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警員宿舍有很多聲音,警員們起床的,放肆叫喊著開玩笑的,興奮地敲水杯的。


    喬抒白吚吚嗚嗚的夢話也是一種。


    展慎之醒得比平時更早。


    喬抒白早就在睡夢中放開了他的手,換了一百種睡姿,現在這種是麵朝展慎之,裹緊被子蜷縮著。在灰色的晨光裏,喬抒白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起,嘴裏嘟噥著正常人聽不清的話,像做了一個情節豐富的夢。


    展慎之靜靜躺了一會兒,才起來,洗漱後走出浴室,喬抒白已經坐起來了。


    他齊肩微卷的黑發睡得毛躁,身上穿著的展慎之的黑t恤,領口對他來說很大,露出半截鎖骨和一大塊雪白的皮膚。


    細長的大眼睛半睜,迷迷蒙蒙看著展慎之。他抬手揉了揉眼,微啞著說:“展哥,早上好。”


    “早。”展慎之安靜地移開目光,對他說。


    去自助售賣機買了合成營養劑當早餐,展慎之送喬抒白迴俱樂部。


    街上沒熱鬧起來,北方有一塊天幕完全壞了,從地麵上看,出現了像一個仿製太陽那麽大的黑球。


    “會不會是飛船,”喬抒白穿著寬寬大大的t恤,抱住營養劑的杯子,縮在智能的士黑色的布椅上,笑嘻嘻地說,“聯合主席派人來接我們迴地球嘍。”


    展慎之打開廣播,女主持恰好無情地播報:“……損壞的天幕會在十小時內修整完畢,請市民們諒解。”


    “沒勁。”喬抒白嘟噥著,吸了一口營養劑。


    想了又想,展慎之還是忍不住問他:“你想迴地球嗎?”


    喬抒白瞪著展慎之,張了張嘴,展慎之感到他很明顯是要說什麽,之後突然退縮了,換做笑了笑,問:“展哥,你想嗎?”


    “……我不想。”展慎之可以繼續追問,不過還是選擇告訴他。


    “我也不想,”喬抒白表明立場,“我這種人,在哪都一樣。而且我又迴不去,對吧?”


    比較少見的,展慎之看出他在說假話,但不想戳穿。


    俱樂部到了,喬抒白跳下車,又迴頭趴在車窗上說:“好吧,展哥,我其實想迴地球的,但是你不迴我也不迴。”


    他說完便快步走進俱樂部裏,身影消失許久,展慎之仍然看著,想起昨天喬抒白手的觸感。


    喬抒白的手心不算很軟,可能因為幹過不少活,但手背很滑。


    關燈的房間裏,他的膝蓋無意地蹭在展慎之的腿上。那一片溫熱的,柔滑的皮膚。


    展慎之難以厘清他和喬抒白的關係,他在想的是,喬抒白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點喜歡他。如果不喜歡他,怎麽主動和他牽手。


    喬抒白想要什麽,他應該給喬抒白什麽。


    這不是展慎之學過、考慮過的東西,他有些迷茫,想找楊校長聊聊。


    實際上,自上次喬抒白被注射藥劑,他緊急聯係楊雪後,楊校長也關心過他幾次,但他都避而不談了,好像是內心終究是感到難以啟齒的。


    他設置了迴警局的路線,車剛啟動,便接到何褚的來電。


    何褚仍是那把風風火火的嗓子,問候展慎之的生活,又像好友般關心:“慎之,聽說你和我們抒白現在進展得不錯?你覺得他怎麽樣?”


    “是不錯,”展慎之想起了喬抒白眉飛色舞對曾茂講的那些誇張大話,竟說自己要給他買大房子,覺得好笑,也隻能幫他打圓場,“進展還可以。”


    “聽說你想把他帶迴去?你爸爸能同意嗎?”何褚關懷。


    那天看完馬戲舞會後,展慎之對何褚點名要喬抒白作陪時,說法是他原本就喜歡同性,但父親對他的要求太高,怕父親不能接受,希望何褚替他保密。因此何褚有此一問。


    展慎之順著敷衍:“是想帶迴去,不過還沒想得那麽遠。”


    “你現在可是新聞大熱門了,要是帶迴去,展市長肯定馬上知道了。依我看,倒可以先讓他待在你褚哥這兒,至少得待到前哨賽的熱度過去,”何褚出起主意來,仿佛他真的在乎,“你放心,我肯定幫你看好他。”


    展慎之沒當迴事,謝過何褚,掛了電話,思及前哨賽,卻確實有些不可名狀的焦躁。


    原本,他對前哨賽是期待的,然而如今離他參賽隻剩十五天,跳舞女郎的案還沒結,賽事得持續二十餘日,屆時如果喬抒白又闖了什麽禍,被嫌疑犯逮住,等展慎之參完賽出來,恐怕線索都剩不下了。


    他打開監視器,喬抒白正在和金金聊天,金金問他衣服哪來的。


    喬抒白支支吾吾說:“你別問。”


    金金就八卦地笑,拿出梳子幫他梳頭。


    迴警局後,展慎之把正在看電視的方千盛叫到一旁,給了他一份現在調查到的案件信息備份,問他的意見。


    方千盛花一上午的時間看完後,午飯都沒吃,在桌前思忖許久,對展慎之提出:“我的感覺是,舒成不是在馬士島區失蹤的,他的最後提款記錄在摩墨斯。梅蜜也是同樣,她隻是告訴她弟弟,她要去馬市島,但她究竟有沒有去,沒人知道。”


    展慎之的想法與他無異,迴到桌前,翻閱著案卷,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但總抓不住那一線裂縫。


    在警局想不出答案,展慎之拿了幾個女郎的消費記錄表,開車沿著摩區的街巷,一一定下位置。


    然而她們的消費場所實在隨機,從下午一直找到宵禁警報聲響起,都找不到他想要的線索,隻好迴到警員宿舍。


    周一上午,喬抒白突然給展慎之發來一條信息,措辭小心翼翼。


    他說他把晚場交給金金負責,想去買給安德烈的東西,但他的信用度不夠好,沒有完整的租車權,一個人出門,車停在路邊就會開啟可用模式,被其他人開走,大包小包沒地方放,問展慎之有沒有空陪他一起去。


    又說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展哥沒空他就問問別人。


    展慎之迴他“可以”,和他約定了時間。


    傍晚六點,在私人影廳門口,展慎之接到了喬抒白。


    喬抒白穿了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穿的那件白色體恤,黑頭發垮垮地紮著,手裏提了一個白色的紙袋。


    坐進車裏,他把袋子給展慎之:“展哥,你的衣服,我洗幹淨了。”


    然後拿出一張長長的紙,上頭用筆寫著要帶給安德烈的物品清單,他輸入了一個近些的地址,告訴展慎之:“我已經按照距離,把這些店都排好了。沒意外的話,兩個多小時就能買完了。安德烈現在睡覺了,我明天早上給他送過去。”


    為什麽知道安德烈幾點睡覺。展慎之頭腦中莫名其妙出現這一句話。


    喬抒白靠近他:“展哥,辛苦你了。他好麻煩。”


    展慎之低頭看了一眼,突然發現喬抒白脖子上有一條很細的血痕,淡淡結起了粉色的痂,下意識伸手碰了一下,問:“你這裏怎麽了?”


    “啊?”喬抒白一愣,想起來,“哦,脖子上啊,我昨天閉著眼睛洗頭,不小心被浴室的鐵架子刮到了。”


    喬抒白的脖子很軟,和展慎之大臂差不多細。


    展慎之有點慢地收迴手,問他:“痛嗎?”


    “不痛啊,”喬抒白馬上搖頭,“就那麽一點。”他又湊近展慎之,問:“很明顯嗎?”他身上有種花香,和私人影廳的香薰味很像。


    靠近展慎之時,好像四周的空氣都會隨他變得瘦弱、無害。


    展慎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說“不明顯”,第一個購物商店就到了。


    安德烈指定的食物一共要去五家店才能買齊,他們在商店停止營業前,終於完成了清單,幾個大袋子堆在後座。


    展慎之把喬抒白送迴私人影廳,在巷子裏停下,周圍的店全關門了,一個行人也沒有,隻剩幾個店的招牌亮著。


    車廂裏幽暗,充斥著一股甜食的芬芳。


    “我幫你拿進去。”展慎之對喬抒白說。


    喬抒白看著展慎之,他的眼睛在暗處像發光的螢石,仿佛是多彩而透明的,說:“謝謝展哥,陪我跑這麽久。”


    “不用。”


    喬抒白便忽然問:“展哥,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啊?”


    他的要求當然是無理的,展慎之沒馬上答應:“為什麽?”


    “就是有點想,”喬抒白說,“我覺得你對我很好。除了金金和咪咪,沒有人像你對我這麽好。在耶茨這麽久,隻有你讓我覺得可以不迴家了。”


    他說得很誠心,也很輕。


    展慎之不再拒絕,喬抒白便半跪在座椅上,挨向展慎之。他把腦袋搭在展慎之肩膀上,又往前放一些。他的頭發非常柔軟,帶著體溫,展慎之也像金金一樣觸碰到了。


    展慎之甚至好像感覺到了他細白的脖子上微微凸起的細痂,因為喬抒白大方地把一整片皮膚都緊貼在他頸上。


    抱了幾秒鍾,喬抒白鬆開了手,後退一些,像一隻被棄養後無家可歸的家養動物,在十厘米外可憐地看著展慎之,問:“展哥,送我進去之後,你陪我看電影嗎?”


    展慎之也隻能說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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