鵝毛此起彼伏。


    第三圈!


    走到第三圈,屠詩的重心已歪得不可收拾,要摔跤了!這時他剛好收劍,再度出劍,劍的方向是麵前的缸沿!劍鋒點在實物上,雖然劍身壓成一個弧度,但彎而不斷,隨即產生彈力,讓屠詩重心得以移迴!以劍作棍用,以反作用力支撐身體,這個方法很簡單,卻非常有效!


    然而左師傅又是一教鞭抽來:“盡耍小聰明!劍是殺人用的,別在你手裏糟蹋了!”


    摔得屁股麻痹的屠詩心中悻悻。劍容易磨損,平常就不應與其他兵器交擊,剛才那一下就讓劍鋒鈍了點,即便這隻是一把最下等的10級鐵劍,它也不該遭此待遇。可不這麽做又怎麽能保持重心呢。該死的師傅,竟然不讓自己取巧!


    沒說的,上缸。這迴屠詩學聰明了,開始琢磨怎麽在重心不穩的情況下發動【箭步】——如果摔下缸來無可避免,倒不如嚐試摔得不那麽重。這次堅持走了四圈,然後屠詩【箭步】脫離,在半空中時身子已微微扭動,以單膝跪地的姿勢落地。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媽蛋,這次總算沒摔傷!


    接下來就是枯燥乏味的練習。


    易無涯滿意地點點頭,坐在台階上,扭頭看向南方。


    海青真人不知何時走出,也一同看向南方。


    與此同時。


    度人觀。


    正和師爺探討道學的王越南道長猛然坐直,神色由衝淡平和轉為毅然決然,一下子由出世轉為入世。


    師爺察言觀色,問:“道長,怎麽了?”


    “那隻妖孽出現了。”王越南持續發動【望氣術】,有些不解。當日他重傷了妖怪,妖怪潛遁,散布“妖力之種”,催化毒藤為魔荊,以魔荊為爐鼎,最終吸取爐鼎妖力而痊愈,按理說現在時日不長,妖種未熟,妖怪不應該冒險現身才對。難道有什麽變故,逼迫妖怪狗急跳牆?


    在他眼中,南方死屍林冒出一大團青黑色妖氣,完全不溶於夜色,如火炎聳動,在望氣術中,這個現象稱為“氣焰囂張”,包含攻擊、進取的意味,說明妖怪有意侵攻殺戮。忽然,另一個淺金色、混雜絲絲血色的光源出現,逐步接近妖怪。金色堂皇大氣,是靈氣的象征,這人十有八九是道門師兄;但有血色,說明曾造殺孽,這又是許多正一道弟子的特征,因為道士染殺劫,多半是斬妖除魔所致。


    如此說來,有位路見不平的道友想要斬妖除魔!


    王越南起身,打一稽首,道:“今夜有事,不能久陪,請先生海涵。”


    “道長可是要去除妖?”師爺機靈,也立即起身,心說鮑大人委派的任務總算可以完成:“可道長的傷……”


    “無妨。”若是形成二打一的局麵,區區皮肉傷算得什麽?


    師爺心中暗喜,不必他主動開口,對方就去斬妖除魔,真是極好的。他行禮道:“祝道長旗開得勝,保憶北城一方平安。”


    除妖解了心結之後便迴山清修,你們如何留得我保平安?王越南也不說破,笑道:“他日有緣,再與先生論道。”


    送走師爺,王越南趕向南門。在他眼中,一道一妖兩團氣息湊得極近,不像是打鬥,倒像是在說悄悄話。有蹊蹺。前方很可能有危險在等著自己。王越南很想就此停步,但好奇心卻催促他不斷前進。比好奇心更重要的是,他必須除滅妖魔以解心結,否則心境難以恢複平常,會影響修為。


    他站定,看著麵前兩人。一人全身覆甲,僅留一雙長滿剛毛的黑手,正是蜘蛛精;另一人穿著簡單,非僧非道,臉上戴了個滑稽的猴臉麵具。


    落穴之野上坑洞甚多,大大小小,構造獨特。夜風吹過地麵,風聲亦高低起伏,時而陰沉,時而尖銳,鬼哭十裏,聽者毛骨悚然。遠處的死屍林亦在風中微微晃動,葉音紛繁細碎,悉悉索索,如蠶蟲嚼桑,又如蚰蜒爬地,惡心感隨著聲音圍繞身邊,仿佛有東西隨時會撲到身上。


    在這詭異的環境裏,妖怪和道士並肩而立,更顯怪誕,縱然王越南身懷道心,也略有不安。他手撫美玉“五陽雪膏”,默念《黃庭經》,心神稍定,問:“閣下何人?”


    “叫我丁大師即可。”


    道士從不以能力自居,要他人稱自己大師,是萬萬不可能的。此人口吻不似正派中人,反倒有點邪派的味道。這樣又能解釋得通“大師”兩字,邪派不拘泥“道長”、“真人”這類道門尊稱,“大師”、“老怪”之類的都可以。可邪派人又哪來一身靈氣?靈氣宏大,但需要日積月累,邪派為求速成,因此少有修煉靈氣,多修煉會損傷身體卻更具殺傷力的煞氣、穢氣等陰邪之氣。


    “丁師兄為何不斬妖除魔?莫非與妖怪勾結?”


    “王越南,為什麽憶北城這麽多高人,沒有一個出來降妖,唯獨是你出場呢?”丁大師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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