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襯衫裏略略轉側一下,外麵冷,更覺裏麵的溫暖清潔。


    微雨的天氣像隻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濕,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


    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


    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裏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到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


    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裏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畫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


    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麵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


    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隻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敦鳳丟掉了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


    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牆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台上掛一隻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那一個婆家。


    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別扭,就沒叫他看。


    她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台闌幹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裏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裏,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敦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


    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袋裏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裏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麵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


    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迴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隻微笑歎息,說:"說起來話長,噯。


    "就連後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


    當然是瞎說。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門,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


    後來還是她舅母出麵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極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


    娘家兄弟們哪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唿。


    敦鳳呢,在他們麵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麽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願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


    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麵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


    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裏,就隻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


    敦鳳也是悶得沒有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


    楊太太坐在飯廳裏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鍾已經開了電燈。一張包鋼邊的皮麵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


    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裏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迴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


    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著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娘。


    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室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滴滴地。


    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裏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


    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麵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眯細著媚眼,略有兩根前劉海飄到眼睛裏去;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聳肩膀,一手當胸扯住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敦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


    "招唿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著嫌疑;拉著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複了一句"好麽?


    "癡癡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做成的。


    敦鳳就恨她這一點。敦鳳問道:"表哥在家麽?"楊太太細細歎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迴來麽?


    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敦鳳笑道:"也隻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淨吵嘴。


    "敦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著,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


    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著敦鳳說話,引著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迴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要說與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敦鳳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晚上,圍著這包鋼邊的皮麵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


    現在她闊了,盡管可以嗇刻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


    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夥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


    其中有一個黑西裝裏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後,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


    "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劃。


    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著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說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


    "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隻覺得她俏皮大;一樣的話,如今說給這班人聽,就顯著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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