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房間裏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著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掀著,低著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


    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昆曲嗎?"米先生也道:"聽著幽雅得很!


    "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台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


    "米先生笑道:"楊太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裏麵起哄罷了,他們昆曲研究會裏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


    裏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麽華什麽華,怎麽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


    "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


    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裏一縮。


    然後湊到敦鳳跟前,蒙蒙地看住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裏,可是最起頭有她那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


    "眾人都聽見了,哄笑起來,搶著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娘家的體麵,不願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


    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麵,迴過頭來盯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


    "米先生始終帶著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幹淨,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裏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台、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櫃、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曆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裏,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


    老太太的鴉片雖然戒掉了,還搭著個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叉裏露出肉紫色的絨線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


    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麽樣子!


    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罷,一條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隻好對付著再說。


    "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


    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從前的料子隻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麽?


    "敦鳳道:"我那兒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麽?


    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頭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


    "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著,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輕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來,背剪著手,看牆上的對聯。


    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頑。老太太問小孩:"怎麽不知道叫人哪?


    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隻是忸怩著。米先生心裏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唿。


    老太太隻管追問,連敦鳳也跟著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著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


    "敦鳳從網袋裏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說:"老太太不吃麽?


    "敦鳳忙說:"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氣了。


    我是真的不吃。"炕旁邊一張茶幾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麵遮沒了。


    敦鳳歎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叫名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


    "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米先生問道:"你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


    "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看見。訂一份報,也就是為著看看戶口米戶口糖。


    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有人管!咳,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


    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


    "老太太道:"靈不靈呢?"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著玩,看他才五十塊錢。


    "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麽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後什麽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裏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


    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太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說紅得很哪?


    "敦鳳搖手道:"現在不能找他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


    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著,笑了起來。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隻顧去注意米先生。


    米先生迴到他座位上,走過爐台的時候看了看鍾。半舊式的鍾,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麵,極細的長短針,唆唆走著,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


    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著他生病的妻。&nbsp&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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