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走了。


    十九年前,他就就已打定了這個主意;十九年中,他一直沒有忘記,也從未告訴任何人。


    十九年了,他終於要走了。他說不出自己的心情是輕鬆還是沉重,也不知道應該喜悅還是哀傷。


    十九年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十九年前,他正是十九歲,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是鮮花怒馬、豐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是熱血沸騰、喜好結客的少年,是叱吒風雲的英雄……


    現在,他的兒子竟也已十九歲了。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跟“十九”這個數字如此有緣。


    十九年前,他萬念俱灰,幾乎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可現在,他並沒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因為他心中還有一個念頭,而且也隻有一個念頭——


    離開這裏的一切,到他自己該去的地方方去。


    ×      ×      ×


    幾乎沒有什麽東西好收拾。


    幾套粗布衣衫已經很舊,快二十年沒穿過了,他居然翻了出來,抖了抖,折好,放進極舊的柳條箱中。


    一百兩黃金鍛成的金葉子,也放了進去。


    有了錢,其他什麽東西都會有的。一百兩黃金,並不是個小數目。


    但對於他的家業來說,一百兩黃金太不起眼了,簡直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是這裏的主人,他是一個巨大財團的唯一主人。


    這裏的一切都是他的:精美的花園,幽雅的庭院,堂皇的樓閣台榭,來來往往的男仆女仆……


    而他卻要離開這裏,離開這一切。


    他才不過三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應該銳意進取的時候。他是個生意人,現在正是賺大錢的好時光。


    可他居然要出走。


    他的確是這裏的主人,沒有人敢否認。可他卻總是感到不自在,好像這裏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


    他不過是借住在這裏的客人。


    一個客人在主人家住了十九年,當然該走了,早就該走了。


    ×      ×      ×


    他收拾好柳條箱子,輕輕口於了口氣,有些茫然的坐了下來。藤椅發出吱呀聲,仿佛是在向他證實他軀體的存在。


    “鬼是沒有重量的。”他想著這句話,麵帶著淡淡的微笑。


    於是他感覺到了一種輕鬆,那種輕鬆又漸漸變成酣暢淋漓的痛快。


    他坐在椅中,閉目微笑著,傾聽著窗外的春雨。


    雨聲像什麽?像是有人在行走嗎?


    即使是,那也絕對是女人——年輕、溫馴、文靜的女人。


    一股清爽而孕滿生機的氣息從窗紗慢慢滲入,他深深唿吸著,似已陶醉。


    那其中有春雨的清新之氣,有丁香花的鬱香和木槿花的清香。


    他甚至能夠聞到遠處一樹辛夷的淡淡的幽香,能到花在雨中綻開的聲音。


    這種美妙的感覺,他已許久許久未曾體會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悄然歎了一口氣,走進了自己的書房裏。


    書房很大,也很寬敞。正中央放著梨花大案,案上卻隻有一個筆筒,幾支鼠毫,一隻端硯、一方墨和幾張宣紙、一塊漢白玉鎮紙、一盞明亮的紗燈。


    書房的四周,靠牆放著一排排的書櫥,整整齊齊的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典籍。


    東麵牆壁上,掛著一柄寶劍,裝飾極其華美。


    單看這書房,你絕對不會想到,他竟會是一個商人。


    這個書房是他獨有的天地,他從未讓任何一個人進來過,包括他的妻兒。


    十九年來的絕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在這裏度過的。


    “老爺愛看書。”——這就是仆人們對他的評價。


    至於老爺為什麽愛看書,知道的人就少了。在這個巨大的莊園裏,知道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她——他的妻子。


    ×      ×      ×


    他在大案前坐下,沉默了半響,才伸手在案上搜索了一會兒,大案上居然出現了一個不小的洞口,扁扁的,方方的,很淺。


    他伸出了手,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他的臉色已很蒼白,他的眼睛,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神情,似乎有屈辱,有痛苦,有歡欣,也有溫柔。


    他摸出了一個由絲巾裹著的扁扁的小包。


    ×      ×      ×


    如果有人看見了這個小包裏的東西,一定會十分驚訝。


    包裏有一條豔紅的腰帶,係著兩個泥娃娃,一男,一女。


    男的憨厚,女的嬌媚。泥娃娃的背上還刻著極小的字,他們被麵對著麵栓在一起,撅起的嘴唇緊緊貼著。


    包裏還有一束長長的秀發。秀發由淡藍的絲帶係著,絲帶上有兩朵小小的茉莉花,絹製的茉莉花……


    他怔怔地流下了淚。


    十九年了,絹花已老,絲帶已舊,秀發也已失去了那美麗的光澤。


    可十九年前的往事曆曆在目,一如昨日。


    ×      ×      ×


    春雨瀟瀟。


    春夜裏的一切都似乎都已沉睡,但花卻在悄悄綻開,草在悄悄拔節,樹在悄悄滋長。


    在春夜,人們的心田裏,悄悄生長的究竟是什麽呢?


    他一聽到那輕快敏捷的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


    他悻悻地按按已放在心口的小包,皺了皺眉頭,沉重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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