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看見來人,在今天晚上,尤其害怕麵對來人那張英俊、開朗、朝氣蓬勃的臉。


    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非現在來找他不可?都已經快三更天了!


    “爹!”來人在叫他,聲音中滿是笑意。


    他忍不住顫了一下,他覺得,今夜聽到的這聲唿喚,與當年他第一次聽到時受到的震撼差不多同樣強烈。


    他清了清嗓門,沉聲道:“進來。”


    他才三十八歲,仍神清氣朗,遠沒有連話都說不清的地步。可今晚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不穩定。


    “爹,您……您讓我……讓我進去?”兒子聲音也激動起來。


    兒子顯然不會相信他會如此開恩。要知道,他的書房是從不讓任何人進去的。


    今夜他居然破天荒第一次讓兒子進他的書房,是因為什麽?是因為他馬上就要走了嗎?


    兒子顯然不敢進去,還在結結巴巴地問:“爹,我真的……真的可以……進去嗎?”


    他笑了,大聲道:“進來。”


    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雖然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但眼中的激動、嘴角的微笑卻無法掩飾。


    他胸前的衣襟在簌簌抖動,很顯然,他的心跳很快。


    畢竟,他長了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進父親的書房,他怎麽能不激動呢?


    父親微笑著,坐在案前看著他,依然那麽慈祥,慈祥含著一絲嘉許,一絲欣慰。


    世上的母親總把自己的兒子看成小孩,恨不能再喂成年的兒子吃飯,而世上大多的父親將兒子看成是大人,培養兒子的獨立精神和責任心。


    父子之間的相處,往往看似平淡冷漠,缺少溫情,但內心的感情,是女人所無法想象的。


    這個年輕人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書房,這裏的簡潔令他吃驚。在他的心目中,這間書房應該是十分神秘的。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間書房和父親的性格十分相稱。


    他看著父親,微笑道:“謝謝您讓我進來。”


    父親淡淡道:“你好像有點吃驚?”


    他點點頭:“是的。”


    父親道:“其實也沒有什麽可值得詫異的。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越是神秘的地方,也許越平凡。譬如一件東西你沒有,你非常想得到它,於是它在你心目中就十分完美。一旦你真的得到了它,就會發現,其實它也很普通,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他恭恭敬敬地站著,聽完了,恭恭敬敬地道:“我記住了。”


    父親微笑道:“人老了,嘴都有點碎。……我的意思是說,這間書房,以後你可以隨意進出。”


    他興奮得差點歡唿起來,但他還是忍住了,隻是很嚴肅點了點頭。


    父親道:“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而且……還是個很有名氣的人了。”


    他漲紅了臉,有些得意,又有些羞澀。


    他抬起頭,昂然道:“爹,我會更有名的,會像外公和爹那樣有名。”


    父親淡然道:“你會的,你的武功已經深得你外公真傳,隻須假以時日,武功自然大成,趕上並超過你外公,並非難事。”


    兒子微微一笑,道:“但要超過爹爹,隻怕比登天還難了。”


    父親道:“不會吧?”


    兒子笑得有些調皮了:“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像您那麽名震天下。”


    父親笑笑,道:“祖上的基業,並未在我手上光大多少。你日後或者可以做更大更多的生意,超過我,自然不在話下。”


    兒子終於笑出了聲:“爹,您別瞞我了!我什麽都知道了。”


    父親的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迴複到原來的淡然:“你什麽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什麽,樂成這樣?”


    兒子大笑道:“當年名震天下的一代少年俠客公子小白,不就是您嗎?”


    父親渾身一震,眼睛卻已垂下,聲音有點嘶啞:“你聽誰說的?”


    兒子笑嘻嘻地道:“不是外公,是天目派的幾個堂主。上迴一起喝酒,他們有些醉了,才說了起來。”


    他的眼睛閃出了極度的崇拜和熱愛,說道:“爹,我當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我的父親,竟是當年第一名俠、第一名公子。”


    父親頹然坐迴椅中,苦笑道:“當年的事,提它幹什麽?我現在已不是當年的公子小白,隻不過是個大財主而已。”


    兒子笑得又得意又幸福:“爹,您武功那麽高,幹脆親自教我好了。爹,你為什麽一直不肯告訴我呢?”


    父親的額頭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好像突然之間老了許多……


    “有些事情,不說也罷。”父親淡然地道。


    兒子仍然沒有發現父親異常的神情,仍然在追問:“爹,我聽他們說,你當年以一柄神奇‘小白鉤’打遍天下無敵手。我想看看小白鉤,好不好?”


    父親歎了口氣,盡力微笑道:“小白鉤早已不在了。”


    兒子吃了一驚:“不在了?”


    父親道:“小白鉤原名‘失意鉤’,最是不詳,凡是使此鉤人……”,他突然捂著嘴,拚命咳嗽起來。


    他從未如此咳嗽過,他的嗓子從未得過什麽毛病。兒子默默凝視著父親,弄不懂父親為什麽會這樣。


    父親止住咳,抬頭微笑道:“十九年前,我就已扔了它。”


    一個能擁有“天下名俠”、“第一公子”等等稱號的人,居然扔了自己成名的武器,居然十九歲就退出了江湖,變成了一個生意人。


    為什麽?


    兒子的心在飛快地下沉。


    他已隱隱預感到會發生重大的變故,但又不知會是什麽。


    父親已恢複了常態,和藹地說道:“我還有點事。”


    兒子知道,自己已什麽都問不出來了。但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問母親。


    ×      ×      ×


    蕭麗娘坐在梳妝台前,滿意地端詳著鏡中的麗人。


    她雖然已經三十六歲了,但仍然年輕美麗、光彩照人,好像她隻有二十歲。


    她的肌膚雪白細膩,嬌嫩之極,她的麵上,連一絲最淺的皺紋都沒有,她的脖頸圓潤光滑,她的身材依然苗條動人。


    她的頭發黑得發亮,又濃又密,紛披下來,一直垂到腰問。


    兩個侍女正在給她梳頭,梳得很仔細、很認真,動作又輕快又溫柔。


    ×      ×      ×


    白嚴站在她身後,不禁暗暗為母親的美麗和年輕而自豪。


    白嚴向來害怕母親,怕得要命。


    母親很疼愛他,但有時候對他十分嚴厲,甚至可以說是粗暴。母親曾多次打他,打完之後,又會抱著他,後悔地流淚,求他原諒她。


    白嚴和別人不一樣,他有“嚴母慈父”。父親從未動過他一個手指頭,也從未嚴辭厲色地嗬斥過他。在他犯了錯誤的時候,父親總是開導他。父親從不支使他,從不強迫他幹任何事。父親總拿他當大人看。


    當然,這並不是說,白嚴不愛母親。母親管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白嚴知道母親愛他,隻不過有時候脾氣不太好而已。


    不過,白嚴還是願意和父親呆在一起。


    ×      ×      ×


    蕭麗娘今天心情很好,因為她從鏡子裏發現,兒子正在欣賞她的美麗。


    “嚴兒,起這麽早幹什麽?剛從你外公那兒迴來沒幾天,還不多睡幾個懶覺?”


    白嚴微笑道:“孩兒來給母親請安。”


    蕭麗娘笑著啐道:“咱們家沒這麽多臭規矩!……去給你爹請過安沒有?”


    白嚴道:“還沒有。”


    蕭麗娘道:“為什麽不先去你爹哪兒?”


    白嚴故意說:“我怕娘一生氣,又要打我屁股。”


    蕭麗娘笑著歎了口氣:“你也大了,娘也打不動你了,娘已經老嘍!”


    白嚴也歎了口氣:“娘若老了,天下就沒有年輕女人了。我要和娘一起上街,人家肯定要問我,你是不是我姐姐了。”


    蕭麗娘笑罵道:“你小子在外麵沒學一點本事,倒學得油嘴滑舌的!”


    白嚴乘機問道:“娘,我聽外公手下的幾個老人說,爹年輕的時候,就是名滿江湖的公子小白,爹還有一柄小白鉤,是不是?”


    蕭麗娘歡笑的臉刹那間陰沉下來,身子也變得僵硬,梳頭的侍女乖巧地停了手。


    蕭麗娘的紅唇已失去了顏色,竟在不住地顫抖;“別聽人家瞎說!”


    白嚴嚇了一跳:“可是,我昨晚去問爹,他也承認了呀!……隻不過,爹說,他已將小白鉤扔了,不知是真是假。”


    蕭麗娘倏地轉過身,眼中兇光畢露,聲音也尖利可怕:“他……他還說什麽了?”


    白嚴跪了下去:“孩兒冒犯母親大人,請母親大人恕罪!”


    蕭麗娘咆哮起來,一掌將一個梳頭侍女掃倒在地,衝到白嚴麵前,吼道:“他還說了什麽?”


    白嚴嚇傻了,結結巴巴地道:“爹說……說小白鉤……原名……又名失意鉤,用……用之不祥,所以扔……扔了。”


    蕭麗娘臉色已然鐵青,聲音也忽然間啞得怕人:“他……他讓你……讓你進書房了?”


    白嚴道:“是……是的,爹還……還說,日後,……我可以……隨意……進出。”


    白嚴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生這麽大氣,發這麽大的火。難道“小白鉤”真的是失意之鉤,連提及這三個字的人都會失意嗎?


    蕭麗娘的眼睛突然直了:“他說你……日後可以……隨意進出?”


    白嚴木然點頭。


    蕭麗娘突然狂笑起來,笑得像個潑婦、像個瘋子。


    “哈哈……他已經走了!……哈,哈哈……永遠走了,再也不……迴來了!哈,哈哈,白家的財產,你外公總算都弄到手了!哈哈……”


    白嚴腦中已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什麽都弄不明白了。


    蕭麗娘一邊狂笑,一邊尖叫:“白牧,你這懦夫!哈哈,你就這麽走了?哈,哈哈……你這混蛋!哈哈……”


    平日相敬如賓的父母,怎會變成這樣呢?白嚴驀地狂叫一聲,衝出門去。


    蕭麗娘一下子止住笑,軟軟地坐到了地上,怔怔地瞪著不住晃動的珠簾。


    她突然雙手掩麵,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起來。


    “該死的!嗚嗚嗚……你讓我……怎麽辦?嗚嗚……你真能……狠得下……這條心啊!嗚嗚嗚……”


    ×      ×      ×


    父親果然已經走了,而且永遠不可能再迴這個家了。


    白嚴慢慢地將父親留的信箋扯碎,讓那些白色的紙片飄在春風裏。


    蕭麗娘的痛哭聲也飄在春風裏。


    白嚴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家了。他的家,也已飄散在這春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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